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鏡
讀書鏡 作者:陳繼儒 明 |
序
编辑張雲叟云:「頃遊京師,常聽司馬溫公、王荊公之論,於行義文史為多,唯歐陽公多談吏事。余言:『學者見公,莫不欲聞道德文章,今先生何教人以吏事?』公曰:『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未厭學,欲求漢史一觀,公私無有。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垂錯,不可勝數;違法徇情,滅親害義,無所不有。且夷陵荒遠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當時仰天誓心,自爾遇事不敢忽。』時蘇明允父子亦在,共聞此語,莫不歎服。」我朝李康惠公承勳為刑部屬,林見素公為僉都,謂李曰:「昔三原王公在南都,其志未嘗一日不為天下國家,故無一日無賢士大夫往來門下。今吾門寂寥,豈吾不能屈己耶?何賢者之不至也?」李因問曰:「公今所交何人?」曰:「同官張公實、太宰楊應寧、司諫楊文震。」請各問所長,曰某長於某。各問所短,曰某短於某。請問公所長,林遜謝。請問公所短,林悚然。李曰:「承勳每侍教所聞惟節義文章,而未嘗及學問。公所長在是,所短亦在是乎?」林亦歎服。夫天下大事,全賴文章節義人擔卻,然不可不講明學問與吏事。學問如切脈,吏事如藥方,知脈審方,然後國家之沉屙痼疾,應手即除。不然,未識病夫之生死,不辨庸醫之是非,或因循以待亡,或執拗以速禍。是果誰之咎哉!故要做天下第一奇男子,須要事理圓融;要事理圓融,須要講明學問吏事。此愚《讀書鏡》之所以作也。陳繼儒書於漱石齋。
卷一
编辑王昶《戒子》云:「徐偉長不沽高名,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務。其有所是非,則托古人以見意,當時無所褒貶。」歐陽公《歸田錄跋》曰:「唐李肇《國史補》序云:『言報應,敘鬼神,述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譚笑,則書之。』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於肇。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志也。」劉元城先生又曰:「吾友後來未可遽立議論,以褒貶古今。」蓋見聞未廣而涉世淺故也。且如孔子萬世師也,方孟僖子且死,戒其嗣懿子師孔子,時孔子年尚少。又齊景公晏子適魯問禮,時孔子年三十。其後,孔子之年五十餘,方曆聘諸國,十四年而歸魯。時孔子年六十三歲,乃始刪詩定書,係周易,深矣。故其著述始可為後世法。譬如積水於千仞之源,一日決之,滔滔汨汨,其源深也。若夫潢潦之水,乍流乍涸,終不能有所至者,其源淺也。古人著書,多在暮年,蓋為此。大抵著書,上者羽翼世道,次者磨礱身心,又次者淘汰俗氣,又次者資輔聰明,又次者摩娑歲月。若簸口皮,眯心目,橫索錢米,恣逞胸懷,近觸尤悔,遠釀奇窮,皆公論失真之罪也。嗚呼!士傳言,庶人謗,三代盛時則可,若後世則處士橫議,小人無忌而已,可不戒與!
韓持國知穎州,時彥以狀元及第判州事,每稱狀元。持國怒曰:「狀元無官耶?」自是改呼僉判,彥終身銜之。馬涓亦以狀元及第判秦州,亦呼狀元。秦帥呂晉伯曰:「狀元者,及第未除也。既為判官,則勿稱之矣。」涓愧謝之。予嘗舉此以問客,曰:「二事絕類,而一銜之,一謝之,何與?」客曰:「人品不同耳。」予曰:「固然。持國曆聲而吒之,故其人多怨。晉伯平心以道之,故其人多悅。程子曰:『凡為人言者,理勝則事明,氣忿則招拂。』此之謂也。」
顏之推云:「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崖岸。拱抱之梁,必沉溺於川淵者。何哉?為其傍無餘地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必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也。」或問呂居仁:「天下歸仁如何?」居仁作韻語答之,曰:「面前徑路無令窄,窄時無過客。無過客時徑益荒,眼前滿地生荊棘。」黃山谷云:「面前徑路常須令寬,路徑窄則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以上三言相符,彼立己於峻,及離人而立於獨者,可以警矣。
趙抃罷政閑居,一士人以書贄見,公讀之終卷,正色謂士人曰:「朝廷有學校,有科舉,何不以卒業,卻與閑退之人說他朝廷利害。」士人惶恐而退。山人范知璿獻所為文於宋璟,璟判之,曰:「觀其《良宰論》頗涉諂諛。文章若高,請從舉選,不可別奏。」古人云,當官不接異色人。不止巫、祝、尼、媼,禮當疏絕。至於工藝之人,亦不可久留於家,與之親狎。此輩皆能變易聽聞,簸弄是非。又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辭、字畫以媒進,一與款洽,即墮術中。如房琯為相,因一琴工黃庭蘭出入門下,依倚為非,遂為相業之玷。若此之類,能審察疏遠,亦省事遠謗之一助也。
王伯厚云:「元祐諸賢不和,是以為紹聖小人所乘。元符、建中韓曾不和,是以為崇寧小人所陷。紹興趙張不和,是以為秦氏所擠。古之建官曰三公,公則無私矣。曰三孤,孤則無朋矣。無私無朋,王道蕩蕩,何亂之有?」
仁宗嘗春日步苑中,屢回顧,皆莫測聖意。及還宮中,顧嬪御曰:「渴甚,可速進熟水。」嬪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屢顧不見錼子,苟問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歸。」左右皆稽顙動容,呼萬歲。聖性仁慈如此。林豳公位極人臣,嘗言:「平生不稱意有三:其一為灃州刺史;其二貶司農卿;其三自西川移鎮廣陵,舟次為駭浪所驚,左右呼不至,渴甚,自潑茶吃也。」以此視仁宗度量,豈非酸措大骨頭,天地懸絕。
韓魏公知中山,李清臣謁見其侄,吏報曰:「太祝方寢。」李為絕句曰:「公子乘間臥絳廚,白衣老吏慢寒儒。不知夢見周公否,曾說當年吐哺無?」ぶ曾謁華州李相不遇,吟曰:「老夫三日門前立,珠箔銀屏畫不開。詩卷卻拋書袋裏,譬如閑看華山來。」劉魯風投謁所知,為典謁所阻,吟曰:「萬卷書生劉魯風,煙波萬里謁文翁。無錢乞舉韓知客,名紙毛生不為通。」自古公卿家專有此病,故古人以將命典謁為重。然為士者宜使王公聞其名而不得見,則前詩又覺多事矣。
東坡云:「余謫居惠州,諸子不聞餘耗,憂愁無聊。蘇州定惠院學佛者卓契順謂邁曰:『子何憂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紹聖二年三月二日,契順涉江渡領,黧面繭足,以至惠州,得書徑還。余問所求,答曰:『契順惟無求故來惠州,若有求則在都下矣。』苦問不已,乃曰:『昔蔡明遠鄱陽一校耳,顏魯公絕糧江淮之間,明遠載米周之。魯公憐其意,遺以尺書,天下至今知有明遠也。今契順雖無米與公,然萬里之勤,倘可援明遠例,得數字乎?』余欣然許之,為書《歸去來兮》詞以貽之,庶幾契順托此以不朽也。』慶曆中,諫官李兢坐言事謫湖南物務,內殿承制范亢時為黃蔡門都監,念言事坐謫者後多至顯官,乃悉傾家物與之辦行。兢至湖南,少日遂卒。前輩有言人切不可有意,有意即差,事固不可前料也。余每笑范亢百萬家財,不如卓老僧東坡半紙。
崔溮拜中書令,父以吏部尚書致仕,數為請托以幹溮,溮每不從,由是父子相失,大為時論所嗤。郤愔忠於王室,而其子超有重名,黨桓溫,愔疾溫而不知其子與之善。超將亡,以一箱書付門生,曰:「本欲焚之,恐翁年尊必以傷湣致疾。吾死後,若捐眠食,可呈此箱。」愔後果哀悼,門人呈之,皆與溫往反密計。愔於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復哭。夫湜,太平公主客也。超,桓大司馬客也。二君立身草草,然一則宦情重,故逆情於生前。一則名根輕,故苦心於身後。今矯跡潔身藉亂命者,其將為湜乎,為超乎?
漢陳涉既王,其故人嘗與傭耕者叩宮門求見,閽吏不肯為通。會涉出,遮道而呼,乃載歸後宮。發舒自恣,言涉故情。涉怒,殺之。公孫弘起家徒步,為丞相,故人高賀詣之。弘食以脫粟飯,覆以布被,賀怨曰:「何用故人富貴為?脫粟布被,我自有之。」弘大漸。賀告人曰:「公孫弘內服貂蟬,外服麻枲。內廚五鼎,外膳一肴。豈可以示天下?」於是朝廷疑其矯焉。弘歎曰:「寧逢惡賓,莫逢故人。」宋向柳與顏竣友善,及峻貴,柳猶素情自許,不推先之。范劇戒柳曰: 「名位不同,禮有異數。卿何得作曩時意耶?」柳曰:「我與士遜心期久矣,豈可一旦以勢利處之?」及柳以事繫獄,屢密請,竣竟不助之,柳遂伏法。今人富貴忘久要,困窮過責望,遂使歲寒之盟,殞越中路。王公高誼,削跡布衣。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宋太祖一日罷朝,俯首不言者久之。內侍王繼恩問其故,上曰:「早來前殿指揮一事,偶有誤失,史官必書之,我所以不樂也。」又一日,後苑挾弓彈雀,有臣僚扣殿,稱有急事請見。上急出見之,受所聞奏乃常事。太祖曰:「此事何急?」對曰:「亦急於彈雀。」上怒,以鉞斧柄撞口,兩齒墜焉。徐伏地取齒置懷中,上怒曰:「汝將此齒去訟我也?」對曰:「臣豈敢訟陛下,自有史官書之。」上怒解,賜金帛慰勞而去。乃知宋初史書核實,朝廷尚知畏憚如此。
南齊江泌食菜不食心,以有生意,唯食老葉而已。宋高頔有所乘馬老,以糜飼之。曹彬每冬月,禁勿修葺牆壁,謂瓦石間百蟲所蟄,動之恐傷其生。伊川在經筵,見哲宗盥漱噴水避蟻。夫王侯將相猶仁心不殺如此,令人驅役奴隸,遠致異品,既飽則揚揚自得,少不如意,則怒罵庖者。染習成俗,見聞久慣,以為飲食合當如此,而不以為怪。夫貪生畏死,人物同也。愛戀親屬,人物同也。所以不同者,人有智,物則無智,人能言,物則不能言耳。哀哉!
呂申公二子,謁歐陽公於潁上。入見公,納拜,出則二子相歎,以為前輩不可及。韓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國子博士為漕,頗慢公。公不為校,待之甚禮。俄潞公代為留守,未至,揚言云:「李稷之父絢,我門下土也。聞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視稷猶子也,果不悛,將庭訓之。」公至北京,李來謁,坐客次久之,公著道服出,徐語曰:「而父,吾客也。隻八拜。」稷不獲已,如數拜之。尹師魯以貶死,其子樸方褓繈。既長,韓魏公聞於朝,命官。魏公到北京,薦為屬,教育之如子弟。樸少年有才,所為或過舉,魏公掛師魯之像哭之。馬援有疾,梁鬆來候,獨拜床下,援不答。諸子問曰:「梁一孫帝婿,貴重,朝廷公卿莫不憚之,大人奈何獨不為禮乎?」援曰:「我乃鬆父友也。」鬆懷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印。援槁葬城西,妻子草索詣闕請罪。帝出鬆書示之,方知所坐。夫納拜以定其公,正言以折其傲,泣像以動其心,此三君子之行事,皆古人也。若如援之挾長,當鬆之挾貴,遂至執友之誼不復可施,而前輩一切執手殷勤之誨,亦從此杜口矣。可歎哉!
北齊安德王延宗,高文襄第五子。母陳氏,魏廣王妓也。延宗幼為文宣所養,甚愛之。年十二,猶騎置腹上,令溺己臍中,抱之曰:「可憐止有此一個。」 封定州刺史。於上大便,使人在下張口承之。後為周武帝見擒,誣反,以椒塞口而死。宣和間芒山有盜臨刑,母來與之訣,盜對母云:「顧如小兒時一吮母乳,死且無憾。」母與之乳,盜齧斷乳頭,流血滿地,母死。盜因告刑者曰:「吾少也,盜一菜一薪,吾母見而喜之。以至不檢,遂有今日。故恨殺之。」嗚呼!異矣。夫語教子嬰孩,不虛也。
侍郎梅溪王公見人禮塔,呼而告之,曰:「汝有在家佛,何不供養?」宋大本圓照禪師,人有飯僧者,必告之曰:「汝先養父母,次辦官租。如欲供僧,以有餘及之。」徒眾在此,豈無望檀那之施?須先為其大者。蓋古人透徹佛事,故能為此不作佛事語。乃知通佛法未有不通世法,犯王法未有不犯佛法。
仁宗御製元舅隴西王碑文,詔蔡襄書之。其後命學士撰溫成皇后碑文,又敕公書,則辭不肯書,曰:「此待詔職也。」鄒志完第進士,調揚州潁昌府教授,呂公著、范純仁為守,皆禮遇之。純仁屬撰樂語,浩辭。純仁曰:「翰林學士亦為之。」浩曰:「翰林學士則可,祭酒、司業則不可。」純仁敬謝。成化初,章編修懋、黃編修仲昭、莊檢討昶以史官辭撰煙火致詞,得罪以去。籲!亦由執政無純仁,故至此。
卷二
编辑昔武王問五帝之誡於尚父,尚父曰:「黃帝之誡曰:『吾居民上,搖搖恐夕不至朝。』乃鑄金人,三封其口。曰:『磨兜堅,慎勿言。』「故孔子於《易傳》著慎言者十二,於《論語》著慎言者十五,於《戴禮》著慎言者八,亦既拳拳矣。老氏猶譏之曰:「凡今之世,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辨閎遠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者也。」蓋言之流禍深,人之發言易。以易發當深禍,嘻,危哉!
