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卷15
目錄 | 虞初新志 | |
◀上一卷 | 卷十五 | 下一卷▶ |
記同夢
编辑──閨秀錢宜(在中)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兒子校讎訛字,獻歲畢業。元夜月上,置淨幾於庭,裝褫一冊,供之上方。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然燈陳酒果為奠。夫子忻然笑曰:「無乃大癡!觀若士自題,則麗娘其假托之名也。且無其人,奚以奠為?」予曰:「雖然,大塊之氣,寄於靈者:一石也,物或馮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賦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後成叢祠。麗娘之有無,吾與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過矣。」
夜分就寢。未幾,夫子聞予歎息聲,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適夢與爾同至一園,仿佛如所謂紅梅觀者。亭前牡丹盛開,五色間錯,無非異種。俄而一美人從亭後出,豔色眩人,花光盡為之奪。意中私揣,是得非杜麗娘乎?汝叩其名氏居處,皆不應,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爾又問『若果杜麗娘乎?』亦不應,銜笑而已。須臾大風起,吹牡丹花滿空飛攪,餘無所見。汝浩歎不已,予遂驚寤。」所述夢蓋與予夢同,因共詫為奇異。夫子曰:「昔阮瞻論無鬼而鬼見,然則麗娘之果有其人也,應汝言矣!」
聽麗譙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燈未滅。予亦起,呼小婢簇火瀹茗,梳掃訖,亟索楮筆紀其事。時燈影微紅,朝暾已射東牖。夫子曰:「與汝同夢,是非無因。麗娘故見此貌,得無欲流傳人世邪?汝從李小姑學,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圖之?」予謂:「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強促握管,寫成,並次記中韻,係以詩。詩雲: 「暫遇天姿豈偶然?濡毫摹寫當留仙。從今解識春風麵,腸斷羅浮曉夢邊。」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詩雲:「白描真色亦天然,欲問飛來何處仙?閑弄青梅無一語,惱人殘夢落花邊。」將屬同誌者鹹和焉。
張山來曰:閨秀顧啟姬評雲:「麗娘見形於夢,疑是作者化身。」此語可雲妙悟。至二人同夢,則尤奇之奇也。吳山吳子以三婦合評《牡丹亭》見寄於予。予愛其三評,無一不佳,直可與若士並傳。姑錄其《記同夢》以誌異。
述怪記
编辑──繆彤(歌起)
予同官蔣扶三言:工部郎中鄭司直,寓中有物怪憑戾,居多不寧。司直始居之,不信。一日從者病,司直亦不之信。又一日,其親者病矣,司直不信如故。不數日,司直病作,倏見一物,頭大如鬥,在壁間。司直以手擊之,隨手入壁,亦隨手出。司直曰:「吾目眩也!」猶不之信。
夜既半,司直呻吟不得臥,忽有兩青衣登司直床曰:「王將至。」未幾,聞戶外傳呼甚厲,雲故御史某來,人馬齊擁而入。二青衣始若懼,繼作饋送狀,某御史者倏然去。少頃,王至。司直伏枕上,見男女大小出迎駕,旌旗閃爍,騶從呼擁,從外而入,壁上若有階級,人馬層累而登。王金冠紫袍,軒軒而至。歌童舞女數十輩,次第奏樂,珍饈羅列,賓客酬酢,王親自灌洗舉觴。座中大半皆司直同官,既欲邀司直赴宴。司直正辭讓間,忽傳玉帝旨,敕王入臨武闈。王受旨,拜跪如儀。左右擁王去。
留二青衣,以二幣饋司直曰:「吾王且去,以公長者,持以奉公。」司直欲受之。青衣跪而請曰:「願拜君賜!」司直曰:「王之惠也,何故賜汝?」青衣請之再,又曰:「吾等居此已久,公何實逼處此?願公早移他所。」司直曰:「諾。」又問曰:「汝王入武闈,我當為武闈同考,汝知否?」青衣曰:「君不得與。」 遂謝去。司直大呼,左右皆熟睡。不數日,司直病愈,兵部題同考官,列司直名,竟不得與。
司直名端,己亥進士,北直棗強人,今為黔中學使者。予聞扶三言如此。異日質之司直,曰:「良然。」故記之。
張山來曰:王以二幣奉司直,而青衣索之。豈鬼神亦不能禁需索陋規也耶?
