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蜃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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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必元烏臺訴苦 吉士清遠逃災 编辑

  行行黃塵中,悠然見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華遠,來者遲暮年。
  維天則牖爾,奈爾已遷延。
  遷延亦已矣,幸勿更棄捐。

  蘇吉士贏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們二十兩銀子,便邀同溫仲翁、施延年、時邦臣回家飲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謝馬公,馬公告訴他說:「上官大老爺雖然清正,這寄銀押繳一案,還虧著撫臺,撫臺近日要尋關部的事,所以此案鬆了。」吉士告辭出來,到本府投了謝揭,便到烏家。

  必元因廣府押令兒子回籍,雖不敢違拗,卻款住了差人,求他轉稟,待棒瘡好了起身。又聽了昨日本府吩咐的話,不辦,則恐怕拖累無窮;要辦,又戀著這個庫缺,真是進退兩難。卻好吉士到來,必元接進。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經出來,不好轉去求懇,心上委實不安。」必元道:「這畜生過于胡鬧,原是我求本府處治的,現在還要遞解回籍。只是溫家那邊還求大爺替我懇情,請媳婦過來,一同回去纔好。」吉士道:「這個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樣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糊塗,我自然叫他轉意。還有一事,昨日本府吩咐,叫我辭了庫廳,仍回本缺,還叫我將關部勒繳餉銀的冤屈通稟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關部何等勢焰,萬一鬧起亂子來,他們上司自然沒有什麼,原不過苦了我這小官兒。況且這五萬銀子退不出來,又離了此缺,將來拿什麼抵償人家?大爺替我想想。」

  吉士道:「據侄兒想來,辦的為是。他既當面吩咐,一定擔當得來。」必元猶豫未決,卻好藩司已發下文書,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庫事務著石橋鹽大使謝家寶署理,仍著廣州府經曆畢清如監盤交代。這是廣府早上回明撫憲,叫必元離任纔可通稟的意思;又著人監盤,更為周密。必元見了文書,送吉士出來。那謝家寶、畢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關部。老赫也不介懷,只吩咐說:「那五萬銀子趕緊繳償。」必元應了下來,一面交代。幸得必元並未侵漁,謝家寶受了交盤,寫了實收,再進去回明關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請了一個老書稟商量。五六日之內,從本縣、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撫八套文書同日出去,屈巡撫便將關部惡跡彙成十款,與兩廣總督胡成會銜參奏。正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輿論無偏黨,癡人只自癡。

  吉士回到家中,將烏必元要領回素馨的話與蕙若商量。蕙若道:「這話不但烏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們姐姐也一定不依。他從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長齋,問爹爹要了玩荷亭,終日修行,那裏還肯再去?」吉士聽了,也覺心酸,說道:「我也只得告訴了你爹爹再處。」晚上在小霞房中歇宿。小霞懷著臨月身孕,很不穩便,再三勸他到小喬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干物議。小霞道:「怕甚麼?還有第二場官司不成?我吩咐丫頭們,都不許說起就是了。」吉士不知不覺的走至小喬房中。

  兩人說了半夜情話,那綢繆恩愛自不必言。

  明日,至溫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進,至內堂拜見史氏。史氏道:「大爺連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費心。我聽得前日烏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兒報仇。又聽說要攆他回籍,不知可曾動身?」吉士道:「女婿此來,正為著這事。昨日烏老伯曾告訴來,要領姐姐過去,一同回籍,叫女婿來這裏懇請。岳父又不在家,岳母還須與姐姐商議。」史氏道:「這事你岳父與我也曾說過,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烏家畜生這等薄情,就去也沒有好日子過。只是你姐姐年紀太輕,後來不無抱怨。大爺原是向來見面的,不妨當面勸他,看他怎樣。」吉士便跟著史氏走進園來,到了玩荷亭,聽得木魚聲響,素馨喃喃吶吶的在那裏念經,見史氏與吉士進來,慢慢的掩了經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萬福相還。方纔坐定,吉士道:「姐姐誦甚麼經卷,這等虔誠?」素馨道:「奴無從懺悔,只得仗慈雲大士救苦消災。妹丈貴人,何故忽然見面?」

  史氏便將吉士的來意細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閑事,因烏老伯再三叮囑,只得懇求姐姐過去,纔是情理兩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罷。就是烏姐丈,也回心過來了,昨日見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這裏先替他賠禮。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兒!」一頭說,走出位來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見吉士這溫存體貼之性還是當年,自己撫今思昔,哀婉傷神,那香腮上淚珠潮湧。哼了半刻,纔說出一句話來,道:「妹丈請尊便,奴家自有報命。」吉士亦暗暗流淚,忙同史氏出外。

