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齋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一百十七
誠齋集 卷第一百十七 宋 楊萬里 撰 景江陰繆氏藝風堂藏景宋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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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齋集卷第一百十七
廬陵楊 万里 廷秀
傳
蔣彦囬傳
豆盧子柔傳
豆腐
敬侏儒傳
短燈檠
劉國禮傳
節行
李台州傳
孝義
共計五傳
蔣彦囬傳
蔣彦囬名湋零陵人也居郡之南郭少辞家入〈太學〉
既無遇於有司則歎曰士必富貴而後得志耶棄
而㱕市書數千巻閣以藏焉築囿植花木葺亭榭
以讀書於其間未幾園産玉芝遂以名焉山谷黄
先生貶宜州過而賦之是時黨禁宻甚士大夫有
顧望心先是郡守丁注有玉芝園詩山谷之詩蓋
次其韻也丁見之懼易其本韻二三以異焉教授
侯思孺者一日突入郡士某之家命劙其壁山谷
留題者將以告于朝主人亟剗磢之乃已惟彦囬
日從山谷游藏去其詩文字畫二百餘紙山谷亦
樂為彦囬作也實崇寜三年三月也明年九月山
谷病革彦囬聞之徃見焉至則山谷大喜握手曰
吾身後事非彦回則誰付乃盡出所著書示曰惟
公所欲取之彦囬竟不私片紙山谷既卒彦囬買
棺以歛而以錢二十萬具舟送之㱕雙井云道鄉
鄒先生謫居永彦回復從之游驩甚未幾道鄉復
有昭州之命留其夫人與其子僦民屋於太平寺
後以居乃行彦回實經紀其家同其患難而周其
乏困道鄉率月致二書以謝蓋深徳之其後北㱕
臨别之詩可見矣嗟乎士窮乃見節義此韓退之
為乆故之交而言也若彦回之於二先生秦越也
非有平生之素而能慕郷二先生之風既賢也已
况二先生當蛟蛇熊豹狉狉揺牙之鋒賔客落而
朋友缺淹汨阨塞於荒逺寂寞之地望風而憎無
仇而擠者滔滔也而彦回至於死生之際而不變
此古之仁且賢者族且親者恩且舊者猶或難焉
彦回能之可不謂賢矣哉予來丞邑訪其所謂玉
芝園者但見荒煙野草而已問其子則觀言者在
老矣顧其家貧甚觀言居之澹如也其猶有彦回
之風歟問彦回之遺事所言云爾其人顓朴而無
純緣其言可信也且出道鄉之翰墨七軰讀之使
人三歎恨不出乎其時又曰山谷美丈夫也今畫
者莫之肖觀言年十五在旁見其喜為人作字及
留題吾鄉人士日持練素以徃几上如積忽得意
一掃千字一日訪陶豫豫置酒且令人汛除其堂
之壁先生曰何為者豫離立而請曰敢匄一字為
寵光先生曰諾酒半酣起索筆大書下語驚坐今
亡矣且忘其詞又曰道鄉對人寡言終日拱手不
下帯其莊敬如此又曰先君子有文集若干巻頃
大盗孔彦舟屠城寸紙不遺餘矣予太息而為之
傳
豆盧子柔傳
豆盧子柔者名鮒子柔其字也世居外黄祖仲叔
秦未大旱兵起仲叔從楚懐王為治粟都尉楚師
不饑仲叔之功父劫自少已俎豆於漢廷諸公間
武帝時西域浮圖逹磨者來鮒聞之徃師事焉逹
磨曰子能澡神慮脱膚學以從我乎鮒退而三沐
易衣刮露牙角剖析誠心而後再見逹磨逹磨欲
試其所藴之新故於是與之周旋議論千變萬轉
而鮒純素自将冩之不滯承之有統凝而謹焉粹
然玉如也逹磨大悦曰吾師所謂醍醐酥酪子近
之矣因薦之上曰臣竊見外黄布衣豆盧鮒㓗白
粹美澹然於世味有古大羮𤣥酒之風陛下盍嘗
試之詩不云乎不素食兮鮒有焉上方急邊功曰
焉用腐儒元鼎中鮒上書請以白衣從煮棗侯博
望侯出塞上戯鮒曰卿從煮耶将博耶鮒曰臣雖
不足以充近侍執事然熟㳺於煮博二子間未嘗