啞孝子傳
编辑──王潔(汲公)
崔長生,邳州人,生而喑,性至孝,人呼為「啞孝子」雲。孝子既啞,手複攣,傭工養其父母,出入必麵。歲己亥,淮徐大祲。孝子出,行丐於世。人憐之,予以糟糠糝糈,受而納諸簞。自掘野草,剝木皮以食。歸則扶其跛父病母於茅簷,盡傾簞中物,歡然進。簞日不空,父母竟賴以不死。途見字跡必拾,朔望拜毀於先聖欞星門下,而斂其燼於黃河。
一日,於故紙中得遺金,守待失者不得。匝月,乃易母彘飼之。茁壯蕃息,遂為父母治衣棺。先是知州事孫侯賢,卒於官。歸葬,交遊一無至。孝子獨拜靈而,徒跣送百里乃返。乃其父母歿,哭之慟,三日不食,舁柩葬於中野,遂不知所終。
洧盤外史曰:「予聞諸幔坡老圃曰:『孝子之生也,母夢輿蓋者至門。』而孝子終貧賤,喑複攣,人疑之。餘固信其天爵之至貴而無複加矣。今士大夫日誦詩書,稱說仁義,而晨昏內省,不知於啞孝子何如也?嗚呼!可勝歎哉!」
張山來曰:一讚深得史公遺法。
孝丐傳
编辑──王卓(丹麓)
〗丐不知其邑裏,明孝宗時,嚐行乞於吳市。凡丐所得食,多不食,每分貯之筒篚中。見者以為異。久之,詰其故。曰:「吾有母在,將以遺之耳。」好事者欲窮其說,跡之行。行里許,至岸旁,竹樹扶疏,一敝舟係柳陰下。舟故敝,頗潔,有老媼坐其中。丐坐地,出所貯飲食整理之,捧以登舟,陳食傾酒,跽奉母前。伺母舉杯,乃起唱歌,為兒戲以娛母。觀其母意,殊安之也。母食盡,然後他求。
一日,乞道上。無所得,憊甚。有沈隱君孟淵者,哀而與之食,且少周之。丐寧忍餓,終不先母食也。如是者數年,母死,丐不知所終。丐自言沈姓,年可三十許。長洲祝允明紀其事。
論曰:「世衰道微,人於所昵愛,宴飲務極華侈。尊貴在前,鬥酒為壽,傴僂罄折,每伺其顏色以為喜懼。至於於父母,則泊然也。間有自謂能養,或亦等於犬馬,且多不顧父母之養者,以視斯丐何如耶?」
張山來曰:古之老萊子,以戲彩娛其親。今觀孝丐所為,知古今人不甚相遠。
乩仙記
编辑──洪若皋(虞鄰)
「乩」或作「卟」,與「稽」同,卜以問疑也。後人以仙降為批乩,名之曰「乩仙」,亦謂「箕仙」,又謂之「扶鸞」雲。凡乩仙多自稱呂祖。按呂祖名岩,字洞賓,沔州人,唐禮部侍郎渭之孫。會昌中,兩舉進士,不第。去遊廬山,遇異人,得長生訣,遂仙去。故乩仙最善賦詩,喜與讀書子言科場事,甚驗。
予邑有諸生,姓張名報韓,字元振,善請呂祖,雲傳自金壇貴遊子,其咒乃呂祖親授。持咒極熟,隨意寫符請之,無不立應。同時有庠生朱日昌、董萬憲、王人玉暨予兄弟,鹹傳符咒,稱大仙弟子。凡仙降,先賦詩,喜飲酒行令索句,輸者罰巨觥,或罰跪。月三八,命題作文。郡城有白雲山,文畢,仙命送置山中某岩穴處。次日往攜,鹹仙親筆所評者。凡有所遺贈,悉批雲「取於某岩某穴中」。仙弟子各贈以自寫呂純陽小像一幅,懸奉於家。一日於白雲山書院樓中,批既久,鹹未食。仙曰:「汝輩餓乎?」群曰:「然。」曰:「予為汝輩乞之。」停乩數刻,複批曰:「可於窗前取而分啖之。」視之,蓋竹箬盤貯鬆花餅數十枚也。叩其由來,曰:「予適向天台國清寺僧處乞與之耳。」群食之,腹殊飽暢。複一日,各予以葫蘆一,仙桃數枚。其葫蘆皆五色彩拈成者,內銜赤城山朱砂數粒。桃亦不甚大,味與凡桃等。
