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岳全傳/第四十回

第三十九回 祭帥旗奸臣代畜 挑華車勇士遭殃 說岳全傳
第四十回 殺番兵岳雲保家屬 贈赤兔關鈴結義兄
第四十一回 鞏家莊岳雲聘婦 牛頭山張憲救主

  詩曰:

  年少英風遠近揚,凌雲壯氣傲秋霜。人中俊傑非無種,世上英豪自有光。

  話說兀朮對軍師道:「怎麼要拿他兩個小卒不能得,拿岳南蠻倒容易?」軍師道:「他山上把守得鐵桶一般,我兵如何得上去?故此拿他不得一個小卒。臣今打聽得岳飛侍母最孝。他的母親姚氏並家小,現今住在湯陰。目下我們在此相持,他決不提防。我今出其不意,悄悄的引兵去,將他的家屬拿來。那時叫他知道,不怕他不來投降,豈不是活的?若要死的,將他一門盡行送往本國,他必然憂苦而死!豈不是生死出在我手中?」兀朮聞言大喜,隨差元帥薛禮花豹同牙將張兆奴領兵五千,扮作勤王樣子,暗暗渡過黃河,星夜前往湯陰,不許傷他家口,要一個個活捉回話。薛禮花豹領令,悄悄起身,望湯陰而來。

  再說岳爺府中,已收拾得十分齊整,家中有一二百口吃用。大公子岳雲,年已長成十二歲,出落得一表人材,威風凜凜。太太先前也曾請個飽學先生教他讀書,無奈這岳雲本是個再來人,天資聰敏,先生提了一句,他倒曉得了十句,差不多先生反被學生難倒了,祇得見了大夫人說:「小子才疏學淺,做不得他的業師,祇好另請高才。」辭別去了。一連請了幾個都是如此,所以無人敢就此館。岳雲獨自一個在書房中,將岳爺的課程細細翻閱,那些兵書戰策件件熟諳。他原是將門之子,膂力過人,終日使槍弄棍。叫家將置了一副齊整盔甲,家中自有弓箭槍馬,常常帶了家將,到郊外打圍取樂。有時同了家將到教場中,看劉都院操兵。太太愛如珍寶,李夫人也禁他不得。

  忽一日天氣炎熱,瞞了兩位夫人,帶了兩個家將,私自騎馬出門,向城外河邊柳陰深處去頑耍了一會。不道天上忽然雲興霧起,雷電交加,家將叫聲:「公子,大雨來了,那裡去躲一躲纔好!」四下一望,並無人家,那雨又傾盆的下將起來。公子無奈,祇得把馬加上一鞭,冒雨走了一二里,方見一座古廟。四個人趕到一看,卻是個坍頹冷廟,忙忙的到殿上,公子下了馬,拴在柱上。幸虧得俱是單衣,渾身濕透,各去脫下來,搭在破欄於上晾乾。仰著頭看那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兩個家將呆呆的望著。

  那岳雲就去拜臺上坐下,不一會,身子覺得困倦,就倒在拜臺上蒙矓的睡去。忽聽得後邊喊殺之聲,岳雲暗想:「這荒郊野外,那裡有此聲?」隨即起身走到後邊一看,原來是一片大空地。上邊設著公案,坐著一位將軍,生得青臉紅鬚,十分威武;兩邊站立著一二十個將吏,看下邊二人舞錘。岳雲就挨身近前觀看,但看那兩個將官,果然使得好錘。但見:

  前後進退,齊脅平腰。按定左顧右盼,盤頭護頂防身。落地金 光滾地打,漫天閃電蓋天靈。搜山勢,兩輪皓月;煎海法,趕月追星。童子抱心分進退,金錢落地看高低。花一團,祥雲瑞彩;錦一簇,紋理縱橫。轉折俯仰,舞動三十六路小結構;高低上下,使開七十二變大翻身。

  真個是:

  凜凜飛霜遮白雪,颼颼急雨灑寒冰。

  岳雲看到好處,止不住失聲喝彩:「果然使得好錘!真個是人間少有,天上無雙!」贊聲未絕,那位青臉將軍喝聲:「誰人在此窺探,與我拿來!」岳雲聽見,便慌忙上前一揖,稟道:「晚生非別,乃岳飛之子,名喚岳雲,回避雨至此。因見錘法高妙,不覺失口,驚動將軍,望乞恕罪!」那將軍道:「原來你是岳飛之子!也罷,你既愛武藝,我就將這錘法傳你何如?」岳雲道:「若蒙教訓,感德不忘!」那位將軍就叫一聲:「雷將軍,可將雙錘傳與岳雲,使他日後建功立業。」那位將軍應了一聲走下來,將一對銀錘前三、後四、左五、右六,教岳雲照式也舞一回。岳雲一霎時覺道前時會的一般。

