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妖亂誌

序

予讀《妖亂志》，未嘗不廢書而三歎也。夫世界降割，生引群妄，蓋亦天地間戾氣所鍾。然罪之首，禍之魁，獨一陳履謙也。履謙不引孺安拜萬閹為父，不聲張藉源德家財以通魏璫，則源德殺姊之心，未必即發。履謙不入都中，則張漢儒不至效錢、瞿兩公，而周應璧、王璫諸人亦不至死。惟其一人傾險，以至牽連破家喪身者，不一而足。及懼禍欲逃，猝遇同類之陸文聲，片言挑激，卒之罹網以伏法。此亦足征天道報施不爽者也。至漢儒疏列牧齋婪贓三四百萬事，款五十餘條，撫按訊擬，昭雪無餘，斯亦一大異事。可想牧齋當日，勢焰熏天，人不敢攖之，一大左證。故墨庵獨誌其，以梳匣銅缽精鏐遺應璧，以通撫寧而撼首揆。所謂管中窺豹，略見一斑也矣。嗟乎！默庵斯誌，雖無補於世道人心，然其直言不諱，使後世之士讀是書者，知其時世風頹靡，上下一轍，莫可救藥，有如此至於極也。康熙癸亥閏六月晦前一日，虞山陸燦湘靈氏。

（正文）

卷上

卷下

附：揭稿及公呈五頁

張漢儒揭錢瞿奏稿直隸蘇州府常熟縣民張漢儒謹揭：

為直陳江南之大害，預鳴天下之隱憂。一方塗炭已極，萬姓水火不堪，為民請命，拚死報國，哀控聖明，迅除元憝，以救良黎，以安重地事。竊惟江南財賦，甲於天下，此誠國家之重地，軍糈血脈之要區。皇上御極以來，俯念民膜，不啻三令五申，以安民為首務，以戢暴為至訓。其如元凶大憝，有常熟原任禮部侍郎、今問杖回籍之錢謙益，原任戶科給事中、今削職為民之瞿式耜。兩人者，不畏明論，不懼清議，吸人骨血，侵國正供，把持朝政，濁亂官評。生殺之權，不操於朝廷，而操於兩奸。致今蹙額窮困之民，欲控之府縣，而府縣之賢否，兩奸且操之。何也？撫按皆其門生故舊也。欲控之司道，而司道之黜陟，兩奸且操之。何也？要津皆其死黨羽翼也。以致被害者，無所控訴；銜冤者，無地申冤；處處悲號，人人憤恨。儒少事詩書，久館宦邸，目擊世態，遙憶人情，若與流賊之劫慘相似，之殺戮相同。遂立誓告天，拚此一命，上報聖主，下救小民。謹先將六大害，後粘諸詐款，一一為皇上呈之。

一曰舉薦之害。夫薦賢為國，必得品行清貞，才望隆重者，方得列名薦。若謙益以賣舉人錢千秋事露，廷鞠問杖回籍矣；式耜以受賄濫薦胡平裘，冒功升蔭，奉旨削奪為民矣。無奈兩人性同虎狼，行若禽獸，平日暗布機關，潛托神棍，久住京師，探聽朝廷舉動，不時飛報，鑽謀起廢。及至居鄉，儼然原官自待，倚恃撫按有司，或門生，或故舊，或同年，或相知，每遇歲科二考，說入之科舉遺才幫補數十餘名，不得四五千金不止。遇有豪富假命，不詐三四千金不厭。更有同類縉紳，或勢衰，或物故，無論宗黨，無論姻親，乘機挾詐，不得萬金不已。一遇撫按復命，揮金賄囑，呈學呈縣，巧砌豔語，朦朧列薦。皇上誠簡，儒鄉常熟之曆曆薦舉，冒麈御覽者，非半皆此輩乎？部查即知，儒言不謬。此天下之大奸可斬也。