田文問其父嬰曰:「我聞將門有將,相門有相。君用事齊相,至今三年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切怪之。」黃魯直云:「人生須輟生事之半,養一佳士教子弟,為十年之計,乃有可望。求得佳士,既資其衣食溫飽,又當尊敬之。久而不倦,乃可以盡君子之心,而享其功。每見士大夫家,養客略與僕使同耳,如此何緣得佳士,藝麻必不能為粟也。」余觀縉紳之家,養士多矣,生前則桃李無陰,死後則蒺藜入室。毋論子弟未得一士之用,而向之讒詔面諛者,且悉轉為下石裹甲之人矣。故座有佳賓,家雖貧,吾知其必興。門無國士,族雖大,吾知其必敗。
衛茲弱冠,與同郡文生俱稱盛德。郭林宗與二人共至市,子許買物,隨價仇直。文生訾嗬,減價乃取。林宗曰:「子許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後文生以穢貨見捐,茲以烈節垂名。雪峰、岩頭、欽山,自湘中入江南。至新吳山之下,欽山濯足澗側,見菜葉而喜,指以謂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尋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濁,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為哉!」後入山,果無名衲。大抵情為欲根,儉為福本。有多情之文生,必不能為一擲百萬之劉毅。有惜福之雪峰,然後能為竹頭木屑之陶荊州。
東坡在嘉祐立論務在更變,在熙寧立論務在安靜。在熙寧力排募役,在元祐乃主免役。蓋惟是之從,而不徇時之好惡,此其所以為君子。楊畏在寧則從熙寧,在元祐則從元祐,在紹聖、元符則從紹聖、元符,時人目之曰楊三變。不顧是非而惟時是徇,此其所以為小人。昔衛鞅徙木之後,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盡遷之於邊城。」夫立法之時,不難徒言不便者,而難徒言便者,鞅一切不顧,直是有豪傑胸膽,要亦厭其變遷不情耳。若使楊畏當之,其在首斥之列必矣。故君子寧為獨立鶴,毋為兩端鼠。寧昂昂若千里之駒,毋泛泛若水中之鳧。
宋郭進造宅既成,以酒席犒工,令子弟之席設於諸工之下,指工人曰:「此造宅者。」指諸子曰:「此賣屋者。」進死未幾,果為資政殿學士陳彥升所得。蘇掖仕至監司,家富甚嗇。每置產,吝不與直,爭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嘗置別墅,與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吾輩他日賣之亦得善價也。」父愕然,自是少悟。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營造。初劉溫叟之生也,其父嶽曰:「吾老矣,他無所欲,但冀世治民和,與此兒皆為溫洛之叟,耕釣煙月,酣詠太平之化足矣。」溫叟憶父語,遂為名臣。慶曆中,張宗晦以秘書監致仕居洛陽,一日謁留守,其子唐言:「唐賀監知章以道士服歸會稽,明皇錫以鑒湖。今洛中嵩少雖非朝廷所賜,大人可衣羽服,優遊其間,何必事請謁。」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攀緣。顧顗之子綽,私財甚豐,鄉里士庶多負其責,覬之禁不能止。及為本郡,誘綽出諸券書一廚,顗之悉焚燒。宣語遠近:負三郎責,皆不須還。王殉好積聚,及死,其子弘悉燔燒券書,一不收責。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積財。
梁祖既有移鼎之意,求賓客直言之士。一日忽出大梁門外數十里,憩於高柳樹下。樹可數圍,柯幹甚大。梁祖獨語曰:「好大柳樹。」徐遍視賓客,注目久之,坐客各各避席,對曰:「好大柳樹。」祖又曰:「此大柳樹可作車頭。」末坐五六人起對:「好作車頭。」祖厲聲曰:「柳樹豈可作車頭?我見人說秦時指鹿為馬,有甚難事?」悉擒言作車頭者,撲殺之。楊願與秦檜善,至飲食、動作悉效之。檜嘗食因噴嚏失笑,願亦陽噴飲而笑,左右哂焉。檜亦厭之,諷御史排擊而去。吳顧雍為人寡言,動靜特當,孫權亦歎服之。每飲晏,左右嘗恐酒失,為雍所見,不敢肆情。權亦曰:「顧公在坐,使人不樂。」其見憚如此。張昭容貌矜岩有威風,吳主嘗曰:「孤與張公言,不敢妄也。」余謂丈夫處世,談笑言論,嘗防識者在傍。如顧與張,原自使人心畏,楊願及樹下五六人,原自使人心鄙。至於取譏君子,而反不見容於小人,尤可憐也。
隱士趙逸述晉人云:「自永嘉以來三百餘年,建國稱王者十六君,目睹其事。國亡之後,史書皆非實錄。」天後時,有獻三足鳥者,左右或言一足偽,後笑曰:「但史冊書,安用察其偽乎?」周公瑾云:「定哀多微詞,有所避也。牛李有異議,有所黨也。國史凡幾修,則是非凡幾易矣。」元劉靜修詩云:「紀載從來已失真,紛紛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論心術,恐有無邊受屈人。」故史不可輕讀,古人亦不可輕論。
馮瀛王云:「吾三入相,每不如前,以擢任親故知之。初入能用至丞郎,再入能用至遺補,三入不過州縣。是宰輔之權日輕也。」桑維翰常謂交親曰:「凡居宰相職位,有似著新鞋襪。外望雖好,其中甚不快活。大抵宰相權重,固非好消息。若權輕,則叔向所謂國將亡必多制,可不畏與?」
高宗曰:「台諫論事,雖許風聞,要須審實。如排擊人才,豈無好惡?若果務大體,不指摘纖瑕細務,強置人於過,豈惟陰德不淺,亦可以銷刻薄之風,成忠厚之俗。」趙鼎曰:「聖訓廣大如此,言事官宜奉以周旋也。」王縉時為監察御史,擢□御史,遷左司諫,時在言路,知無不言。每謂人才實難,多事之際,宜為朝廷愛惜。以故不專彈擊,而惟論安危利害大計,與所以啟沃君心者。高宗嘗稱其中正不阿,得諫臣體。他日,言事者有不稱,帝曰:「王縉論事可思。」慶曆中,余靖、歐陽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為諫官,執政亦欲從其請。時文正為參政,語同列曰:「石介剛正,天下所聞,然性亦好異。若使為諫官,必以難行之事責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則引裾折檻,叩頭流血,無不為矣。」人皆服其言。夫憂盛危明,辟邪鎮惡,此皆臣子一念忠義所發,誠不可已。然或過於痛哭流涕,而其事未必至此。過於嬉笑怒罵,而其人未必至此。故其勢人主必以言為輕,而其漸人臣亦必以言為諱。他日雖有積薪之隱禍,滔天之巨奸,無復開口著手處矣。
謝上蔡云:「透得名利關,方是小歇處。今之士大夫,真能言之鸚鵡也。」朱晦翁曰:「今時秀才,直會說廉說義。及到做來,祇是不廉不義。」此即能言鸚鵡也。而或者見能言之鸚鵡,乃指為鳳凰鸞鷟,唯恐其不在靈囿間,不亦異乎?雖然,鸚鵡可也。讒言煩興,交亂四國,嘵嘵為百舌鳥,則不可也。
司馬光入相時,差役之復,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開封府蔡京獨如約,悉改畿縣雇役,無一違者。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之有?」張浚始與趙鼎相得甚,浚先達,力引鼎。嘗論人才,浚劇談檜善,鼎口:「此人得志,吾輩無所措足矣。」浚不以為然。及引檜共政,方知其暗。浚之被論也,鼎約同列救解,檜見帝獨無一語,浚遂謫遠州。檜在樞府惟聽鼎,鼎反深信之,卒為所傾。鼎與浚晚遇於閩,言及此,始知皆為檜所賣。客有讀此者,曰:「小人難知如此。」余笑曰:「小人何嘗難知,隻緣君子未到難悅地位耳。」
元朔中,徐偃為齊相。至齊,偏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曰:「吾始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絕矣,毋復入我之門。」義熙中,何叔度子尚之為吏部郎,告定省,傾朝送之。叔度謂曰:「聞汝來,送別可有幾客?」答曰:「殆數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非送何彥德也。」勢在則群蟻聚膻,勢去則飽鷹颺漢。悠悠濁世,今古皆然,何足怪者!有識之士,不必露徐偃之剛腸,但請拭何叔度之冷眼。
秦檜嘗語王葆曰:「檜欲告老如何?」葆曰:「此事不當問葆。」檜曰:「他人不敢言,以公有直氣故問爾。」葆曰:「果欲告老,不問親仇,擇可任國家之事者使居相位,誠天下生民之福。」檜默然。正德初,關中盛傳朝議欲起三原王端毅公,秦左史汝南強景明晟上詩曰:「八十耆年一品官,歸來清節雪霜寒。雖然海內歸心在,可奈君前下拜難。鷗鷺恐疑威鳳起,風雲長護老龍蟠。三公事業三槐傳,留取完名久遠看。」王公得詩大悅。夫大臣去就出處,上係社稷安危,下係士林瞻表。故薦得數輩賢才,乃可弛乾坤之負擔,養得百年名節,方能傲風月之全身。
李沆為丞相,秉政日,狂生叩馬獻書,曆詆其短,公遜謝,曰:「俟歸詳覽。」生訕怒,隨馬後肆言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濟天下,又不能引退以謝人言,久妨賢路,寧無愧乎?」公於馬上督踖再三,曰:「某屢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耳。」終無忤意。富弼,字彥國,少有罵者如不聞,人曰:「罵汝」。彥國曰:「恐罵他人。」又曰:「呼姓名而罵,豈罵他人?」彥國曰:「天下無同姓名者乎?」告者大慚。及為相,嘗語子孫曰:「忍之一字,眾妙之門。睦族處事,尤為先務。若清儉之外,更加一忍,則何事不便。」夫朝廷用人,專論才德,而獨於輔臣,又責以相度二字。蓋相,地道也,婦道也。地欲耐物,婦欲耐家。不然,佛氏所謂蝦蟆禪,一跳即倒耳。
蕭穎士恃才傲物,嘗攜壺逐勝,憩於逆旅。風雨暴至,有紫衣翁領二童子避雨於此,穎士頗侮之。雨止,老人上馬嗬殿而去。穎士始知為吏部侍郎王五也。明日造門謝罪,引至廡下,坐而責之。復曰:「子負名傲忽,其止於一第乎?」果終於揚州工曹。此前輩不可輕也。張嘉正始為中書舍人,崔湜輕之。後與議事,正出其上,湜驚曰:「此終君座耳。」後年為中書令。此後輩不可輕也。呂文穆公未第時,薄遊一縣,胡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呂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於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云:「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爾。」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既而次榜亦首選。兩人相見俱甚赧,此同輩不可輕也。
葉石林出蔡元長門下,所著尚有《避暑錄》。中間紀蔡元長事,多稱為魯公而不名。此雖近於私,然亦見古人用心忠厚,有始終處。今之失足權門,自甘廝養者,一遇其敗,輒反戈攻之,冀文其醜,其又石林之罪人哉。然葉公文人也,猶不足異。獨陸放翁所載包明事,則又士大夫所不如者。包明者,不知其鄉里。少為兵,事湯岐公,自樞密至左相,明常在府。紹興末,岐公以御史論罷,故例一府之人皆罷,遇拜執政,則往事焉。久之,御史中丞汪公澈拜參知政事,一府皆往。汪公,蓋前日劾岐公者也。於是明獨不肯往。曰:「是常論擊吾公者,持何面目事之。」雖妻子饑寒不之顧,未幾以病死。方岐公貴時,所薦士大夫多矣。至其失勢,不反噬以媚權門者幾人?且岐公平日待明非有異於眾人也。汪公之拜,一府俱往,非獨明也,明而往事汪公,非有負也。泥塗賤隸,又非清議所及。而其自信,毅然不移如此,蓋有古烈士之風矣。書其始末,使讀者有感焉。
卷三
编辑宋王素為諫官,言人材難得,無事之時,當為朝廷愛惜。程明道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遺補過則可,若搜索臣下短長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我朝陳尚書壽,性孤特,不矯訐,在諫垣指陳時政得失無隱,然嘗曰:「吾父戒弗作刑官,刑官枉人,言官枉人尤甚,顧可輕耶?」故公雖敢言而不搜士大夫之短長,以沽直名。余讀子瞻為可馬溫公神道碑,言上即位之三年,人人自重,恥言人過。夫公當熙寧構黨之時也,而人猶若此。今聚訟紛然,釀成一片罵世界,可懼哉!然則彈劾可已乎?羅豫章曰:「朝廷大奸不可容,朋友小過不可不容。若容大奸,必亂天下。不容小過,則無全人。」
蘇易簡特受宋太宗顧遇,性特躁進,罷參政,知鄧州,年才逾壯,有不勝閑冷歎,贈老僧詩曰:「憔悴二郎三十六,與師氣味不爭多。」又移書親舊,曰:「退位菩薩難做。」竟不登疆仕而卒。世言躁進,有夏侯嘉正為館職,平生好燒銀,常曰:「吾得水銀銀一錢,知制誥一日,無恨矣。」俱不諧而卒。錢僖公惟演,自樞密使為使相,歎曰:「使我於黃紙盡處押一個字,足矣。」寇準年三十餘,太宗欲不用,尚以其少,準遽服地黃,兼餌蘆菔以歹之,未幾皓白。宋李宗諤云:「先公少多病,炙灼殆無完膚。」故從伯趙相國謂曰:「太凡壯年宦仕忌於太速,肌體患在太豐。觀子氣實神深,雖體中多疾,無足慮也。」范鎮東《齊記事》云:「嘉陵江上見二鶻未成,躍出巢穴,往往墮崖下死。其天性俊勇,是躁進之類也。」籲!可畏哉。
明道先生嘗至禪寺,僧方飯,見趨進揖遜之盛,歎曰:「三代威儀,盡在是矣。」尹和靖在平江累年,凡百嚴整有常,遇飲酒聽樂,但拱手安足處,終日未嘗動。平江有僧見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謂周孔為如何,恐亦隻如此也。」夫儒者威儀掃地,遂使明道先生亦讚歎佛氏,賴有個莊嚴尹和靖先生,始得向波羅門吐氣。乃知吾曹不必以言勝佛,要以躬行勝之耳。
孟郊《落第詩》云:「題詩怨還怨,問易蒙還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至登科後,詩則云:「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議者以此詩驗郊非遠器。曹鄴及第詩云:「故衣未及換,尚有去年淚。」肩吾云:「憶昔將貢年,把愁此江邊。」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猶未能忘情於得喪也。杜荀鶴老而未第,詩云:「知己雖然切,春官未必私。」李方叔省試不得第,而東坡領貢舉,贈之云:「平生謾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難塞責。」座主歸於己,門生歸命於天,其賢矣乎!
陳繹晚為敦樸之狀,時謂之熱熟顏回。熙寧中,台州推官孔文仲舉制科庭試對策,言時事有可痛哭太息者,執政惡而黜之。繹時為翰林學士,語於眾曰: 「文仲狂躁,乃杜園賈誼也。」客有舉此以告余者,曰:「今狂躁之士,進不得於朝,則退而禹行舜趨,以踽踽於鄉。是杜園賈誼,又欲作熱熟顏回,何其不易簡也?」余曰:「此語不詳,就中亦大有天下第一等人。」
曾子喪妻,終身不娶。其子元請焉,曰:「高宗以後妻殺孝已,尹吉甫以後妻殺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免於非乎?」漢王吉之子駿,喪妻不復娶,或問之,駿曰:「德非曾參,子非華元,亦何敢娶!」魏管寧妻喪,知故勸其再娶,寧曰:「每省曾參、王駿之言,意嘗嘉之。豈違其本心哉!」予觀今之繼娶,多慘酷孤遺,甚至亡人之家,亦不少矣。不讀陶學士載《黑心符》乎?其略云:「講再醮,備繼室,既無結髮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禍幸矣!閔家以蘆絮示薄,許氏以鐵杵表酷,曆曆可見。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纏愛紐情,牢不可拔。妻計日行,夫勢日削。寒熱饑飽,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有家國則妻擅其家國,有天下則妻指麾其天下。令一縣則小君映簾,守一州則夫人並坐。論道經邦,奮庸熙載,則於飛對內殿,連理入都堂,粉黛判賞罰,裙襦執生殺矣。甚者殺夫首子,禍綿刀鋸,冤著市朝,祭祀絕而門庭蕪,而怪且畏者曾無也。」萊州右長史於義方《黑心符略》:黑心者,繼婦之名也。嘻!危哉。
元兵入閩,執建寧朱浚,欲降之,曰:「豈有朱晦翁孫而失節者?」遂自殺。朝奉郎張唐,南軒諸孫也,起兵復湘潭等縣,及敗被執,曰:「若降,何面見魏公地下?」遂遇害。二公家教能熏習子孫如此。後世少年無識,輒以道學為賣平天冠者,其誠未之思耳。
陳後山攜所作謁南豐,一見愛之,因留款語。適欲作一文字,因托後山為之。後山窮日力方成,僅數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云:「大略也好,祇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刪動否?」後山因請改審,南豐就坐,取筆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後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歎服,遂以為法,所以後山文字簡潔如此。牛僧孺赴舉之秋,常投贄於劉補闕禹錫,對客展卷,飛筆塗竄其文。歷二十餘歲,劉轉汝州,牛出鎮漢南,枉道汝州,駐旌信宿,酒酣賦詩,劉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詩曰:「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見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後塵。」禹錫和云:「昔年曾忝漢朝臣,晚歲空餘老病身。初見相如成賦日,後為丞相掃門人。追思往事谘嗟久,幸喜清光笑語頻。猶有當時舊冠劍,待公三日拂埃塵。」牛公吟和詩,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當焉。」宰相三朝後主印,可以升降百司也。於是移晏竟夕,方整前驅。劉乃戒其子咸、久、丞、雍曰:「吾成人之志,豈料為非。汝輩進修,守中為上。夫文字之交,本是淨緣,而常結惡業。故虛心者,宜待之以曾南豐;盛氣者,不宜待之以劉禹錫。」
錙孟熙云:「至正兵燹後,吾家圖籍一空,予從祖兄炳文家,遺書尚有存者。其官板《荀子》七帙,余嘗就觀焉。累欲惠予,以其口許而非手授,終不忍取,後為他人所匿。」及觀張賓護卻盧家郎竊賣其家藏王內史《借船帖》,黃太史不受宋元壽之子吉長所惠閻右相《校書圖》,仁者處心,古今一律。近世持玩好之物以視人者,貪忍之輩,一目而覬覦之心萌焉。力者挾以勢,巧者鉤以計,是誠何心哉!