久之,請於予家樓上。凡請仙,必須樓,所謂「仙人好樓居」者也。予年方舞勺,登樓禮謁,批雲:「此子可教。」隨命予名若皋。凡為仙弟子者,其名鹹仙所命雲。因令予同會文,題「不忮不求」至「何足以臧」。藝完,命送置於白雲山土地香爐下。次早往領,獨取予文,圈點疊加,備極褒美。其朱紫色,其筆如懸針倒薤,字法絕似螳螂張膝、蜻蜓點水,不類人間所為。末注「三千六百九十日予言始驗」。予絕不之信。
先君極敬重之。每仙降,先君必登樓禮四拜,飲酒必令盡歡而散。是時先君年望六,次年偶往鄉,染時疫歸。發熱三日,不汗。六日熱甚,發譫,醫人鹹卻走,計無所施。或言祈之仙。符方發,扶乩,乩躍入地。再持起,縱橫亂擊,持者手破流血,沙盤皆碎裂。予輩俯伏哀求,方大批雲:「爾父病亟,何不早請我?」 予輩複俯伏謝過。隨批雲:「急取梯來,向樓簷某行瓦中,取予藥方下。」即如言取下黃紙一卷,藥方一道,靈符三道,皆紫朱所書,與前批評文章筆跡無異。其藥件皆人所常服者,隨令抄謄,赴坊取藥,原方焚之。複命取水一碗,用桃仁七枚,搗碎和之。焚三靈符於其內,飲父。囑飲後,手持木杵,向床中四旁擊之。予輩捧水至床前。父素信仙,一吸而盡。複如言,持杵左右前後擊。仙停乩以待。曰:「汗乎?」視之,果大汗如雨。隨命服湯藥。既服,複停乩以待,曰:「睡乎?」視之果睡。即命取白米煮粥以俟。少頃,舉乩曰:「睡覺乎?」視之,複曰:「睡已覺。」曰:「急進粥。爾父病瘳矣。」予退。命「碧桃子守爾家」。因供碧桃仙於家。碧桃嗜水,朝夕奉水一大碗,無他供也。未三日,而父服食如平時,一似未嚐病者。他日設酒食酬謝仙,父伏地,感而且泣。未幾,仙贈父小像。墨跡甚淡,視之如影,然酷肖父狀。上書「九天紫府純陽道人贈。」其詞曰:「靈雨飄衣,清歌滿穀。鶴之餐雲,鹿之咽月。先生一蓬萊客,為人間謫仙耶?今少炙其貌,深測其衷;若難以形容,隻譜片詞,為君售也。讚曰:臉臞而衷腴,所舉又若梅。其語言落華而務實,至接物宏以寬。溫溫安安,渾渾漫漫,繼繁蘭桂,鴻漸於磐。近天子之龍飛,慶上國光輝。其容舒舒,其象如愚。是武城墨士,弦歌片隅;抑西河先生,課古人書?稱泗杏之通儒。盛哉猗與!」父什襲之不輕褻。迨滄桑之會,張生既物故,王生、董生亦相繼亡,仙久不請。
順治戊子,予登賢書。壬辰會試,予兄複請,問予捷南宮與否?仙亦降,但不似向者之靈顯也,但批「中阿」二字。再叩,並不答。是科予落第,予鄰何公釐度、陳公璜中式,蓋析何與陳姓之半,而成「阿」字也。乙未會試,複問如前。批詩雲:「大固崔巍正展旗,春光逗發遠為期。君家福分非輕淺,先報瓊林第一枝。」是科,予果雋南宮。兄輩又請問予殿試某甲,則批一「裏」字。再問,則雲:「二十二十又二里。」及聞報,則二甲四十二名也。蓋「裏」字移兩畫於上成二甲。更逆數是年三月某日揭曉之期,以驗仙之所雲三千六百九十日者,殆晷刻不爽雲。誠足奇哉!
