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政治
作者:陳獨秀
1920年9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8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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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誌(《新青年》)社員中有多數人向來主張絕口不談政治,我偶然發點關於政治的議論,他們都不以為然。但我終不肯取消我的意見,所以常常勸慰慈、一涵兩先生做關於政治的文章。在他一方面,外邊對於本誌的批評,有許多人說《新青年》不討論政治問題,是一個很大的缺點。我對於這個批評也不能十分滿足,曾在“我的解決中國政治方針”演說中回答道:“我們不是忽略了政治問題,是因為十八世紀以來的政制已經破產,我們正要站在社會的基礎上造成新的政治;我們不是不要憲法,是要在社會上造成自然需要新憲法底實質,憑空討論形式的條文,是一件無益的事。”因此,可以表明我對於政治底態度,一方面固然不以絕口不談政治為然,一方面也不願意和一班拿行政或做官弄錢當作政治的先生們談政治。換句話說,就是:你談政治也罷,不談政治也罷,除非逃在深山人跡絕對不到的地方,政治總會尋著你的;但我們要認真了解政治底價值是什麽,決不是爭權奪利的勾當可以冒牌的。

以上的說話,雖然可表明我對於政治底態度,但是過於簡單,沒有說出充分的理由,而且不曾包含最近對於政治的見解。所以現在要詳細談一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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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國不談政治的人很多,主張不談政治的只有三派人:一是學界,張東蘇先生和胡適之先生可算是代表,一是商界,上海底總商會和最近的各馬路商界聯合會可算是代表;一是無政府黨人。前兩派主張不談政治是一時的不是永久的,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因為他們所以不談政治,是受了爭權奪利的冒牌的政治底刺激,並不是從根本上反對政治。後一派是從根本上絕對主張人類不應該有一切政治的組織,他們不但反對君主的貴族的政治和爭權奪利的政治,就是民主的政治也要反對的。

我對於這三派的批評:在消極的方面,我固然很有以他們為然的地方;在積極的方面,我就有點異議了。

前兩派只有消極沒有積極的缺點,最近胡適之先生等“爭自由的宣言”中已經道破了。這篇文章開口便說:“我們本不願意談實際的政治,但是實際的政治卻沒有一時一刻不來妨害我們。”要除去這妨害,自然免不了要談政治了。

後一派反對政治,從消極的方面說起來,也有一大部分真理。他們反對政治,反對法律,反對國家,反對強權,理論自成一系統,到沒有普通人一面承認政治,法律,國家,一面反對強權的矛盾見解。強權是少數人的或多數人的,廣狹雖然不同,但若是沒有強權便沒有法律,沒有法律還有什麽政治國家呢?因此我們應該明白強權,國家,政治,法律是一件東西底四個名目,無政府黨人一律反對,理論到算是一貫。古代的社會契約(Social contract)和中世紀的自治都市(Commune),不但不是普遍的,而且是人類政治組織沒有進化到近代國家的狀態。近代國家是怎樣?Franz Oppeuheimer 說:國家底唯一目的,就是征服者支配被征服者底主權,並且防禦內部的叛亂及外部的侵襲。這主權底目的,也就是征服者對被征服者經濟的掠奪。(詳見Christensen's Politics and Crowd Morality,P.72所引)Christensen 說:國家是掠奪別人並防止別人來掠奪的工具;他的目的並不是制止每人和每人間底戰爭,乃是使這戰爭堅固而有效力。(見前書73、74 頁)羅素說:國家底骨子,就是公民集合力底倉庫。這力量有兩個形式:一是對內部的,一是對外部的。對內部的形式是法律及警察;對外部的形式是戰鬥力所表現的陸海軍。國家是一定區域內全住民底集合體依政府指揮用他們聯合力所組織起來的。國家底權力,對內僅限於叛亂的恐怖,對外僅限於戰敗的恐怖,所以他阻止這兩樣是絕對的。在實際上他能夠用租稅名義奪人家底財產,決定結婚和繼承底法律,懲罰他所反對的意見發表,因為要把一種人們住的地方劃歸別國他能置人於死地,並且他想著要打仗便命令一切強健男子到戰場去賭生命。在許多事件上,違反了國家底目的和意見,就是犯罪。(見Russell's 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 P.45.46.47.)過去及現在的國家底作用實在是如此,我所以說無政府黨反對國家,反對政治,反對法律,反對強權,也有一大部分真理。