宋哲宗朝,范純夫為諫官,東鄰宦官陳衍園亭在焉。衍每至園中,不敢高聲,謂其徒曰:「范諫議一言到上前,吾輩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為純夫也,此其所以為元祐也。王黼為宰相,與宦者梁師成鄰居,密開後戶往來。徽宗幸黼第,徘徊觀覽,偶見之,大不樂。此其所謂王黼也,此其所以為崇觀、政宣也。
李衛公德裕在珠崖,郡北有望闕亭,公題詩云:「獨上江亭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碧山也恐人歸去,百匝千遭繞郡城。」南有小禪院,因步遊之。見老僧壁內,掛十餘葫蘆,公指曰:「中有藥物乎?」僧曰:「皆人骨灰耳。太尉當軸朝列,為私憾出於此者。貧道憫之,為收其骸焚之,貯其灰,俟其子孫來訪耳。」 公惕然返走,心痛而死。然公頗為寒進開路,及南遷,或有詩云:「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公太和七年自西川回,入相,上問王涯。「今日除德裕,人情怕否?」曰:「忠良甚喜,小人亦有怕者。」此公祇是恩仇分明,恩者不足令人德,而仇者適足令人畏。故王旦亦曰:「好人懷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宜避。而寇準自以為己任,此其短也。」
龐士元性好人倫,勤於長養。每所稱述,多過其才。時人或問之,士元曰:「當今雅道陵遲,善人常少,方欲興風俗,長道業,不美其譚,即聲名不足企慕;不足企慕,而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世教,使有誌者自勵,不亦可乎?」時人服其言。富丞相一日於墳寺剃度一僧,劉貢父攽聞知,笑曰:「彥國壞了幾個人才度得一人。」問之,曰:「彥國每與人對語,往往獎予太過。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禍者,攽目擊數人矣。豈非壞了乎?」余以為譽人者,不可不聞龐士元此言。見譽於人者,不可不聞劉貢父此言。
唐河東節度使王鍔,賂權近,求兼宰相,密詔中書門下曰:「鍔可兼宰相。」李藩遽取筆滅宰相字,署其左曰:「不可。」還奏之。宰相權德輿失色曰:「有不可,應別為奏,可以筆塗詔耶?」藩曰:「勢迫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既而事得寢。仁宗一夕遣使持手詔,欲以劉氏為貴妃。李沆對使者引燭焚詔,附奏曰:「但道臣沆以為不可。」其議遂寢。三代君臣面相可否,後世則遣黃門下密命而已。故旋乾揮日之手,全在中書。或曰:「得無過乎?」余曰:「此已輸格心大臣一著矣。雖然,以今日之時勢度之,即藩、沆在,要自難行。然正人立朝,常使人主動必有所畏,此意自不可少。」
昔人有欲之官而惡其地之瘴者,或釋之曰:「瘴之為害,不特地也,仕亦有瘴也。急催暴斂,剝下奉上,此租賦之瘴。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攻金攻木,崇飾車服,此工疫之瘴。盛揀妾姬,以娛聲色,此帷簿之瘴也。一有於此,無問遠邇,民怨神怒,無疾者必有疾,而有疾者必死也。昔元城劉先生處瘴,而神觀愈強,是知地之瘴者,未必能死人;而能死人者,常在乎仕瘴也。慮彼而不慮此,不亦左乎?」此可為授官憚遠避難者之戒。
曾布以翰林學士權三司使,坐言事落職,知饒州,舍人許當知頗多斥詞。制下,將往見曾,曰:「始得詞頭,深欲激納。又思之,釁隙如此,不過同貶耳,於公無所益已。遂黽勉為之,然其中語言頗經改易,公他日當自知也。」曾曰:「君不聞宋子京之事乎?昔晏元獻公當國,宋子京為翰苑,憐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見,遂稅一地於旁近,延居之。其親密如此。遇中秋啟晏,召宋,出妓,飲酒賦詩,達日方罷。翼日罷相,宋當草制,頗極詆斥,至有「廣營產以植私,多役兵而規利」之語。方子京揮毫之際,餘酲猶在,觀者亦駭歎。蓋此事由來久矣,何足較耶?」許亦赧然而去。林希子中,在元祐作從官,與東坡為儕輩,在杭則為交承,東坡入翰苑,林以啟賀曰:「父子以文章名世,蓋淵雲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後東坡謫惠州,林草制,詞極其詆訾,云:「軾罪惡甚眾,論法當死。先皇帝赦而不誅,於軾恩德厚矣。朕初即位,政出權臣,引軾兄弟以為己助。自謂得計,罔有悛心。若譏朕之過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誣詆聖考,乖父子之親,害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至交通閹寺,矜詫幸恩,市井不為,縉紳共恥。尚屈彝典,止從降黜。今言者謂軾指斥宗廟,罪大罰輕。國有常刑,朕非可赦。宥爾萬死,竄之遠方。雖軾辨足以飾非,言足以惑眾,自絕君親,又將奚憝?保爾餘息,毋重後愆。可責授寧遠軍度副使,惠州安置。」林草制時,投筆曰:「壞了一生名節。」夫一人之身,而乍賢乍佞,乍炎乍涼,人情閃倏,一至於此。不聞歐陽子之待陳恭公乎?陳恭公素不喜歐陽,其知陳州時,公自潁移南京,過陳,拒而不見。後公還朝作學士,陳為首相,公遂不造其門。已而陳出知亳州,罷使相,換觀文,公當草制,陳自謂必不得其美辭,至云: 「杜門卻掃,善避權勢以遠嫌;處事執心,不為毀譽而更變。」陳大驚喜曰:「使與吾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實也。」手錄一本,寄其門下客李中郎曰: 「吾恨不早識此人。」籲!三子聞歐陽之風,可以愧死矣。
卷四
编辑司馬溫公為相,每詢士大夫私計足否,人怪而問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為朝廷而輕去就耶?」內翰賈公廷試第一,往謝杜祁公。公獨以生事有無為問,賈退謂祁公門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而謝於公,公不問,而獨問生事,豈以黯為不足魁乎?」公聞而言曰:「凡人無生事,雖為顯官,不能無俯仰依違。今賈居名在第一,則其學不問可知。其為顯官,則又不問可知。衍獨忄瞿其生事不足,以致進退皆為廩祿所拘管耳。」賈為之歎服。唐王起揚曆省寺,三任節鎮,而昧於理家,俸入盡為僕妾所有。耆年寒餒,至於伶人分月俸以自給。議者曰:「祿仕之士不能撙節,稍豐則飫及狗彘,稍歉則困彼妻孥。晚節苟得,盡棄其平生者多矣。以王相國德望名品而有此累,人可不思儉以足用乎?」嗚呼!若認作求田問舍,則前語醍醐番成毒藥。
王荊公亦有痛快處。公當國時,郭祥正知邵州武岡縣,附遞奏書,乞以天下之計,專聽王安石區畫。凡議論有異者,雖大吏亦當屏黜。表詞亦甚暢辨,上覽而異之。一日,問荊公曰:「卿識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荊公曰:「臣頃在江東,嘗識其為人。才近縱橫,言近押閣,而薄於行。不知引薦者何人,而聖聰聞知也。」上出其章以示公。公恥為所薦,因極口陳其不可用而止,祥正遂以本宮中丞致仕。李師中平日講淪,多與荊公違戾。及公權盛,李欲合之。乃於舒州作侍岩亭,蓋以公嘗倅舒,而始封又在舒也。吳孝宗對策,方詆熙寧法,既而復為《巷議》十篇,其開卷皆議新法之善,寫以投公。公薄其翻復,尤不禮之。此數君者,所為枉了做小人也。
宋謝泌諫議,居官不妄薦士。或薦一人,則焚香捧表,望再拜而遣之。其所薦雖少,而無不顯者。正獻公既薦常秩,後差改節,嘗對伯淳有悔薦之意。伯淳曰:「願侍郎寧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賢之心少替。」公敬納焉。余嘗謂人臣薦士與薦醫同,然醫誤特殺一人,官誤幾殺萬姓。今薦者不復慎,誤者不復悔,至於悔而復薦,益又罕矣。此非特為國家舉劾無連坐法,亦由為國之念不及古人也。
有士人贗作韓魏公書,謁蔡君謨。蔡心疑之,然士頗豪,與三千緡。因回書遣四兵送之,並致果物於魏公。上至京謁公,以其故請罪。公徐曰:「君謨手段小,恐未足以了公事。」因作書令見夏太尉,子弟有不然者,公曰:「士能為我書,又能動君謨,其才器亦不凡矣。」至關中,夏竟官之。范文正在睢陽掌學,有孫秀才者,索遊上謁,文正贈錢一千。明年復謁,公又贈一千。因問何為汲汲道路,孫戚然曰:「老母無養」。公見孫詞氣,甚非乞客,因為補學職,以《春秋》月得三千供養。孫篤學,公甚愛之。明年領解去。後十年,聞太山下有孫明復先生,以《春秋》教授,道德高邁。朝廷召至太學,即昔日索遊孫秀才也。公歎曰:「貧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雖人才如明復者,將猶汨沒而不見也。」語云緩急人之所時有也,今富貴人不知貧賤痛癢,亦是一過。況貧賤中往往有豪傑,須是大著眼,寬拄腹可也。
趙子昂《老態詩》云:「老態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扶衰每藉過頭杖,食肉先尋剔齒簽。右臂拘攣巾不裹,中腸慘淒淚常淹。移床獨就南窗坐,畏冷思親愛日簷。」籜冠徐延之云:「非身處老境,真知灼見者,不能諳此,悲夫!」洪浩熙寧中遊太學,十年不歸,其父作詩寄浩,曰:「太學何蕃且一歸,十年甘旨誤庭闈。休辭客路三千遠,須念人生七十稀。腰下雖無蘇子印,篋中幸有老萊衣。歸時定約春前後,免使高堂賦式微。」浩得詩即歸養。錢塘吳慥,洪武間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詩云:「劍閣淩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山川萬里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敬夫卒,而慥始以丁憂還家。嗟呼!世之宦遊者多矣。銜命千里,親老不獲從,甚則倚廬陟屺,目窮心折,終不敢少露於賓客笑語及郵筒筆楮之間。而子或浮沉宦轍,垂五載十載,出而裾絕,入而室虛者,豈少哉!則前詩可念也。
宋錢明逸,久在禁林,不滿意出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韓魏公聞之,語人曰:「己雖不足,獨不思所部十萬生靈耶?」我朝劉忠宣公大夏、張簡肅公敷華,二公皆天順甲申進士,選庶吉士。李文達公、彭文憲公時在內閣,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辭不就。後二公皆以政事遂為名臣。夫錢明逸以翰林為重,故見得民事輕;劉忠宣、張簡肅以民事為重,故見得翰林輕。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則未入館選者,請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書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渾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諸子各獻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則易折,眾所難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畢而卒。袁紹遣人招張繡,繡欲許之。賈翊於繡坐上,謂紹使曰:「歸謝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紹二子譚、尚俱未立,紹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謂譚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將鬥而斷其右臂,曰我必勝,可乎?」二子不從,卒為操所滅。法昭禪師偈云:「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古人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萃,久速固難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歲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繼而生,自竹馬遊戲,以至駘背鶴髮,其相與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其樂寧有涯哉!乃有不相往來,不通耗問,遇於途則恥下車,鬩於牆則思角訟。結異姓為兄弟,迎讒夫為上賓。家眾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經所謂第一顛倒相者乎?」
桓玄嘗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進。忱對玄便鞭門幹,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時苗,字德胄,為壽春令,蔣濟為治中。苗初至謁濟,濟素嗜酒,適會其醉不能見。苗恨,刻本為人,書曰:「酒徒蔣濟」,置之牆下,旦夕射之。於嶠往見趙鳳,風辭以沐髮。嶠詬直吏,又溺於從者,直廬而去。籲!何其甚也。昔胡存齊參政折節下士,南北士大夫皆願見之。公每患閽人不為通,是日不出,即懸一牌於門,曰:「胡存齊在家。」然則三君子之詬詈,公其見夫?
唐肅宗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饌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祿當如是惜。」此李德裕載天寶十七事中語。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費約錢三萬。雜珠玉、寶具、雄黃、朱砂煎汁,過三沸即棄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豈可專咎牛奇章來?
趙韓王宅園,謀畫侔於禁省。韓王以太師歸第,百日而薨。子孫皆家京師,罕居之。故園地亦以扃鑰為常,歲時惟廝養、擁畚負鍤者於其間而已。宋丞相陳秀公治第於潤州,極為閎壯,池館綿亙數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輿一登西樓而已。人謂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賣不得。善平黃山谷之言曰:「余謫處宜州半載,官司謂余不當居關城中,乃抱被出宿於城南。余所僦舍雖上,兩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雜,人不堪其憂。余以謂家木農桑,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何不堪其憂耶?」
人主宮闈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過為排擊。如漢高文時,常欲易太子,張子房惟安太子則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與後並坐則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蓋內閫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與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豈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魯之女樂,管仲不去齊桓之六嬖四姬,古之聖賢,皆有深見。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書帙,至遍於輦轂市肆之間,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黨,則曰離間;不曰樹功,則曰挾制。吾懼國本因之而動搖也。
韓退之與鳳翔邢尚書書云:「閣下之財,不可以遍施於天下。在擇其人之賢愚,而厚薄等級之可也。假如賢者至,閣下乃一見之,愚者至,不得見焉,則賢者莫不至,而愚者日遠矣。假如愚者至,閣下以千金與之,賢者至,亦以千金與之,則愚者莫不至,而賢者日遠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張環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籲!今之施者,半及於沙門弟子止矣。余以為此不惟施之三寶,而當並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當首施之三族。
昔諸葛孔明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載為相,及其敗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嗚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過八十、九十,姑以八十為率,計其得志不過三十四年而已,豈有三四十年之間,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嘗死於饑寒,而常死於財貨,可笑也。
張子房欲辭封爵,第曰:「昔與陛下遇於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與子弟分產,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頹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朽敗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謝賞則辭尊居卑,遜產則舍肥就瘠,猶且委曲其詞,名跡俱掩,不惟使讓者無名,且使受者無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吳,吳主召問潘浚。浚請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吳主曰:「卿何以輕之?」浚曰:「伷昔嘗為州人設饌,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餘自起。此亦侏儒一節之驗也。」權遣浚往,果斬之。宋時御史有閽吏,隸台中,事二十餘中丞矣,善評官之優劣。每聲諾時,視中丞賢則橫其挺,中丞不賢則直其挺。此語傳於縉紳,范諷為中丞,閽吏適報事,范視之,其挺直矣。立召問,曰:「爾挺忽直,豈睹我之失耶?」吏初諱之,苦問,乃言曰:「昨日見中丞召客,親論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揮者數四。庖人去,又呼之,復叮嚀教誡者又數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勞而可厭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慚謝。夫小事得,大事尚會錯。閑時得,忙時尚會錯。今饌客設食且如此,況其他乎?故於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將。於閽隸之笑范諷,可以知相。
蔡襄自給事中、三司使,除禮部侍郎、端明殿學士,知杭州。初英宗入為皇子,中外相慶,知大計已定矣。既而稍稍傳言有異議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親政,每語及三司事,有忿然不樂之意。蔡公終以此疑懼請出。既有除命,韓琦因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難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為鑒。」歐陽修亦啟曰:「或聞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觀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見,無則不可知其必無。」修奏曰:「若無文字,則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見文字,猶須更辨真偽。往時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學石介書字。歲餘學成,乃偽作介與弼書,謀廢立事。書未及上,為言者廉知而發之。鞍仁宗聖明,弼得免禍。至如臣丁母憂服闋,初還朝,有嫉忌臣者,乃為撰臣一劄子,言乞沙汰內官,欲以激怒群閹。是時家家有本,中外喧傳,亦賴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見文字,猶須更辨真偽,何況止是傳聞,疑似之言,何可為信?」上曰:「官家若信傳聞,蔡襄豈有此命。」真廟時,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宮禁。上怒,令捕之,繫獄,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還書牘。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與之過從,盡可付御史獄案劾。」王旦得之以歸,明日獨對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與之算命選日草本,即無言及朝廷事。臣托往來,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狀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狀同問。」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賤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時焚卻。繼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擠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狀,旦曰:「得旨已盡焚之。」事乃寢。余嘗謂古今文字之禍,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擊小人,而為背城一戰之舉;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為打盡一網之謀;或有山人遊客,攪亂於小人、君於之間,而為快心報復之計。國家若遇此事,執政從中調停,而諫臣不得從旁過為窮究,則庶乎群渙而黨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單,歌謠謗帖,皆不必論其真偽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豈不為天地間潔淨,了無數齷齪公案?