予思乩仙靈驗者亦多矣,未有親能以物相授受者也。夫葫蘆、仙桃、小像之類,藏之岩穴中,無論已。若窗前鬆餅,簷上藥方,有人挾之而至乎?抑淩空而飛至乎?且評閱文章,其筆墨奚自而來也?豈天上亦有文房乎?或曰:「筆仙墨仙,類工於筆墨,有資於文章之用。其人鹹仙去,則天上安得無筆墨?況呂祖遊湘潭、鄂嶽間,多賣紙墨於市以混跡。紙墨有,則他物可概知矣。」予曰:「然則誠仙乎?」或曰:「以子之大人病且踣,呼吸之間,能令立起,非仙而能若是乎?」 或之言雖如此,然予聞食仙桃者,可百歲而上之;張生、王生、董生,鹹食桃者也,均不能周甲子,則仙不仙又未可必也。是予終不能辨,姑記之以俟後之辨之者。
張山來曰:呂祖能詩,能書,能飲,能行觴政,皆所優為。獨是八股一道,不識何以亦能評閱?豈一能則無所不能耶?
中泠泉記
编辑──潘介(幼石)
中泠,伯芻所謂「第一泉」也。昔人遊金山,吸中泠,胸腋皆有仙氣,其知味者乎?庚辰春正月,予將有澄江之行。初四日,自真州抵潤州。舟中望金山,波心一峰,突兀雲表,飛閣流丹,夕陽映紫,躊躇不肯艤岸。但不知中泠一勺,清澈何所耳?
次日覓小舟,破浪登山。周石廊一匝,聽濤聲噌宏,激石哮吼。迤邐從石磴陟第二層,穿茶肆中數圻,得見世所謂中泠者。瓦亭覆井,石龍蟠井闌,鱗甲飛動。寺僧爭汲井水入肆。是日也,吳人謂錢神誕,爭詣寺中為壽。摩肩連衽,不下數萬人。茶坊滿,不納客。凡三往,得伺便飲數甌。細啜之,味與江水無異。予心竊疑之。默然起,履巉陟險,窮盡金山之勝。力疲小憩。仰觀石上,蒼苔剝蝕中依稀數行。磨刷認之,乃知古人所品,別在郭璞墓間。其法於子午二辰,用銅瓶長綆入石窟中,尋若干尺,始得真泉。若淺深先後少不如法,即非中泠正味。不禁爽然,汗下浹背。然亦無從得銅瓶長綆如古人法,而吸之而飲之也。郭公爪發,故在山足西南隅洪濤巨浪中。亂石嶙峋,森森若奇鬼異獸,去金山數武。而徘徊躑躅,空複望洋,蓋杳乎不可即矣!日暮歸舟,邑怏若有所失,自恨不逮古人。佛印談禪,坡公解帶,爾時酒甕茶鐺,皆挾中泠香氣,奈何不獲親見之也!
越數日,舟自澄江還。同舟憨道人者,有物藏破衲中,琅琅有聲。索視之,則水葫蘆也。朱中黃外,徑五寸許,高不盈尺。旁三耳,銅紐連環,亙丈餘,三分入環。耳中一縷,勾蓋上銅圈,上下隨綆機轉動。銅丸一枚,係葫蘆旁,其一綰蓋上。怪問之,秘不告人。良久,謂餘曰:「能從我乎?願分中泠一斛。」予躍然起,拱手敬謝。遂別諸子,從道人上夜行船。
兩日抵潤州,則譙鼓鳴矣。是夕上元節,雨後遲月出不見。然天光初霽,不甚晦冥。鼓三下,小舟直向郭墓。石峻水怒,舟不得泊。攜手彳亍,躡江心石五六步,石竅洞洞然。道人曰:「此中泠泉窟也。」取葫蘆沉石窟中,銅丸旁鎮,葫蘆橫側,下約丈許。道人發綆上機,則銅丸中鎮,葫蘆仰盛。又發第二機,則蓋下覆之,筍合若膠漆不可解。乃徐徐收銅綆,啟視之,水盎然滿。亟旋舟就岸,烹以瓦鐺。須臾沸起,就道人癭瓢微吸之。但覺清香一片,從齒頰間沁入心胃。二三盞後,則薰風滿兩腋,頓覺塵襟滌淨。乃喟然曰:「水哉水哉!古人誠不我欺也!嗟乎,天地之靈秀,有所聚必有所藏。乃至拔而為山,穴而為泉,山不徒山,而峙於江心?泉不徒泉,而巽乎江水層疊之下。而顧令屠狗賣漿,菜傭傖父,皆得領茲山,味茲泉,則人人皆有仙氣矣!今古以來,真才埋沒,贗鼎爭傳,獨中泠泉也乎哉?」
