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動
作者:梁啟超
1898年2月11日

  合聲、光、熱、電、風、云、雨、露、霜、雪,摩激鼓宕,而成地球,曰動力;合地球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暨無數小行星、無數慧星、繞日疾旋,互相吸引,而成世界,曰動力;合此世界之日,統行星与月,繞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數,成天河之星圈,互相吸引,而成大千世界,曰動力;合此大千世界之昴星繞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圈,又別有所繞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數,若星團、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气,互相吸引,而成一世界海,曰動力。假使太空中無此動力,則世界海毀,而吾所處八行星繞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由此言之,則無物無動力,無動力不本于百千万億恒河沙數世界自然之公理,而電、熱、聲、光,尤所以通無量無邊之動力以為功用。小而至于人身,而血,而腦筋,而靈魂,其机緘之妙,至不可思議,否則為聾瞶,為麻木痿痹,而体魄之殭隨之。更小而至于一滴水,一微塵,莫不有微生物万千浮動于其中,否則空气因之而不靈。蓋動則通,通則仁,仁則一切痛痒相關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處之,而必思所以震蕩之,疏渝之,以新新不已。此動力之根原也。

  譚嗣同曰:“日新烏乎本?曰:以太之動机而已矣。”“王船山邃于《易》者也,于有雷之卦,說必加精而微至焉。屯之所以滿盈也,豫之所以奮也,大壯之所以壯也,無妄之所以無妄也,复之所以見天心也,震之所以不喪匕鬯而再則泥也,罔弗由于動也。”是故“君子之學,恒其動也。吉凶悔吝,貞乎動也。《易》抑陰而扶陽,則柔陰与剛動异也。”痛乎,有老氏者出,“言靜而戒動,言柔而戒剛,鄉曲之士,給饘粥,察難豚,而長養子孫,以之自足而苟視息焉,固亦術之工者矣。烏知乎天子術焉,士大夫術焉,諸侯王術焉,卒使數千年來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無刺無非之鄉愿天下。言學術則曰宁靜,言治術則曰安靜。處事不計是非,而首禁更張;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廢馳矣。用人不問賢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論興,柄權則皆頹暮矣。陳言者,命之曰希望恩澤;程功者,命之曰露才揚己。既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為年資以用之,而复嚴其等。財則憚辟利源,兵則不貴朝气。”“其朝夕孜孜不已者,不過日制四万万人之動力,以成一定不移之鄉愿格式。”悲夫?彼西人之哀我“中國之亡于靜”也,曰:“此不痛不痒頑鈍無恥者也。”梁啟超曰:不通則塞,不進則退,亙古今中外,無中道而畫之理。子謂顏淵曰:“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又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曾子曰:“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此皆圣賢救世度眾生之大愿力,日新不已,故悲閔。其動之心,栖栖皇皇,足跡遍九州。其動之跡,其視柔靜無為之旨,殆有大小乘之別。即彼釋氏之為教,眾以佛、老并詆之。然其精意所在,曰威力,曰奮迅,曰勇猛,曰大無畏,曰大雄,括此數義,至取象于師子。而于柔靜無為者,則斥為頑空,為斷滅,為九十六种外道。即其言靜之旨,不過以善其動,而遍度眾生,与《大學》之以靜生慮,太极之以靜根動,同一智慧勇力。而即靜即動,本無對待之可名。楊氏述老氏者也,其意專主于為我。夫孔氏戒我,而楊氏為我,此仁不仁之判也。乃今天下營營于科目,孳孳于權利,伀伀俔俔于豆剖瓜分之日,不過“我”之一字,橫梗胸臆。而于一二任俠之士,思合大群,聯大力,血淚孤心,議更庶政,以拯時艱,則必以喜事多事詆之,以曲利其守舊不變之私。此真老楊之嫡派,孔孟之蟊賊,釋氏之罪人,充其柔靜之禍,以戕种類毀世界有余矣。其可為太息痛恨者,孰有過于斯乎?