卷五
编辑仁宗朝,諫官累言:「陳執中不學無術,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執中嘗於先朝乞立陛下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誰?」 上曰:「非為是。但執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鄭公為相,劉公沆、王公堯臣為參政,議立皇嗣,事秘不傳。永豐中,三公已薨,獨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闕,恩禮隆厚。及還,上作詩送行,有「報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後,如潞公者,非特謹厚得體,可格九重,亦恐讒間小人如陰螫執中者,借以為口實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與同輩城南遊覽,至一寺,禪僧擁褐獨坐,與之語,玄言妙旨,咸出意表。問杜姓字,又問修何業,傍人以累捷誇之,顧而笑曰:「皆不知也。」杜歎訝,因題詩曰:「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鄭禮臣初入內庭,矜誇不已,同席諸人皆不能對,甚減歡笑。有妓下籌指禮臣曰:「學士言語,毋乃得色。然學士一時清貴,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劉承雍亦常為之,又豈能增其聲價耶?」諸人躍起,喜不自勝。禮臣因引滿自飲,更不復言。韓退之三子,綰、袞皆擢第,袞為狀元。退之名若山鬥,而不聞世有狀元袞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難恃也,而況不足以驚黃面頭陀、紅顏女子乎?
{紹興二年,虔寇謝達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蕩無遺,獨留東坡白鶴故居,並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毀城堞,且縱火至吳子野近居。盛登開元寺塔見之,問左右曰:「是非蘇內翰藏圖書處否?」麾兵救之。吳氏歲寒堂民屋附近者,賴以不毀甚眾。王榮老嘗官於觀州龍官,渡觀江,七日風作不得濟。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異,此江神極靈,當獻之得濟。」榮老顧無有,止有黃麈尾以獻之,風如故。又以端石硯獻之,風愈作。又以宣包、虎帳獻之,皆不驗。夜臥念曰:有魯直草書扇頭子,題韋應物詩曰:「為憐幽草澗邊行,上有黃鸝繞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公取視,恍惚之勢,曰:「我猶不識,鬼寧識之乎?」持以獻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兩鏡對展,南風徐來,帆一餉而濟。夫文人翰墨,即盜賊、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後世嫉賢如仇,諱文若祟,豈別具一肺腸耶?
邵伯溫少時,讀《文中子》,至「使諸葛武侯無死,禮樂其有興乎?」因著論,以謂武侯霸者之佐,恐於禮樂未能興也。康節先生見之,怒曰:「汝如武侯,猶不可妄論,況萬萬相遠乎?以武侯之賢,安知不能興禮樂也?」伯溫自此於先達不敢妄論。劉壯輿嘗摘歐陽公《五代史》之訛誤為糾繆,以示東坡,東坡曰:「往歲歐陽公著此書初成,王荊公謂余曰:『歐陽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國志》非也,子盍為之?』余固辭不敢當。夫為史者,網羅數十百年之事,以成一書,其間豈能無小得失?余所以不敢當荊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後耳。」余聞之師云:「未讀盡天下書,不可輕議古人。」然余謂真能讀盡天下書者,益知古人不可輕議。後生嘵嘵,隻為不遇蘇邵兩先生壚<缶垂>,然究竟坐胸中書少耳。
白樂天一帖云:「廬山自陶謝洎十八賢已還,儒風綿綿,相續不絕。貞元初,有符載、楊衡輩隱焉,亦出為文人。今其讀書屬文,結草廬於岩穀間者,猶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劉軻。軻開卷慕孟軻為人,秉筆慕揚雄、司馬遷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龍子》十卷,雜文百餘篇。而聖人之旨,作者之風,雖未臻極,往往而得。予佐潯陽三年,軻每著文,輒來示予,知軻誌不息,異日必能跨符楊而攀陶謝。軻一旦盡齎所著書及所為文,訪予告行,欲舉進士。予方淪落江海,不足以發軻事業,又嬴病無心力,不能遍致書於台省故人,因援紙引筆,寫胸中事授軻。且曰:『子到長安,持此劄為予謁集賢庾三十二補闕、翰林杜十四拾遺、金部元八員外、監察牛二侍御、秘省蕭正字、藍田楊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嘗信其言,苟於今不我欺,則子之道庶兒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體已悴,志氣已憊,獨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書。三月三日樂天白。』蔣侍郎家有楊文公與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紙,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進士蔣堂,攜所作文來,極可喜,不敢不布聞,謹封拜呈。」蘇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為魏公客,公經國大謀,人所不知者,獨文公得與。觀此帖,不特見文公好賢樂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補於公者亦多矣。籲!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聞,有睛不轉,有口不噓,有手不援,此詎可令香山、眉山兩長者見也。
中黃先生云:「明不觸物。」此言極有味。若洞然燭他人之惡,不隨他轉而已。此外,不宜發明太盡,惡訐為直是也。但當生大慈憐憫心,方便譬喻,引之歸於正道。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若忿嫉於頑,極口攻之,則是與之修怨,何取其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來福積不厚,肆口又無忌憚,愈見薄福。」 要見薄福證驗,若平生數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譖人翩翩,嗇夫喋喋,非有冥禍,則有奇窮。而呂公著約識精言,孫奭議論有根底,韓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嘗形諸詞色。真大人相也。
吳文肅公子璟,素以堅挺有氣節,韓魏公亦稱之。及幕府有闕,門下有以璟為賢者,公曰:「此人氣雖壯,然包蓄不深,發必暴,且不中節,當以此敗。」 置而不言。不逾年璟敗,皆如其言。杜正獻公,有門生為縣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縣令不足施,然切當韜晦,無露圭角。不然,無益於事,徒取禍耳。」 門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誨某以此,何也?」公曰:「衍曆任多,曆年久,上為帝王所知,次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令子為縣令,卷舒休戚,係之長吏。長吏之賢者固不易得,若不見知,子烏得以伸其志,徒取禍耳。予非欲子毀方瓦合,蓋欲求和於中也。」余謂子弟曰:「此言味做涉世語,便是老鄉願,味做用世語,便是古大臣。」
胡忠簡貶謫,李彌遠贈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節之土,猶未及道,宜更進步。」又曰:「子厚居柳築愚溪,東坡居惠築鶴觀,若將終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擇地而安。」夫萬里投荒,孤身禦瘴,人生至此,那復可堪。今聖朝寬大,被謫命則討差而歸,聞除書則投袂而出,此亦士大夫不幸中之幸也。然古人則反有以此鍛煉一生者。黃魯直《答劉文學詩》云:「人鮓甕中危萬死,鬼門關外更千岑。問君底事向前去,要試平生鐵石心。」王定國嶺外歸,出歌者勸東坡酒。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麗,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坡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夫山谷天生鐵漢,若柔奴兒女子,乃能如是,使羈人遷客聞其言,真可謂炎海變清涼也。
白居易云:「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僕以向者竊時之名已多,又欲竊時之富貴,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陳搏嘗戒種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名動天闕。名者,古今美器,造物所惜。名之將成,有物敗之。」放晚節果以侈飾,遂喪令聞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則責望備,實不副則訾咎深。甚且無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謗,角摧齒缺,骨竭翠銷,熟非名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無名。
漢馬武為蘇茂、周建所敗,奔過王霸營,大呼求救。霸乃閉營堅壁,軍吏皆爭之,霸曰:「茂兵精銳,其眾又多,吾吏士心恐,而馬將軍與吾相恃,兩軍不一,此敗道也。今閉營固守,示不相援,賊必乘勢輕進,馬將軍無救,其戰自倍。如此,茂眾疲勞,吾乘其敝,乃可克也。」已而果然。鞠詠受知於王化基,及王公知杭州,詠擢第,知仁和縣,公屬吏也。將之官,先以書及所作詩寄王公,以謝平昔獎進,今復為吏,得以文字相樂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禮,課其職事甚急,鞠大失望。於是不復冀其相知,而專修吏幹矣。其後王公入為參知政事,首以詠薦,人或問其故,答曰:「鞠詠之才,不患不奮,所憂者氣俊而驕。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嗟乎!此二事,為人最徹,知己最深。悠悠道路,其誰解者?
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孫云:「吾百年之後,為權勢所奪,則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誌也。」後經世變,餘胤竟不能守,花卉蕪絕,怪石名品,俱為洛城有力取去。記所云者,隻足貽達人笑。范文正公在杭州時,子弟以公有退誌,乘間請治第洛陽,樹園圃以為逸老地。公曰:「人苟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吾屋也。吾今年逾六十,來日無幾,乃謀治第樹圃,顧何時而居乎?吾之所患,在位高而難退,不患退而無居也。居固易得,西都士大夫園林相望,為主人者莫得常遊,而誰獨障吾遊者,豈有諸己而後為樂耶?」張叔夏過錢塘西湖慶樂園,賦《高陽台》,詞序云:『慶樂園,韓平原之南園也。戊寅歲過之,但有碑石在荊棘中耳。』詞云:『古木迷鴉,虛堂起燕,歡遊轉眼驚心。南圃東窗,酸風掃盡芳塵,鬢貂飛入平原草。最可憐,渾是秋陰,夜沉沉,不信歸魂,不到花深。吹簫踏葉幽尋去,任船依斷石,袖裹寒雲。老桂懸香,珊瑚碎擊無聲,故園已是愁如許。撫殘碑,又卻傷今,更關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林。』嘻!讀叔夏詞,要知有園者,仍未嘗有園。讀文正語,要知無園者,仍未嘗無園。如李衛公平泉癡淚,正不必如霰矣。故王珣舍虎丘為院,王維舍輞川為守寺,真可謂具身後眼者。
胡端敏云:「信而未孚者,多言也。正而未諒者,多戲也。」余檢點多戲之病,又往往從多言中來。此不惟不見諒於君子,而甚且有重得罪於小人者。劉分攵、劉恕同在館中,劉分攵一日問恕曰:「前日聞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訪丁君。閑冷,無人過從,我冒雨往見也。」分攵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請求耶?」恕勃然大怒,至於詬罵。分攵曰:「我偶與子戲耳,何忿之深也?」然終不解,同列亦惘然莫測。異時方知,是日恕實有請求於丁,分攵初不知,誤中其諱耳。元祐中,黃魯直先生與趙挺之俱在館閣,先生意常輕之。趙嘗曰:「鄉中最重潤筆,每一誌文成,則太平車中載以贈之。」先生曰:「想俱是蘿蔔與瓜齏爾。」趙銜之切骨。其後擠排不遺餘力,卒致宜州之貶。夫士大夫在廟堂之上,言模行楷,豈宜以蝶語抵罅人,如劉分攵、黃魯直可鑒也。衛武公之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余謂即善謔二字,亦可抹摋去。東坡好戲謔,語言或稍過,范祖禹必戒之。東坡每與人戲,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然則未能抹去戲謔者,得一二畏友束之,足矣。
唐穆宗時,崔發毆曳中人,因繫獄,不以郊赦原。台諫李勃、張仲、方倫申救,皆不聽。李逢吉從容言曰:「崔發毆曳中人,誠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因發下獄,積憂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所宜矜。」上湣然曰:「比諫官但言發冤,未嘗言不恭,亦不言其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為不赦之。」即釋其罪。東坡下御史獄,張安道上書救之,令其子恕至登聞鼓院投進,恕徘徊不敢投。久之,東坡出獄,見其副本,吐舌色動。人詢其故,不答。其後子由見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張恕力。」或問之,子由曰:「獨不見鄭昌之救蓋寬饒乎?其疏云:『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托。』正是激宣帝之怒爾。寬饒以犯許史輩有此禍,乃再訐之,是益怒也。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安道之疏,乃云:『其實天下之奇材也。』獨不激人主怒乎?」劉器之嘗云:「是時救東坡者,宜但言本朝未嘗殺士大夫。今乃方開端,則是殺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後世子孫因而殺賢士大夫,必援陛下以為例。神宗好名畏義,疑可止之。」余曰:「此謂止罵所以助罵,助罵所以止罵。凡家庭鄉黨皆然,不獨諫法也。」
宣子趙盾舉韓厥,其僕乘車於行,厥執而戮之。宣子謂諸大夫曰:「二三子賀我矣。吾舉厥也忠,吾乃今知免於罪矣。」晉崔洪為左丞,薦危詵以自代,後詵劾奏洪曰:「惟官自視,各明至公。」洪聞其言而重之。嗚呼!此宣子、崔洪之所以曠絕一世也。雖然,門生之於舉主,大過則絕之,小過則掩之可也。挽逢蒙之弓,射含沙之矢,安乎,不安乎?東漢鄭弘,字巨君。為太尉時,舉主第五倫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見,弘曲躬自卑,帝問其故,遂聽置雲母屏風,分隔其間。由此以為故事。蕭遘與王鐸並居相位,帝嘗召宰相,鐸年高,升階足跌,踣勾陳中,遘旁掖起。帝目之,喜曰:「輔弼之臣和,予之幸也。」謂遘曰:「適見卿扶王鐸,予喜卿善事長矣。」遘對曰:「臣扶王鐸,不獨事長。臣應舉時,鐸為主司,臣亦中選門生也。」上笑曰:「王鐸選進士,朕選宰相,於卿無負矣。」遘謝而退。夫古人之待舉主如此。柳子厚云:「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白樂天云:「商山老皓雖休去,終是留侯門下人。」世道之薄久矣,士大夫當日誦此言。
劉器之謫潞州時,小人有為部使者,郡中事無巨細皆詳考,竟不得其纖毫。至過往驛券,亦無法外者。部使者亦歎服之。東坡告王定國,薄俗好檢點人,小疵不可不留意。東坡曾傷於虎,老更事變,遂能為人言之。從來士夫以小疵累大德者多矣,若使日慎一日,豈怕有人來點檢耶?
唐德宗時,張涉以儒學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繼以贓敗。而帝心始疑,不復倚仗文臣。周世宗違眾破北漢,自是政無大小皆親決。夫用人聽言,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惟此二著。不信人,則顛倒在手,而忠佞不分。不信言,則裁奪任心,而利害莫決。此天下之大害也。然此當責之君乎,臣乎?品格不重,朝廷安得而不輕?議論不確,聖明安得而不厭?
卷六
编辑朝廷之辱,莫大於大臣交詬,而其故有三:一則為名位不相下而起者。劉文靜自以才略功勳,在裴寂之右,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酒酣怨望,拔刀擊柱,曰:「會當斬裴首。」是也。一則為議論不相入而起者。鄭略、盧攜同在中書,因議政喧競,撲碎硯。王繹歎曰:「不意中書有瓦解之事。」是也。一則為奸人挑之,以速其鬥而起者。唐李紳為御史中丞,宰相李逢吉忌其剛,而韓愈勁直,乃以愈為京兆尹兼大夫,免台參以激紳。紳、愈果不相下,詆訐紛然,於是兩罷之。是也。獨韓魏公與范希文、韓彥國同在西府,上前爭事,下殿不失和氣。當時三人正如推車子,蓋其心主於車可行而已,豈為己哉!