次日辰刻,道人別去,予亦發棹渡江。而鄰舟一貴介,方狐裘箕踞,命俊童敲火,煮井上中泠未熟也。道人姓張,其先蓋閩人雲。
張山來曰:吾鄉趙桓夫先生,謂金山江心水,與郭璞墓無異。因以兩巨舟相並,中離二尺許,以大木橫絙其上,中亦空二尺許,如井狀。以有蓋錫罌一,上係大長繩,別一小長繩係其蓋。繩之長,同若干丈,縋於井。繩盡,先曳小繩起其蓋,而水已滿罌,徐曳大繩,則所汲皆江心水矣。想以郭璞墓不得汲之之法耳。若遇此道人,效其製,當更佳也。
髯參軍傳
编辑──徐瑤(大璧)
蔣翁性好酒,家貧無所得酒,輒過餘索飲。閑說少時所見聞事,多新奇可喜,而髯參軍尤奇。作《髯參軍傳》。
明思宗時,公子某,不著其姓氏雲。公子之子,與蔣翁友,因悉公子遇髯參軍事。先是公子奔走某相國門,從京師持三千金歸。道遇一僧,狀猙獰,所肩行李,鐵扁拐,光黑甚重。伺公子信宿,公子初弗介意也。會抵一旅舍,公子先驅入,止右廂。僧繼至,就右廂炕上臥。旅舍主人密呼公子告曰:「客必從京師來,囊中必有金,不則若奚俱至?」公子始心動,倉皇失措。主人勸公子勿戀金飲酒。
坐甫定,忽一虯髯,身長八尺餘,腰大十圍,須盡赤,激張如蝟。即座上擲弓刀,呼酒食甚急,叱叱作雷聲。公子益驚怖,股栗欲仆。髯微顧曰:「君神色俱殊,度有急。盍言之?」公子屏息若喑。主人乃為述持金遇僧狀。髯曰:「僧今安在?」則指右廂臥炕上者。顧公子無動,直提刀排闥入,罵曰:「鈍賊!胡不拾糞道上,而行劫耶?」因弄其鐵扁拐,屈之成環,擲炕上曰:「若直此,聽若取客金!不直,則亟引項就刃!」僧僵臥不動。良久,始匍匐下地,請死。顧視扁拐成環,泣下,請益哀。髯笑曰:「故料若不能直此。聊為若直之。去!無汙乃公刃!」公子、主人皆咋舌,從門外觀,已複趨前羅拜,請姓名。髯笑不答,令俱就寢。
旦日,請護公子行,公子大喜。至揚州,謂公子曰:「君今但去無患,吾行矣。」公子叩頭謝曰:「某受客大恩,無以報,願進三百金為壽。且從此抵某家,計四日耳。盍俱渡江而南?」髯笑曰:「吾起家行陣,今隻身來,為幕府標官。設貪金,豈止三百哉?吾憑限迫,不能從。或緣公事過江,則訪君,幸為我具麵十五斤,生彘二口,酒一石。」公子不得已與別。
居數月而髯果至,呼公子曰:「饑甚!」公子亟進麵、生彘、酒,如前約。髯立飲酒至盡,即所佩刀,刺殺生彘,而手自揉麵作餅,且炙且啖,盡其半。公子曰:「參軍力可拔山,度舉幾百鈞?」髯曰:「吾亦不能料舉幾百鈞。雖然,請試之。」乃站庭檻上,而令數十人撞之,屹立不少動。曰:「未盡也!」複豎二指,中開一寸,以繩繞一匝,數健兒迸力曳兩頭,倔強如鐵,不能動半分。於是公子進曰:「今天下盜賊蜂起,朝廷亟用兵。以參軍威武,殺賊中原,如拉朽耳。今首相某,吾師也,吾馳一紙書,旦夕且掛大將軍印,烏用隸人麾下為?」髯仰天大笑,徐謂公子曰:「君顧某相國門下士耶?吾行矣!」
論曰:蔣翁所稱髯參軍,殆真奇傑非常之士矣乎?當思宗時,如參軍者,自不乏人。誠得十數輩為大將,建義旗,進止自如,賊固不足平。乃當日握重兵者,率皆遝軟凡庸,退緌不前,何無一人類參軍也?即有一二摧鋒陷陣之士,而朝廷之上,顧束縛之,不克以功名終,坐使天下流離,輾轉以至於亡。嗚呼!是誰之過歟?是誰之過歟?
