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總龜/前集/卷九

評論門五東坡作《蝸牛詩》云:「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黏壁枯。」後改云:「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余亦以為改者勝。〔《王直方詩話》〕

山谷惠余詩兩篇,一雲「多病廢詩仍止酒」,一雲「醉余睡起怯春寒」。觀者以為疵。余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豈非謂此耶?」東坡愛韋蘇州詩云:「誰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向在鄭西《別子由》云:「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又有《初秋寄子由》云:「買田秋已議,築室春當成。雪堂風雨夜,已作對床聲。」又子由與坡相從彭城賦詩云:「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霄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飄泊在彭城。」子由使虜,在神水館賦詩云:「夜雨從來相對眠,茲行萬里隔胡天。」此其兄弟所賦。坡在禦史獄有云:「他年夜雨獨傷神。」在東府有云:「對床定悠悠,夜雨今蕭瑟。「其同轉對有云:「對床貪聽連宵雨。」又云:「對床欲作連夜雨。」又云:「對床老兄弟,夜雨鳴竹屋。」可謂五日忘之。

詩云:「讀書頭欲白,相對眼終青。」「身更萬事已頭白,相對百年終眼青。」「看鏡白頭知我老,平生青眼為君明。」「故人相見尚青眼,新貴即今多白頭。」「江山萬里盡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白頭逢國士,青眼酒尊開。」此坡谷所為,用「青眼」對「白頭」者非一,而工拙亦各有差。老杜亦云:「別來頭並白,相見眼終青。」山谷有詩云:「小立佇幽香,農家能有幾?」韻聯與荊公詩頗相同,當是暗合。

方時敏言,荊公言鷗鳥不驚之類,如何作語則好?故山谷有雲「一鷗同一波」。

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故東坡《答王鞏》雲「新詩如彈丸」,及《送歐陽弼》雲「中有清員句,銅丸飛柘彈」。蓋謂詩貴圓熟也。余以謂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幹枯。不失於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並驅。

東坡為溫公作《獨樂園》詩,只從頭四句便已都說盡,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此便可以圖畫。

東坡嘗為余書荊公詩云:「徑暖草如積,山晴花更繁。縱橫一川水,高下數家村。倦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歸來向人說,恐是武陵源。」坡云:「武陵源不甚好。」又云:「也是此韻中別無韻也。」山谷每與余言,謝師厚七言絕類老杜,但少人知之耳。如「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編入《杜集》無愧。

趙德甫云:「東坡為程筠作《歸真亭詩》云:「會看千粟記,木杪見龜趺。」是碑坐,不應見木杪。」秦少章云:「世上事絕有理會不得者。余前日見孫莘老大笑東坡《謝禦賜書詩》云:「有甚道理,後面更直說至陜西奏捷。」東坡跋米元章所收書云:「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又云:「錦囊玉軸來無趾。」山谷和之云:「百家傳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見諸水。」又云:「拙者竊鉤輒斬趾。」皆謂元章患凈病及好奪取人話。

東坡平生最慕樂天之為人,故有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又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又云:「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又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又云:「淵明形神似我,樂天心相似我。」東坡在杭,又與樂天所留歲月略相似。

東坡送李公擇云:「有如長庚星,到曉爛不收。」贈道潛云:「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任師中挽辭》云:「相看半作晨星沒,可憐太白與殘月。」而黃門《送退翁守懷安》亦云:「我懷同門友,勢如曉天星。〔友或作客〕」學者尤多用此。

晁以道言,近見東坡說凡人作文字,須是筆頭上挽得數萬斤起,可以言文字已。余謂,歐公豈不雲「興來筆力千鈞重」。

謝玄暉最以「澄江凈如練」得名,故李白云:「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卻憶謝玄暉。」山谷詩云:「憑誰說與謝玄暉,莫道『澄江凈如練』。」則其人之優劣,於此亦可以見。

《摭言》載:白樂天在江東,進士多奔往。時張祜負時名,既而徐凝至,二子相矛盾。祜稱其佳句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凝以為奈無野人「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枯愕然不對,於是一座盡傾。其後,東坡雲世傳徐凝《瀑布詩》,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豈至是哉?乃作絕句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余以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

韓存中云:「東坡嘗雲:人言盧杞是奸邪,我見鄭公但嫵媚,好作一對,請諸人將去作一篇詩。」崔中云:「山谷稱晏叔原『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定非窮兒家語。」韓存中云:「東坡作『漁蓑句好真堪畫,柳絮才高不道鹽』,只『不道鹽』與『真堪畫』,自合是一對。」陳無己云:「山谷最愛舒王『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謂包含數個意。」韓存中云:「家中有山谷寫詩一紙,乃是『公有胸中五色筆,平生補袞用功深』。此詩本用小杜詩中『五色線』,而卻書雲『五色筆』,此真所謂筆誤。」賀方回初作《青玉案》詞,遂知名,其間有雲「彩筆新題斷腸句」。後山谷有詩云:「少遊醉臥古藤下,誰作詩歌送一杯!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蓋載《青玉案》事。

東坡作《藏春塢》,有雲,「年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屨中」;而秦少遊作俞充哀詞乃雲「風生使者旌旄上,春在將軍俎豆中」。余以為依仿太甚。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生子賢與愚,何其系懷抱!」山谷云:「杜子美困窮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聊托之淵明以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俗人便為譏病淵明,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余以為安得山谷將工部詩篇如此訓釋,以成一集乎?