  正使得高興,祇聽得耳跟前叫道:「天晴了,公子快回城去罷!」岳雲猛然驚醒,開眼看時,身子卻在拜臺上睡著,原來是一個大夢。家將道:「雨已止了,趁早回城去罷!」岳雲立起身來,將神廚帳幔揭起一看,但見上邊坐著一位神道,青臉紅鬚,牌位上寫著「敕封東平王睢陽張公之位」。旁邊塑著兩位將官,一邊寫著「雷萬春將軍位」,一邊寫著「南霽雲將軍位」,恰與夢中所見的一般。岳雲便向神前拜了兩拜,暗暗許下願心:「將來修整廟宇,重塑金身。」拜罷下來,將濕衣交家將一總收拾,赤身下殿上馬,出了廟門,飛馬回轉城中,進了帥府,自到書房中去。

  卻說岳雲次日即命家將,打造兩柄銀錘。家將領命,叫匠人打了一對三十斤重的。岳雲嫌輕,重教打造,直換到八十二斤方纔稱手。天天私自習練,又對李夫人說曾許下東平王廟的心願,向母親要了一二百兩銀子,叫家將去把廟宇法身收拾得齊齊整整。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一年過了,岳雲已是十三歲。那日在後堂參見太太請安,太太道:「岳雲:「你這樣長成了,一些世事都不曉得。你父親像你這樣年紀,不知幹了多少事業!那劉都爺幾次差人來問候,你也不去謝謝。」岳雲道:「太太不叫孫兒去,孫兒怎敢專主?待孫兒今日就去便了。」遂辭了太太,到他母親房中來,與母親說知,帶了四個家將,出門上馬前行,心下暗想:「我正要去問都爺,我的父親在那裡,我好去幫他。」

  主僕五人進了城,到得轅門,與旗牌說知。旗牌進去稟知,劉都爺吩咐請進相見。公子直進後堂參拜,劉光世雙手扶起命坐。岳雲告過了坐,然後坐下,用茶已畢,公子道:「奉祖母之命,特來請老大人的金安。」劉爺道:「多謝老太太!公子回府,與我多拜上太太,說我另日再來問候。」公子道:「不敢!晚侄請問老大人,家父近日在於何處?」都爺想道:「岳太太曾囑咐不要對他說知,不知何故?」就隨口答道:「自從進京,並無信來,不知差往那裡出征,又不知隨駕在京,且待得了實信,再來報知。」公子遂謝了都爺,告辭出來。劉爺說:「恕不送了。」叫家丁:「送了公子出去。」公子道聲:「不敢。」出了後堂,一直來到儀門首,聽得家將說:「這面鼓破了,也該換一面。你家老爺怎這樣做人家!」門上人道:「你不曉得,這是你家老爺在牛頭山保駕,差牛將軍來催糧,牛將軍是個性急的人,恐誤了限期,將鞭來擊鼓,被他打破。我家大老爺不肯換,要留此故跡,使人曉得你家老爺赤心為國的意思。」兩個正說之間,岳雲聽得明白,祇做不知。出了儀門,家將接著,上馬出城,一路回府。

  到了門首,下馬進來,見太太復命。太太便問:「都爺沒甚話說麼?」岳雲道:「不要說起,倒被他埋怨了一場,說:『你爹爹在牛頭山保駕,與兀朮交兵;你為何不去幫助,反在家中快樂?』」太太道:「胡說,快到書房中去!」太太喝退了岳雲,便對李夫人道:「劉都爺不該對孫兒說知便好。他今得知此信,須要防他私自逃去。」夫人道:「媳婦領命,提防他便了。」當日過了。

  到了次日,忽見家將慌慌張張來報道:「不好了!有無數番兵來捉我們家屬,離此不遠了!」嚇得太太驚慌無措,李夫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眾家人正在七張八嘴,沒做理會處,祇見岳雲走將進來,叫聲:「太太、母親,不要驚慌!聞得番兵祇有三五千人馬,怕他怎的?待孫兒出去殺他個盡絕。」太太道:「孫兒不知世事,你這等小小年紀,如何說出這樣大話來!」岳雲道:「且看,若是孫兒殺不過他,再與太太逃走未遲。」就連忙披了衣甲,提了雙錘,帶了一百多名家將,坐上戰馬,出了帥府門,一路迎來。