張山來曰:唐鑄萬先生評雲:「句句為髯寫生,而著眼全在公子、相國,此絕頂識力也。」此評已盡此文之勝,不必再措一辭矣。
李丐傳
编辑──毛際可(鶴舫)
李丐,江西人,邑裏名字無可考。往來江漢三十載,常如五十許人。隨身一瓢外無長物。每乞牛肉彘膏,並捕鼠生啖之。餘納諸敗襖中,盛暑色味不變。遇紙筆即書,語無倫次,或雜一二字如符籙。餘間以意測之,始成詩。人與之語,皆不答。某郡丞使人渡江,強邀至署中。留數日,辭出。郡丞與以輕葛文舄。插花滿頭,徜徉過市。兒童競奪之,輒抱頭匿笑,不予。未幾,葛敝,縷縷風雪中自若。或曰:「李丐向為諸生,有聲,屢試不第,有所托而逃。」然讀其詩,似深山高衲,不與陽狂玩世者比;終不測其何如人也。餘於友人邸舍中,物色得之,為餘書扇,相對竟日,卒無他語。
詩附錄
瀑泉今古說廬台,頓向雲居絕頂來。潭逼五龍時怒吼,勢摧三峽更喧豗。橫奔月窟千堆雪,倒瀉銀河萬道雷。鎖斷鷗峰懸白練,遙看珠網掛層台。
瀲灩湖光數頃浮,誰知曲湧萬峰頭。豁開古殿當前月,散作空山不盡流。金壁影搖冰鏡裏,魚龍深在廣寒秋。一輪直接曹溪路,白浪家風遍大洲。
何年鞭石架長虹,碧落無門卻許通。曾是禦風人去後,故留鳥道礙虛空。
銀台金殿影交加,處處晴光映寶華。家業現成歸便得,才生疑慮隔天涯。
披雲坐月太奢華,旋汲清泉吃苦茶。無事山行空眼底,草鞋跟斷又歸家。
羅列香花百寶台,台中泥塑佛如來。重重妙影隨機現,都在眾生心地開。
千崖雨濕鬆添老,一味秋聲菊轉新。莫謂山中無甲子,素珠粒粒紀時辰。
贈崚高石寺門橫,麵麵波光一派清。鼇背鑿開羅漢寺,龍麟幻出梵天城。
張山來曰:昔之異人,隱於屠釣;今之異人,隱於乞丐。自後遇若輩中有稍異者,便當物色之。李丐詩不止於此,今姑擇其尤者錄之。
書鈿閣女子圖章前
编辑──周亮工(減齋)
鈿閣韓約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初歸千秋,即能識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嚐見千秋作圖章,初為治石;石經其手,輒瑩如玉。次學篆,已遂能鐫,頗得梁氏傳。然自憐弱腕,不恒為人作,一章非曆歲月不能得。性唯喜鐫佳凍。以石之小遜於凍者往,輒曰: 「欲儂鑿山骨耶?生幸不頑,奈何作此惡謔?」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壓腕,兒家詎勝此耶!無已,有家公在。」然得鈿閣小小章,覺它巨鋟,徒障人雙眸耳。
餘倩大年得其三數章,粉影脂香,猶繚繞小篆間,頗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茶村曾應千秋命,為鈿閣題小照。鈿閣喜,以一章報之。今並入譜,然終不滿十也。優缽羅花,偶一示現足矣,夫何憾?與鈿閣同時者,為王修微、楊宛叔、柳如是,皆以詩稱,然實倚所歸名流巨公,以取聲聞。鈿閣弱女子耳,僅工圖章,所歸又老寒士,無足為重。而得鈿閣小小圖章者,至今尚寶如散金碎璧,則鈿閣亦竟以此傳矣。嗟夫!一技之微,亦足傳人如此哉!
