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諧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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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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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陽范水廢園,故多狐。有寧生者,性狷介,日淫於書。因暑月懊悶,假園亭以憩,友勸阻之。寧笑曰:「是何傷?狐所挾以媚人者二,貪淫者,媚以色,貪財者,媚以金。我兩無所好,惟好架上書。媚術雖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應而去。

  飯後,臥北窗下,見女子從屏後出。寧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書,囅然曰:「名教中自有樂地。是兒獨學寡聞,將為勤學死。」

  寧起叱曰:「騷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豈妄哉?汝果讀書明理,當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為譏議?」寧曰:「憑城作祟,假虎樹威,汝輩長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讀書,而不知大禹娶塗山之事乎?綏綏龐龐,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諸史冊,子何未之深考?」寧曰:「是誠有之。但汝輩篝燈弄譎,臥榻宣淫,終非善類。」女曰:「死則正邪,大聖猶羨其仁,穴則知雨;漢儒尚欽其智,況有形九尾,德至乃來,《山海》名經,言之鑿鑿。汝誠讀書而未得其解耳!」寧凝想久之,肅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為不足齒之傖,今聞高論,願為書友。」女笑諾之。晨塗暝寫,日共校讎偶坐荷亭點《周易》,女忽問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寧曰:「上言『離』者,『麗也』,裡麗則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復從天地說到夫婦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則男女交感,聖人所諱言乎?」寧曰:「然!」女曰:「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又何說也?」言畢,星眸斜睇,杏靨微紅。寧魂搖志奪,應聲而答曰:「卿有意乎?請卜諸《易》。」

  女隨手占得『末濟』。寧曰:「『未濟』徵凶,事不諧矣。」女曰:「小狐濡尾,雖不當位,剛柔應也,何害?」寧惑之,自此遂同寢處。

  不半月,神疲氣殆,漸不可支。友過而詰之,寧百方自諱。

  入夜女來,寧以病告。女曰:「君著書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園善病,安知不因《封禪》一書?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寧深以為然。遂擯棄丹鉛;日與女團坐一室。

  又匝月,病體益深,沉綿牀褥。友復過之,寧漸吐其實。友歎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則愛弛,以金媚人者,金盡則交絕。惟陽竊君子之行,陰播小人之譎,擇所好而投之,媚之術愈變,而媚之毒愈長矣!」寧戄然悔悟。友急喚輿人,星夜舁歸于家,女亦遂絕。越半載;寧病瘵死。遺書散佚,後不可考。

  鐸曰:「此朱門上客一面照心鏡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缽,亦是我輩大罪過處。」

虎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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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與豪右某爭田界,以他事誣諸官,竟斃於獄。母痛哭曰:「家無男子,誰為父復仇者?恐白骨冤埋,終作千秋黑獄矣!」女含涕而進曰:「兒不肖,髫齡稚齒,不能作趙家娥。有得仇人而殺之者,兒願執箕帚事之。」母鑒其誠,日以其言禱諸西山之麓。

  一日,聞某入城祝縣令壽,路出西山,虎突起於前,齧喉而斃。母女方額手慶,忽-虎曳尾而來,逕登堂上。母女變色卻走。虎徘徊瞻眺,殊無惡意。母闔扉而語曰:「今日殺某於道者,非汝也耶?」虎頷之。母曰:「蒙君仗義,雪我前仇。煢煢母女,定當香花頂禮,用酬大德。未識降臨玉趾,意欲何為?」虎怒目而視,似憎其爽約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將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寢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儷?況我年近桑榆,家無蘭玉,方將倚婿為活。汝為地下人報怨,獨不為未亡人施德乎?謹陳衷曲,乞賜矜全。」

  虎聞其語,神凋氣喪,垂頭欲出;而一步九顧,依依不捨。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聽。妾前以身相許,豈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舊約,當掃除一室,與君終身相守,存夫婦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納。

  女乃導虎入帷,營菟裘於繡榻之旁;食則同牢,居則同室。女晨起理妝,虎必潛身奩次,側目偷窺。夜俟女卸裝登牀就寢,始伏於牀下,竟夕不寐。恐以鼾聲擾其清夢也。有時甘旨不給,則銜鹿脯以進,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盤旋室內者無停趾。病癒,始歡躍如初。女習以為常。