焚煎阿匼願得出入將部片言條白未必語言無
味也上曰前言戯之耳然卿白面書生諸将豈肯
置卿齒牙間哉遂拜太官令時上篤信祠祀詔鮒
與名儒公羊髙魚豢同主寳雞之祠鮒雅不喜羊
魚二子曰二子肉食者鄙殆将汗我不得已同盤
而食深耻之頃之上祠甘泉齋居竹宫屏葷酒獨
召鮒鮒奏曰臣兼才不足以辱金口之嘉納臣友
人汝南牛氏子糓〈音如闘於莵之〉柔而美願舉以自代
上曰牛氏子美則美矣而其言孔甘朕不嗜也是
夕鮒有所献上納之意甚開爽夜半上思鮒所献
覺肝脾間嚴冷召鮒問曰卿所言嘗多與姜子牙
輩熟議耶鮒曰臣適呼子牙未至卿幾誤朕腹心
乃罷鮒召鮒子二人夜拜其長為温衛侯次為平
衛侯自是絶不召鮒鮒深自悲酸發於詞氣而公
羊高等得志𢙣鮒異已因䜛於上曰豆盧鮒所謂
人焉廋哉者也鮒遂抱甕隠于滁山莫知其所終
太史公曰豆盧氏在漢未顯也至後魏始有聞而
唐之名士有曰欽望者豈其苖裔耶鮒以白衣遭
遇武皇帝亦竒矣然因浮圖以進君子不齒也
敬侏儒傳
敬侏儒者名子木字承登以字行徂徠人也祖伯
松長身碧髯膚甲如龍時人許其有棟梁之用伯
松不樂也遯於徂徠山樵郡人有採藥至山者見
伯松悦之乆之樵郡人謂伯松曰聞君長子元明
者未娶吾有鄰女善夜績者願為執柯可乎伯松
拒之不得免焉未幾伯松得軟脚疾中風卒子元
明竟随樵郡人云次子叔材即承登之父也叔材
因從公輸子奉使僬僥國樂而家焉娶胡婦生承
登長二尺叔材怒曰吾兒亦僬僥耶其妻笑曰所
謂甥多似舅後携承登㱕徂徠市時漢元光二年
里人見承登莫不大笑承登曰吾雖身短而心甚
長因登憤力學終夜不寝雖鑿壁嚢螢之勤不過
也數年大明經籍言之炯然如明星焉武帝方求
賢良徂徠推上承登上暮召見其侏儒心輕之乃
親䇿于庭問三登太平之治何㫦臻此承登對其
略曰臣之學所謂一登明滅者何足以奉大對雖
然螢爝尚足禆日月帝㸃竄而異焉因與語問漢
家火徳終始承登奏曰臣本木强然嘗聞火在木
上云云上喜不覺夜半前席遂登科累遷登州太
守辞公孫丞相丞相夜見之東閣承登故人茅大
心麻子㳺陶釭皆在坐承登遂頂戴三子而白丞
相曰鄙人淺短主上以侏儒倡優畜之誤䝉相君
燭其寸長然鄙人之學所謂借明於三子者丞相
遂留四人於東閣後一夕丞相召問攘匈奴之䇿
承登献三足記曰足兵足食足士丞相大悦因嘲
承登曰吾聞日烏三足君亦三足耶上内興祠祀
外事四夷國家多事丞相終日在中書治事不暇
與承登游夜㱕讀春秋府吏㪚獨留四人者同一
書几承登尤愛幸丞相每曰微承登則茅氏麻氏
陶氏三子者能未墜於地乎三子亦曰唯唯後丞
相稍倦於學而將作大匠者嫉承登之寵因諷丞
相曰昨見東方生言於上云公孫某暗於知人而
以敬侏儒為上客臣朔饑欲死侏儒飽欲死丞相
其戒之丞相黙然將作大匠因薦承登同姓敬子
長丞相自是親子長而稍踈承登矣子長身八尺
蠟言甚佞又善照知丞相娱樂之意而曲從之且
有内援丞相久不見承登一夕因與子長在後堂
為長夜之飲偶念承登寂寥召之既至承登精彩
昏慘面目垢汙又冠一小圜帽狀如仰杯丞相侍
姬皆掩口笑不已承登因發怒罵丞相曰人言齊
人多詐果然以今夕之荒淫知前日時秋雨霽相
親而巻舒簡編者皆偽也丞相大怒命老卒曵出
牆角太史公曰公孫丞相開東閣以延賢俊天下
之士輻湊而敬承登為上客每至則一坐皆起可
謂能不以貎取人矣卒以子長而踈棄之相業之
不終有以也夫雖然承登之賢難於遇而子長之
佞易於合不惟易於合也合則不可去也所從來
古矣士君子之學而仕未始不與承登逰者然吾
見其初而已至一惑於子長則往而不返者萬水
一波也亦何以議公孫為哉
劉國禮傳
余故人劉琥字國禮武臣也始余為永州零陵丞
國禮監户部贍軍酒庫居相近情相好也及余在
朝列國禮調臨安府�寨官居閑無以自食家于
湖州新市一日來謁予求薦於當塗士大夫予無
