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北史》雜記

讀《北史》雜記
作者:胡適
中華民國18年(1929年)
原載1929年8月中國公學大學部《中國文學季刊》第1卷第1期

北方民族的「鑄象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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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史·高歡本紀》(六,2):

    爾朱榮“遂入洛,因將篡位。神武(高歡)諫不聽,請鑄像卜之。鑄不成,乃止”。

又同書《高洋本紀》(七,7),

    於是徐之才盛陳宜受禪。……帝……乃使李密卜之,遇大橫,曰,大吉,漢文帝之封也。帝乃鑄象以卜之,一寫而成。

又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永寧寺下)也說:

    於是〔爾朱榮與元天穆〕密議長君,諸王之中不知誰應當璧,遂於晉陽人各鑄象,不成。惟長樂王子攸光相具足,端嚴特妙。是以榮意在長樂。

十八,三,廿一

又《北史·后妃傳》上:

    魏故事,將立皇后,必令手鑄金人,以成者為吉。不則不得立也。

十八,三,廿四

又同傳:

    道武皇后慕容氏,……帝令后鑄金人,成,乃立之。

    道武宣穆皇后劉氏,……以鑄金人不成,故不登后位。……明元即位,追尊謚位。

    明元昭哀皇后姚氏,……明元以后納之,后為夫人,后以鑄金人不成,未升尊位。然帝寵禮如后。是後猶欲正位,后謙不當。泰常五年薨,帝追恨之,贈皇后璽綬而加謚焉。

十八,三,廿四

魏朝曾訂正北方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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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史》卷十九,《咸陽王禧傳》:

    孝文(471—499)引見朝臣,詔斷北語,一從正音。禧贊成其事。於是詔:“年三十已上,習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已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依舊。若有故為,當降爵黜官。若仍舊俗,恐數世之後伊、洛之下復成被發之人。朕嘗與李沖論此,沖言,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何必改舊從新?沖之此言,應合死罪。乃謂沖曰,卿實負社稷。沖免冠陳謝。”

此事在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六月,《孝文本紀》(《北史》三)只記云:

    六月己亥,詔不得以北俗之語言於朝廷,違者免所居官。

《李沖傳》(《魏書》五三)不記此次爭論。

十八,三,廿六

《北史》記男色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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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齊《廢帝殷本記》(《北史》七,9)云:

    〔天保〕九年,太子監國,集諸儒講《孝經》,令楊愔傳旨謂國子助教許散愁曰:“先生在世,何以自資?”對曰,“散愁自少以來,不登變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簡策,不知老之將至”。

此答可見“孌童”之好,在當時是平常的事。魏《汝南王悅傳》(十九,15)云:

    〔悅〕妃閻氏,生一子,不見禮答。有崔延夏者,以左道與悅遊,合服仙藥松術之屬。……又絕房中而更好男色。輕忿妃妾,至加捶撻,同之婢使。

又魏《彭城王韶(勰之孫)傳》(十九,11)云:

    文宣(高洋)常剃韶鬢須,加以粉黛,衣婦人服,以自隨,曰,“以彭城為嬪御”。譏元氏微弱,比之婦女。

十八,三,廿六

崔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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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讀《崔浩傳》(《北史》二一),很感覺其人之偉大。崔浩一生頗有種族之感,故他對於北征,每次皆決勝,對於南征則每次皆阻撓,此非偶然之事也。

  他以國史事被誅,《北史》記他“書國事,備而不典,而石銘顯在衢路,北人咸悉忿毒,相與構浩於帝”。這是說他老實記載北人之幼稚鄙野,故當時有“直筆”之頌,這也可見他有種族之見。

  他的父親崔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為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以自傷,而不行於時,蓋俱罪也。浩誅,中書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允知其意”。此可證崔氏父子有種族之感也。

  崔浩的政見全是漢朝儒家的思想,但他“性不好莊老之書,每讀不過數十行,輒棄之,曰,此矯誣之說,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老聃習禮,仲尼所師,豈設敗法之言以亂先王之教?袁生所謂家中筐篋中物,不可揚之王庭”。

  他與天師寇謙之相善,排斥佛教,故有446年之大毀佛法。“浩非毀佛法,而妻郭氏敬好釋典,時時誦讀。浩怒,取而焚之捐灰廁中。”佛法為外國教,此舉也有種族之意味。

十八,三,三十

北朝的女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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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拓跋氏舊制,“后宮產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故:

    椒庭之中,以國舊制,相與祈祝,皆願生諸王公主,不願生太子。(《北史》十三)

這制度到宣武胡后始廢止。這個制度雖是慘酷不人道,然而其中涵義正是懼怕女后權大。

北朝女子似比南方女子自由的多。高歡的婁后便是一例。婁后

    少明悟,強族多聘之,並不肯行。及見神武(高歡)城上執役,驚曰,此真吾夫也。乃使婢通意,又數致私財,使以聘己。父母不得已而許焉。(以下《北史》十四)

  高歡後以外交關係,要同蠕蠕通婚,婁后勸他娶蠕蠕公主。

    公主性嚴毅,一生不肯華言。

  高歡有爾朱氏妃,

    公主引角弓仰射翔鸱,應弦而落。妃引長弓,斜射飛烏,亦一發而中。

  北朝女后最奇特者為隋文帝的獨孤后。她嫁時,與文帝相得,“誓無異生之子”。她最妒忌,后宮莫敢進御。

    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后伺帝臨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三十余里。

    高熲、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高熲曰,“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帝意少解,駐馬良久,夜方還宮。后候上於閣內,及帝至,流涕拜謝。熲、素等和解之。

獨孤后的妒忌,不但用在她丈夫身上,竟成了一個普遍的原則。

    后見朝士有妾孕者,必勸帝斥之。

高熲因此見黜:

    熲夫人死,其妾生男,〔后〕益不善之,漸加譖毀,諷帝黜熲。

她的長子太子勇也因此被廢黜:

    勇多內寵,昭訓雲氏嬖幸,禮匹於嫡,而妃元氏無寵,嘗遇心疾,二日而薨。獻皇后意有他故,甚責望勇。

    又自妃薨,雲昭訓專擅內政,後彌不平,頗求勇罪過。

    晉王廣知之,彌自矯飾,姬妾恒備員數,唯與蕭妃居處。皇后由是薄勇,愈稱晉王德行。(《勇傳》,《北史》七一)

後來竟因此殺了幾個兒子,壞了楊家天下。《勇傳》中詳記獨孤后的說話,神氣如畫。

  但妒忌不限於獨孤后,似當時確有這樣一種風氣。魏淮陽王《孝友傳》(《北史)十六),孝友嘗奏表曰:

    古諸侯娶九女,士有一妻二妾。晉令,諸王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官品令,第一第二品有四妾,第三第四有三妾,第五第六有二妾,第七第八有一妾。所以陰教聿修,繼嗣有廣。廣繼嗣,孝也。修陰教,禮也。

    而聖朝忽棄此數,由來漸久。將相多尚公主,王侯娶后族,故無妾媵,習以為常。

    婦人多幸生遭今世,舉朝略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設令人強志廣娶,則家道離索,身事迍邅,內外親知共相嗤怪。凡今之人通無准節,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勸以忌。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自云受人欺,畏他笑我。王公猶自一心,以下何敢二意!

孝友的提議的是非,我們可以不論;但這一段文章卻很可以表示當日女子的威權!

  獨孤后不過是這個背景中的一個人而已。

十八,五,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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