  而母氏因年邁無依,時咎女之失計,而遇虎禮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為擇婿。女曰:「背德不祥,負恩非福:況女子以心許人,豈必作形骸之論哉?」執不允。後女以鬱疾死,停屍堂上。虎忽嗥哭而來,淚下如雨,進殮者皆見之。繼埋玉於祖塋之側,虎一日巡視者三。春秋令節,輒銜山果以奠。越三載如一日。母貧乏不能自話,虎猶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鐸曰:「有情癡者,必無傲骨。虎而癡,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頭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難馴乎?癡而能傲,是為真傲,傲而能癡,是為真癡。」

雞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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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郡婁門外雞坡,吳王收雞處也,至今居人以養雞為業。有祝翁者,豢雌雄兩頭。一夕,聞牆下喧呶不已,怪而聽之。

  聞雄者曰:「爾我蒙主人豢養,數米而食,鑿垣而棲,有何不樂?而膠膠膊膊,終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則頸,憚則斷尾,全無一點丈夫氣。而猶絳冠金距,驕人昏夜,能不使人氣憤?」雄者曰:「夫不雄飛,妻終雌伏。汝何所長,而翹我短處?」雌者曰:「堂上爭蟲,籠中抱卵,成家之道,捨我其誰?況秦穆公得我而霸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貴。妝惟與宋處宗輩,作窗下清談,否則溝畔塗膏,鏡中學舞。恐曹阿瞞棄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試,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謂但知雌守,未覿雄風者也。我所以勝於若輩者,全在一鳴驚人耳!祖逖聞我而著先鞭,燕丹效我而脫奇禍。至於齊官驚夢,用佐賢名;楚子乘車,不愆兵法。奇功偉烈,炳耀千秋。此田饒以夜不失時,尊予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自今以後,請先子而鳴。」雄者門:「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隨其後矣。陰乘陽位,非以獲福,實階之禍耳!」雌者曰:「爾勿言。我先聲一奪,當使望氣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聞風卻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無夕不鳴。家人以為不祥,殺而烹之。祝翁歎曰:「翰音登天,何可長也。況其位之不當乎!罹於凶也宜矣。」

  鐸曰:「《太玄經》有云:『雌雞晨鳴,雄雞宛頸。』陽衰陰盛,其積漸使然耶?願天下處閨房者,持予雄辯,壓彼雌風;毋柔聲下氣,養同木雞也。」

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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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之濱,有靈物焉,其名曰獺。-日,游於北岸,遇林中之鸇集敗於磐石。相聚而語。鸇曰:「君善捕魚,我善捕雀,而雀之見我者,往往嘵音駭翼,電流星散,以至十不獲一。不知君觀魚濠上,能聚族而殲否?」獺曰:「魚之畏我,猶如雀之畏君耳,豈盡惡生樂死,而願入枯魚之肆者?」鸇曰:「吾聞君驅之使去,復招之使來,操何神術而能若此?」獺曰:「世傳我別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鉤爪,犀有駭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會,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齒,予翼者兩其足;肯令我輩添牙益爪,窮兩間之物類乎哉?」鸇曰:「然則奈何?」獺曰:「我所以驅之復來者,因取之時,末嘗過戕其類,坐而逸獲,若出於不覺也者;彼以為無患而過我,於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縱,欲貪故廉之說也。」鸇曰:「君言是矣,但鳥之狡,有甚於魚者。魚性最馴,不過隨波逐流而已,鳥之中,如鴆以婦守,雁以奴巡,杜鵑以倒掛而善防,鸚鵡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處堂,鴿依佛塔之鈴,烏傍賈船之楫,種種機心,弋人何篡?一時決起於前,不於此時盡掩其群,而縱之遠逝,不亦悔之晚乎?」獺曰:「君之志則大矣!然何如留無盡之藏,為他日屬饜地乎?」言未已,百鳥橫空而來。鸇攫得四五頭,餘皆竄入林中。

  鸇意不能捨,奮翼逐之。適射生兒潛伺於側,伏機一髮,鸇先貫項而死。獺哀其愚,設祭於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惟我與爾,以殺為田。廉則寡取,貪則同捐。何子不惜,齎恨重泉!吾今輟業,濯手江邊,寧枵其腹,勿喪其元。貪人敗類,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請視此鸇。」

  鐸曰:「聚族而殲,鸇則毒矣。而欲貪故廉,獺之陰謀更毒也。乃天獨報於鸇,而不報於獺。豈咒魚入缽,佛門所不禁耶,亦江頭懺悔之功也?」

蟻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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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螞蟻」。有賈老者,業此三十餘年,家小泰。買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紹推算之。褚善謔,口多微詞,戲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貴,汝當作封翁。」賈老曰:「我輩執業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蠍號將軍,螢稱正宇,蝶封香國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諸蟲皆貴,安見蟻命之獨賤乎?況道在螻蟻,蒙莊羨之、所望蛾子時術之耳。」賈不知其戲,述孝廉語誇示同儕。眾舉手賀曰:「淳于棼燒到指頭香,帶挈百萬螻蚊一齊昇天矣!」賈大喜,日以封翁自負言。