王旦從東封車駕回,過陝,魏野寄以詩云:「聖朝宰相十年出,公在中書十二秋。西祀東封俱已了,好來相伴赤鬆遊。」旦袖此詩求退,就得謝。寇準自永興被召,野亦以詩送之,云:「好去上天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公得詩不悅。後二年貶通州,每題前詩於窗,朝夕吟哦之。說者謂寇萊公之南遷,不如王文正之早退。然公題驛亭詩,未必不晚悟於魏處士者,其詩云:「沙堤築處迎丞相,驛使催時送逐臣。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夫榮辱猶自小事,若夫一朝綰印,千里輿棺,此又更輸牖下老人一著也。
東穀云:「造化之於人,不靳於功名富貴,而獨靳於閑。天地之間,幾發輪轉,無一息停焉。天地且不得閑,而閑豈人之所易哉!高爵厚祿,清資顯秩,不知其機,其間樂恬退者甚鮮。日惟買田營第,不獲一見而先身殞者有矣。又有築舍返耕,高潔自許。一入私室,作搖尾乞憐之言。於幹時求進之牘,襄篋鎖鑰,惴惴於手。收支簿書,介介於懷。一日十二時,無一隙得暇。所謂好山好水,清風明月,何嘗見此風景,何嘗識此旨趣。勞勞擾擾,死而後已。若夫富家翁,守錢虜,又不足道也。中峰禪師云:「人世間則忠於君,孝於親,以盡其義,不可不忙。出世間則親師擇友,朝參暮扣,以盡其道,又不可不忙。惟孜孜以安閑不擾為務,而不肯斯須就勞者,故聖人斥之為無慚人。」夫此二語,皆非定論。但當極忙時,宜省東穀之言,以滌俗情。當極閑時,又宜省中峰之言,以翦惰習。
大尉韋雋為領軍於忠所害,歎曰:「吾一生為善,未蒙善報。常不為惡,今為惡終。」又宋詹事劉湛以義康黨被收,謂弟素曰:「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此即范滂臨刑時語其子之言也。惟陸務觀云:「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邀身後福報,若市道,吾實恥之。」籲!二子聞此言,可以瞑目矣。
王太尉問眉子云:「汝叔澄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終日妄語?」黃廷堅魯直作豔語,人爭傳之,秀鐵面嗬之曰:「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魯直笑曰:「又當置我於馬腹中耶?」秀曰:「汝以豔語動天下人淫心,不止馬腹,正恐生泥犁中耳。」夫吾黨戒口頭妄語易,戒筆頭豔語難。直至兩處皆刊削得去,方是打成一片的三針人也。
宋萬歸宋,宋公靳之,曰:「始吾愛子,今子魯囚也,吾不愛子矣。」萬病之,遂殺宋公。晉孝武帝耽於酒色,張貴人有寵,年及三十,帝戲之曰:「汝以年當廢矣,吾已屬諸姝少矣。」貴人潛怒,帝醉臥,貴人遂令其婢蒙之以被,暴崩。嗚呼!幸臣如萬,女寵如張,而其君以一言取殺身之禍,人情可恃乎哉!
申屠嘉以蹶張武夫為相,能辱鄧通。張禹以經學儒者為帝師,而諂奉董賢。留夢炎以狀元宰相降元,丁好禮以小吏致公卿死節。人品無定分至此,而甚則有父子之間,迥然相絕者。唐來文濟父護兒,本隋驍將,而濟以學行稱,知政事。時虞世南子昶無才術,曆將作少匠,許敬宗曰:「護兒兒作相,世南男作匠,文武豈有種耶?」然如敬宗奸邪,而其孫許遠以忠節著,則忠邪又豈有種耶?顧子孫何如耳。
王右軍諫殷浩北伐書,事理通暢,深中當時之弊。勸其輯和朝廷,又見明識遠略。趙子昂論至元鈔法,與脫徹裏論桑哥罪惡,亦深中事宜。宋杞嘗曰:「世獨以善書稱之,何待羲之之淺也。」楊載稱子昂曰:「知其書畫者,未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未知其經濟。」然則孰謂翰墨人了不曉事耶?
宋仁宗性寬容,言者務訐以為名,或誣人陰私。范文忠公獨引大體,略細故。時陳執中為相,公嘗論其無學術,非宰相器。及執中嬖妾笞殺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陰陽不和,財匱民困,盜賊滋熾,獄犴充斥,執中當任其咎。閨門之私,非所以責宰相。」識者韙之。趙叔平與歐陽公同在館,趙重厚寡言,公意輕之。公知制誥日,韓范在中書,以趙為不文,除天章閣待制,趙不以屑意。會公甥女淫亂事覺,語連公,時疾歸。韓范者皆欲文致公罪,云與甥亂。上怒,獄急,群臣無敢言,趙乃上言:「修以文章為近臣,不可以閨房曖昧之事,輕加汙蔑。臣與修蹤跡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體耳。」傅獻簡公言:「以帷箔之罪加於人,最為暗昧。萬一非辜,則令終身受其惡名。至使君臣父子之間,難施面目,言之得無忍乎?」余嘗謂人有好談閨門者,吾曹當引而避之。況摭無影之事,形於奏牘之間,媟褻至尊,點辱士類,此小輩餂刃,隻自傷耳。一刻三洗耳,一日三易腸,惟恐不及,況可褰裳而蹈之哉!
歐陽文公玄,歸於鄉省墓。交謁公,應接紛紛。一日令勒馬入隘巷,問某人家,訪之,乃治履者所居。左右驚問,公以其人亦嘗謁見,故答其意耳。江西甘矮梅先生,通五經,四方從學者甚眾。一日其徒有行台御史者,謁先生於家,先生款語久之。求退,先生曰:「能少留蔬食否?」及設饌,唯蔥湯、麥飯而已。先生曰:「御史豈啖此者?第老夫易辦耳。」口占一詩畀之,云:「蔥湯麥飯丹田暖,麥飯蔥湯也可憐。試向城樓高處望,人家幾處未炊煙。」先生之意深矣。前輩重風誼而忘貴賤如此。吁!今亡已夫。
牛僧孺與李德裕交惡,李氏客不敢言及牛丞相門戶。柳仲郢先為牛公所辟,後李衛公奏為京兆,仲郢謝曰:「不期太尉恩獎及此,仰報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門館。」衛公深歎其無苟同。楊綰以清儉在位,天下之士多以敝衣為儉,以求合於綰。惟武元衡素好鮮美,不改所為,綰甚重之。夫大丈夫不將不迎,不詭不隨,每事自斷於心足矣。若依阿附會,以取憐於世者,非婦人,則佞客也。徐節孝嘗問崔子方何如人,江端禮曰:「與人不苟合,議論亦如此。」節孝曰:「不必論其他,隻不苟合三字,可知其所守之正。」
章子厚嘗延太學生在門下,適至書室,見其講易,略問其說,其人縱以性命荒忽之言為對。子厚大怒,曰:「何敢對吾亂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擊足。其人哀鳴,乃得釋。魏昭者,陳國童子也,師事郭泰。泰命作粥,嗬曰:「高明為長者作粥,使沙不可食。」擲杯於地。昭復進之,泰復嗬之。如是者三,泰喜曰:「吾乃知子之心矣。」余觀佛氏所嗬者,人我山,驕幔幢。故王生結韈,黃石進履,古之至人皆有深意。如郭林宗陶鑄少年,正所謂以嗔作佛事。若章丞相,便是風墮羅刹鬼國耳。
蔡京專政日久,子攸權勢既與父相軋,浮薄者復間焉。由是父子各立門戶,遂為仇敵。攸別居賜第,一日詣京,甫入,起握父手,為切脈狀,曰:「大人脈勢舒緩,體中得無有不適乎?」京曰:「無之。」攸即辭去。客竊窺見以問京,京曰:「君固不解此耶?此兒欲以為吾疾而罷我耳。」越數日,果以太師魯國公致仕。長州之相城一丐兒,每詣沈孟淵所請丐,凡所得多不食,沈異之,令人間其所往。至野岸,一舟雖陋,頗潔,有老嫗處其中。丐出物另陳母前,傾酒跪奉,伺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戲以娛母。常日如之。母死,丐不復見。夫攸亦人子也,丐亦人子也,與其為攸也父,孰若為丐也母。嗚呼!然則人子何常之有?
以功名為心,貪軍旅之寄,此自將帥習氣,雖古來賢卿大夫有未能知止自斂者也。廉頗既老,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可用,致困郭開之口,終不得召。漢武帝大擊匈奴,李廣數自請行,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卒有東道失軍之罪。宣帝時先零羌反,趙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使丙吉問:「誰可將?」曰: 「亡逾於老臣者。」即馳至金城,圖上方略。雖全師制勝,而禍及其子邛。光武時五溪蠻夷畔,馬援請行,帝湣其老,未許。援自請曰:「臣尚能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盼以示可用。帝曰:「矍鑠哉!是翁也。」遂用為將,果有壺頭之厄。李靖為相,以足疾就第。會吐谷渾寇邊,即往見房喬曰:「吾雖老,尚可一行。」既平其國,而有高甑生誣罔之事,幾乎不免。太宗將伐遼,召入謂曰:「高麗未復,公亦有意乎?」對曰:「今疾雖衰,陛下誠不棄,病且瘳矣。」帝憫其老不許。郭子儀年八十餘,猶為關內副元帥,朔方、河中節度,不求退身,竟為德宗冊罷。此諸公皆人傑也,猶不免此,況其下者乎?
歐公與尹師魯、蘇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門,歐公雖貴,猶不替門生之禮,和祁公詩云:「公齋每偷暇,師席屢攻堅。善誨常無倦,餘談亦可編。」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來白首再升堂。」蓋未嘗一日忘祁公也。張芸叟有荊公哀詞,有「慟哭一聲惟有涕,故時賓客合何如。」又云:「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蓋當時已病人情之薄如此,若今則弁髦蒙師,彎弓座主,吾不知歐陽、芸叟見之,當何如歎息也。
詩文小技耳,然深沉則力勁,綜博則澤鮮。由淺而達,由達而老,由老而化,而絢爛生焉。以此行世,即百賞譽,未必得我之骨髓。百彈射,未必損我之皮膚。若素無包畜深往之致,而揮毫對客,行卷贄人,且甚有裒刻以希遇者,此欲迫得名耳,而反為有識拾作笑端,不可不慎。鄭光業兄弟每柄文,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獻詞句,有可嗤者,即投其中,號曰苦海,用資諧戲。每有宴集,即命二僕舁苦海於前,共閱一編,靡不極歡而罷。韓熙載性好謔浪,有投贄大荒惡者,熙載使妓炷艾熏之。俟來即歸之,出乃嗅之,曰:「子之卷軸,何多艾氣?」聞者大笑。如此,事,余嘗自愛,亦往往以此愛人,曰:「何不文明以止,何不白賁無咎。」 而少年輩鮮有省余語者,苦海波爛,艾丸熏焰,何時是息。
卷七
编辑唐太宗泛遊春苑,愛奇鳥,閣內傳呼畫師,閻立本應旨畢,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讀書屬詞,今以丹青見知,躬廝役之務,辱莫大焉。爾宜深戒。」蔡允恭工詩,隋煬帝有所賦,必令吟諷,遣教宮人。恭甚恥之。韋誕奉帝命書匾,以籠盛之,轆轤而上,去地二十五丈。寫竟,須眉盡白,戒子孫勿學此法。因思古人不以書畫顯,一則忄瞿伎藝見稱,一則忄瞿同儕賈忌,一則忄瞿中官權幸,以此漸慝。又甚則人奴賤隸,展轉暗托,溷落名號,遂為終身白璧之瑕。故唐滉善丹青,以繪事非急務,自晦其能。而鮑照多累句,王僧虔多拙筆,良有味也。
李若穀為長社令,日懸百錢於壁,用盡即止。東坡謫齊安,日用不過百五十。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盡,又挑取一塊,即藏去。又以竹筒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云:「此賈耘老法也。」又與李公擇書云:「口腹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張無垢云:「余平生貧困,處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過數十錢,亦自有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來陽來,言:「鄭亨仲日以數十金懸壁間,椒桂蔥薑皆約以一二金,曰:『吾平生貧苦,晚年登第。稍覺快意,便成奇禍。今學張子韶法,要見舊時齏鹽風味,甚長久也。」仇泰然守四明,與一幕官極相得,一日問及公家日用多少,對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許多錢?』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驚曰:「某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祇是吃菜。公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爾見疏。余嘗謂節儉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貪淫之過,未有不生於奢侈者。儉則不貪不淫,是可以養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劑量。省嗇淡泊,有久長之理,是可以養壽也。醉醴飽鮮,昏人神誌。若疏食菜羹,則腸胃清虛,無滓無穢,是可以養神也。奢而妄取苟求,志氣卑辱,一從儉約,則於人無求,於己無悶,是可以養氣也。故老氏以為一寶。
王文正公,凡於用人,不以名譽,必求其實。張忠定公有清鑒,善藏否人物,凡所薦辟,皆方廉恬退之士。嘗曰:「彼騖名奔競者,將自得之,何假吾舉?」韓魏公屢薦歐陽公,而仁宗不用也。他日復薦之,曰:「韓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為相,而竟不用。使愈為之,未必有補於唐,而談者至今以為謗。歐陽修今之韓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後之談者,謗必及國,不特臣輩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試之,以曉天下後世也。」上從之。夫有文正、忠定之用人,則真才不為虛名所奪。然以知名之故,而一切以奔競待之,所謂雖不能使之在人上,其能抑之在人下乎?惟試以政事而名實立見矣,此又待名士法也。
開元間,刺史楊浚,坐贓當死。上命杖之六十,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云:「決杖贖死,恩則甚優。解體受笞,事頗為辱,止可施之徒隸,不當及於士人。」上從之。唐明皇時,監察御史蔣挺坐法,敕令朝堂杖之。張守珪奏曰:「御史憲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當殺即殺,當流則流,不可決杖。士可殺而不可辱也。」我朝秦襄毅公紘,總督兩廣軍務,時因發總兵官安遠侯柳景贓,反為所誣。朝廷命錦衣衛官校,逮公至京訊之。官校至,公治事自若,凡兵食軍務,檢處既畢,然後就道。軍容騶從,略不少損。官校以其大臣重望,不敢肆言。及度嶺,公乃謂官校曰:「吾今可以就逮矣。」遂白衣囚首,堅請自係,曰:「頃者吾非故違朝廷旨,不就囚服,顧兩廣總制,其責任甚重,軍民之所承奉,蠻夷之所具瞻。一旦至此,吾一身焉足惜,苟囚首就係,正自恐損朝廷威,故優遊至此者,存大體耳。」乃就係而去。正德間,朝官有罪,輒命錦衣衛官校擒拿,霍文敏上疏曰:「天下刑獄,付三法司足矣。錦衣衛復兼刑獄,橫撓之。越介胃之職,侵刀筆之權。脫冠裳以就鎖桔,屈禮貌以聽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汙獄,剛氣由此折盡矣。或又暮脫汙獄,朝立清班,解下拘攣,便披冠帶,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無忌憚,君子遂昧良心,豪傑所以多山林之思,變故所以少節概之士也。」余嘗謂國家忠厚立國,久無此事。如有之,當如何?已發在台省力爭,未發在閣臣密救。至於平日調養聖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間,勿得輕易動稱某可拿,某可斬耳。
張浚自淮西歸,與鼎同在相位,以招采賢才為急務。從列要津,多一時之望,人號為小元柘。呂頤浩與檜同秉政,檜知公不為時論所與,乃多引知名之士為助,欲頃頤浩,奪其朝權。上頗覺之,乃下詔戒朋黨。大丈夫要須於此處見得分明,其人是浚是檜,其意是推轂是牢籠。不然藏舟於山,夜半為有力者負之而去,安用名為也。
范文正公《淮上遇風詩》云:「一棹危於葉,傍觀欲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忍險中人。」又李文靖公乞去,《題六和塔》云:「經從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去臥林丘。」余嘗聞前輩言,世廟朝通州虜急,怒大司馬丁公汝夔,置之辟。當時縉紳見而歎曰:「仕途之險如此,有何宦情?」 其中一士夫笑曰:「若使兵部尚書一日殺一個,我隻索拋卻。若使一月殺一個,還須做也。」籲!若此人,雖日以文正、文靖之詩告之,亦復何益?富貴之能迷人如此。
慈覺禪師云:「飲食於人日月長,精粗隨分塞饑倉。才過三寸成何物,不用將心細較量。」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口腹矣。務實野夫云:「皮包骨肉並尿糞,強作嬌嬈誑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作一坑塵。」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淫欲矣。
皎然以詩名於唐,有僧袖詩謁之。皎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於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視之,遂定交。呂氏《童蒙訓》云:「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韓子蒼云:「今集本東坡《蜜酒歌》,少兩句,改數字。蘇公下筆奇偉,尚竄定如此。」張文潛云:「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來,嘗於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之。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唐子西《語錄》云:「詩語最難事也,吾於他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復數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輕意,真可愧哉!
