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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二十八回 肆筵設席賓客稱觴 論曲談詩老翁飽學 下一回▶

  話說松筠三人,走進三間客位,只聽上面發作,休要理他。少刻,會館裡人走來,認識他們三位,先走過來陪著笑臉道:「今天朱詹事家兩位姪少爺在這裡請客,請少爺們那邊坐罷。」又庵、蓮波冷笑一聲,只見那松筠道:「胡說!你這裡是公所,難道他來得,我們來不得?我今天也要這地方吃酒呢!」那人不識時務,還陪笑,站立不動。松筠雙眉戟豎,俊眼斜睃,那人也不看他臉色,笑道:「少爺們那邊坐,也是一樣。」

  松筠也不回言,左腳一抬,那人已撞到天井裡爬不動,口裡叫起屈來。松筠腳一垫,早飛出天井,一足踹住那人脊背,罵道:「瞎眼的奴才!你知道少爺是誰」那人好似被泰山壓定,口裡不住的求饒。松筠舉起拳來,打了一下,那人口中鮮血直噴。許、李二位大驚,死命拖住。上邊也驚動了,走下來看,內中一人上前連連拱手,笑道:「松二哥,不消動氣,小弟在此。」

  松筠抬頭一看,見是桂榮的姪兒魁蓬仙,忙走過來見禮道:「原來世兄在這裡,小弟粗魯了!」蓬仙笑道:「請裡面坐罷。」邀他三人入廳。大家見禮,重行作揖,朱氏昆仲,也是有世誼的,那兩位也通了姓名,推李蓮波首座,眾人謙了一回坐定,幾個相公上來敬酒。松筠細問,是金福班的,有個金福,頗為可人,松筠就和他頑笑。這位朱大少爺,有點書氣,面上已有了怒容,不言不語。

  金福見松筠年少風流,也就著實拉攏。朱大少爺心裡,更懷妒意。不耐煩,發起話來,一言半語,就兩下爭執,松筠是最喜動手的,來得飛快,不知不覺,一拳打來。朱大少爺沒有介意,左眼上早已著了一下,打得目睛反背,青腫幾眇。松筠一把拿住他,隔席提了過來。幸喜朱二少爺會說話,上來拖住,陪笑道:「二哥放手,有話再講。家兄為人本來板滯,今天又多了兩杯,所以冒犯二哥,明日酒醒,小弟同他來登門謝罪。而且頑笑場中,人人都可頑得,何必因個相公,傷了世交的和氣?」

  魁、許、李三位,也幫著勸解,好容易才拉了松筠出去。到旁邊廳上坐了一會,三人起身,魁蓬仙直送上車,說:「請罷,明天再見!」三人道:「明天是老師壽辰,我們是必來叩祝的。」一揖而別。蓮波道:「回去尚早,何不進城瞧瞧燈去?」又下車進內城來,見迎著許多部堂燈籠過去,又庵道:「難道老爺子他們倒回去了?」

  話未說完,又見一對燈籠頭導,藤棍開路,閒人跌跌的閃開。又是一對燈球過去。又庵看燈球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銜。松筠道:「哥哥也回去了,我也不能過遲。」三人讓在一邊,只見寶珠的車,風馳電掣的過去,接著就是些大理院的燈球,一擁而過。內城邊車填馬塞,擁擠不開。三人倒讓了一刻,才分手坐車回家。

  松筠入內,見寶珠已坐在夫人房中,同寶林閒談,公服還沒有更換,松筠就在旁邊坐下。寶珠問了幾句,松筠說是同二表兄、許老二到姑蘇會館打燈謎子。寶珠道:「明日是你桂老師生日,你知會蕃兒,明早同我去拜賀。」松筠答應,退出去了。寶林對寶珠道:「筠兒究竟不如蕃兒,性子太暴,真不能給他臉面。我看你倒時常周旋他,大約因他中了解元,所以巴結他了?」說得大家好笑。寶珠回房,更衣改妝,天已不早了,去飾上牀。

