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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劉三公子見寶珠出來,一身羅綺,更顯得衣香人影,嬌韻欲流,搶步上前,兩個問了好。劉三公子道:「知道吾兄貴恙初好,不敢勞尊,今天治了幾個小菜,來同年兄暢談。」寶珠道:「多承美情,又累久候,何以克當?」劉三公子道:「你我至交,不必客套。」談談說說,公子裝做正經面孔道:「我們早些飲一杯罷。」

  寶珠凝神一想道:「很好,但此地嘈雜,不如花廳裡幽雅,我們裡邊坐罷。」二人起身,寶珠引他上花廳來。劉公子一看,正中下懷,笑道:「此地頗好。」家人排齊酒席,寶珠請劉三公子上坐,劉三公子道:「豈有此理,小弟此來做主人的。」寶珠道:「在舍下何能有僭?就是序齒也年兄坐。」劉公子立意不行,寶珠也就不同他讓,坐了首席。劉三公子送過酒,二人對酌。

  劉三公子將一對黃眼珠子凸出來,對著寶珠,只管賞鑒,見寶珠臉色雖清減了些,反覺得世外仙人,總不及他淡妝飛燕。劉三公子越看越愛,故態復萌,有些捏手捏腳的啰唣。寶珠芳心一動,惡念頓生:我索性叫家人退出去,看他怎麼樣?對兩邊跟班道:「你們送兩壺酒來,走了出去,我有話同劉少爺講呢!」家人答應,將酒送在桌上,就到外面去了。

  劉三公子好不歡喜,心癢難撓,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說個不了。寶珠實在厭他,還想灌醉他了事。誰知他立定主意,不肯吃酒。寶珠心慌,微微笑道:「你到底想怎樣?」劉三公子道:「你想罷,你真害死我了。我從那天,想到如今,晚間做夢,倒還是親親熱熱的,很有個趣兒,竟弄下遺精的病症!」寶珠心中生氣,只不開言。

  劉三公子道:「你怎麼不言語了?我瞧你總是陌陌生生的,不肯同我拉個交情。那天姑蘇會館吃了你的虧,整整同趙老二鬧了半夜,你倒走了。你如今說罷,肯同我好呢,你我兩個倒是個好對子。不然,你又何必害我性命呢?我就死了,魂靈兒也是隨著你的。」說著,裝出許多溫柔樣子來,更討人嫌。

  寶珠怒極,倒反笑了一笑。劉三公子只道他有意了,骨頭沒有四兩重,鬼張鬼致的做作一番,伸出硬錚錚的一隻短而且禿的手,扯住寶珠尖鬆鬆的一隻雪白粉嫩的手,在臉上擦一擦,還聞一聞,道:「我送你一對金戒指罷。」寶珠急於要縮手,無奈劉三公子男人力大,縮不轉來。劉三公子見他纖纖春筍,柔軟如綿,心裡火動,兩腿一夾,將這隻手握得死緊的,叫道:「哎呀!算得春風一度!到底還是劉三公子稱得起,是緣分不淺。」

  寶珠看他這種鬼形,有些懂得,粉面羞得通紅。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只聽腳步進來,寶珠忙道:「有人來了,再不撒手,我就惱你!」劉三公子只得放手。見是劉府家人送上兩把自斟壺來,一把送與寶珠,一把送與劉三公子,本來在家吩咐過的,到半酣就送上來。寶珠處處留心,見他壺來,大為疑惑,暗想:「吃了半會,為何將酒分開?其中必有緣故。」再看壺頂子,也有分別。又想:「他不論有意無意,我寧可乖些的好!」心裡躊躇,聽見劉三公子道:「你我談談心事,不便著人進來斟酒。我同你各執一壺,省得費事,你道好不好?」寶珠道:「很好!我敬你一杯。」將自己壺裡酒斟了一杯,送到劉三公子面前,劉三公子那裡肯吃?笑推道:「你先請!」

