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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二回 松小姐欽點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尋香客 下一回▶

  話說李、許二位,來約會試,寶珠不便推辭,只得收什,同他們進場。三場完畢,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錦繡,字字珠肌,互相贊歎。

  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會元,許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內,兩人又是同門。三家新貴,喜不可言。轉瞬殿試,一個個筆花墨彩,鐵畫銀鉤,金門萬言,許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個姓桂的,鑲黃旗人,寶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個傳臚。瓊林赴宴,雁培題名,好不有興!

  松府夫人見兒子、女婿,皆點鼎甲,歡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卻把個假兒子,當為珍寶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勢利,人見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將來未可限量。那個不來恭維?與松公在日,仍然一樣熱鬧,更覺新鮮些。寶珠授了職,就在翰林院供職走動。

  日復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變異常,皇上下詔:文武百官,皆許進言。松俊呈言二十餘條,縷晰詳明,有關政治。聖心大悅,召寶珠便殿見駕。寶珠乃是個柔弱的女子,來至殿前跪下,不覺羞羞澀澀,滿面的飛紅。

  皇上見他年紀太小,面目嬌羞,又憐又愛,只道他害怕,和著顏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須懼怕。好好兒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寶珠一條條奏明,果然才識兼優,機宜悉中。奉旨:

  松俊年紀雖輕,經術甚足,且家學淵源,可勝封憲之任。其父原任內閣學士松晉,亦當簡賞,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許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採,著一體加恩。欽此。

  發下內閣來,松俊掌河南道監察御史,賞加三品卿銜,巡視南城,其父松晉,追贈尚書。許翰章授侍讀學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寶珠心中也覺得意,夫人道:「人家兒子,替祖增光,你這個女兒,勝過兒子十倍了。你父親有知,亦當欣慰,真不枉他這番做作,倒合著一句《長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寶珠本來溫和得體,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愛其聰明美麗,個個與他往來,每以一親香澤為榮,一見顏色為幸。一日,春風和暖,李榮書來看姐姐,寶珠陪他閒談,見僕婦手裡取了一封全帖進來,說:「門上來回,家鄉有人來,是本家少爺。」寶珠接來一看,叫做依仁,送與母親。夫人道:「遠房本家,是個當刑名的,你父親在日,還代他薦過事的,你就出去見見。」寶珠吩咐僕婦:「你去叫門上引他東邊二廳上見罷!」僕婦答應去了。

  李公見有人來,也就起身。寶珠送過舅舅,就到二廳上來,一眼瞧見依仁,面目頗為奸滑,衣服不甚時新,約有三十歲年紀,只得上前相見。依仁見寶珠出來,細細一看,見他還是個小孩子妝束,華美異常,耳朵上穿了四個環眼,帶了一對金秋葉,一對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還標緻幾分,遂滿臉推下笑來,搶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將下去,寶珠還禮不迭。二人見過禮,依仁要進去見嬸母,寶珠引他由明巷入內。

  依仁一路走著,暗暗羨慕:好一處房子!我浙江撫院衙門,總不及這樣宏壯富麗。到裡邊,寶珠請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幾拜,說:「家母甚為掛念,命小姪特來請安。」夫人也問了他母親好,就對寶珠迫:「請大哥外邊坐罷,就在東廳耳房裡住下。」寶珠答應,依仁謝了,隨寶珠到東廳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幾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該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遲了一個月。」寶珠道:「去年雨雪,本來太多。」

  依仁道:「在家聞得叔父天去,甚是傷感。後來又看題名錄,知吾弟高發,不勝欣喜,真是家門有幸!我們族下誰不沾光?愚兄連年失館,就是謀事,也容易些,此番來京,全仗賢弟栽培!」寶珠謙了幾句。到有一桌洗塵的酒席,寶珠叫出兩個兄弟來一同陪著。依仁總是一團的恭維,哄得兩個小公子頗為歡喜他。席散,寶珠吩咐家人幾句話,辭了依仁,領著兄弟入內。依仁叫小使在房鋪設牀帳,從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說李、許二公子,與寶珠原是至交友好,還有二、三個同年,時常來往,依仁都見過了。他見兩個公子風流富貴,刻刻巴結。兩個公子,與他雖非同調,覺得此人無甚可厭,不過一時拿他取取笑。他有時也將些風月之事,引誘他們。寶珠是個女子,本不動心,李、許二位,說得甚為投機,津津有味。

  那天飯後,李、許到來,他兩個是來慣的,不消門上傳報,直走進花廳坐下,適值寶珠在內濯足,才紮縛停當,愁眉淚眼的,用手握住金蓮,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趕忙來陪,說道:「南小街新來一家,有三個姑娘,我昨日同人去過一次,排場甚大,是揚州來的,有個月卿最小,更比兩個姐姐美貌。諸君有興,何不同去走走?」

  文卿被他說動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來,再為商酌。大約這位道學先生,還未必從權。」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舍弟前千萬別說我的意思!」正說著,寶珠慢慢踱進廳來。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讓坐。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頭還是裹腳,累我們久候,是要罰你的。」文卿笑道:「罰你一台花酒!」寶珠道:「弟從來不慣風月,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個姑娘,陪陪我們,比那殘花敗柳好多著呢!」