  次日起身甚遲,到午初才出房,坐在夫人房裡,著丫環出去請了兩位公子進來。寶珠道:「你們去換了衣服,同我拜壽去罷。」二人答應去了。紫雲也將衣帽送出來,替寶珠慢慢穿好。夫人見他是掛茄楠素珠,道:「這個珠子不好。」對金子道:「我前日尋出來那掛珠呢?」金子忙去開櫃,取出一個錦合,寶珠接過來一看,是碧霞璽的,兩邊紀念,盡是翡翠,輝煌奪目,寶珠頗為歡喜。夫人道:「替他換上罷,這掛珠如今未必有了。我聽說還是祖太爺文肅公做兩廣總督時得的。」

  說著,兩個公子已穿得齊齊整整,站在一旁,寶珠吩咐伺候。弟兄三個,辭了母親,又進去向姐姐稟明,出來上車。到了鳴珂裡桂府門口下車,有人通報,寶珠領著兩個兄弟進來,桂榮已接到廳口。寶珠進廳,同桂榮平拜了。松筠、松蕃上前,見老師叩賀。桂榮也還了禮,就拉寶珠上炕,自己對面相陪,讓松筠、松蕃上首椅上坐了。大家寒溫幾句,吃了一杯茶。桂榮起身,邀請三人入內,進了一座垂花門,上了花廳,見大半都是同年世好,個個迎將上來,讓寶珠坐下。

  松筠、松蕃也有些同年拉去同座,自有魁蓬仙等陪住。李墨卿笑道:「秀卿,今天為何來得遲?」寶珠笑道:「還是你們來得早。」雲竹林道:「這是夫人拖住腿了。」墨卿道:「夫人尚沒有,是姨奶奶拉扯住了。」椿榮道:「怎麼先有姨奶奶呢?」墨卿笑道:「而且不止一個。」眾人七嘴八舌的取笑。寶珠因文卿在座,總不敢言。只見張山人從後邊踱將出來,寶珠忙上前拉了手。

  張山人滿面笑容,問了幾句閒活,細看寶珠同人都是冷冷的,不似從前熱鬧,舉動之間,時刻抬起頭來偷看文卿臉色。老翁心裡明白,倒有些可憐他,自己就走開了,笑道:「我今天到這裡來,不過吃碗壽面。伯華還放不開,要我替他畫條幅,畫了不算,又要我題。這些英才在此,偏教我這老朽嘔心血!」文卿笑道:「畫的什麼?」張山人道:「是落花蝴蝶圖。」墨卿道:「何不取出來大家瞧瞧?」桂榮道:「午後沒有事,再看不遲,還要借重諸君大筆呢!」潘蘭湘道:「老先生題的,是詩?是詞?」張山人道:「我搜索枯腸,寫了一片《梁州序》,看不得的。」說說笑笑,已擺開桌子。

  桂榮請客入座,吃了面,眾人散席。桂榮邀了墨卿、文卿、寶珠、張山人、雲竹林、潘蘭湘進後面書房,見酒席擺在當中,張山人道:「才吃過的,怎麼又吃起來?」桂榮笑道:「剛才吃的面,沒有多吃酒。如今吃飯了,正好多用兩杯,幾個知已,大家談談。」請張山人首席,蘭湘等依次坐下。雲竹林因他老泰山在坐,不肯僭許、李二位,就同寶珠坐在上橫頭,桂榮、椿榮主席相陪。桂榮敬了一巡酒,又出來張羅這些親友們坐,或下棋抹牌,各樣頑意兒。有愛清淨的,就同幾個知己坐著閒談。

  桂榮各處照應了,又來席上每人面前勸了兩杯。文卿笑道:「你也留我點量,停回行令再吃也好。」上了幾道菜,張山人議論風生,娓娓無倦。諸人將些疑義來叩問他,張山人竟是問到那裡,答到那裡。蘭湘道:「老先生真是天文地理,諸子百家,無不精通,至於小技,更不消講了。」張山人道:「談何容易!天氣難明,誰能通解?自開劈以來,清輕上浮者為天,重濁下凝者為地。共工戰敗,撞倒不週山,就折了天柱,從此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後來女媧氏煉石補天。這些話,見諸史策,我看似乎荒唐。人的腦,那來這麼結實?就是補天,又如何下手呢?」