  丫頭擺上酒筵,春才陪著同飲。春才嫌啞吃無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會的,你們不要捉弄我。如今再去叫上兩位姨娘來,我們五人拿牌鬥色飲酒,可好麼?」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沒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來罷,他的酒量倒強。」

  史氏道:「胡說!他姑夫在這裏,怎麼肯來?」春才道:「這有什麼使不得呢?我去扯他來。他不來,我今晚就不同他睡。」

  史氏忙喝道:「還說癡話!」吉士正在暗笑,只見一丫頭走來,拿著一個紙包,遞與吉士道:「這是大小姐送與姑爺的,叫姑爺回去開看,便知端的。」吉士袖了。史氏問道:「大小姐可曾說什麼?」丫頭道:「小姐哭了一會,寫了字,把頭髮都全全的剪下了。」史氏等各吃一驚。史氏忙去看了,出來說道:「他已立志為尼,大爺將這情節上復烏親家那邊罷。」吉士答應了,無情無緒的告辭回家。

  至蕙若房中,將此事說明,蕙若亦為之淚下。吉士袖中取出紙包,打開一看,卻是一縷烏雲、數行細楷,真是徨慘動人:

  兩小無猜,謬承壟愛。幽軒閟閣,蹀躞綢繆。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
  非秋扇之棄捐,非母也之不諒,孽由自作,我復何尤!年來憔悴匪人,悔恨成疾。
  荷蒙良言勸諭,盛意殷拳;自審薄命紅顏,拊心有詄。
  難比竇家棄婦,顧影增慚;所幸失足未遙,回頭是岸。
  彼楊枝法水,雖不足以刷恥濯羞,寧不可以洗心滌慮乎?
  一縷奉酬,此生已矣!

  吉士與蕙若看完,欷歔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寫了一封備細書子,著人回覆烏必元。必元自然沒法。不必細述。

  過了數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憂以前受胎,不算違制,分頭報喜,賓客盈門。因小霞坐褥,這內裏的事就委小喬暫署。

  忙了幾日,洗過三,取名德生。又值烏岱雲起身,吉士親去送行,送了二百兩程儀。岱雲倒也老臉,致謝收了。回家與小霞商議替延年娶親的事,小霞道:「不過十幾天的事了,我諒來不能起身,你叫喬妹妹料理也是一樣。」吉士因去吩咐小喬,叫他預先籌辦。

  已是黃昏時候,忽外邊傳話進來,說一個北邊人有什麼緊急事回話,吉士便叫掌燈走出。這人上前磕了頭,請過安。吉士見他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打扮華麗,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來,便問何處來的。其人道:「祈大爺借一步說話。」吉士同至書廳,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關部手下人,名喚杜壞,從前受過老太爺的恩典。今大爺有一禍事,特地跑來稟明的。」吉士道:「原來就是杜二爺!家父向承照應。不知有何禍事?」杜壟道:「小的方纔跟包大爺上去,大人因見府大老爺的詳文放鬆了大爺們,他要自己親提追繳,並聽著包大爺話,說那和尚與大爺有交,還要在大爺身上追還和尚。大約明日就有差來,大爺須預作準備。」吉土這一驚不小,說聲:「多謝二爺,且請少坐。」因叫家人款待,自己忙到裏邊商議。

  眾人各各驚慌,並無主見。吉士叫進蘇興,與他說明此事。

  蘇興道:「放著督撫在這裏,就與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虧。大爺倒不如暫時躲避,他尋不到人,一定吵鬧,小的到廣府與府憲兩處,遞上呈詞,候事情平復了再請大爺回來。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計很妥。我只要無事,就暫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須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轉江西藩憲,從前曾約我去看他,來往也還不到三個月,我就去投他。」蘇興道:「依小的說,還是躲近些,小的們可以不時通信。若太遠了,來回就費事了。」吉士道:「這幾個月要通甚麼信!」因將此話告訴母親等,眾人雖不舍他出門,卻也無奈。吉士吩咐巫雲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傷情,小喬越發淚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著大爺。奴原不惜以死報恩,但恐死之無益。」吉土道:「你們儘管放心,只是關部差人到來,不無吵鬧,你們須要逆來順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節,你自己保重要緊。」三人都答應了:「曉得。」