  寶珠見他推得什麼似的,心裡明白,倒不強他,笑道:「罷罷,送進暖酒來,你一杯不飲,我倒想酒吃呢!」劉三公子道:「我敬你!」寶珠道:「我不要人敬,自己會斟,總得你陪我一杯。」就將劉三公子的酒壺取在手裡,又取一個空杯,趁劉三公子起身謙讓,轉眼將壺蓋換個轉兒,斟了一杯,先將酒壺送過去,使他不生疑,就走過去,笑迷迷的將酒送到劉三公子唇邊,道:「好哥哥,你飲了這杯酒,我才歡喜呢!」

  劉三公子見他這個嬌媚樣子,溫柔口聲,就是一杯毒藥,也不肯回不吃。況親眼見他在大紅頂子壺裡斟下來的,一點不疑,清水流流的,張著大嘴,等了酒到口邊,一吸就乾。寶珠又在壺內斟滿,再灌一杯。原來這酒母是酒的精華,一大杯煉成一滴,劉公子一連兩杯,足有六七癬酒,饒到劉三公子大量,也就支持不住,癱將下來,兩個白眼,紅絲縷縷的睜大了,望著寶珠發喘。寶珠笑道:「自作自受,今日叫你認得我就是了。」遂走出廳來,將門反閉起來。

  到了東廳,著家人傳進劉府跟班來道:「你少爺醉了,懶得動,我留他住下,還有話講呢,你們先回去罷。」家人尚在遲疑,經寶珠再三催迫,不敢有違,只得回去。寶珠又將松勇叫來,吩咐了幾句,松勇答應去了。寶珠又踱進廳來坐下,看看劉三公子,已醉得不省人事。

  少刻松勇同兩個心腹家人進來,手裡取著衣服、繩索、顏料等件。松勇領頭,將劉三公子扯起來,把戲房裡取來的一件藍袍替他穿上,腰裡用帶子束緊,又把手扣了,衣袖底下穿兩個孔,將扣手的繩子透出來,緊緊綁在腰帶上,叫他亦抬不上來。臉上用五彩顏色,畫了一副鬼臉,頭髮散開,梳了一個高髻,戴上許多紙花,背上馱一大捆紙錢箔錠,妝束起來,分明一個活鬼,好不怕人!眾人看見,個個發笑。

  守到半夜,將他扛進一輛破車,還怕他說話,用個麻彈子塞在口裡。松勇點起燈火,一直送到劉府。時已四更,松勇叫取一塊石頭,把大門亂敲。老門公聽見,不知何事,起身出來,隔著門問是誰,外面說:「內閣有緊要事來回老中堂的。」門上不敢怠慢,說:「請少待,我去取鑰匙來。」松勇叫道:「快些!」說著,將劉三公子扶下車來,站在門首,帶眾人一溜煙走了。

  這裡門上開了大門,問是那個。只見一個活鬼踱進來,老門公一嚇,跌了一跤,將個燭台摔了一丈多遠,大聲喊道:「兄弟們快起來!不好了!」門房裡有人聽見,趕忙穿衣起來,見老人家坐在地下揉腿,口裡喘噓噓的也說不明白,只把個手望裡亂指。有幾個人進去一看,見一個藍袍活鬼在前跌跌踉踉的亂撞,已上大廳。眾人大驚,發一聲喊,把內外人都驚醒了。膽小的不敢出頭,膽壯的都走來看。內裡傳出話來,著火夫廚子會同輪班人役捉鬼,各執棍棒,趕進廳來。

  有個大膽轎夫,先上前一棍,打得活鬼跳了一跳。眾人齊上,棍棒交下,活鬼已倒。轎班上來壓住,取繩索過來,想要把他背剪,扯他膀子,那裡扯得動?眾人道:「這個鬼力氣不小呢!」又來脫他袍服,才知他手捆在腰帶上,替他解下來。劉三公子挨打之時,酒已醒了,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如今鬆下手來,忙將口內麻彈子摘掉,大喝道:「你們這些瞎眼的奴才,連人都不認識!」眾人見活鬼說話,很吃一驚。有個家人,聽出口音,問道:「是少爺嗎?」劉三公子道:「正是我!」