予舊藏晶玉犀凍諸章,恒滿數十函,時時翻動。唯亡姬某能一一歸原所,命他人,竟日參差矣。後盡歸之他氏。在長安,作《憶圖章》詩:「得款頻相就,低崇愜所宜。微名空覆鬥,小篆憶盤螭。凍老甜留雪,冰奇膩築脂。紅兒參錯好,慧意足人思。」見鈿閣諸章,痛亡姬如初沒也。
張山來曰:我若為梁千秋,止令鈿閣鐫「顛倒鴛鴦」,不複為他篆矣。
書王安節、王宓草印譜前
编辑──周亮工(減齋)
王安節概,其先蠙李人,久占籍白下。與弟宓草著,同受教於尊公左車先生。左車好奇,以「丐」名之,字曰東郭;以「屍」名其弟,字曰弟為。久之,乃改今名,字安節。幼臒弱,壯乃須眉如戟。負穎異質,詩古文詞及製舉業,皆能孤行己意。避人居西郭外莫愁湖畔,罕與人接。然四方文酒跌宕之士至金陵者,無不多方就見之。
安節以其詩文之餘,旁及繪事。水石、人物、花草、羽毛之屬,動筆輒有味外之味。曾為餘兩作《禮塔圖》,兩作《浴佛圖》,狀貌皆奇古,略無近人秀媚之態,真足嘉賞。畫成,輒自題識。予每謂人:「安節甫二十餘,分其才藝,便可了數輩。使更十年,世人不說徐青藤矣。」圖章直追秦漢人,亦肯為予作,今銓次於後。予友方爾止,一女,不輕字人,覓婚於江南。久之,奇安節,遂以女妻之。爾止負一代名,不妄許可。至一見安節,即以女妻之,安節可知矣。
宓草亦作印章,古逸無近今餘習。亦次於後。宓草不亞安節,繪事遂欲與兄並驅。同人鹹曰:「元方、季方,難為兄弟也。」安節王母與兩尊人及安節,皆落地不任葷,獨宓草微能食幹差,人稱其為「一門佛子」雲。
張山來曰:安節兄弟三人,皆高士也。予僅識宓草,然阿兄阿弟,亦莫非神交;當不讓端複專得之耳。
書薑次生印章前
编辑──周亮工(減齋)
薑次生正學,浙蘭溪人。性孤介,然於物無所忤。食餼於邑。甲申後,棄去。一縱於酒,酒外唯寄意圖章。得酒輒醉,醉輒嗚嗚歌元人《會稽太守詞》。又好於長橋上鼓腹歌。眾環聽,生目不見,向人聲乃益高。每醉輒歌,歌文必《會稽太守詞》,不屑他調也。
方邵村侍御為麗水令。生來見,謂侍御曰:「公嗜圖章,我製固佳,願為公製數章。正學生平不知幹謁,但嗜飲耳。公醉我,我為公製印。公意得,正學意得矣。」侍御乃與飲,醉即歌《會稽太守詞》。於是侍御得生印最多,侍御署中釀亦為生罄矣。
一夕,漏下數十刻,署中盡熟寐,忽剝啄甚。侍御驚起,以為寇且發,不則御史台霹靂符也。驚起詢,則報曰:「薑生見。」侍御遣人謝曰:「夜分矣,請以昧爽。」生砰訇曰:「事甚急!」侍御以生得他聞傳意外也,急趨迎之,執手問故。曰:「我適為公成一印,殊自滿誌,不及旦,急欲令公見也。事孰有急於此者乎?」遂出掌中握視之,侍御乃大笑。複曰:「如此印,不直一醉耶?」於是痛飲,辨明而去。去又於橋上歌《會稽太守詞》。橋側餅師腐家起獨早,競來聽之,謂此君「起乃更早,遂已醉耶?」生意乃快甚。
生無妻,無子女,常自言曰:「曲蘖吾鄉裏。吾印必傳,吾之嗣續也。吾何憂?」別侍御返裏。年八十,卒。辛亥秋,侍御以生所為印示餘,予入之譜。複隱括樓崗太史述生事,錄之於前。侍御曰:「每展玩生印,覺酒氣拂拂,從石間出。生歌《會稽太守詞》聲,猶恍惚吾耳根目際也。」
張山來曰:仆不識薑君,然讀此傳時,亦覺耳中如聽歌《會稽太守詞》,酒氣拂拂從歌聲中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