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文字
← | 「題未定」草(六至九) | 論新文字 作者:魯迅 1936年1月11日 |
《死魂靈百圖》小引 |
|
漢字拉丁化的方法一出世,方塊字系的簡筆字和注音字母,都賽下去了,還在競爭的只有羅馬字拼音。這拼法的保守者用來打擊拉丁化字的最大的理由,是說它方法太簡單,有許多字很不容易分別。
這確是一個缺點。凡文字,倘若容易學,容易寫,常常是未必精密的。煩難的文字,固然不見得一定就精密,但要精密,卻總不免比較的煩難。羅馬字拼音能顯四聲,拉丁化字不能顯,所以沒有「東」「董」之分,然而方塊字能顯「東」「鷳」之分,羅馬字拼音卻也不能顯。單拿能否細別一兩個字來定新文字的優劣,是並不確當的。況且文字一用於組成文章,那意義就會明顯。雖是方塊字,倘若單取一兩個字,也往往難以確切的定出它的意義來。例如「日者」這兩個字,如果只是這兩個字,我們可以作「太陽這東西」解,可以作「近幾天」解,也可以作「占卜吉凶的人」解;又如「果然」,大抵是「竟是」的意思,然而又是一種動物的名目,也可以作隆起的形容;就是一個「一」字,在孤立的時候,也不能決定它是數字「一二三」之「一」呢,還是動詞「四海一」之「一」。不過組織在句子裡,這疑難就消失了。所以取拉丁化的一兩個字,說它含胡,並不是正當的指摘。
主張羅馬字拼音和拉丁化者兩派的爭執,其實並不在精密和粗疏,卻在那由來,也就是目的。羅馬字拼音者是以古來的方塊字為主,翻成羅馬字,使大家都來照這規矩寫,拉丁化者卻以現在的方言為主,翻成拉丁字,這就是規矩。假使翻一部《詩韻》來作比賽,後者是賽不過的,然而要寫出活人的口語來,倒輕而易舉。這一點,就可以補它的不精密的缺點而有餘了,何況後來還可以憑著實驗,逐漸補正呢。
易舉和難行是改革者的兩大派。同是不滿於現狀,但打破現狀的手段卻大不同:一是革新,一是復古。同是革新,那手段也大不同:一是難行,一是易舉。這兩者有鬥爭。難行者的好幌子,一定是完全和精密,借此來阻礙易舉者的進行,然而它本身,卻因為是虛懸的計劃,結果總並無成就:就是不行。
這不行,可又正是難行的改革者的慰藉,因為它雖無改革之實,卻有改革之名。有些改革者,是極愛談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邊,卻使他恐懼。惟有大談難行的改革,這才可以阻止易舉的改革的到來,就是竭力維持著現狀,一面大談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業。這和主張在床上學會了浮水,然後再去游泳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
拉丁化卻沒有這空談的弊病,說得出,就寫得來,它和民眾是有聯系的,不是研究室或書齋裡的清玩,是街頭巷尾的東西;它和舊文字的關系輕,但和人民的聯系密,倘要大家能夠發表自己的意見,收獲切要的知識,除它以外,確沒有更簡易的文字了。
而且由只識拉丁化字的人們寫起創作來,才是中國文學的新生,才是現代中國的新文學,因為他們是沒有中一點什麼《莊子》和《文選》之類的毒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