  眾人慌了,連忙扶起,攙進上房。劉相與夫人聽說話鬼是兒子裝的,大為詫異,也就起身來問。見了這個模樣,都嚇呆了。討水洗臉,脫去破藍衫,摘去頭上紙花﹔紙錢錁錠,久已打掉了。劉三公子頭面青腫,已有八分傷,扶他上牀睡了,哼聲不止。劉相夫婦來問備細,公子只得一長一短,將前後的事都說出來。

  劉相大怒,不怪兒子尋苦吃,反怪別人使毒計,口裡說:「不長進的東西,自取其辱!」長歎一聲,就進去了,心內卻深恨寶珠,就想害他,捉他的錯處。又想他聖眷正隆,一時害他不到,只好慢慢留意,少不得有個狹路相逢。就做了兩句口號,在外傳揚道:

  「不願到天上蕊珠宮,但願一見人間大小松。」

  著人四處傳說,壞他的聲名。在人面前,常說他是個女兒,諷科道奏明參劾。無如松府為人好似劉府,交情甚廣,闊親更多,寶珠謙謙自守,人都愛他。知他聖眷又隆,誰敢將沒影響的事,來混讀天聽?從此松、劉兩家,成為水火。

  再說松筠自從寶珠有病,忙亂之中,無人理論,他同幾個小朋友,又在外邊頑笑。如今寶珠病好,只得在家閒坐,心裡頗為耐悶。連日寶珠因衙門公事回來得遲,他捉了空兒,想出去閒走走,在師父面前撒了謊,叫了兩名書童,在馬房裡牽了一匹劣馬,出後門上馬。心裡躊躇,不如還到櫻桃巷月仙家去。加上一鞭,綠兒、壽兒跟著,飛也似的來到了櫻桃巷門口。綠兒接馬,壽兒敲門,有人開了,松筠一直進去,匆匆的就進月仙的房,撒開門簾,跨進去一隻腳,抬頭見有人在內,倒弄得進退兩難。

  月仙看見,笑道:「二少爺麼?」松筠也笑一笑。那人問道:「那個二少爺?」月仙道:「松大人家二少爺。」那人就起身道:「都是世交,何不進來同樂?」月仙來扯,松筠只得在房彎一彎腰,道:「貴姓?」那人道:「坐!我好講。」

  松筠坐下,細看那人,生得一個黑圓臉,濃眉近視,身材闊而且扁,倒是一臉的書氣,問道:「請教!」那人道:「小弟姓劉,行四,賦字雨三。尊姓是松,秀卿先生是令兄麼?」松筠道:「正是家兄。」劉四公子道:「還沒有請教雅篆。」松筠道:「草字友梅。」劉四公子道:「高雅極矣!尋花問柳之事,吾兄還時常高興者乎?」松筠心裡好笑,答道:「閒時來過兩次。」月仙接口道:「二少爺是貴人,輕易不踏賤地。」松筠道:「我還在家讀書,不能常出門。煙花之中,不過逢場作戲,安能如雨三先生鍾情嬌豔,慣作風月中人乎?」

  劉四公子此時揚揚得意,把一副眼鏡除下來,又把近視眼擦了一擦,道:「兄弟喜歡訪翠,最愛眠香,家君性慈,不加管束。所以風月之事,得遂其願者也!」二人談了一會,劉四公子又咬文嚼字的一回,松筠只是笑來不住。劉四公子道:「今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豈可無酒與吾兄為歡者乎?」就吩咐擺酒。停了片刻,有人進來排席,劉四公子推松筠上座,松筠推辭不得,只得坐了,劉四公子文縐縐的說長說短,松筠聽他滿口胡訾,就不大理他,倒同月仙談笑取樂。

  月仙見松筠俊俏風流,比劉四公子來,竟是戲台上的岑彭馬武,神色之間,就顯出高低來了,待劉四公子竟冷冷的,同松筠調得火一般熱。劉四公子大為不悅,他原是個廢物,那有度量藏得住句話?拂然道:「吾今者費其錢鈔,請吾兄吃其酒而賞其花,而兄反爭其風,割其靴靿。斯人也,竟不可以同處也明矣!今日之錢,吾其不認!」說罷,起身就走。不知劉四公子去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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