  小霞又暗與蕙若、小喬商量道:「大爺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們三個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喬妹妹的也雲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雙大腳,可以扮做小子跟隨。喬妹妹那邊沒人,我派楚腰來伺候罷。」小喬道:「姐姐料理的是,我們就叫他來打扮起來。」吉士在外面吩咐一番,派蘇邦、阿青、阿旺跟隨。蘇邦經手之事,交他兒子阿榮暫管。這杜壞走上磕頭,說道:「小的此番走漏機密,料想難進海關,求大爺收用,途中伏侍。」吉士自然應允。轉身進來,行李已經發出。那也雲已打扮停妥,小喬將他鬢髮攏起,穿著主子的寶藍綿紗袍,元青羽緞一鬥珠皮馬褂,戴上帽,穿著靴,上前磕頭。

  吉士一見大怒,說道:「我還沒有出門,什麼野小子,擅敢闖入中門,快扠出去叫蘇興捆打!」小霞倒笑將起來。

  蕙若說明原故,吉士纔歡喜致謝。因拜別了母親,眾人含淚送至二門,發杠上轎,叫開城門,下船而去。

  家裏姊妹們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來,蘇興吩咐伍福把大門關上,人都從側門出入。到了午後,海關差人到來,就是鄭忠、李信兩個。蘇興請他坐下。二人說:「快請蘇爺相見,有事相商。」蘇興道:「家主已于前日出門。

  探望江西申大人去了。二位有何見諭?」鄭忠即向身邊摸出牌票,遞與蘇興看,說道:「你大爺既不在家,這事叫我們怎麼回復?」蘇興見票上有蘇芳、施延年、溫仲翁三人名字,假意吃驚道:「原來有此異事!這事已經府大老爺問明的了,如何又提審起來?但是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大爺雖不在家,我去稟明太太,也須備點兒薄禮奉酬。」忙吩咐備飯,自己轉了一轉,仍舊出來,說道:「家太太說,都要候大爺回家定奪。

  這二十兩銀子送與二位折茶,莫嫌輕褻。」二人道:「這點禮兒,第二家一定不妥,但我們與你先老爺舊交,不敢計較。你須著人趕你大爺回家酌辦。這事不是當頑的!我們二三日內提齊了人,你大爺不回,就來請你。」蘇興連忙答應。二人去了。

  到施家、溫家,也不過得些銀子回轅。

  次日,當堂回明:「蘇芳現往江西未回,溫仲翁患病,施延年已帶到伺候。」老赫大怒,將二人各打二十,添差王行、茹虎,吩咐務要一個個拿來。此時蘇興已約齊施、溫二家,在廣府遞了呈子。得了關部消息,曉得定有一番大鬧,將廳房細巧物件收過,于眾家人中選了一名盛勇,許他一百兩銀子,替蘇興到海關伺候。叫眾人小心照應,自己再至廣府叫喊。

  少停,差人到來。那鄭、李二人還不大發揮,只坐著喊疼。

  這王行、茹虎瘋狗一般的叫罵,見沒人理他,帶了七八個副役各處搜尋,打掉了許多屏風桌椅,一直湧至上房。

  各房搜到,並無蘇芳影子,不過偷一點兒零碎東西。回轉廳堂,枴問管事家人。盛勇道:「我們大爺探親去了,難道預先曉得有這樣事麼?人家也有個內外,你們靠著關部的勢,亂闖胡行,打搶物件,這裏不放著督撫麼,可也有個王法!我便是管事的總爺,你咬了我的去?」王行大怒,拍面一掌,忙喝副役鎖住。又叫人到對門,把施延年鎖來,坐在廳上數黑道白,只想詐銀。

  這蘇興在廣府伺候知府升堂,又得了家中打鬧的備細,因至宅門叫喊。上官老爺叫進,吩咐道:「我昨日看了呈詞,自有道理,怎麼你這等胡鬧?」蘇興連忙叩頭泣稟道:「小的主人不在家中,現在家中被海關差役十數人打鬧,軒及閨房。小的情極喊冤,求大老爺可憐搭救,扶弱除強。」上官老爺氣得暴跳如雷,忙叫擺道,蘇興跟著,到了豪賢街蘇家門首下轎。  

  那幾個差人見一位官府進來,卻認得是本府,忙立起身來,上官老爺吩咐一個個拿住。叫蘇興領路,前後看了情形出來,坐在當街,叫:「把這幾個虎役帶上!」那王行、茹虎磕頭道:「小的是上命差遣,追繳稅餉拿問,現有朱票在此。」上官老爺取來看了一看,冷笑道:「你這幾個大膽的奴纔!這事本府已從公審結,你們無故打搶人家,穿房入戶,成什麼規矩!這裏又非洋商稅戶,關部怎好出票拿人?要地方官何用?扯下去打!」