一曰錢糧之害。朝廷設立考成，止是嚴查戶工二部金花、京邊緊要銀兩。今謙益、式耜兩人，指使腹佧腹幹鄒日升、安如磐、周昌憲、劉如升、張永祚等，謀充糧吏、庫吏，出放入收，侵沒唯命。一遇泒兌，先將花戶名下，積勺成合，積合成升，通計合縣四十八萬之倉糧，一筆勾銷矣。至於解放錢糧，則又貪婪加二加三假頭，囑托縣官，先將應緩錢糧放出，而於金花、京邊兵餉，積侵欠至崇禎七八年數萬餘，弗顧也。甚至一班奸胥，狐朋狗黨，包婦買娼，晝夜呼盧。或假印，或假單，或以萬計，或以千計，起批掛號，瓜分浪用。現今侵欺事露，拚賄賂其主，雖經憲擬憲提，究竟免比免追，則向者侵沒庫銀，半歸吏囊。將來必加泒，必重征，驅民為盜，驅民為亂。此國家之大盜可斬也。

一曰鹽政之害。皆因勢要窩養鹽寇，把持縣府道衛，巡緝官兵，側目聽命。儒鄉常熟，枕江傍海，即如徐陸涇地方。謙益主使惡奴張素軒、鄒誌、陳進等百人，各造雙桅大船百號，招募力勝千鈞之鹽徒無數，張旗列幟，揚帆入海，舉販私鹽，每年轉輸常例。海上將領，明知而不敢問。因武弁文職之賢否，在豪強之掌握，而興販安敢盤詰。甚至鹽卸船空，公行劫掠，商旅望風遠遁，濱海無不遭殃。此海中之大患可斬也。

一曰豪奴之害。三吳縉紳，豈無名節自矜？獨此謙益、式耜兩家，縱令豪奴陸德、張素軒、陸之蕃、吳綬、何思虞、鄒誌、顧奉溪、陳仲良、萬泉、鄒問津、鄒承岩、陳大郎（即陳奉溪長子）、鄒龍津、浦溪、高蘭台等，結黨巡，或投獻封釘，或假命圖詐，或逼奪人房屋，或質窩人子女，百計千方，詐人錢財。及說事講銀，則曰家爺幾千兩、幾百兩，門幹幾十兩，書房幾十兩，眾奴幾十兩，講事者另要偏手銀幾十兩。任其富家大戶，曲直未分，家資先蕩盡矣。一至詐錢入手，奴則綾滿身，妻則金珠滿頭，在家膏粱美味，在外包婦買娼。一遇事露拚賄納主，送書遮護。府縣官自狥情麵，輕輕了事。嗟此無告之民，有不吸盡骨髓者，無是理也。此民間之隱禍可斬也。

一曰侵餉之害。國家日費金錢，犒給兵卒在邊防，守塞隘，在外捍備城池。儒鄉常熟一邑，城有水旱六門，鄉有華蕩湖橋，空曠處特設水陸兵，正以防奸細，禦盜賊也。無何充兵冒餉者，兩奸豪奴十之七。疲弱冒名者，市井赤棍十之三。往年俱給民間拖欠折銀對支工食，獨此豪奴，賄主囑縣，俱給現征庫銀，致令金花、京邊，緊要錢糧，置之不問。如式耜家奴張大郎，先年充虞山旱門兵，在藏軍器處偷盜銅銃十位，恐縣查點，放火焚燒，立將萬金火藥軍器，霎時化為灰燼，驚駭滿城百姓。被縣擒獲，式耜止發一帖，大郎僅責三十板，而弗敢問。如去年西門外方典，被盜三十餘人，劫典資千餘金，殺傷十數人。守城兵止隔一門，未聞鳴一鑼，呐一喊，至天明猶高臥城樓勿知也。次日兵主報縣，式耜又發一帖，城兵止責三十板，而勿敢問。又如今年八月初一日，儒出門時，行至華蕩，慘見殺者一十三人，死屍浮河五。值本縣楊知縣恭謁撫按歸見之，喚地方不見一人，喚哨兵又不見一人。儒細詢之，乃知夜間為強盜五十餘人，打劫夜間船上行客。五十餘人中殺傷之行客，竟不知作何結局。如此光景，稍有不測，將何以應之。此猶其小者也。至若謙益，先年拜從術士張思任為師，以攻房術。錢謙益薦監軍遊士任侵餉三萬五千兩，攜金逃脫，投獻謙益，向藏私室，囑胡維寧代認。今士任身故，維寧雙瞽，其銀現貯謙益之家，買生員顧象泰田三百畝。欽贓尚未完納，刑部欽案可查。此冒餉之大弊可斬也。