宋李昉為相,有求進用者,雖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顏溫語待之。子弟問故,答曰:「用賢,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請,是市私恩也。故峻絕之,使恩歸於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無美辭,此取怨之道也。」秦檜千鬼萬怪,如不樂這人,貶竄將去,卻與他殷勤不絕。一日忽招胡和仲飯,意極拳拳,比其還家,則台章已下,又送白金為贐。如欲論其人,章疏多是自為,以授言者,做得甚好。傅安道諸公,往往認得,曰:「此秦老筆也。」夫昉賢相也,純是一團生意。檜奸相也,純是一團殺機。檜固不足論已,昉亦未免少涉機權,何也?王者不令人怒,亦不令人喜。
為吏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土物獻貢,遂貽地方無窮之害者。東京、交趾七郡,貢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晝夜奔騰,有毒蟲猛獸之害。臨武長唐羌上書言狀,和帝詔太官省之。我朝各鎮戍鎮內官,競以所在土物進奉,謂之孝順。陝西有木實名顯孛,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氣甚香,其味酸澀,以蜜製之,歲進貢,然終非佳味也。太監王敏鎮守陝西時,始奏罷之,省費頗多。常熟知縣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軟栗,民有獻南者,南亟命種者悉拔去,云:「異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其為民遠慮如此。東坡《荔枝歎》注云:「大小龍茶,始於丁晉公,而成於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歎曰:「君謨土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興厲階,且至壞人品。故曰無為福先,無為禍始。
范鎮劾王安石,落職去,蘇軾往賀之,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曰:「君子言聽計從,消患未萌,使天下陰受其賜,無智名勇功。吾獨不得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開元末,壽皇瑁以母寵,欲立為太子,裴稹、陳申生、戾園禍以諫,玄宗改容謝之,詔授給事中。稹曰: 「陛下絕招諫之路,為日滋久,今臣一言而荷殊寵,則言者將眾,何以錫之?」帝善其讓,止不拜。夫古之諫官,退不求名,進不求榮如此。後世乃有一言而自謂九鼎,一日而屢望九遷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曹州於令儀,市井人也,長厚,晚年家頗豐。一夕盜入,諸子擒之。乃鄰舍子也。令儀曰:「爾素寡過,何苦為盜。」因詰所欲,遂予十千,以資衣食。又恐為邏者所獲,留至明使去。盜感愧,卒為良民。孔寺丞牧,以文行推。在汝州,僕有執盜竹木者,牧釋之。問所欲之數,俾如其意,盜愧謝。所居園圃近水,有夜涉水盜蔬果者,孔曰:「晦夜涉水,或有陷溺。」即為製橋,盜慚不復渡。魏公一日至諸子讀書堂,枕邊有一劍,公問儀公何用,儀公云:「夜間以備緩急。」公笑曰:「使汝果能擊賊,賊死於此,何以處之?萬一奪入賊手,汝不得為完人矣。古人青膻之說不記乎?」嘗聞前輩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隨。」吾輩安能害人,徒起惡心耳。司馬君實新第,一日步行,見牆外暗埋竹簽,問之曰:「此非人行之地,將防盜也。」公曰:「吾篋中所有幾何?且盜亦人也。」命去之。君子以善服人,不如以善養人。養人至於盜賊使之改過,真是一具大洪爐也。
崔湜仁師之子弟澄、液,從兄蒞,並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晏,自比王、謝,曰:「吾門戶及出身曆官,未嘗不為第一丈夫。」湜時執政,年三十六,嘗暮出端門下天津,馬上賦詩曰:「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張說見之,歎曰:「文與位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然湜附韋后,作相又附太平公主。門下客獻《海鷗賦》以諷,湜稱善而不自悛。帝誅蕭至忠,湜流嶺外,後知湜本謀,賜死荊州。夫進取不已,卒罕令終。文章、富貴、門第、少年,四者亦何足恃。
列子謂孔子廢心而用形,謂心不著於物而廢之矣,唯用形以應物而經。又有天人禮枯骨者,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開。寶衣隨念至,玉食自然來。謝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花時再拜,人世莫驚猜。」又有餓鬼鞭死屍者,偈云:「因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隻知貪快樂,不肯暫回光。白業錙銖少,黃泉歲月長。直須痛棒打,此恨猝難忘。」此言化俗則可,以為誠然則不可。何則?人神托於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則為善器。用之不善,則為惡器。故為天人者,善用形骸者也。為餓鬼者,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一心。及其受報,而禮之鞭之亦何益。若吾孔子之廢心而用形,又並形骸俱化矣。
韓歆事光武,指天畫地,帝不能容,至於自殺。白樂天諫憲宗,嘗曰:「陛下錯矣。」帝大怒,貶之。陳執中罷相,薦吳育自代,召之赴闕,因侍晏,醉而坐睡,忽驚顧拊床,呼其從者。仁宗愕然,遂斥之勿用。曹利用在簾前,每以手指擊腰帶,太后不悅,後亦貶死。茲四臣者,皆一時名士也,言動之間,偶失檢點,遂致得罪君父,身名俱損。詩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終身誦之可也。
陳屢常居都下逾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章子厚欲一見,終不可得。范忠文公既退居,有園第在京師,客至無貴賤,皆野服見之。故人或為具召,雖權貴不拒也。大抵處權貴之道,在朝則蹤跡宜疏遠,所以避嫌。在鄉則交際宜往來,所以敦舊。
卷八
编辑宋蕭惠開,嘗為益州刺史。及明帝即位,惠開因四方反叛,後雖歸順,負才不得志。每謂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雖百歲猶為夭。」未幾發病,毆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蕭楚方知溧陽縣時,張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見公几案有一絕云:「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 蕭改恨作幸字,公出視稿,曰:「誰改吾詩。」左右以實對。蕭曰:「與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側目之秋。且天下一統,公獨恨太平,何也?」公曰:「蕭楚,一字師也。」唐人詩云:「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昆山俞仲蔚《詠劍》云:「天下常令萬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讀此詩,則負雄心猛氣者化為冰霰矣。
元帝優遊不斷,暗懦不武。恭顯擅權,許史恃勢。蕭太傅之死,劉向、周堪之下獄,宗社幾危。主德日損,不可不諫也。薛廣德以御史大夫之貴,而不聞以死爭之,徒循默保位而已。至於從船從橋,相去幾何,乃欲自刎,以頸血濺帝。劉元城言:「哲宗皇帝,嘗因春日經筵講罷,移坐小軒中賜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頤為說書,遽起諫曰:「方春萬物生榮,不可無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擲棄之。」溫公聞之不樂,謂門人曰:『遂使人主不欲親近儒生,正為此輩。』夫薛大夫、程伯子意非不善,而人主厭以為瑣,忄瞿以為迂,則不若小處放他一路,大處可以邀其必聽。此亦諫臣所當知也。
漢吏部侍郎張允,家貲萬計而性吝,不委妻子,自係眾鑰於衣下,如環珮聲。郭威入京師,允匿佛殿藻井之上,板壞而墜,凍餒而卒。陳朝沈眾性吝嗇,內治產業,財帛以億計,無所分遺。其自奉養甚薄,每於朝會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履。永定二年,兼起部尚書,監造太極殿。恒服布袍芒履,以麻繩為帶。又攜乾魚、蔬菜、飯,獨啖之,朝士共誚其所為。眾性狷急,於是忿恨,遂曆詆公卿,非毀朝廷。高祖大怒,因其休假還康,遂於吳中賜死。夫儉,美德也,為國家守分,為子孫惜福,此何不可?若纖嗇傷雅道,刻薄斫元氣,此老氏所謂多藏厚亡,可鑒也。東坡云:「僕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慳耳。而文以美名,謂之曰儉。然吾儕為之,自與俗人不同。」
山濤晚與尚書和逌過交,又與鍾會、裴秀等並申款昵,以二人居勢爭權,濤平心處中,各得其所,而俱無恨焉。白樂天與楊虞卿為姻家,而不累於虞卿。與元禎、牛僧孺相厚善,而不黨於元禎、僧孺。為裴晉公所愛重,而不因晉公以進。李文饒素不樂,而不為文饒所深害。處世如二公,亦足矣。然余嘗考山濤一心求退,表疏數十上,久乃見聽。樂天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時年才五十八,自是蓋不復出。中間一為河南尹,期年輒去,再除同知、刺史不拜。二公功名心淡,故能翱翔容與於去就愛憎之間。以此意推之,雖人虎狼穴可也,況士大夫之同朝者乎!
陸象山曰:「往時充員敕局,浮食是慚。惟是四方奏請、廷臣面對,有所建置更革,多方看詳。或書生貴遊,不諳民事,輕於獻計,不知一旦施行,片紙之出,兆姓蒙害。每與同官悉意論駁,朝廷清明,當時寢罷。偏摩之事,稽考之勤,顧何足以當大官之膳?或庶幾者,僅此可以償萬一耳。」富弼素薦王安石,後為趙濟言弼沮革新法,落職判汝州。過南京,見張安道,門下客私相謂曰:「二公天下偉人,其議論何如?」立屏後聽之,張、富相對,屹然如山嶽。富公徐曰:「人固難知也。」張公門:「謂王安石乎?亦豈難知者。仁宗皇祐間,集知貢舉院,盛薦安石有文學,宜辟以考校,姑從之。安石既來,凡一院之事,皆欲紛更。某惡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嘗與之語也。」富公俯首有愧色。大抵祖宗所立法度,極是穩便。老醫看病多,故用藥不至孟浪殺人。其法雖不無小害,要之擇其利多而害少者,則為之耳。後人不知,遂欲輕改,滋弊紛紛,此劉元城之言不可不讀也。
宋真宗宮火災,王旦馳入對,上驚惶語公曰:「兩朝所積,朕不妄費,一朝殆盡,誠可惜也。」公對曰:「陛下富有天下,財帛不足憂。所慮者,政令賞罰有不當。臣備位宰相,天災如此,臣當罷免。」繼上表待罪,帝乃降詔罪己,許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後有大臣言非天災,乃榮王宮失於火禁,請置獄。出其狀,當斬決者數百。人。旦持以歸,翼日乞獨對,曰:「初火災,陛下降詔罪己,臣上表待罪。今反歸咎於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跡,寧知非天譴耶?果欲行法,願罪臣以明無狀。」帝欣然聽納,減死者數百輩。歸融,唐文宗開成初拜御史中丞。時湖南觀察使盧周仁,以南方屢災,取羨錢億萬進京師。融劾奏:「天下一家,中外之財,皆陛下府庫。周仁陳小利,假異端,公違詔書,徇私希恩。恐海內效之,因緣漁利,生人受弊。罪始周仁,請重責,還所進。」帝乃詔置其錢於何陰院,以虞水旱。籲!後世有如此宰相、台諫,則旱魃之說,捐俸之例,尚可止也。
楊用修云:「人君之愚暗柔弱,不足以亡其國。亡國者,必剛愎明察之君也。譬之人家,不肖之子,不足以破家。其破家,必輕俊而無檢者也。在人臣,則真小人不足以亂國。其亂國者,必偽君子也。」蓋真小人,其名不美,其肆惡有限。偽君子則既竊美名,而其流惡無窮矣。是故唐之亡,不在僖、昭而在德宗。宋之亂,不在京、卞而在王安石。或曰:「子何以恕真小人?」余曰:「於不觀白樂天詩乎?『狐假女妖害猶淺,一朝一夕迷人眼。女為狐媚害即深,朝朝夕夕迷人心。」樂天豈恕狐哉!」
東坡上韓魏公《乞葬董傳書》:「軾再拜。近得秦中故人書,報進士董傳三月中病死。軾往歲官岐下,始識傳。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為人不通曉世事,然酷嗜讀書。其文字蕭然有出塵之姿。至詩與楚詞,則求之於世,可與傳比者,不過數人。此固不待軾言,公自知之。然傳嘗望公不為力致一官,軾私心以為公非有所愛也,知傳所稟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軾過岐下,而傳居喪二曲,使人問訊其家。而傳徑至長安,見軾於傳舍,道其饑寒窮苦之狀,以為幾死者數矣,賴而存。『又且薦我於朝,吾平生無妻,近有彭駕部者,聞公薦我,許嫁我其妹。若勉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虛作一世人。』皆公之賜。軾既為傳喜,且私憂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傳則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傳果死。悲夫!書生之窮薄,至於如此其極耶?夫傳之才器,恐不通於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雖無補於饑寒,要不可使在泥塗中。此公所以終薦傳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婦弱弟,自謀口腹不暇,決不能葬。軾與之故舊在京師者數人,相與出錢賻其家,而氣力微薄,不能有所濟,甚可憫笑。公若猶憐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傳者足矣。陳繹學士當往涇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賜之,軾且斂眾人之賻,並以予陳而致之宋,使葬之有餘以予其家。傳平生所為文,當使人就其家取之,若獲,當獻諸公。上冒左右,無任戰越。」 又《與孫叔靜書》,云:「眉山人有巢穀者,字元修,曾應進士、武舉,皆無成。篤於風義,已七十餘矣。聞某謫海南,徒步百里,來相勞問。至新興病亡,官為槁殯,錄其遺物於官庫。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來迎喪,頗助其路費。仍約過永而南,當更資之,但未到耳。旅殯無人照管,或毀壞暴露,願公湣其不幸,因巡檢至其所,特為一言於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殯,常戒主者保護之,以須其子之至,則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夫世人但知有范氏之麥舟,而不知蘇公之急死者至此。文人無行,托言狂簡,如此事其可簡耶?
自來山人詞客,與達官貴人,出文視客,動稱之曰:「此咸陽、東西京。」出詩視客,客亦稱之,曰:「此開元、大曆。」夫孔子作《春秋》,而遊夏不能讚一辭。柳下惠之妻誄其夫,門人不能竄一字。其他如呂不韋置千金懸之國門,而卒莫敢一人損益也。嘻!豈其書果不可以損益乎哉?故詞賦家去盈氣遠譽人則可,不然,其不為呂、賈之書者幾希。
陳執中在中書,不欲外聞差除。每退朝,即閉省東門,說者譏其不知相體。李迪為相,丁謂擅權,至除吏不以聞,迪甚不平。唐元宗疑吏部選試不公,分為十銓,召入禁中決定,即尚侍皆不得與。吳兢表言:「陛下曲愛讒言,不信有司。非居上臨人,推誠感物之道也。夫宰相以知人用人為職,故吏部與閣臣斟酌天下賢不肖,以候朝廷處分。其體執固難遜避,亦難異同。而後世閣臣懼威福之名,不復問吏部,吏部忄瞿權貴之名,不復問閣臣。遂至互相水火,而朝亦不復信部閣矣。是權也,其將安歸乎?此不可不為深長思也。
王莽遣使者奉璽書印綬迎龔勝,勝稱病篤。使者以印綬就加勝身,勝輒推不受,遂絕飲食,積十四日死。公孫述征李業為博士,業固稱疾不起。述羞不能致,使大鴻臚尹融奉詔令以劫業,若起則受公侯之位,不起賜以毒酒。融譬旨曰:「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區區之身,試於不測之淵乎?今宜上奉知己,下為子孫,身名俱全,不亦優乎?」業乃歎曰:「古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為此故也。」融曰:「宣呼室家計之。」業曰:「丈夫斷之於心久矣,何妻子之為。」遂飲毒而死。又聘譙玄,玄不詣,亦遣使者以毒藥劫之。太守自詣玄廬勸之行,玄欲遂受毒藥。其子瑛叩頭於太守,願奉家錢十萬,以贖父死。太守為請,述許之。述又征王皓、王嘉,恐其不至,先係其妻子,使者謂嘉曰:「速裝,妻子可全。」王皓先自刎,以首付使者。述怒,遂誅皓家屬。王嘉聞而歎曰:「後之哉。」謂死遲於王皓也。乃對使者仗劍而死。費貽不肯仕述,漆身為癩,陽狂以避之。任永、馮信,皆托青盲以辭征命。夫君子伏於岩林之下,平日露光耀采,韜養不密,或為鄉曲見推,或為邪人橫劫,從之則違曩心,抗之則攖奇禍。至於漆身抉眼,亦良苦矣。語有之,色斯舉矣,翔而後集,其唯幾先乎?