  不到二三里路,正遇番兵到來。岳雲大喝一聲:「你們可是到岳家莊去的麼?我小將軍在此,快叫你那為頭的出來受死!」小番轉身報與元帥道:「前面有一小南蠻擋路。」薛禮花豹聽了,遂提了大刀,走馬上前,大喝道:「小南蠻是何人?敢擋某家的路?」公子道:「番奴聽者,我小將軍乃是岳元帥的大公子岳雲是也。你為何辛辛苦苦的,趕到這裡來送死!」薛禮花豹道:「我奉狼主之命,正要來拿你。」岳雲道:「且吃我一錘!」一面話還未說完,舉起錘來,照著番將頂門上一錘。那番將明欺岳雲是個小孩子家,不提防他手快,措手不及,早被岳雲打下馬來。張兆奴吃了一驚,提起宣花月斧來砍岳雲。岳雲一錘梟開斧,還一錘打來,張兆奴招架不及,一個天靈蓋打得粉碎,死於馬下。那些番兵見主帥死了,就撥轉身逃走。岳雲掄動雙錘趕上來,打死無數。適值劉節度聞得金兵來捉岳元帥的家屬,連忙點起兵卒,前來救應。恰好遇著番兵敗下來,大殺一陣,把那些番兵殺得盡絕,不曾走了一個。劉都院與公子同到岳府來,見老太太問安。那地方官屬曉得了,都來請候,公子一一謝了,各官俱各辭去。

  岳雲便向太太說:「孫兒要往牛頭山去幫助爹爹,求太太放孫兒前去!」太太道:「且再停幾日,待我整備行裝,叫家將同你去便了。」岳雲辭了太太,回到書房,想道:「急驚風,撞著慢郎中!既知了牛頭山圍困甚急,星夜趕去纔是,怎說遲幾日?恐怕是騙我,我不如單身匹馬趕去,豈不是好?」主意定了,竟寫了一封書,到了黃昏以後,悄悄的叫隨身小廝,將書去呈與太太看。卻自開了大門,提錘上馬,一溜煙竟自去了。這裡守門的不敢違拗,連忙進去報知太太。太太一見了書,慌忙的差下四五個家丁,分頭追趕,已不知那裡去了。祇得再著人帶了盤纏行李,望牛頭山一路追去,不表。

  且說岳雲一路問信,走了四日四夜,到了牛頭山。但見一片荒山,四面平陽,都是青草,並不見有半個兵馬,心中暗想道:「難道番兵都被爹爹殺完了?」正在疑惑,忽聽得山上叮叮當當,樵夫伐木之聲。公子跑馬上前,叫一聲:「樵哥,這裡可是牛頭山麼?」樵夫回答道:「此間正是牛頭山,小將軍要往何處去?」公子道:「既是牛頭山,那些番兵往何處去了?」那樵夫笑道:「小將軍你走差了路頭了!這裡乃是山東牛頭山,那有番兵的是湖廣牛頭山,差得多了!」公子道:「我如今要往湖廣去,請問打從那一條路去近些?」樵夫道:「你轉往相州,到湖廣這條大路去極好走。若要貪近,打從這裡小路抄去近得好幾天。祇是山徑叢雜難走些。」公子謝了樵夫,拍馬竟往小路走去。走不上十來里路,那馬打了一個前失,公子把絲韁一提,往後一看道:「我的馬落了膘了!要到湖廣去不知有多少路,這便怎麼處!」正想之間,聽得馬嘶聲響,回頭一看,祇見樹林中拴著一匹馬,渾身火炭一般,鞍轡俱全。岳雲失聲道:「好一匹良馬!」又看看四下無人:「不如換了他的罷?」

  正想要上前去換,忽聽得山同上喝道:「孽畜還不走!」公子抬頭看時,見一個小廝年紀十二三歲,在那岡上拖一隻老虎的尾巴,喝那虎走。公子想道:「這個人大起來,定然是個好漢。這匹馬想必是他的了,待我來耍他一耍。」便望著岡子上高聲叫道:「呔!小孩子,這個虎是我們養熟了頑的,休要傷了他,快些送來還我!」那小孩子聽了,心中暗想:「怪道今日擒這個虎恁般容易,原來是他養熟的。」便道:「既是你們的,就還了你。」遂一手抓著虎頸,一手撲著虎腿,望岡子下摜將下來。不道使得力猛,撲的一聲丟下同來,那虎早已跌死了。公子想道:「真個好力氣!」就下馬來道:「我的虎被你摜死了,快贈我一隻活的來。」就把那死虎提起來,望著岡子上摜將上去。那孩子心中也想道:「他的力氣比我更大。」遂雙手提著死虎,走下同來,對公子道:「你改日來,等我拿著一個活的賠你罷!」公子道:「這虎是我家養的,你就拿著了,也是死的,要他何用?」孩子道:「如今已摜死了,你待要怎的?」公子道:「也罷,你把這匹馬賠了我罷。」那孩子聽了,微微笑道:「呆子!古人說的關門養虎,虎大傷人。這個東西如何養得熟的?你原是想我這匹馬,來哄我的!」便在青草內去拿出一口青龍僵月刀來,跳上馬,叫聲:「你且來與我比比手段看,若勝得我這把刀,我就把這馬送你。若勝不得我,你直走你的路,休要妄想。」公子道:「既如此,好漢子說話不要放賴。」孩子說:「不賴!不賴!」