以塞也獨念湖州太守薛士龍名季宣者與余原
因以書薦之謂國禮之才於劇繁無所不可為薛
信焉任焉遂知焉薛侯既死國禮無所於㱕久之
臨安官期既至國禮之宫適與余並舎每言及薛
侯國禮未嘗不泣也夫世之相與利焉而已矣曰
義焉者非性焉則劫國禮武夫未嘗學也其劫歟
貎可劫泣不可劫也其性歟吾不知之矣並居一
年余以守臨漳而去焉國禮留也余行國禮追送
余於龍山白塔寺載酒勞余下及僮僕當世之賢
人君子與余為道義之交者何數也彼曰利之
云乎至是前日所謂道義之交者漠然矣而國禮
獨如此何也及其别國禮又泣謂其泣偽乎施之
余則可施之薛侯亦偽乎哉後三年余守常州與
國禮所居新市不逺欲問其消息未能也余子夀
仁試南宫問之故居之鄰鄭媪者則曰嘻國禮死
矣問其家則曰其妻執節而不嫁顧嘗鬻屨於門
以長育其子曰永哥者今居某市某舍也不惟其
妻不嫁也其妾六人者皆不嫁也夀仁既㱕為余
言國禮事余於是泣且 歎曰國禮家事余知之
其妻江故倡也永哥者永某氏子也國禮夫婦育
之以為己子而所謂六妾者江氏馭之極慘今國
禮死其妻若子若妾宜其散而莫之聨也則聨而
莫之散也不亦懿乎大抵人之情聞倡之名則掩
鼻焉聞非已之子則異心焉聞其主母馭其妾不
以人理則怒髮焉使是三人者而居焉而無主翁
以綱之焉欲其不漁然離哉而國禮之死其家妻
子若妾乃能相恩相維甚於國禮之未死可敬不
可敬也今士大夫徃徃朝死而其妻夕去之矣有
不媿於國禮之妻者乎不惟有愧於國禮之妻也
有不媿於國禮之妾者乎不惟士大夫之妻而已
也士大夫立人之朝食人之禄社稷之臣曰吾死
社稷封疆之臣曰吾死封疆及一且有急有不媿
於國禮之妻者乎不惟有媿於國禮之妻也有不
媿於國禮之妾者乎余既以告夀仁因私書之不
使其不傳焉
李台州傳
李台州者名宗質字某北人不知何郡邑母展妾
也生宗質而罹靖康之乱母子相失宗質以父䕃
既長仕所至必求母不得姻家司馬季思官蜀宗
質曰吾求母東南無之必也蜀乎從之西舟所經
遇州若縣若村市必登岸徧其地大聲號呼曰展
婆展婆至暮哭而㱕不食司馬家人哀之必寛譬
之乃飲泣强食季思秩滿東下所經復然竟不得
至荆州復然日旦夕號呼嗌痛氣憊小憇於茗肆
垂涕坐頃之一乞媪至前揖曰官人與我一文兩
文宗質起揖之坐禮以客主既飲茗問其里若姓
媪勃然怒曰官人能與我幾錢何遽問我姓我非
乞人也宗質起敬謝曰某皇恐上忤阿婆願霽怒
試言之何害恐或鄉鄰或族親也某倒囊錢為阿
婆夀媪喜曰老婆姓異甚不可言宗質力貇請忽
曰我姓展宗質瞿然起抱之大哭曰夫人吾母也
媪曰官人勿誤吾兒有驗右腋有紫誌其大如杯
宗質拜曰然右袒示之於是母子相持而哭觀者
數十百人皆歎息泣下宗質負其母以㱕季思與
家人子亦泣自是奉校輿孝養者十餘年母以髙
年終宗質亦白首矣宗質乾道庚寅為洪倅時予
為奉新縣令婁謁之不知其母子間也明年予官
中都宗質造朝除知台州朝士云李台州曽覿姻
家也覿無子子台州之子予一見不敢再也亦未
知其孝後十七年台州既沒予與丞相京公同為
宰椽談間公為予言李台州母子事予生八年喪
先太夫人終身飲恨聞之泣不能止感而為之
𫝊
賛曰孔子曰孝悌之至通于神明若李台州生而
不知失母壮而知求母求母而不得不得而不懈
徧天下之半老而乃得之昔東坡先生頌朱夀昌
至今詠歌以為美談若李台州其事與夀昌豈異
也兹不謂之至孝通神明乎非至孝奚而通神明
非通神明奚而得母予每為士大夫言之聞者必
泣人誰無母有母誰無是心哉彼有未嘗失母而
有母不待求母而母存或忽而不敬或悖而不愛
者獨何必歟
嘉定元年春三月男 長孺 編定
端平元年夏五月門人羅 茂良 校正
誠齋集卷第一百十七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