漢竇憲納妻,郡國皆有禮慶。漢中郡當遣吏,戶曹李邰諫曰:「竇憲不修德禮,而專權驕恣,危亡可翹足而待。顧明府一心王室,勿與交通。」太守固遣之。邰請自行,遂所在遲留,至扶風而憲就執。凡交通者皆坐免,太守獨不與焉。唐張九齡,見朝士趨附楊國忠以求官,語人曰:「此曹皆向火乞兒,一旦火盡灰冷,當凍裂肌膚,暴骨溝中矣。」邵堯夫云:「盜之竊物也,方其盜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露也,惟恐其多也。」此言極可為阿附權門之戒。九齡先見,故自不易。獨李邰所在遲留,猶稱高手。
諸葛孔明無論相業,即苟全性命於亂世七字,不知當時有何奇策。及觀王鐸盡忠唐室,奮討賊巢,功垂就,令孜間之於內,解其都統,鐸詩云:「二塵上相逢明主,九合諸侯愧昔賢。」可謂慨然有誌者。然鐸當國家板蕩之際,居將相袞鉞之任,乃攜妓妾輜重,慢藏冶容,行於虎狼之都,三百口遂並命於高雞泊。惟孔明躬耕薄田,醜女寡欲,其慮深矣。乃知居亂世要須十分清苦,庶可自全,甚則古傭保髡奴,皆此意耳。
司馬溫公為西京留台,每出,前驅不過三節。後官宮祠,乘馬或不張蓋,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謂曰:「公出無從騎,市人或不識,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識耳。」國朝史良佐,南京人,為御史,巡西城,而家住東城。每出入,怒其里人不為起。一日執數輩送東城御史,御史詰之,其居首者對曰:「民等總被倪尚書誤卻。」曰:「倪尚書何如?」曰:「尚書亦南京人,其在兵部時,每肩輿過裏門,眾或走匿,輒使人諭止。曰:『與爾曹同鄉里,吾不能過里門下車,乃勞爾曹起耶?』民等愚,意史公猶倪公,是以無避,不虞其怒也。」御史內善其言,悉解遣之。倪尚書,謂文毅也。大抵居朝廷,則為公卿,歸則原是鄉里中一措大耳。特以冠服裝成貴賤,不知其故吾猶在也。乃擁簇童僕,嗬叱父老,聞倪文毅、司馬溫公之風,得無顏汗乎?
范文正用人取氣節,然闊略細故,為帥府多辟置故相牽謫人,或以問公,公曰:「人之有才能無瑕類者,自應用於宰相。惟實有可用,不幸陷於過失者,不因事起之,則遂為廢人矣。」溫公在朝,欲盡去元豐間人,程子曰:「作新人才難,變化人才易。今諸人之才皆可用,且人豈肯甘為小人?在君相變化如何耳。若宰相用之,則為君子。」沈忠敏公與求,再居言路,或疑其悉出范宗尹之黨,公曰:「近世人才,視宰相出處為進退,蓋習以成風。今當別人之正邪能否而公言之,豈可謂一時所用皆不賢,而使視宰相為進退哉!」嘻!古今脫此局者罕矣。余故謂黨之一字,宜論於宰相當路之時,不宜太分別於宰相捐印之後。
魏明帝時,劉放、孫資制斷時政,大臣莫不交好,而辛毗不與往來。毗子肖攵諫曰:「劉、孫用事,眾皆影附。大人小降意,不然必有謗言。」毗正色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與孫、劉不平,不過不為三公。大丈夫欲為公而毀其高節耶?」宋孔琳之為御史中丞,劾奏尚書令徐羨之,弟璩之解釋琳之,使停其事。琳之不許,曰:「我觸迕宰相,政當罪止一身。汝必不應從坐,何須勤勤耶?」孝武時,戴法興、戴明寶、巢尚之三人權重當時,凡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輳,門外成市。顧顗之獨不降意,常以為稟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應恭己守道。而暗者不達,妄意僥幸,徒虧雅道,無關得喪。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論》以釋之。呂東萊公又言:「凡治事有涉,須平心看理之所在。若其有理,固不可避嫌,故使之無理。若其無理,亦不可畏禍,曲使之有理,政自見得無理。隻須作尋常公事看斷,過後不須拈出。」說尋常犯權貴取禍者,多是張大其事,邀不畏強禦之名,所以彼不能平。若處得平穩妥帖,彼雖不樂,視前則有間矣。然所以不欲拈出者,本非以避禍,蓋此乃職分之常。若特然看做一件事,則發處已自不是矣。夫士君子功名淡,禍福輕,知命確,自然不落叔貴泥滓中。而更於處權貴之事,心氣平,形跡泯,是真不為權貴所動也。
卷九
编辑陸務觀云:「吾聞淫畋漁者,謂之暴天物。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狀乎?」文人發露,至於槁死,不能隱伏,天能不致罰也。長吉夭,東野窮,王川生官不掛朝藉而死,正坐此耳。華陰縣民,有以甘露降告縣者,縣令因出自接之。有道人笑焉,縣令怒,械係之。道人曰:「譬如人身,精液流通,可至六七十年。若其壽短促,則漏進於未死之前矣。此木蓋將槁故耳。官人不信,請留我以待明春,此鬆必不復榮也。」縣令如其說,果驗焉。然則後生詞彩絢然,宣泄太盡者,蓋甘露之類也。客曰:「功名亦然。」
《復齊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詩文,當得文人許可,乃自不疑。所以前輩汲汲於求知也。」杜工部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子云:「知我者希,則我貴。」以此觀之,乃知子蒼尚未能自信,故匍匐焉求信於人。所謂問津吏過關者,必非曾過關者也。若二老胸中,何曾有如此鬧事。
張九齡獎愛李泌,常引至臥內。九齡與嚴挺之、蕭誠善,挺之惡誠好佞,勸九齡絕之。九齡獨念嚴太苦勁,不若蕭軟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蕭,泌在旁率爾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顧喜軟美者乎?」九齡改容驚謝,因呼小友。范祖禹除右正言,客有言於溫公。以公在言路,必能協濟事。溫公正色曰:「子謂淳夫見光有過不言乎?殆不然也。」夫故人位尊名高,謂之不幸。若使身至宰相,何不幸之有。其病專在不聞過耳。誦莽功德,遂移漢祚。積漸之勢,夫豈在多軟美之士?可不懼哉!
唐人功名富貴之盛,未有出郭汾陽之上者,然三四傳而支胄不復振。及宋慶曆四年,訪求厥後,得裔孫元亨於布衣中,僅為永興軍助教而已。狄梁公曾孫,飄泊岷漢,幹謁王侯。宋相三李,文正公沆、文靖公沆、文定公迪,皆一時名宰,子孫亦相繼達宦。乃數世後,漸益蕭條。南渡轉徙,三裔並居餘幹,無一人在仕版者。而文正、文靖寂絕無聞,尤可太息。至於靖康之變,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陷入金虜,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米,米得一斗八升,用為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不聞一錢一帛之入矣。男子不能緝者,終歲裸體。虜或哀之,使之執爨。雖微有暖氣,旋出取柴,歸坐火邊,皮肉脫落。惟喜醫人、繡工之類,尋常團坐地上,襯以敗席。客至開筵,引能樂者,環列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坐刺繡,往往餒病,相枕而死。嗟乎!此皆帝王之苗裔,將相之名胄耳,逢時不辰,顛越至此。今遭際太平,生長樂土,雖家徒壁立,而書富五車,白衣一裘,黃齏半甕。天付兒曹,可謂多矣,我復尚安求哉!其各書一通,以置座隅,以代擊壤之樂。
元結刺道州,承兵賦之後,征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詩。」以傳考之,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困乏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杜子美稱之云:「今盜賊未息,得結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夫文人作吏,非厭其煩,則厭其俗。使摛章之士,盡如元次山,孰謂詞賦家不可入《循良傳》耶?
諸葛亮所與友善者,徐庶。庶本名福,單家子。少好任俠擊劍,嘗為人報仇,白堊突面,披髮而走,為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吏乃於車上拉柱維磔之,擊鼓以令於市廛,莫敢識者。而其黨伍,共篡解之,得脫。於是感激,棄其刀戟,更練布單衣,折節學問。始詣精舍,諸生聞其前作賊,不肯與共止。乃卑躬早起,常獨掃除,動靜先意。聽習經業,義理精熟。與石韜、廣元相親愛。平中、中州兵起,乃與韜南客荊州,因與亮交焉。周處少孤,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州里患之。處自知為人所惡,有改行之志,謂父老曰:「今歲豐樂否?」答曰:「三害未除。」曰:「何也?」曰:「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並子為三。」曰:「若此,吾能除之。」乃入山射虎,沒水搏蛟,入吳尋二陸,厲誌為善,築台以讀書。任為御史大夫,後死難,諡孝侯。夫千里之駒,性必啣蹶。千人之英,性必斤弛。今輕俊少年,一扞文網,遂為鄉愚所嗤罵。然少能折節就規矩,居然便成名士。如不信者,徐元直、周孝侯故是榜樣。
馮當世,慶曆中以鄂中薦至江,風濤洶湧,幾至沉沒。春來廷試第一,還過大江,風微浪穩,舟楫安然。公題詩江亭云:「江神也世情,為我風色好。」向敏中拜相,門庭悄然無一人。昌武,向親也。徑入見之,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夫莫不歡慰,朝野相慶。」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嘗降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勳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公復唯唯,未測其意。又曆陳前世為僕射者,動勞德業之盛,禮命之重。公亦唯唯,卒無一言。既退,復使人至庖廚中,問今日有無親戚賓客,飲食宴會,亦寂無一人。明日再對,上問:「昨日見敏中否?」對曰:「見之。」「敏中之意何如?」乃以其所見對,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職。」夫向敏中能耐宰相,而馮當世不能耐第一,要是識量不足。若使第一時不誇在人前,則為宰相時定不落人後。
宋田況知制誥,因奏事論及政體,仁宗頗以好名為非。況退而著論曰:「人主為社稷計,惟恐士不好名。誠人人好名畏義,何事不立?夫上之取下,亦在作其好名之實而已。好名則畏義,人臣好名,雖未能一一誠於盡忠,亦決不為不忠之事。」蔡襄告其君曰:「忠臣引君當道,論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則土木之人,皆可為矣。」張忠恕言:「近世險佞之徒,於凡直言正論,率指為好名歸過。」夫好名歸過,其自為者非也,若首萌逆意厭惡之心,則是今言者望風見疑,此為國之鴆毒也。范純仁貶武安軍永州安置時,因疾失明,聞命怡然就道。或亦謂其好名,純仁曰:「七十之年,兩目俱喪,萬里之行,豈其欲哉!但區區愛君有懷不盡,若避好名之嫌,則為無善之路矣。」故曰君子之論人也,當於無過中求有過,不可於有過中求無過。且諫臣拚一死,擲一官,忍謂之過也乎哉!
邵伯溫嘗論元祐、紹聖之政,曰:「公卿大夫,當知國體。以蔡確奸邪,投之死地何足惜!然既為宰相,當以宰相待之。」哲宗朝,章惇得罪去,朝廷以其父老,欲畀使郡。既中止,范純仁請置往咎而念及私情。徽宗朝呂惠卿告老,執政欲罪之。純禮曰:「惠卿嘗輔政,其人固不足重,然當存國體。」王安石薨,溫公方作相,病中聞之,簡呂申公曰:「介甫無他,但執拗耳。凡一切贈恤之典宜厚。」人以為不惟盛德,而且知大體。後世嗬詈故相,幾等兒童,欲鐫秩奪誥,沒產發屍。當太平不諱之朝,加以臣子必不忍言之罪,置網彌天,—卓錐無地,得無甚乎?昔李公巽奏竇參交結藩鎮,上大怒,欲殺參。陸贄曰:「參之貪縱,天下共知。至於潛懷異圖,事跡曖昧,若據加重辟,駭動不細。」乃更貶參司馬。嗚呼!得之矣。
哲宗問:「近相陳升之外議云何?」司馬光曰:「升之才智,恐不能臨大節而不可奪耳。」昔漢高祖論相,以王陵少戇,陳平可以輔之。平智有餘,然難獨任。凡才智之士,必得忠直之人,從旁制之。此明主用人之法也。王文正公常與楊文公評品人物,文公曰:「丁謂久遠果如何?」對曰:「才則才矣,語道則未。他日在上位,使有德者助之,庶得終吉。若獨當權,必為身累。」後謂果被流竄。夫海內才士,誠國家藥籠中所不可無。然必如調鷹者,縱之九霄之間,而絛鏇在臂。鞚馬者,逸之百步之外,而繩絡在手。如是而可以御士矣。不然,烏頭重堇,苟無以制其性,其不至於殺人者幾希。
自古有盛名之士,一為宰相,遂失令聞者。此何以故?曰:「或以廉穢,判若兩人。或以恩怨,橫遭兩舌故也。」崔烈嘗問其子鈞曰:「吾居三公,於議者何如?」鈞曰:「大人少有英稱。歷位卿寺,論者皆謂當為三公。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曰:「何為然也?」鈞曰:「論者嫌其銅臭。」宋神宗新用文、富為相,自以為得人,謂龐莊敏曰:「富弼萬口同詞,皆云賢相也。」公曰:「富弼頃為樞密副使,未執大政,朝士大夫未有與之為怨者。故交口譽之,冀其進用,而己有所利焉。稍拂之,則向之譽者,將轉而為謗矣。此陛下所宜深察也。」然則宜何如?斥苞苴,則人服無私,而位望自重。避權勢,則人不歸恩,而怨讟亦輕。
司馬溫公作相日,親書榜揭於客位曰:「訪及諸君,若都朝政闕遺,庶民疾苦,欲進忠言者,請以奏牘聞於朝廷。光得與同僚商議,擇可行者進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書寵喻,終無所益。若光身有過失,欲賜規正,即以通封書簡,分付吏人,令傳入光。得內自省訟,佩服改行。至於整會官職差遣,理雪罪名,凡幹身計,並請一面進狀,光得與朝省眾官公議施行。若在私第垂訪,不核語及。光再拜谘白。」宋初執政,私接賓客有數,庶官幾不復可進。自王荊公欲廣收人材,於是請以品秩高卑皆得進謁,然自是不無夤緣幹求之私。進見者既不敢廣坐明言其情,往往皆以送客時羅列於廡下,以次留身敘陳而退,遂以成風。蔡魯公喜接賓客,終日酬酢不倦。賓客少間,則必至子弟學舍,與其門客從容燕笑。蔡元度稟氣弱,畏見賓客。每不得已,一再見,則啜茶多,退必嘔吐。嘗云:「家兄一日無客則病,某一日見客則病。」夫宰相彈壓百辟,平章萬幾,朝參而後,衝衝往來,卻與賓客書劄,分他一半,疲精神,褻體統。滿門車騎,則大濃,尋常寒喧,則大淡。若欲相業光明,必須痛除俗套。蓋士風正,則宜有吐哺之周公。私謁多,則宜有謝客之司馬。
滕達道為范文正公門客,文正奇其才,謂他日必能為帥,乃以將略授之。達道亦不辭,然任氣使酒,頡頏公前,無所顧避。久之,猶遨遊無度,侵夜歸,必備酒。文正雖意不甚樂,終不禁也。一日伺其出,先坐書室中,熒然一燈,取《漢書》默讀,意將以愧之。有頃,達道自外至,已大醉,見公長揖,曰:「讀何書?」公曰:「《漢書》。」即舉手攘袂曰:「高皇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愛之如故。陝西豪士劉易,多遊邊,喜談兵。寶元、康定間,韓公宣撫五路,薦之,賜處士號。易善作詩,韓公為書石。或不可其意,則發怒洗去,魏公欣然再書不憚。狄青每燕設,易喜食苦馬菜。不得之,即叫怒無禮。邊城無之,狄為求於內郡。後每燕集,終日唯以此菜舀之。易不能堪,方設常饌。夫狄武襄出於□,不若范文正公出於誠。要之,駕馭英雄,為將相者如此,俱少不得。
宣和時,傅忠肅公察,為接伴使。時金人已渝盟,公至燕山,聞幹離不入寇,或勸其毋遽行,公曰:「銜命而行,聞難而止。若君命何?」遂去不顧。陳忠肅公過庭,當金人再犯京師,議割兩河,須大臣皆行。聶昌、耿南仲皆以事辭,公曰:「主憂臣辱,臣願效死。」欽宗揮涕歎息,遣之。壯哉!兩忠肅也。苟有聞二公之風者,則奉使渡海,必不捐印而還。遣勘出關,自當膏車而去。庶幾所謂東西南北,惟上所使者歟?