從消極方面說起來,無政府黨否認國家政治,我們固然贊同;從積極方面說起來,我們以為過去的現在的國家和政治,過去的現在的資本階級的國家和政治,固然建築在經濟的掠奪上面;但是將來的國家和政治,將來勞動階級的國家和政治,何人能夠斷定他仍舊黑暗絕對沒有希望呢?反對國家的人,說他是掠奪機關;反對政治的人,說他是官僚底巢穴;反對法律的人,說他是資本家私有財產底護符:照他們這樣說法,不過是反對過去及現在掠奪的國家,官僚的政治,保護資本家私有財產的法律,並沒有指出可以使國家政治法律根本搖動的理由;因為他們所反對的,不曾將禁止掠奪的國家,排除官僚的政治,廢止資本家財產私有的法律,包含在內。

或者有人說:就是將來的禁止掠奪的國家,排除官僚的政治,廢止資本家私有財產的法律,仍然離不掉強權,所以不從根本上絕對廢除國家,政治,法律,這幾種強權,實現自由組織的社會,不能算徹底的改革。

我們對於這種意見,可以分開理論和事實兩方面的討論:

從理論上說起來,第一我們應該要問:世界上的事理本來沒有底,我們從何處徹起?所以懂得進化論的人,不應該有徹底不徹底的觀念。第二我們應該要問:強權何以可惡?我以為強權所以可惡,是因為有人拿他來擁護強者無法壓迫弱者與正義。若是倒轉過來,拿他來救護弱者與正義,排除強者與無道,就不見得可惡了。由此可以看出強權所以可惡,是他的用法,並不是他本身。我們人類文明最大的效果,是利用自然征服自然;例如水火都可以殺人,利用水便得了行船,洗濯,灌溉底效用;利用火便得了燒飯菜,照亮,溫暖身體底效用;炸藥和雷電傷人更是可怕,利用他們便得了開山治病及種種工業上的效用,人類底強權也算是一種自然力,利用他也可以有一種排除黑暗障礙底效用。因此我覺得不問強權底用法如何,閉起眼睛反對一切強權,象這種因噎廢食的辦法,實在是籠統的武斷的,決不是科學的。若有人不問讀書底目的如何,但只為讀書而讀書,不問革命底內容如何,但只為革命而革命,自然是可笑;現在若不問強權底用法如何,但只為強權而反對強權,或者只為強權而贊成強權,也未免陷於同一的謬誤。

從事實上說起來,第一我們要明白世界各國裏面最不平最痛苦的事,不是別的,就是少數遊惰的消費的資產階級,利用國家、政治、法律等機關,把多數極苦的生產的勞動階級壓在資本勢力底下,當做牛馬機器還不如。要掃除這種不平這種痛苦,只有被壓迫的生產的勞動階級自己造成新的強力,自己站在國家地位,利用政治,法律等機關,把那壓迫的資產階級完全征服,然後才可望將財產私有,工銀勞動等制度廢去,將過於不平等的經濟狀況除去。若是不主張用強力,不主張階級戰爭,天天不要國家,政治,法律,天天空想自由組織的社會出現;那班資產階級仍舊天天站在國家地位,天天利用政治,法律:如此夢想自由,便再過一萬年,那被壓迫的勞動階級也沒有翻身的機會。法國底工團派,在世界勞動團體中總算是很有力量的了;但是他們不熱心階級戰爭,是要離開政治的,而政治卻不肯離開他們,歐戰中被資產階級拿政權強迫他們犧牲了,今年五一節後又強迫他們屈服了,他們的自由在那裏?所以資產階級所恐怖的,不是自由社會的學說,是階級戰爭的學說;資產階級所歡迎的,不是勞動階級要國家政權法律,是勞動階級不要國家政權法律。勞動者自來沒有國家沒有政權,正因為過去及現在的國家,政權都在資產階級底手裏,所以他們才能夠施行他們的生產和分配方法來壓迫勞動階級;若勞動階級自己宣言永遠不要國家,不要政權,資產階級自然不勝感謝之至;你看現在全世界底國家對於布爾塞維克底防禦,壓迫,恐怖,比他們對於無政府黨利害的多,就是這個緣故。