  岳雲聽了,提錘上馬。兩人直在山坡之下,各顯手段,戰了四五十合,未分勝負。公子暗想:「這樣一個孩子,戰他不過,怎麼到得百萬軍中去?」兩人直戰到晚。那小廝道:「住著!我對你說,天色晚了,我要回去吃飯了,明日再來與你比武罷。」公子道:「你明日倘然不來,我倒等你不成?你若要去,須把馬留下做個當頭,方許你去。」小廝道:「你祇是想我的馬!也罷,我把這口刀留在你處,明日來與你定個勝敗。」竟將刀遞與公子,拍馬而去!岳公子見天色已晚,無處投宿,祇得就在林中過夜。到了更深,身上覺得有些寒冷,公子就把死虎扯過來抱在懷中,競蒙矓的睡去。

  再說這前頭莊上,有一位員外,帶了莊丁,挑了一擔東西,掌著燈火,正往前行。一個莊丁說道:「不好了!有個老虎在林子內吃人哩!」員外拿燈近前一看,原來這個人是抱著虎睡的。員外叫聲:「小客官醒來!」岳公子被員外叫醒,開了眼,坐起來問道:「老丈何來?」員外道:「這裡豈是睡覺的所在?那裡來的死虎,你抱著他睡?倘再走出一個活虎來,豈不傷了性命麼!」公子道:「不瞞老丈說,晚生要往牛頭山去,遇著一位小英雄與我比武,殺了一日,未分勝負,約定明日再來,故此在這裡候他。」員外道:「你也呆了!倘他明日不來,豈不誤了你的路程?」公子道:「他將刀放在此做當頭,一定來的。」員外道:「刀在那裡?」公子道:「這不是?」員外一看,原來是自己外甥的,遂問道:「足下尊姓大名?居住何處?」公子道:「湯陰縣岳飛就是家父,晚生名喚岳雲。」員外聽了,道:「原來是位公子,得罪得罪!且請到寒莊過夜,明日再作商量罷。」岳雲道:「祇是驚動不當!」就提了刀錘,帶了馬,跟著員外到了莊上。

  中堂見禮畢,員外吩咐備酒款待,公子請問老丈尊姓大名,員外道:「老漢姓陳名葵。日間比武的,就是舍甥。」叫莊丁:「請大爺出來,與公子相見。」公子道:「這位小哥果然好刀法,必然是老丈傳授的了。」員外道:「此子名喚關鈴,他的父親原是梁山泊上好漢,叫做大刀關勝。這刀法是家姊丈傳我,我又傳他的。」正說之間,關鈴走將出來,見了便道:「舅舅不要睬他,他是拐子,想要拐我馬的㖸。」員外道:「胡說!我與你說了,這位少爺就是我常日間和你說的湯陰縣岳元帥的大公子岳雲,還不快來見禮!」關鈴道:「你果然是岳公子,何不早說!我就把這匹馬送你了,何苦戰這一日?」岳雲道:「若不是小弟賴兄這個死虎,怎能領教得小哥這等好刀法!」兩個不覺大笑起來!見過了禮,重新入席飲酒。

  談講了一會,岳雲對著員外道:「晚生意欲與令甥結為異姓兄弟,但不知老丈容否?」員外道:「公子是貴人,怎好高攀?」公子道:「老丈何出此言!」立起身出位來,扯著關鈴對天拜了八拜。關鈴年祇十二,遂認岳雲為兄。兩個回身,又拜了員外,員外回了半禮。再坐飲酒,當夜盡歡而散。員外叫莊丁收拾房間,關鈴遂陪岳雲同宿。

  到了次日,員外細細寫了牛頭山的路程圖,又取出金銀贈與岳雲作盤費,對公子道:「待等舍甥再長兩年,就到令尊帳下效力,望乞提攜。」公子稱謝不盡,關鈴將赤兔馬牽出來,贈與岳雲。公子拜辭了員外,關鈴不舍,又相送了一程,方纔分手回莊。

  且說岳雲拍馬加鞭,上路而行。到了下午,來到一個地方,團團一帶俱是山岡,樹木叢雜。正在難走之間,那馬踏著陷坑,哄嚨的一聲,連人帶馬跌在坑內。兩邊銅鈴一響,樹林內伸出幾把撓鉤,來搭公子。

  正是:龍游淺水道蝦戲,虎落平川被犬欺。不知岳公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