楊升庵云:「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宋儒云:「禪家有為絕欲之說者,欲之所以益熾也。道家有為忘情之說者,情之所以益蕩也。聖賢但云寡欲養心,約情合中而已。」朱良矩嘗云:「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戲語亦有理也。
靖安李少師,雖居貴位,不以威重隔物。與賓僚飲宴談笑,曲盡布衣之歡,亦不記人過失。嘗一日宴散,有人言:「昨飲大歡。」公曰:「今日言歡,則明前之不歡。無好惡,一不得言。」呂晦叔平章軍國時,門下因語次,或曰:「嘉問敗壞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呂惠卿,何況族黨。此人妄意迎合,可惡也。」公又不答。既歸,子弟請問二客之言何如,公亦不答。夫大臣顰笑,所係不淺。賓客探聽於外,僕隸窺伺於內。甚則子孫親族,窺其議論之是非,意旨之好惡,以因緣為奸者。故藏垢納瑕,特其一事。若器宇深沉,終身不見喜怒之色,尤宰相所當煉習也。豈特宰相,凡居要路者,皆當以李少師、呂晦叔為法。
卷十
编辑《宋史》云:「蘇軾喜諧戲,程頤以禮法自持。軾謂程頤不近人情,每加玩侮,以至成隙,立黨交章互詆。」《世說》:高座道人,在丞相坐,恒偃臥。見卞壺,肅然改容,曰:「彼是禮法人,壺不賢於頤,而能以禮法使人見重。」劉整恃才縱誕,服飾詭異,無所拘忌。嘗行造人,遇蔡克在坐,整終席慚不自安。整不賢於東坡也,而能以禮法重人。此二事可以定程、蘇兩先生之是非矣。司馬君實、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君實苦之,求助於蘇公。公見子厚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公知處君實而不知處程先生,豈程先生疾公無禮法,亦無處公地耶?東坡與伊川,猶溫嶠之於卞壺也。《晉書》云:「溫喜慢語,壺以禮法自居。」而二人各相得也。當時恨無以此告之者,告之則蘇罷輸攻,程弛墨守。
司馬溫公在洛下,與諸故老時遊集,相約酒行、果實、食品皆不得過五,謂之真率會。子瞻在黃州,與鄰里往還。子瞻既絕俸,而往還者亦多貧,自言有三養,曰安分以養福,寬胃以養氣,省費以養財。葉石林云:「山居饌具不時得,吾又不能多飲,乃兼取二者而參行之。」戲以語客曰:「古者行賓客之禮,有燕有享,而享其殺也,施之各有宜。今邂逅而集者,用於瞻以當享。非時而特會者,用溫公以當燕。遇所當用,必先舉以告客。雖無不笑,然亦莫吾奪也。」近如吳越之俗,水陸餖飣,至客散而饌不止。使司馬、東坡見之,當推案不食矣。
管寧、華歆鋤菜見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時議以此定其優劣。浮屠師宗杲,宛陵人。法一,汴人。相與為友資,皆豪傑,負氣好遊,出入市里自若。已乃折節,同師蜀僧克勤。相與磨礲浸灌,至忘寢食。遇中原亂,同舟下汴,杲數視其笠。一怪之,伺杲起去,亟視笠中,杲有一金釵,取投水中。杲還,色頗動。一叱之曰:「吾期汝了生死,乃為一金動耶?吾已投之水矣。」杲起,整衣作禮曰:「兄真宗杲師也。」交益密,於戲!世多詆浮屠者,然今之士,有如一之能規其友者乎?藉有之,有如杲之能受者乎?且功名之事,亦菜中金,笠中釵也。世情擾擾,我不敢望以管寧。若回首風塵,豪傑自命,則華歆之擲,法一之投,尚可救得一半。
今邊鄙多事,則苦兵不足;不足,則調客兵;客兵不馴,則又轉思他募。兵愈多,而其性愈橫而不可制。此不知駕馭客兵之頭領耳。《獻帝記》曰:「李忄隺時召羌胡數千人,先以禦物繒彩與之,又許以宮人婦女,欲令攻郭氾。羌胡數來窺省門,曰:『天子在中邪?李將軍許我宮人美女,今皆安在?』帝患之,使賈詡為之方計。詡乃密呼羌胡大帥飲食之,許以封爵重寶,於是皆引去。今由此衰弱。」唐回紇還國,恃功恣睢,所過皆剽傷。州縣供餼,不稱輒殺人。李抱玉將饋勞,賓介無敢往。馬燧自請豐辦具,乃先賂其酋,與約得其旗章為信,犯令者得殺之。燧又取死囚給役左右,小違令,輒戮死。虜大駭,至出境無敢暴者。此二事可為駕馭客兵之法。
房太尉家無半臂。崔樞夫人,婦妾不許時世妝。劉丞相摯,家法儉素,閨門雍睦。凡冠巾衣服制度,自其先世以來,常守一法,不隨時增損。故承平時,其子弟雜處士大夫間,望而知其為劉氏也。數十年來,衣冠詭異,雖故老達官,亦不免從俗,與市井諼浮略同,而不以為非,此何理耶?
常袞辭賜饌,時議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位而不當辭祿。張文瓘在禁近,同列以堂饌豐餘,欲少損。文瓘曰:「此天子所以重樞務,待賢才也。若不任職,當自引避,不宜節減,以自取名。」近年兩宮三殿火災,閣部而下,無不預捐一年俸者。有一大臣云:「本職去誌已決,無俸可捐。」是為得體。
荀攸深密,有智防。自從太祖征伐,常謀暮帷幄,時人及子弟,莫知其所言。攸姑子辛韜,曾問攸說太祖取冀州時事,攸曰:「佐治為袁譚乞降,王師自往平之。吾何知焉?」自是韜及內外,莫敢復問軍國事。晏公殊,既以道德文章佐佑東宮,真宗有所諮訪,多以方寸小紙細書問之,由是參與機密。有所對,必以其稿進,示不泄。其後悉閱真宗閣中遺書,得公所進稿,類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見也。後世有秉揆大臣,弼讚兵謀,漏泄詔旨,以至為小臣所持,仰干廷威,削籍還里。語曰:「機不密,則禍隨之。」其是謂歟?雖然,更有一說。昔鄭絪為門下侍郎,朝廷以盧從史與王承宗有連,詔從史歸潞。從史辭潞乏糧,請留軍山東。李吉甫密譖絪漏言於從史,帝怒,坐浴堂殿,召學士李絳語其故,絳曰:「誠如是,罪當族。然誰以聞陛下?」帝曰:「吉甫為言。」絳曰:「絪任宰相,稍稍識名節,不當如犬彘梟獍,與奸臣外通。恐吉甫勢軋內忌,造為醜辭。」帝良久曰:「吉甫幾誤我。」
劉靜修曰:「天生此一世人,而一世事固能辦也。」蓋亦足乎已,而無待於外也。嶺南多毒,而有金蛇、白藥以治毒。湖南多氣,而有薑、橘、茱萸以治氣。魚、鱉、螺,蜆,治濕氣而生於水;麝香、羚羊,治石毒而生於山。蓋不能有以勝彼之氣,則不能生於其氣之中。而物之於是氣生者,夫固必使有用於是氣也。猶朱子謂天將降亂,必生弭亂之人以擬其後。以此觀之,世固無無用之人,人固無不可處之世也。無論上古,如我朝士木之變,則生於忠肅。寧藩之變,則生王文成。有是病,才有是藥。有是亂,才有是人。如今亦不乏賢才,祇是庸醫多,不能拈著一味好藥耳。
明皇開元初,資格未廢之際,以蘇廷碩之能,明皇欲大用,必問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中書,其果宜乎?」宰相以為惟賢是用,何資之計。明皇乃敢從之。李元紘之才,公卿交薦,籍甚,明皇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書,斯未為驟進也。然宰相以其資薄,止拜侍郎。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則自河湟使典擢班尚書,遂不復計資。而九齡雖倦倦盡忠,援故事而且不聽矣。明皇即政之初,其資格雖毫厘必計。及其終也,雖顛倒不恤。豈非資格一廢,彼固得以肆情而無忌耶?宋朝李定,以資淺入台事,宋敏求不奉詔,蘇頌又不奉詔。蓋資格已定,非特臣子無所容其攀緣,即人主不得恣其愛憎。故曰上有道揆,下有法守。雖然,亦非定論。丁文簡公度,為學士累年,以元昊叛,仁宗因問:「用人守資格,與擢材能孰先?」丁言:「承平無事,則守資格。緩急有大事、大疑,則先材能。」此又可以救資格一定之弊。
蘇峻渡江,司馬流之守江濱,忽聞其至,當食,不知口處。人事真有爾者,流何足語此,彼但直畏怯耳。然庾亮本以召峻自任,乃以流當衝,其不亡何待。劉玄德是何等氣宇人,與魯肅議借荊州,忽聞震雷,遂失匕於地。凡此,皆氣不足也。嘗讀陸遊劄子云:「臣伏讀御製蘇軾讚,有曰:『手抉雲漢,干造化機。氣高天下,乃克之為。』嗚呼,陛下之言,典謨也。軾死且九十年,學士大夫徒知尊誦其文,而未有知文之妙,在於氣高天下者。今陛下獨表而出之,豈惟軾死且不朽,所以遺學者顧不厚哉!然臣竊謂天下萬事,皆當以氣為主,軾特用之於文爾。趙普氣蓋諸國,故能成混一之功。寇準氣吞醜虜,故能成卻敵之功。范仲淹氣壓靈夏,故西討而元昊款伏。狄青氣懾嶺海,故南征而智高殄滅。至於韓琦、富弼、文彥博之勳勞,唐玠、包拯、孔道輔之風節,大抵以氣為主而已。蓋氣勝事則事舉,氣勝敵則敵服。勇者之鬥,富者之博,非有他也,直以氣勝之耳。故文章功業,皆以養氣為第一義。」
賈淑性至險害,邑里患之。林宗遭母喪,淑來修吊。既而孫威直後至,見林宗受惡人吊,不進而去。林宗遽追謝曰:「賈子厚誠實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鄉,故吾許其進也。」後淑感愧,終成善士。中常侍張讓父死,歸葬潁川。雖一郡畢至,而名士無往者,讓恥之。陳實獨吊焉。及誅黨人,讓以實故,多所矜宥。夫林宗受吊,感悟凶頑。太丘吊人,全活善類。故虺蛇革其毒性,鴟鴞懷以好音,祇是看轉旋手段何如耳。雖然,未造兩先生手段,莫學帶水拖泥,且防墮坑落塹。
昔道士侯道華喜讀書,或問其意,答曰:「天上無凡俗神仙。」後果騰舉而去。呂洞賓、陳搏、駕元、施肩吾皆本書生。近歲有譙定、雍孝聞、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今百二十餘歲,故在青城山中采藥。道人有見之者,讀《易》尚不輟也。夫身作神仙,尚不廢書。乃知住世出世,但少學問不得。不然,凡俗子胸中,數斛俗氣,何時淨耶?黃山谷云:「子弟諸病皆可醫,惟俗不可醫。」余謂不然,醫俗病者,獨有書耳。
陸遊《上執政書》,云:「某小人,生無他長,不幸束發有文字之愚。自上世遺文,先秦古書,晝讀夜思,開山破荒,以求聖賢致意處。雖才識淺暗,不能如古人迎見逆決,然譬於農夫之辨菽麥,蓋亦專且久矣。原委如是,派別如是,機杼如是,邊幅如是,自六經左氏離騷以來,曆曆分明,皆可指數,不附不絕,不誣不紊,正有出於奇,舊或以為新,橫騖別驅,層出間見。每考觀文詞之變,見其雅正,則纓冠肅衽,如對王公大人。得其怪奇,則脫帽大叫,如魚龍之陳前,梟盧之方勝也。」陸遊又《上辛給事書》,云:「某聞前輩以文知人,非必钜篇大筆,苦心致力之詞也。殘章斷稿,憤譏戲笑,所以娛憂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於郵傳之題詠,親戚之書牘,軍旅官府倉卒之間符檄書判,類皆可以洞見其人之心術才能,與夫平生窮達壽夭。前知逆決,毫芒不失,如對棋枰而指白黑,如觀人面而見其目鼻,總不待思慮搜索而後得也,何其妙哉!故善觀晁錯者,不必待東市之誅,然後知其刻深之殺身。善觀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謀,然後知其阿諛之易與。方發策決科時,其平生事業,已可望而知之矣。」由前言之,必如此方是誦讀文字法。由後言之,必如此方是賞鑒文字法。
呂申公晦叔當國時,嘗籍記人才已用未用姓名,事件當行已行條目,謂之掌記。聞之前輩云:「我朝楊文貞公士奇當國時,亦有手摺子,書知府已上名姓,懷之袖中,暇即展閱。」余嘗謂秀才時,不可有帳簿,有則能俗人;治天下不可無帳簿,無則能失人。
御史胡紘,嘗謁晦庵朱先生於建陽山中。先生飯以脫粟,紘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經年,條其過失,與太常少卿沈繼祖共詆文公十罪。林粟論先生時,其友人止之,謂:「朱待制當今聖賢,何仇而必欲痛詆。」林曰:「吾但見其面貌可憎。」此二事所謂其不善者惡之,於公何損。王文成公,少方太古處士一歲,而以聞道早,處士亦嚴之。其過錢塘也,處士出脫粟蔬簌,享文成為飽。明日報如處士,處士正色曰:「野人為野具固當,公徹侯也而野具,得無非人情耶?」文成禮謝之。陸放翁作司馬溫公《布被銘》云:「公孫丞相布被,人曰詐。司馬丞相亦布被,人曰儉。」布被可能也,使人曰儉不曰詐,不能也。要知淡泊者,必為濃豔人所疑;檢束者,必為放肆子所怒。君子不可以此處變節,亦不可不於此處進一渾融。曰太上,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其次,黃叔度使人鄙吝盡消。
李瓊娶妻有子,而移居母之室,夜常十餘起。母每諭之,曰:『汝年來筋力頗憊,盍求婢以給侍我,免汝之勞苦。」瓊曰:「凡母之所欲,不親經手,意如有失。」其母遂不之強。以是家人無敢怠惰。張用聞其至孝,因與之卜鄰而居。熙寧初,有朝士集於相藍之燒院,俄有一人末至,問之,則王元澤也。時荊公方有召命,眾人問:「舍人不堅辭否?」澤言:「大人亦不敢不來,然未有一居處。」眾言:「居處固不難得。」元澤曰:「不然,大人之意,乃欲與司馬十二丈卜鄰,以其修身齊家,事事可為子弟法也。」《語》曰:「德不孤,必有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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