第二我們要明白各國底資產階級,都有了數十年或數百年底基礎,站在優勝的地位,他們的知識經驗都比勞動階級高明得多,勞動階級要想征服他們固然很難,征服後想永久制服他們不至死灰復燃更是不易。這時候利用政治的強權,防止他們的陰謀活動;利用法律的強權,防止他們懶惰,掠奪,矯正他們的習慣,思想都很是必要的方法。這時候若反對強權的壓迫,若主張不要政治,法律,若提倡自由組織的社會,便不啻對資產階級下了一道大赦底恩詔,因為他們隨時得著自由,隨時就要恢復原有的勢力地位。所以各國共和革命後,民主派若失了充分壓服舊黨底強力,馬上便有復辟底運動。此時俄羅斯若以克魯巴特金的自由組織代替了列寧的勞動專政,馬上不但資產階級要恢復勢力,連帝政復興也必不免。克魯巴特金《國家論》中所稱贊的中世自治都市是何以失敗的,他所指責的近代資本主義的國家是何以發達起來的?這主要的原因,不用說一方面是自治都市裏既不是以勞動階級為主體,又沒有強固的政治組織,因此讓君主貴族們壟斷了政權;一方面是新興的資本家利用自由主義,大家自由貿易起來,自由辦起實業來,自由虐待勞動者,自由把社會的資本集中到少數私人手裏,於是漸漸自由造成了自由的資本階級,漸漸自由造成了近代資本主義自由的國家。我們明明白白曉得中世自治都市是放棄政權失敗的,是放任那不法的自由(Unconscionable Freedom)失敗的,勞動階級底枷鎖鐐銬分明是自由主義將他帶上的;現在理想的將來的社會,若仍舊妄想否認政治是徹底的改造,迷信自由主義萬能,豈不是睜著眼睛走錯路嗎?我因此深信許多人所深惡痛絕的強權主義,有時竟可以利用他為善;許多人所歌頌贊美的自由主義,有時也可以利用他為惡;萬萬不可一概而論,因為凡強權主義皆善,凡自由主義皆惡,象這種籠統的大前提,已經由歷史底事實證明他在邏輯上的謬誤了。

第三我們要明白人類本性的確有很惡的部分,決不單是改造社會制度可以根本鏟除的;就是社會制度——私有財產制度,工銀勞動制度——所造成的人類第二惡性,也不是制度改變了這惡性馬上就跟著消滅的。工銀勞動制度實在不應該保存,但同時若不強迫勞動,這時候從前不勞動的人,自然不會忽然高興要去做工;從前受慣了經濟的刺激(Economic Stimulus)才去勞動的工人,現在解除了刺激,又加上從前疲勞底反動,一定會懶惰下來;如此一時社會的工作效率必然銳減。少數人懶惰而衣食,已經釀成社會上的不平等;若由少數增至多數,這社會底生活資料如何維持呢?人類誠然有勞動的天性,有時也自然不須強迫;美術化的勞動和創造的勞動,更不是強迫所能成的,自來就不是經濟的刺激能夠令他進步的;所以工銀制度在人類文化的勞動上只有損而無益。至於人類基本生活的勞動,至少象那不潔的勞動,很苦的勞動,既然沒有經濟的刺激,又沒有法律的強迫,說是人們自然會情願去做,真是自欺欺人的話;凡有真誠的態度討論社會問題的人,不應該說出這樣沒有征驗的話來。制度變了,制度所造成的人類專己自私的野心,一時斷然不易消滅:倘然沒有法律裁制這種傾向,專制的帝王貴族就會發生在自由組織的社會裏;若要預防他將來發生,抵抗他已經發生,都免不了利用政治的法律的強權了。更有一件事,就是人類底性欲本能和水續占有行動合起來發生的男女問題;這問題是人生問題中最神秘不可思議的部分,不但社會制度革命不能解決他,並且因為解除了經濟的政治的壓迫和誘惑,真的純粹的男女問題更要露骨的發生。這時候的男女問題內,並不夾雜著政治的經濟的影響和罪惡,倘由這種問題發生了侵犯個人及損害社會安寧的罪惡,也應該有點法律的裁制才好。

據以上的理論和事實討論起來,無政府黨所詛咒的資產階級據以造作罪惡的國家,政治,法律,我們也應該詛咒的;但是勞動階級據以鏟除罪惡的國家,政治,法律,我們是不應該詛咒的;若是詛咒他,到算是資產階級底朋友了。換句話說,就是我們把國家,政治,法律,看做一種改良社會的工具,工具不好,只可改造他,不必將他拋棄不用。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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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反對政治的人也有兩派:一是舊派,他們眼中的國家,就是“我國家數百年深仁厚澤”的國家,“學生這樣囂張還成個什麽國家”的國家;他們眼中的政治,就是“吳佩孚只是一個師長不配參與政治”的政治;他們眼中的法律,就是“王法”“國法”“大清律”的法律;這派底意見,我們犯不著批評。一是新派,他們雖不迷信政治,法律和國家有神秘的威權,他們卻知道政治法律和國家是一種工具,不必拋棄不用。在這一點上我很以他們為然;但是他們不取革命的手段改造這工具,仍舊利用舊的工具來建設新的事業,這是我大不贊成的。這派人所依據的學說,就是所謂馬格斯修正派,也就是Bebel 死後德國底社會民主黨,急進派所鄙薄所攻擊的社會黨也就是這個。中國此時還夠不上說真有這派人,不過頗有這種傾向,將來這種人必很有勢力要做我們唯一的敵人。