  唐才常曰:“西人以動力橫絕五洲也。通商傳教,覓地布种,其粗跡也。其政學之精進不已,駸駸乎突過乎升平。無可懼也,無可駭也,乃天之日新地球之運,而生吾中國之動力也。”梁啟超曰:斯固然矣,然以吾所見吾中國者,微論其精,其粗者不可得也。何也?科舉不變,士欲動,而至庸极陋之時文紲之;鐵路不修,商欲動,而淹滯迂回之舟車紲之;

  机器不興,工欲動,而笨拙粗疏之刀鋸紲之;電化不講,農欲動,而勤苦胼胝之耒耜紲之。生一人即予一紲,紲一人即防一弊。故我聞西人之言,以為中國防弊之法,至精且密,雖彼國千思万慮,不能臻此境地。其意若有所諷刺也者,若自苦其民智難于控御,轉羡吾中國也者。故法于越南,仍以越南之法治之;俄于朝鮮,仍以朝鮮之法治之。彼非有愛于越南、朝鮮也,乃陰用吾中國防民之故智,紲之使不生其動力也。雖然,吾特怪吾四万万人之紲于士農工商之舊法者。言提其耳而天聰之,力啟其扃而解脫之,則必色然怒,嘩然駭,以謂吾安吾紲,而奚紓吾手足,破吾囹圄為?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事涉求新,輒生阻力,法圖稍變,必多業障。凡少年意气,妄事更張,沽名市譽等語,不惜箝制海內豪俠任气之士,同歸澌滅。老楊柔靜為我之徒,可以尸居養望,坐享老成持重之名。嗟夫!以全球之极熱极漲极速以新其動力,而吾士夫方面髹壁,坐漆室,喪靈魂,尸軀殼,悠忽終年。以正比例求之,孰生孰滅?孰存孰亡?不待智者知之。今夫鳥,大鵬摶九万里,擊扶搖而上;鳳凰餐霞吸露,栖息云霄之表;

  鷃雀則終身困藩篱,餌矰繳。今夫獸,麒麟騶虞,往來開化之國,以方仁者;獅象狻猊,縱橫万壑,虎豹懾伏;羊豕則終身拳圈苙,供刲縶。然則有動力与不有動力之存滅,可一言決矣。吾又聞之公理家言:凡生生之道,其動力大而速者,則賤种可進為良种;其動力小而遲而無者,則由文化而土番、而猿狖、而生理殄絕。初不謂然,繼而觀于獞猁猓猺,其食息起居,与猿狖無殊;其柔靜無為,至老死不相往來;其去生理殄絕也几何?則奈何忍以吾党聰明秀特之士,日日靜之柔之愚之,不一毅然慈悲其愿力,震蕩其腦筋也?

  今夫壓力之重,必自專任君權始矣;動力之生,必自參用民權始矣。雖然,吾觀羅馬之衰也,教皇怙其權力之私,戕賊平等之義,宗旨蕩然,而路德之動力生;法國世家之橫也,酷虐平民,慘無天日,而拿破侖之動力生;英人苛斂,美民罷不堪命,而華盛頓之動力生;日本大將軍之柄政也,君統民統,不絕若線,而群藩烈士之動力生。此以壓力生其動力者,事相反而實相因也。若夫中國則不然,壓力之重,既不如從前之歐美日本,而柔靜無為之毒,已深中人心,于是壓力動力,浸淫至于兩無,以成今日不君權、不民權之天下。故欲收君權,必如彼得、睦仁之降尊紆貴而后可;欲參民權,必如德意、希腊之聯合民會而后可。而尤必先廢愚民柔民之科目,首獎多事喜事之豪杰,盡网岩穴勇敢任俠之志士仁人,以激成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之憤不有身,爹亞、畢士馬克之艱難措置,而后動力之生,國權之固,可得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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