  寶珠見他兩個說話,不象意思,忙用話支吾開了。文卿道:「前天南邊來了一位畫士,住在南小街,本領筆法頗佳,舍親薦在我處,今日正要去會他。秀卿專愛此道,何不同去一遊?」大家道:「好!一同去無疑。」就要起身。寶珠道:「車還沒有伺候,倒走了麼?」墨卿道:「我們來未坐車,是走來的,你到底還是姑娘家怕見人?還是腳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麼好?」

  寶珠笑道:「奇談!做封疆不是當塘汛,你瞧見那個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並無他意,恐怕失了官體,所以孔聖人當日說:『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眾人大笑。寶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腳上常患濕氣。」文卿笑道:「裹緊了,放鬆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當踏青的,我們扶著你走,好在沒有多路。」

  寶珠尚在遲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閨處女,真有屏角窺人之態。」扯住寶珠就走,寶珠無奈,只得也帶了兩名小書童出門,緩步而行。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門,書童去敲了幾下,裡面答應,出來一個小女使,認得依仁是昨日來過的,笑道:「松老爺來了。」寶珠問:「他如何認識你?」問了兩遍,依仁笑而不言。

  寶珠心知奇異,也就不問了。小把眾人打量一番,就滿面添花,讓眾人進去,請房裡坐下。房中潔淨清雅,壁上貼多少斗方詩句,有副對子:

  翠樓妝罷春停繡,
  紅袖添香夜校書。

  寶珠明白是個妓家,口內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誘。有人將門簾放下,送進茶來,忽聞一陣笑聲,進來三個美人,時新妝束,也還覺得可人。見過眾人,道:「還沒問少爺們貴姓?」

  眾人還未開言,依仁忙答道:「此位許少爺,是尚書的公子﹔這位李少爺,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邊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爺,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問了三個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長翠紅,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見三個闊少爺,格外巴結,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許多,很為親熱。寶珠笑道:「文卿如今真會撒謊,不是令親做畫工,倒是家兄做牽頭。」說得眾人大笑。

  文卿笑道:「誰叫你出來遲了?原說罰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牽你到此。若說明白了,你肯來嗎?」依仁道:「我替舍弟作東,奉陪諸位。」墨卿道:「何能擾你?我比他兩人僭長一二年,從我吃起,明日是他,後日是他,可好麼?」依仁大樂道:「老妹丈調處得極妙。他們姊妹三個,配你三位少爺,剛剛卻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寶珠道:「派我一個讓與家兄罷。」依仁道:「豈有此理!他見你們少年富貴,怎肯有心於我?況你們是新貴闊少,我是個區區幕賓,自然要吃些虧。」

  說著,自己先笑,於是拉過翠紅來,送到墨卿懷裡,又將玉柳,送與文卿,月卿送與寶珠。少刻,炕上開了煙燈,輪流吸了幾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煙,笑向寶珠道:「都老爺吸煙。」寶珠道:「欠學。」墨卿道:「你太欠學了,難道一口吸不得?連當日聖人也吸煙,不過不上瘾罷了。」寶珠道:「笑話!」墨卿道:「你沒有念過書嗎?可記得『二三子以為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不吸煙,這些門人就疑他有瘾麼?」眾人大笑。

  寶珠吸了兩口,文卿笑道﹔「墨卿講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們兩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擱起你那貧嘴!」大家又笑說一會。依仁道:「我們要吃酒,就早些罷,舍弟還要回去巡夜呢。」

  於是排開桌子,大家讓依仁坐了首席,對面李、許二位,上首寶珠、月卿,下首翠紅、玉柳,三姊妹送酒。飲了一會,又來了一回拳,唱了幾支曲子。玉柳道:「我出個令罷。今年二月十五,是個望日,月色團圓,月卿妹子又與都老爺團圓,就用月宇飛觴吃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難道我們不是團圓麼?」依仁道:「妹丈同他團圓,文卿先生要惱呢?」文卿道:「我倒不惱,你們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

  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橋明月夜。松大老爺吃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總吃罷!梵王殿前月輪高。」墨卿道:「這些句子,是你最愛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們捉弄!」墨卿道:「吾兄既愛吃酒,一發借重了,」說道:「一簾涼月夜橫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

  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賢弟婦,怎麼樣!」倒把寶珠臉羞紅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爺罷,我是:風清月朗夜深時。」依仁對寶珠道:「一客不煩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勞?快說,我並起來喝,才爽快呢!」寶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難得他的好意,你就說。」寶珠笑道:「大哥既勉諭諄諄,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飲了酒。

  墨卿道:「輪到我了。我說句出色的,席生風,你們三個是美人,我說個月明林下美人來,豈不大妙!」眾人大笑,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麼又是我吃?我來數數看。」把指頭才點了一點,一句也不開言,把酒乾了,又搖搖頭道:「豈有此理,我竟被你們弄昏了!」

  眾人見他光景,又笑起來。翠紅道:「我來陪松大老爺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戀花花戀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與翠紅道:「我也瞧人吃酒!」翠紅飲乾,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爺,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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