一曰士習之害。朝廷崇儒養士，豈欲俯首從人？今士習之害於吳下也甚矣！如靜養行修者無論，獨有一種輕狂惡少，如錢鬥、邵霖、顧茂明、馮舒、朱鑣、瞿謙、顧茂位、錢時傑、顧靖恭等，倚恃謙益、式耜，或門生，或親族，或門幹，名借復社，勢倚兩奸。藉口可殺不可辱，一夫填膺，群呼爭起；一事起釁，眾怒齊張。或借私事泄怨，托名公呈，擁擠公堂，號為豪舉。或借同袍為名，指為義憤，嚷鬧登門，詫為快事。即官府亦莫可誰何。儒聞提學官屢設三等簿，州縣止以奉行為故事。查行劣，止貧老曠學塞責；查行優，止以平日鑽剌填報。即如瞿謙先年毀傷楊縣丞於縣場，泣訴縣官，而式耜則認為族弟，謙益則認為門生，把持而不敢問，橫行無忌，真可痛哭流涕者也。此誠學宮之大蠹可斬也。

夫二奸者，數其穢行罪狀，不啻千餘端；計其侵帑詐贓，不下六十萬。當此國家三空四盡之時，兩奸剝民脂膏，恣飽貪壑，即追此助餉，亦足稍補軍需之萬一。若發之於撫按，則撫按皆其門生故知。款中被害之人，自以勢壓而弗敢對理矣。豪家各犯，自以勢庇而弗敢提解矣。各項詐贓，自以情狥而一筆勾消矣。立見儒家合門被禍，儒鄉荼毒愈慘。用是據實細陳，兩奸事跡，五十八款，另具粘單。

冒瀆御覽，泣懇皇上立震乾威，密拿廷鞠，按款審問，追贓助餉，除天下之大奸。弭江南之隱禍。至於三吳小民之被詐窮極，不能匍匐三千里之外，泣叩九閽者，銜冤者尚不知幾千人，詐贓又不知幾百萬。再懇聖明，遴選精幹內臣，駐劄三吳要處，專理民間冤抑，兼查各府州縣錢糧。則彼無門戶二字，囑托之門自絕；彼又無情麵二字，皋陶之法自伸。如此則不徒三吳之勢宦喪膽斂跡，即普天之豪強遷過，而萬萬生靈，皆起塗炭而衽席之，儒死有餘榮矣。如有涉虛，罪甘寸磔。儒無任悚惶待罪候命之至。

奉聖旨據奏錢謙益、瞿式耜婪橫事情，殊可詫恨，著該撫按拿解來京究審。本內及單款有名人犯，通著嚴提，從重究擬，作速奏奪，不許延狥。該撫按向來何無禁緝，並著自行回奏。這單冗褻非體，姑不究。該部知道。