  兒性憨,年十八,惟《大學》三頁粗能成誦。人問曰:「令郎讀《左傳》否?」賈曰:「《左傳》已熟,今聞讀『右傳』矣!」蓋日聽其誦「右傳首章」。「右傳二章」故也。兒年二十,頑鈍如初。賈恐前言不驗,復質諸褚孝廉。褚笑曰:「雖有貴命。何其速也?蟻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數,予姑待之。」賈唯唯。後兒日荒於賭,漸至廢學。會八旬壽誕,眾客登堂稱祝,褚亦在座。賈復理前說。褚曰:「君頭銜已貴,何必倚佳兒博封誥哉?」賈問何銜。曰:「中人科中人,升賣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晉封草議大夫。」眾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蔭,不作茶館大使,亦當作交易府錄事也。」賈始悟其戲,而封翁之想乃絕。

  鐸曰:吳人誚官卑者曰「螻蟻大前程」,然畢竟前程靶亦從螻蟻上來也。豈必《西京記》中勢通館閣,《南柯夢》裡貴埒侯王,始識前言之非戲瓏?賈老之不驗,殆所謂蟻慕羊肉,羊肉不慕蟻耳!漆園吏之言,更刻於褚子廣。

龜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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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江棠,以風鑒起家,求田問舍,富甲一郡際。同業者爭謁之,叩其挾何妙訣,而所投輒利?適階下龜蹩蹙而來。某指而笑曰:「是吾師也。汝等問計於我,不如問計於龜。」同業者詢其故。曰:「吾所挾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

  同業者曰:「相法與龜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於龜也。風鑒一道,行之最難,必現龜身而說法耳!」眾請竟其說。曰:「我等挾術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處逢迎?某翰林,某閣部,餂其家奴,納交門下,此名『靠背硬』。蓋龜之恃以衛身者,全在此錚錚鐵背耳。龜入門最難,朱門高檻,誤趨則蹷。我鑽得三尺薦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腳進』。得門而入,無傾跌之虞矣。其入門也,趾高氣插,固為貴人所惡,脅肩諂笑,亦為僕輩所輕。必蹣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龜之曳於途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後獵,左倪右若,皆龜之體也。繼而談相,偶然適中,則學龜之昂頭掉尾,自鳴得意,此名『軟火囤』。使會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儀宜倍。如言不中窾,則學龜之卷尾縮頭,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後圖,再高聲價。他如客寓不必求寬,如龜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飯不必茹葷,如龜之伏土便能果腹。龜俯者有靈,遇忌我者必鞠躬,龜寢者無息,遇罵我者且忍氣。結二十八宿之黨,用七十二鑽之技。六眸盡瞎,四足猶忙。由是龜窟反為金穴,而風鑒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於龜者也。爾等盍以龜鑒!」眾齊聲歎服,而階下龜仍蹩蹙而去。

  鐸曰:嘗讀《史記·龜策傳》,而知南辰北斗之說,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與焉。乃此君悟道於龜,豈李固足履龜文,李嶠耳傳龜息,亦《相經》所載者乎?捨我靈龜,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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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傳孌童為兔,不知始於何時?襄陽韋生,豪族也。寵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後眷一童,名粲兒。終年不履內院,日與粲兒坐書室調笑為樂。又得仇十洲所畫《左風懷秘戲》,按譜行雲,照圖作雨。後庭花滿,視溫柔鄉不在釵叢中矣。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與粲兒通,而韋不知也。一日,韋他出,阿紫出簾下招粲兒私語曰:「自與君接後,紅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經年不御,倘一旦臨蓐,諸婢子持我短長,寧仰藥以求死耳!子盍為我計。」粲兒曰:「我籌之熟矣,斷不誤卿!」

  亡何,韋自外歸,與粲兒共朝膳。甫一舉箸,顰眉捧腹,忽作嘔逆狀。韋急起擁之,曰:「昨晚花陰露坐,脫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兒曰:「非也。自蒙君家雅愛,懷娠者三月餘矣!」韋大駭,繼而笑曰:「雄雞抱卵,牡馬生駒,今古未聞。子勿以此相戲。」粲兒曰:「君不知耶,我見君中年乏嗣,而又棄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蘭茁?因私禱諸海棠祠下,願得轉男作女,為君延一線之祧。今果神明鑒察,早晚為君抱子,而猶以我言為戲乎?」韋大喜,拍背而語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從此守株而待,不必更營三窟矣!」