「日月老賓送」,山谷詩也;「日月馬上過」,文潛詩也:其工拙有能辯之者。老杜云:「廚人語夜闌。」東坡云:「圖書跌宕悲年老,燈火青熒語夜深。」山谷云:「兒女燈前語夜深。」余為當以先後分勝負。

山谷與余詩云:「百葉緗桃苦惱人。」又云:「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誇與落花風。」其後改「苦惱」作「觸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余以為詩不厭多改。

東坡作《百步洪詩》云:「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註千丈坡。」當在黃時,有人云:「千丈坡豈註馬處?」及還朝,其人云:「惟善走馬,方能註坡。」聞者謂之「註坡」。

山谷有茶詩押腸字韻,和者已數四,而山谷最後有「曲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入羊腸」之句。東坡云:「黃九怎得不窮?」故晁無咎復和云:「車聲出鼎細九盤,如此佳句誰能識!」文潛先與李公擇輩來余家作長句,後再同東坡來,坡讀其詩,嘆息云:「此不是吃煙火食人道底言語。」蓋其間有:「漱井消午醉,掃花坐晚涼。眾綠結夏帷,老紅駐春妝。」山谷次韻云:「張侯筆端勢,三秀麗芝房。掃花坐晚吹,妙語亦難忘。」樂天有詩云:「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有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鄭谷云:「衰鬢霜供白,愁顏酒借紅。」老杜云:「發少何勞白,顏衰肯更紅!」無己出此一聯,大為諸公稱賞。

宋景文云:「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後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故山谷詩云:「文章最忌隨人後。」又云:「自成一家始逼真。」誠不易之論。

東坡送江公著云:「忽憶釣臺歸洗耳。」又云:「亦念人生行樂耳。」註雲「二『耳』義不同」,故得重用。

陳淳,字子真,南昌人也。嘗以詩呈山谷云:「作詩須要開廣,如老杜『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之類。」子真云:「淳輩那便到此?」山谷曰:「無亦只是初學詩一門戶也。」洪龜父有詩云:「瑯嚴佛界,薜荔上僧垣。」山谷改雲「瑯鳴佛屋」。以謂薜荔是一聲,須要一聲對,瑯即一聲也。余以為然。

龜父云:「朋見張文潛,言魯直《楚詞》誠不可及。晁無咎言,魯直《楚詞》固不可及,而律詩,補之終身不敢近也。」余嘗聞龜父前後詩有「一朝厭蝸角,萬里騎鵬背」一聯,最為妙絕。龜父云:「山谷亦嘆賞此句。」山谷謂龜父曰:「甥最愛老舅詩中何等篇?」龜父舉「蟻穴或夢封侯王,蜂房各自開戶牖」及「黃塵不解ネ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絕類工部。山谷云:「得之。」古詩云:「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而元初,多用老成,故東坡有云:「此生自斷天休問,白髮年來漸不公。」陳無己答邢敦夫云:「今代貴人須白髮,掛冠高處不宜彈。」其後秦少遊謂李端叔復有「白髮偏於我輩公」之句,則是白髮有隨時之義。

東坡云:「為我周旋寧作我一句,只是難對。」時王平甫在坐,應聲云:「只消道因郎憔悴卻羞郎。」秦少遊嘗和黃法曹《憶梅花詩》,東坡稱之,故次其韻有「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街君壓倒」之句。此詩初無妙處,不知坡所愛者何語,和者數四。余獨愛坡兩句云:「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後必有能辯之者。

陳無己作《小放歌行》兩篇,其一云:「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其二云:「當年不嫁惜娉婷,映白施朱作後生。說與旁人須早計,隨宜梳洗莫傾城。」山谷云:「無己他日作語極高古,至於此篇,則顧影徘徊,炫耀太甚。」荊公有詩云:「端能過我論奇字,亦復令君見異書。」東坡亦云:「未許中郎得異書,且共楊雄說奇字。」陳無己又以「奇字」對「異方」。

東坡題李秀才《醉眠亭》詩云:「君且歸休我欲眠,人言此語出天然。醉中對客眠何害,須信陶潛未若賢。」山谷題無咎《臥陶軒》亦云:「欲眠不遣客,佳處更難忘。」意極相類。

秦少遊嘗以真字題「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於邢敦夫扇上。山谷見之,乃於扇背復作小草,題:「黃葉委庭觀九州,小蟲催女獻功裘。金錢滿地無人費,百斛明珠薏苡秋。」皆所自作也。少遊後見之云:「逼我太甚。」邢敦夫云:「『掃地燒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此東坡詩,嘗題於余扇,山谷初讀以為是劉夢得所作也。」陳留市中有一刀鑷工,隨所得為一日費。醉吟於市,負其子以行歌。江端禮以為達者,為作傳,而要無己賦詩。無己詩有「閉門十日雨,凍作饑鳶聲」,大為山谷所愛。山谷後亦擬作,有云:「養性霜刀在,閱人清鏡空。」無以復加。