顧仲恭為錢瞿呈稿生監顧大韶、顧應琨、嚴有翼、何述禹等呈

為賢紳被誣，通國銜冤，奶台特奏昭雪，以戢民奸，以裨聖治事。竊維國家所最宜通者言路，然原以申理冤獄，而非以恣讒慝之震驚。士人所最宜重者鄉評，然止以主治風教，而非以溢僉邪之誣罔。故孔壬垂戒於虞典，投畀致痛於詩人，從未有鏨空架虛，點白成黑，以卑詞而掃輿論，以細人而衊名公。如常熟縣無籍棍徒，糧衙犯革奸書張景良，今改名張漢儒之甚者也。韶等初聞誣揭刊布，猶謂止屬訛言，繼見邸報抄傳，乃知已瀆宸聽。片紙入而大獄起，纖夫恣而宿德危，既為善類含辛，更為國家痛惜。伏睹原任禮部右侍郎錢謙益，早擢玉台，即係蒼生之望，屏居梓裏，蔚為後安。今投簪於華發之年，願以著述終老。至若思親泣血，未嘗見齒於三年；戀主憂時，每獨攢眉於五夜。朋舊講布衣之好，依然是斷齏畫粥之儒。閉扉絕軒冕之宗，超然無問舍求田之事。原任戶科給事中瞿式耜，作令五年，循良夙孕於江右；居垣七月，風采充著於省中。十九疏之疊陳，足覘丹悃；不逾年而遭貶，益勵素絲。藹乎孝弟之家風，隱然經綸之國器。邱園遁跡，學不負乎人知；窗幾攤書，誌不攖乎俗擾。昔元二之際，並逢譴訶，海宇方惜其投閑；今數載之間，益遭闇淡，鄉邦孰能為訾議。何物小鬼，狂吠無端？致我高賢，縲絏非罪。蓋漢儒起家衙蠹，締交人奴，學刀筆而誇訟師，冒空劄而稱儒士。近因計窘於好賭，欲借燕邸為避債之台，因而中熱於慕膻，冀假告訐為呈身之路。謂人非魁傑，不足以聳動朝端，計屈指無逾兩賢；謂事非贓私，不足以熒惑聖聽，遂累牘而捏多款。錢糧詞訟，有司之職也；官評考試，各台之職也；何緣旁寄於隱居閑曠之人？鹽販通番，亡命之為也；盜竊奸淫，無賴之為也；何緣強蒙之冠裳佩玉之彥？至於子女妻妾，乃人生所必有，而節節借加穢聲；邱墓田廬，亦身世所必資，而事事多供潑口牙。讀書信道之雅，顛作謗端；恤災撫孤之仁，反為詬詈。甚至半面不識之疏友，以睚眥而插入姓名；奕世通好之親知，亦妝飾而誣為冤對。斯真魑魅魍魎，飛舞於白日之中；囈語譫言，呻吟於無病之日。乃至嚴論特降，訟獄煩興，非但敗壞門風，為江南之大變，抑且玷缺聖玫，為千古之遺羞者也。設使二宦果有惡端，何以上不聞於縉紳孝秀，下不聞於商旅農工，而獨呶呶於赤棍？設使二宦果為民害，何以遠有層山、鬆江之變，近有溧陽、宜興之亂，而獨寂寂於海虞？按事理而推詳，自無虛之立見。且傳諸道路，更駭聽聞，謂漢儒以流棍而上叩天閽，其線索別有指授；吐隻語而傾二老，其呼吸另有機關。此乃翻天倒地之風波，非草茅所能叩測，而裂冠毀冕之世界，實廊廟所深憂也。韶等幸立宮牆，咸懷國恤，思投杼有三至之惑，有時或可以巧蒙；而轟雷無竟日之威，未始不可以理奪。故 {民}{亡}之響，以當朝陽之鳴，伏乞大宗師老大人，亟攄九鼎之言，專達萬方之聽。非特揚善摧惡，解冶長鳥鳴之災；抑亦扶陽抑陰，補山甫袞職之闕。韶等亦知閉門避事為安分，公正發憤為危身，但恥見義不為，故敢以死奮筆。若謂執鄉黨情麵之說，概加以劣生保舉之疑，此則卞和所以泣荊山，魯連所以蹈東海耳。上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