  由是日復一日,將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兒曰:「生兒外寢,殊不雅觀,乞移我於內室。」韋商諸他姬,皆負氣不允。時阿紫托疾臥繡榻中,招韋與語曰:「自君貪戀頑童,三年不踐閨闥。今急而求之,無怪渠不應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無許往來蹀躞,俟彼兔身後遣事可也!」韋笑曰:「汝擯我作門外漢,意欲藏盜於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釵者,直可認作姊妹行耳。君如見疑,我亦何必瑣瑣?」韋出,與粲兒語。粲兒曰:「此善策也。男兒生產,本駭聽聞。今移我於西院,一旦臨盆,假言是紫娘所出,不至紛騰物議,貽後日佳兒之玷。」韋亦拍掌稱善,遂移粲兒於西院,自乃獨宿外廂。

  一夕,傳言粲兒腹痛大作,急喚家人往招收產。而呱呱-聲,房內誕麟兒矣。越半月,粲兒繃嬰孩而出。視其儀容,與粲兒酷肖,呼之曰「似娘兒」,而不知實似其父也。因粲兒無乳,囑阿紫以米汁飼之。而終日乳香噴濫,韋亦不詰其所自來。一切瑤環繡葆,皆取給於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閨中,百方調護,韋以為不妒,轉羨其賢。嘗戲謂粲兒曰:「兔生鳥覆,真癡兒之福也!」粲兒亦戲曰:「撲朔迷離,雌雄莫辨,君亦顧兔而未能相鳥者矣。」後韋以淫欲無節,中道而殂,諸姬星散。粲兒與阿紫竟成夫婦。俟兒成立,收其遺產,遷居冠蓋里,稱富室焉。

  鐸曰:男子後庭生育,天下可廢婦人,俞華麓乃戲言耳。愚者以戲為真,卒至兔窟初成,鸞巢盡覆。舐豪而孕,實忘蹄者成其校也。《慎子》曰:「積兔於市,過而不視。」其齊家之微義乎?花下卯宮,草間兔種。怪父兮生我,誤踐其形;學母也天只,別通其竅。將乾化濕,化臭為奇。失肩背於當場,帖心腹於暗室。海底奮揮珠之爪,翻則為雲;腦後下刺繡之針,覆堪作雨。於是好龍狎客,鑽李狂徒,玩稚子於股間,屈英雄於胯下。偷開寶庫,虛張陽貸之弓;巧借南風,直送滕王之閣。始則食人餘唾,鑿鳥道以塗紆;繼且困我垓心,穿魚腸而甲透。差異女兒浦口,橫決紅潮;正喜童子場中,倒搴赤幟。深入不毛之地,幾忘傷股之凶。歷黃花谷之路難,懼黑松林之樹倒。拔篙而去,漁父出桃源洞乎;摩頂而來,居士聞木樨香否?而且華元棄甲,攪亂於思。鞏老閉關,郎當禿箭。回看鴻溝水溢,難尋廁上茅公;忙將秘篋符偷,權代牀頭陳媽。真貽羞於牛後,亦見嫉於娥眉。嗟乎!白面郎君,兗兗穿褌之蝨;黑臀公子,紛紛帶刺之蜂。妾婦道窮,男兒氣喪。所望鞠躬而退,出窮袴於車中;無復背道而馳,等牽船於岸上。服上刑則斷其雞尾,敢效被底鴛鴦;從末減則卻彼蒸豚,任泣河中魴鯉。蓋因小人難養,況兼女子身來。須知鑿井徒勞,還是耕田計穩。毋使艾豭入室,盜我婁豬;以至狡兔突圍,牽其犬子。前車可鑒,早提防東閣之奸;後戶難開,莫輕啟北門之鑰。

雉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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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穆翁,豢鳥為業。七十而鰥,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計央媒,無一報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龍嬌客,盡擇英年。今髮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誰以繡閣嬌姿,侍老壽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籠中鳥盡放之,負氣出遊。

  一日,竄叢谷間,四圍蒼莽,無可問途,忽有白雉矯翼而飛,投山南而去。翁跡之,山盡處,倏有村落。槐陰蔥茂中,亞字牆垣,連亙百步,左側園扉洞開。翁疑為大家宅第,不敢通謁,潛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語而來,曰:「令日天氣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戲。」牽紅攀綠,連次而登。一女子著退紅衫,綠衿翠袖,背花不語。眾曰:「阿鶯癡耶?昨桑夫人作燈花卜,一頭四蕊,謂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風流嘉會,彼此同之,汝何先為癡想?」正嘲笑間,瞥見翁藏身花下,嘩然曰:「紅鸞未照,南極星犯花宮矣!」