  寶珠道:「年代也不符,女媧之後,炎帝六傳,才到黃帝,要說舜流共工於幽州,那就更遠了。」張山人道:「難講。」桂榮道:「倉頡造字,畢竟楷書在先,還是草書在先呢?」張山人道:「草書在先。古人造字之義,不過擬聲象形,也有許多不妥處。即如出字兩重山,常讀重字,重字千里,當讀遠字﹔矮字明明委矢,當是射字,射字寸身,自然是個矮字,如今顛倒過來,故字義有些不自然。」

  眾人大笑道:「一點不錯,或者後人弄訛了,也未可知。」墨卿道:「男女之欲,是陰陽配合,自然之氣。但女人妝飾,是誰製作出來的呢?」張山人道:「大約軒轅制衣冠,自然也分個男女。後來世風不古,競尚奢華,越制越精,愈趨愈下,弄得翠羽明,粉白黛綠,金蓮一動,香氣襲人。」

  寶珠聽他們談,低頭不發一言。文卿道:「纏足之始,是南唐李後主,想來是不錯的。就是齊東昏的步步蓮花,也還不能算小腳呢!」張山人道:「後主宮中行樂,不過同窈娘取笑,用棉把他腳纏成新月之形,井非緊緊裹小,必使尖如蓮瓣。且《雜事秘錄》云:辛女瑩的腳,姿跗豐妍,底平指斂,約□迫襪,收束微如筍然。禁中原是略加纏足,不使散放的意思。女瑩的腳,照工部的尺折算,只得五寸四分,也同今日旗人一樣。誰知後人相習成風,嬌揉造作,量大較小,使小兒女受無量之苦。如今更有多少旗人也改漢妝,雖怪後主作俑,究竟是愚民自尋苦處。」

  文卿笑道:「美人非纏足不可,才顯得腰肢柔媚,體態妖燒,不能再好的。女人一雙大腳,有何意味呢?」椿榮道:「我著纏足一層,不啻造作誨淫之具。」寶珠滿臉通紅,手拈衣袖。張山人望了文卿一眼,笑道:「我還有些事不明白,人比小腳是金蓮,女子的腳,取其尖瘦,怎麼象個金蓮?如果真象個蓮花瓣,胖而且圓,也就不甚好看了,真是擬於不倫。」眾人大笑。

  桂榮道:「剛才老先生題的《梁州序》,音律是講完的了,我於此道,就不甚好,看見時,也依著牌子填幾句,不知可入聲調?還有什麼南曲、北曲,我一些不懂,究竟有何分別?」

  張山人道:「怎麼沒有分別?人只知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人平上去三聲之內,而不知平去兩聲,亦有不合。崇字南音曰戎,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北讀為妒。諸如此類,不可枚舉。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北聲,南曲以亢高為法,北曲以字面透足為法。即一韻為音,也有不同,如一東韻東字聲長,紅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如三陽七江,江字聲闊,減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擇其實者而施之,在人自己會義。分宮立調,是製曲第一要緊。綿綿富貴,則用黃鐘﹔感歎悲傷,則用南呂。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有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桂榮道:「《九宮譜》可以為法麼?」張山人道:「自從《九宮譜》一定,只知改字就聲,總不能移宮換羽,真是三代之後樂已亡,故將《樂記》並入《禮記》。」說罷,哈哈大笑,文卿道:「詞同詩,竟大有判別呢!」張山人道:「詩詞一理,原可以作得詞,即如《黃河遠上》這一首,我念給諸位聽: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
  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
  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

  眾人聽罷,個個點頭。文卿道:「請教老先生,古詩以何為宗?」張山人道:「四言以三百篇為宗,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補笙詩不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諸家,各有一副真面,梁陳之際,體卑質喪,名作寥寥。至唐陳伯玉,掃除積弊。七言權輿,獨標豐格,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劊無譏可也。」

  文卿道:「近體以何為宗?」張山人道:「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後主、王、孟,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齊名。金、崔、李、高,七律之正軌也,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空。至於絕句,更難定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句,不得謂葡萄美酒、寂寂花時獺祭者可學步也。」

  一席話,說得眾人心服首肯。墨卿道:「老先生所題的詞,何不取出來給我們學學乖?」桂榮著人取來,眾人起身圍攏來看。不知畫的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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