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俗人應避雅人

論俗人應避雅人
作者:魯迅 1934年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且。

這是看了些雜誌,偶然想到的——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並非全沒有,不過因為「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裡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裡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彩,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面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面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閒,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只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麼大不同;就是肚子裡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面。

譬如罷,有兩位知縣在這裡,他們自然都是整天的辦公事,審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夠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應該加以恭維,天地之間這才會有雅人,會有韻事。如果你不恭維,還可以;一皺眉,就俗;敢開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攪壞了。然而世間也偏有狂夫俗子;記得在一部中國的什麼古「幽默」書裡,有一首「輕薄子」詠知縣老爺公余探梅的七絕——紅帽哼兮黑帽呵,風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開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糊塗。而且他替梅花所說的話,也不合式,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只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麼罪案的。為什麼呢?就因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

小心謹慎的人,偶然遇見仁人君子或雅人學者時,倘不會幫閒湊趣,就須遠遠避開,愈遠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著和他們口頭大不相同的臉孔和手段。晦氣的時候,還會弄到盧布學說的老套,大吃其虧。只給你「口裡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裡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倒還不打緊,——然而險矣。

大家都知道「賢者避世」,我以為現在的俗人卻要避雅,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