他們不主張直接行動,不主張革那資產階級據以造作罪惡的國家,政治,法律底命,他們仍主張議會主義,取競爭選舉的手段,加入(就是投降)資產階級據以作惡的政府,國會,想利用資產階級據以作惡的政治,法律,來施行社會主義的政策;結果不但主義不能施行,而且和資產階級同化了,還要施行壓迫勞動階級反對社會主義的政策。現在英、法、德底政府當局哪個不是如此?象這樣與虎謀皮為虎所噬還要來替虎噬人的方法,我們應該當作前車之鑒。

他們主張的國家社會主義,名為社會民主黨,其實並不要求社會的民主主義,也不要求產業的民主化,只主張把生產工具集中在現存的國家——現存的資產階級底軍閥官僚盤踞為惡的國家——手裏。WilhelmLiebknecht 批評這種國家社會主義道,這種國家社會主義,實在說起來只可叫做國家資本主義(State Capitalism),取其貌似投時所好來冒牌騙人罷了。德國底國家社會主義,嚴格說起來就是普魯士底國家社會主義,他的理想就是軍國的,地主的,警察的國家,他所最厭惡的就是民主主義。(見Wilhelm Liebknecht,No Compromise,No Political Trading,P.15.)這種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裏面,勞動階級底奴隸狀態不但不減輕而且更要加重;因為國家成了公的唯一的資本家,比私的多數的資本家更要壟斷得多。這種國家裏面,國家的權力過大了,過於集中了統一了,由消滅天才的創造力上論起來,恐怕比私產制度還要壞。這種國家裏面,不但無政府黨所詛咒的國家,政治,法律底罪惡不能鏟除,而且更要加甚;因為資產階級底軍閥官僚從前只有政治的權力,現在又假國家社會主義的名義,把經濟的權力集中在自己手裏,這種專橫而且腐敗的階級,權力加多罪惡便自然加甚了。若是把這名義與權力送給世界上第一個貪汙不法的中國軍閥官僚,那更是造孽不淺。

他們反對馬格斯底階級戰爭說很激烈,他們反對勞動專政,拿德謨克拉西來反對勞動階級底特權。他們忘記了馬格斯曾說過:勞動者和資產階級戰鬥的時候,迫於情勢,自己不能不組成一個階級,而且不能不用革命的手段去占領權力階級的地位,用那權力去破壞舊的生產方法;但是同時階級對抗的理由和一切階級本身,也是應該掃除的;因此勞動階級本身底權勢也是要去掉的。(見《共產黨宣言》第二章之未)他們又忘記了馬格斯曾說過:法國社會主義及共產主義的著作,到德國就全然失了精義了;並且階級爭鬥底意義從此在德國人手中抹去,他們還自己以為免了法國人的偏見..他們自以為不單是代表無產階級利害的,是代表人類本性底利害,就是代表全人類利害的;這種人類不屬於何種階級,算不得實際的存在,只有哲學空想的雲霧中是他存在的地方。(見前書第三章)他們只有眼睛看見勞動階級底特權不合乎德謨克拉西,他們卻沒眼睛看見戴著德謨克拉西假面的資產階級底特權是怎樣。他們天天跪在資產階級特權專政腳下歌功頌德,一聽說勞動階級專政,馬上就擡出德謨克拉西來抵制,德謨克拉西到成了資產階級底護身符了。我敢說:若不經過階級戰爭,若不經過勞動階級占領權力階級地位底時代,德謨克拉西必然永遠是資產階級底專有物,也就是資產階級永遠把持政權抵制勞動階級底利器。修正派社會主義底格言,就是:“從革命去到普通選舉!從勞動專政去到議會政治!”他們自以為這是“進化的社會主義”,殊不知Bebel 死後德國底社會民主黨正因此墮落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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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結論是:我承認人類不能夠脫離政治,但不承認行政及做官爭地盤攘奪私的權利這等勾當可以冒充政治。

我承認國家只能做工具不能做主義,古代以奴隸為財產的市民國家,中世以農奴為財產的封建諸侯國家,近代以勞動者為財產的資本家國家,都是所有者的國家,這種國家底政治法律,都是掠奪底工具,但我承認這工具有改造進化的可能性,不必根本廢棄他,因為所有者的國家固必然造成罪惡,而所有者以外的國家卻有成立的可能性。

我雖然承認不必從根本上廢棄國家,政治,法律這個工具,卻不承認現在的資產階級(即掠奪階級)的國家,政治,法律有掃除社會罪惡的可能性。

我承認用革命的手段建設勞動階級(即生產階級)的國家,創造那禁止對內外一切掠奪的政治法律,為現代社會第一需要。後事如何,就不是我們所應該所能夠包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