老云:「陳三所謂『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語為得之。」然余見山谷有「學詩如學道」之句,陳三所得,豈苗裔耶?〔並同前〕

山谷謂余言:「吾少年時作《漁父詞》曰:「新婦磯頭眉黛愁,小姑堤畔眼波秋。魚兒錯認月沈鉤。青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以示坡,坡笑曰:『山谷境界乃於青笠前而已耶?』獨謝師直一讀知吾用意,謂人曰:『此郎能於水容山光、玉肌花貌無異見,是真解脫遊戲耳。』」〔《冷齋夜話》〕

舒王詩曰:「紅梨無葉庇華身,黃菊分香委路塵。晚歲蒼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又云:「木落岡巒因自獻,水歸洲渚得橫陳。」山谷謂余曰:「自獻、橫陳,見相如賦。荊公不應全用耳。」余曰:「《首楞經》亦曰:於橫陳時,味如嚼蠟。」山谷云:「詩意無窮,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少陵淵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模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余,乃古人用心處。」所以舒王《菊詩》曰:「千花百卉雕零後,始見閑人把一枝。」坡則曰:「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李翰林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其病如前所論。山谷《登達覽臺詩》曰:「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遊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開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凡此之類,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其詩簡緩而立意精確。舒王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樂天曰:「臨風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南中詩曰:「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凡此皆奪胎法。唐詩曰:「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又曰:「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舒王、東坡用其意作古今不經人道語。王詩曰:「木末北山煙冉冉,草根南澗水泠泠。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青。」坡曰:「桑疇雨過羅紈膩,麥隴風來餅餌香。」如《華嚴經》舉果知因。譬如蓮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語之工,至於舒王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舒王曰:「江月轉空為白晝,嶺雲分暝與黃昏。」「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又曰:「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谷曰:「此皆謂之句中眼。」李格非嘗曰:「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如玉川子《醉歸》詩曰:「昨夜村飲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舒王用其意作《扇子詩》曰:「玉斧修成寶月圓,月邊仍有女乘鸞。青冥風露非人世,鬢亂釵橫特地寒。」謝公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謂之神助。古今文士多稱之。李元膺曰:「此句未有過人處。古人意所至則見於情,詩句蓋寓也。謝公喜惠連,夢中當論情意,不當泥句。」吾弟超然曰:「陳叔寶絕無肺腸,詩語有警絕者,如:『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長傍小窗明。』王摩詰山中小詩曰:『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舒王百家衣體曰:『相看不忍發,慘淡暮潮平。欲別更攜手,月明洲渚生。』此得天趣。」問曰:「何以識其天趣?」曰:「能知蕭何所以識韓信,則天趣可解。」余竟不能詰。

東坡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曰:『日莫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藹藹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才高意遠,造語精到如此。」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皆寒乞相,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字露故也。東坡則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細味之,無齟齬態,對甚的而字不露,得淵明遺意耳。對句法,人不過以事以意出處備具謂之妙。荊公曰:「平昔離愁寬帶眼,迄今歸思滿琴心。」又曰:「欲寄荒寒無善畫,賴傳悲壯有能琴。」不若東坡特奇,如曰:「見說騎鯨遊汗漫,亦曾捫虱話酸辛。」又曰:「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以鯨為虱對,龍驤為漁舟對,大小氣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謂之秀傑之氣,終不可沒。夫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少壯中不得言衰老,康強不得言疾病死亡,或犯之,謂之詩讖。是大不然。詩者妙觀逸想,豈限繩墨哉!王維作雪中畫芭蕉,詩眼見已知其神情,意寓於物,俗則譏其不知寒暑。荊公方大拜,忽書其壁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東坡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豈可與俗論!余作詩曰:「東坡醉墨浩琳瑯,千首空余萬丈光。雪裏芭蕉失寒暑,眼中騏驥略玄黃。」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間用方言為妙。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幹犯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太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船,方言也,所謂襟紐是已。「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川峽路民多供事烏蠻鬼,以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俗人不解,便作養畜字讀,遂使沈存中自差以烏鬼為鸕鶿也。

詩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更互秉燭照之恐是夢也。作更字讀,則失意甚矣。山谷每用之,所謂「一霎社公雨,數番花信風」是也。江左風流久已零落,士大夫人品不高,故音韻絕滅。東晉韻人勝士,無出謝安石之右,煙霏空翠間,乃攜娉婷登之。與夫雪夜訪山陰故人興盡而反,下馬據胡床三弄而去者異矣。詩有句含蓄者,老杜曰:「勛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鄭雲叟曰:「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宮詞》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又嘲人詩曰:「怪來妝閣閉,朝下不相迎。總向春園裏,花間笑語聲。」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詩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宮怨》曰:「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是也。〔並同前〕

田承君云:「王居卿在揚州,同孫巨源、蘇子瞻適相會。居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林和靖《梅花詩》,然而為詠杏與桃李皆可。』東坡曰:『可則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當。』一座大笑。」〔《王直方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