  翁初入釵叢,心搖目眩。欲自陳蹤跡,又拙於語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內傳言:「桑夫人來。」四女子舍翁環立,夫人問曰:「嬌客來乎?」眾臼:「那有嬌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顧而唾,回身盡散;獨阿鶯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鶯兒頗有慧心,勿學癡婢子以貌取人,與人拗氣。」固導翁入內室,笑謂翁曰:「若輩少昊氏之苗裔也。瑣尾流離,鷦寄於此,與足下夙有機緣,敬占鵲喜,竊附鸞交。願足下勿以鴆盤為醜,而且作待闕鴛鴦也。」翁唯唯。於是鳳頭燈照,鴨舌香燒,孔雀屏前,與阿鶯明成嘉禮三女子伏屏底以窺,嗤嗤匿笑,曰:「好個韝鷹佳婿,絕似韋家郎揀得碧鸛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鶯贈翁。翁啖之,三日而盡。

  不半月,面黑者盡白,髮白者盡黑,頦下鬚亦墮落無遺。攬鏡一照,彷彿三五少年時也。三女子聞之,攜酒稱賀,彩衣翩若,軟語鉤輈。叩其名,始知長為鵑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體最佻,好張雙袖作回風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懷裡。鶯娘亦時拂衣桁,以逗引之。鵑娘稍矜重,而緣酒迷心,亦復戲彈脂血,倒掛蓮鉤,夭態游詞,百般交作。翁方新負少年,左偎右抱,幾欲先弄大姨,後弄小姨。鶯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誚之曰:「汝初得斷鳧續脛,遂欲一箭雙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個月新婦子,便學作護窠雞,豈我輩鴟鴞,遂毀爾家室乎?」

  鶯娘拂袖而起,曰:「始則唾之,繼則餂之,真烏合之眾也!我不能食倉庚炙,為爾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翹尾,張公子且曾見慣。肯借鄰烏覓華胥之夢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喬。姊妹間不過作蘭苕之戲耳!」鵑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歸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則獨讓鸞棲,愛少,則競圖鳩占。本應威同鸇逐,姑念孟家鴻案,共有前緣。鶯兒且拗冤作德,釋怨同歡,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謠啄。」三女子雀躍面前,齊聲謝過。夫人亦去。竟酌酒為鶯娘陪禮,笑曰:「我等鴉嘴撩人,幸妹子無忘鳳諾。」鶯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終翼覆,妹何敢獨效于飛也?」翁聞其言,格聲一笑。眾曰:「汝圖一箭雙雕,今得一衾四鳳。恐水中鸂鶒,啖不慣幾許天鵝肉耳!」自此日則比翼,夜則交頸,四女子從無間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來,曰:「大樹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嬌啼,不忍遽別。夫人遣素衣婢促之。鶯娘曰:「寧同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真我今日之謂也。」翁亦戀戀不行。婢曰:「我送君來,還送君去。強留無益,恐同被覆巢之禍耳!」不得已,垂涕而別,出門數武,回見宅第全墟。但見桑樹一株,垂陰半畝。有伐木者,執斧其下,四鳥集桑樹間,哀鳴悲噪。方欲詰諸其婢,轉瞬化為白雉,騰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諸伐木者,留其株本,問道而還。

  鐸曰:「如臯一射,賈妻含笑。則雉之為物,專調停人閨閣事也,然牧犢子七十無妻。未嘗感其《雉朝飛》一曲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開籠放鳥之德歟?」

    情魔書癖兩相纏,殢我溫柔預我元。何似語言文字外,一齊解脫野狐禪。

    銷磨傲骨為情癡,掉首歸來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畫虎買胭脂。

    長舌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盡情歌。伏雌畢竟操刀割,輸與雄雞斷尾多。

    昨宵有獺哭訌濆,楚些聲中不忍聞。多少貪夫林下葬,題詩何處弔秋墳?

    風誥鸞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癡呆。腰間金印懸如斗,都自南柯郡裡來。

    不作朱門白項烏,願甘曳尼辱泥塗。黑衣叁透麻衣訣,許負先生也負圖。

    迷離撲朔不堪題,舐卻雄豪且並棲。狡窟營成香閣閉,可憐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張,鰥魚引到合歡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買鳳凰。

  受業洪詔恩謹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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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鐸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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