  茹虎道:「大老爺也不要太高興了,小的是海關差頭,須不屬大老爺該管,打了恐怕揭不下來!」上官老爺大怒道:「這廣州府的人,我管不得了?」連籤筒倒將下來,二人各打四十頭號,吩咐取大枷枷在這裏示眾,又叫鄭忠、李信上去,也要打他。這裏伍福跪上去求道:「小的是蘇家管門家人。這鄭忠、李信二人,不但沒有打鬧,也並沒有開口,都是那兩個領著眾人打搶的。大老爺是個青天,小的不敢撒謊。」上官老爺吩咐:「暫且饒了。借你兩個奴纔的口,回復你們大人:這張票子我親送到督撫上頭去回銷罷。」又喝他二人開了延年、盛勇的鎖,吩咐道:「這事我已審斷結案,並無偏袒。海關再有差來,你們只管扭解前來,我替你處治。」二人謝了下去。又將眾役各打三十板下。又叫地方過來,吩咐道:「怎麼你們有事不報我?暫且饒打,好好的將兩名枷犯看管,倘若走脫,二罪俱發。」

  地方答應下去。蘇興上前磕頭,上官老爺叫他收拾了打壞家夥,補了呈詞,然後打轎回府。

  那鄭忠、李信回轅稟明,老赫勃然大怒,便叫上包進才來,要辦上官知府。包進才畢竟乖覺,回道:「小的想來,一個知府,他怎敢這等大膽無情,內中定有原故。他說票子要呈督撫回銷,這擅用關防印信滋擾民間,也還算不得什麼大事,恐怕督撫已經拿著我們的訛頭參奏了,他靠著督撫纔敢這樣。」老赫一聽此話,毛骨悚然,便說道:「此事暫且按下,你細細著人打聽,回來再議。」那進才果然能幹,數日之間已打聽明白,如此如彼的回明老赫,又稟道:「聽事的回來說,今日接到緊報,潮州已被大光王和尚佔住了。這和尚就是摩刺,現在封了四個王妃。倘這事再鬧起來,一發不妥。」老赫大驚,忙吩咐:「且將從前押繳餉稅這宗案卷燒了,關稅減去加二,不許勒索陋規,靜候恩旨。」可笑老赫,這幾日酒色不能解憂,昏昏悶悶的過去。包進才也計無可施,只著人趕緊進京打點,忙亂之中,也就不管杜壟逃走之事了。

  這杜壞跟著吉士,主僕六人過了佛山,望韶關進發。

  船家稟說:「目下盜賊橫行,夜裏不能走路。」吉士因要趕緊回轉,叫他日夜趲行。船家不敢回拗。第二日晚上,相近清遠峽地方,吉士已與也雲安睡,蘇邦、阿旺睡在頭艙,阿青、杜壟卻在稍上。船上水手有一老龍三,唱得好《夜行歌》,眾人叫他唱曲,那蘇州三一頭搖櫓,唱道:天上星多月勿子介明,池裏魚多水勿子介渾,朝裏官多站勿子介下,姐姐家郎多記勿子介清。

  眾人贊好。老三又唱道:

  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幹他娘。

  一個小沙彌走來,揭起帳子忙問道:「男師父、女師父,搭故個小師父,你三家頭來哩做啥法事?」和尚說:「我們是水陸兼行做道場。」

  眾人正在稱讚,忽地喊聲大起,許多小船搶上船來,傷了一名水手,搶進官艙。船家下水逃走。嚇得吉士與也雲緊緊摟住,不敢放聲。那強盜倒醉翁之意不在酒,搶劫一空而去,未殺人。天明起來,蘇邦回道:「大爺方纔出門,又遭此變,江西是去不成了,不如且在左近尋一個人家暫住,著人回去取了路費,再商量罷。」吉土道:「這話極是。你且上去尋房子。」

  蘇邦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下船稟道:「離這裏有二里多路,一家子姓卞,是個半耕半讀的鄉民,房子頗多。小的告訴了他,他一諾無辭,現在這裏伺候。但鄉間僱不出好轎子,只僱了兩個竹兜,大爺與雲姑胡亂坐坐罷。」吉士即便起身。可憐主僕六人,只剩幾副鋪蓋。

  進得村來,至卞家坐下,也雲脫下手上金鐲,暗暗遞與吉士,吉士便叫蘇邦前去換銀。那姓卞的上前磕頭,吉士慌忙扶起。那老人說:「大爺還不曉得,鄉間並無錢店,況這金子,那裏去換?大爺要什麼使用,小人家裏應著,大爺再補還不遲。」

  吉士舉手稱謝,因借銀二十兩,發了些腳錢。蘇邦附船回去,餘銀交阿青零用。這姓卞的極其恭敬,領吉士至三間一明二暗的書房安歇,殺雞為黍,送上早飯,自己小心伺候。吉士過意不去,叫他上前,問道:「足下尊名?日後定當補報。」主人道:「小人卞明,向來受過大人恩典,今幸大爺光顧,只恐供給不周,怎說一個報字!」吉士駭然道:「你我並未識面,怎說有恩?不要認錯了。」卞明道:「小人家世耕讀為生,卻有五十畝草田,坐落花縣。前老爺手裏將田押銀二百兩,因連年歲歉,本利無償,今春蒙大爺恩免。小人打算,今冬送本銀進城,不意中得遇大爺,小人不勝欣喜。」吉士道:「那從前之事,已經丟開的了,如今在這裏打擾,也須開個細帳,我日後算還,你小人家那裏擱得住我們大嚼。」卞明道:「這個再也不敢!」到了晚上,卞明請至裏邊,備了酒席,並叫妻女行酒。

  吉士再三謝了,扯卞明旁坐,叫也雲執壺。飲了一會,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走來,卞明叫他上前作揖。吉士扶住問道:「此位是誰?」卞明道:「是小人兒子卞璧,字如玉。去年僥幸進學,今歲還從先生讀書。」吉士道:「原來就是令郎。相貌端方,一定天姿聰俊」即扯他一同坐下。席間問他經史詩賦之類,如玉應對如流,吉士自愧不及。席散之後,攜手同至前面書房,問他道:「世兄高材,埋沒村野,弟欲屈世兄到舍一同讀書,未知允否?」如玉笑道:「古來名人輩出,大約膏筮紈褲者居于城市,逸纔碩德者處于山林。晚生雖屬童牙,頗以古人自許,大爺請自尊便,斷斷不敢隨行。」吉士也笑道:「這說話不無太迂了。從古名人,斷無城市、山林之別,況那有名的英賢傑士,何嘗不起于山林,終于廊廟呢?」如玉道:「顯于廊廟,自是讀書人本分之事,但亦未聞有終于城市的名公。」吉士道:「我難道要你困守廣州城中不成?不過賞奇析疑,聊盡觀摩之益耳。還有一事請教:前日有幾個朋友起了鮮荔枝詩社,卻都做得不佳,不知可好賜教否?」如玉道:「晚生困于書史,最不善詩,既荷命題,自當勉賦。」因迅筆疾書道:嶺梅閑後獨爭榮,細膩精神自品評。

  莫笑山林無結果,要他領袖壓群英。

  吉士看完道:「詩以言志,世兄將來定不作第二人想矣。書法勁秀,真是華國之才!」如玉謙遜了幾句,告辭進去。

  次日,吉士又到書館中伺候他的先生,看他制藝。這先生乃塊然一物,是個半瓶醋的秀才。那如玉近作並皆古茂雄健,吉士贊不絕聲。轉來,請卞明相見,說道:「令郎高才蓋世,定當破壁而飛。有一胞妹,與令郎同庚,意欲附為婚姻,不知可能俯就?」卞明慌忙作揖道:「大爺此話折殺小人!小人是個村民,怎敢仰扳豪貴?大爺萬萬不可提起,恐惹人恥笑,壞了大爺的名頭。」吉士道:「我意已決,老伯不必過謙。」卞明推脫再三,只得允了,議定來年行聘。又叫如玉回來,重敘親禮。吉士住了三日,望不見蘇邦到來,心中納悶,叫阿旺在家看守,主奴四人曠野閑步。木葉漸脫,草色半萎,蕭颯西風,豁入懷抱。吉士心中想道:「虧了這班強盜,便宜我得了一個妹夫,將來不在李翰林之下,也算完我一樁心事,可以告無罪于先人。但是我的功名未知可能成就,若要像卞如玉的才調,我是青衿沒世的了。」又想道:「我要功名做什麼?若能安分守家,天天與姐妹們陶情詩酒,也就算萬戶侯不易之樂了。只是家中未知鬧得怎樣了?」一頭想,不覺走有數裏之遙,有點兒腿酸,攜著也雲在路傍小坐。那邊路上有十數騎馬,按轡徐行,見了吉士等,一個跳下馬來問道:「爺從那裏來,到那裏去?還是習文呢,還是習武?」阿青道:「我們大爺是省中有名的貢生,不曉得武的。」那眾人聽說,都下馬走向前來,將吉士、也雲、杜壞三人橫拖漫曳抱上馬去,說:「家主相請。」

  阿青上前搶奪,被眾人鞭梢打開,飛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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