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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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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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下者而有私財,業業然守之以為固,而官天地、府萬物之大用,皆若與己不相親,而任其盈虛。鹿橋、鉅臺之愚,後世開刱之英君,皆席以為常,而貽謀不靖,非僅生長深宮、習奄人汙陋者之過也。滅人之國,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則據之以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宮,而五代之積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輦而之於南畿。嗚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儉者因之以卑其誌趣,赫然若上天之寶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懷握之金貲而已矣。禍切剝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為盜資,夫亦何樂有此哉!

漢王之入秦宮而有心,見不及此。樊噲曰:「將欲為富家翁邪?」英達之君而見不及噲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豈徒一時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訓後嗣,而文、景之治,至於盡免天下田租而國不憂貧,數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於此矣。

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後世必饑寒以死。周有大賚,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無覆宗之慘,民亦無凍餒攘奪之傷。後之王者,聞樊噲富翁之誚,尚知懲乎!

韓信數項羽之失曰:「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為將而不與聞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終者,胥在是矣。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賞亦豈必其足榮哉?榮以其難得而已。人主輕之,天下獵之;人主重之,天下榮之。宋藝祖許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則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於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漢高天下既定之後,侈於封矣,反者數起,武帝奪之而六寓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為,管、蔡之親不相保,而況他人乎!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為天子,君臣相貿,而期報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

抑信之為此言也,欲以脅高帝而市之也。故齊地甫定,即請王齊,信之懷來見矣。挾市心以市主,主且窺見其心,貨已讎而有余怨。雲夢之俘,未央之斬,伏於請王齊之日,而幾動於登壇之數語。刀械發於誌欲之妄動,未有爽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語。況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踐姑許之言而褻天之景命哉!

若夫項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說,不如陳平之言之允也。陳平曰:「項王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盡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瑣瑣姻亞,踞朊仕,持大權,而士惡得不蔽?雖然,亦有繇爾。羽,以詐興者也;事懷王而弒之,屬宋義而戕之,漢高入關而抑之,田榮之眾來附而斬艾掠奪之。積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輕殘殺者,大怨在側而怨不可狎。左顧右盻,亦唯是兄弟姻黨之足恃為援。則使輕予人以權,己且為懷王,己且為宋義。惴惴慄慄,戈戟交於夢寐,抑惡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無救也。為漢王之腹心者項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剄者呂馬童也,其故人也。從之於大敗之余者三十余騎,而兄弟姻亞不與焉。懷慝求援,而終以孤立。非刓印不與者惎己而賊之,其親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於天,則天無不祐;不媿於人,則人皆可馭。正義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廣居;無所偏黨,而賞罰可以致慎而無所徇;得失之幾,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親賢,行誘餌,賤名器,以徇遊士貪夫之競躁,固項羽之所不屑為者也。

名義雲者,因名以立義,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不知義矣,為之名以使之顧而思,抑且欲其顧而思而不但名也,況君子之以立民極而大白於天下者哉!謂董公說高帝為義帝發喪為漢之所以興者,率天下後世而趨於偽,必此言夫!

忠孝非人所得而勸也。如其勸之,動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後有事,事立而後有禮,禮行而後有名。名者,三累之下。天下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居。高帝無哀義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彭城之敗,幾死幾亡,而縞素之名,不能為之救;則塗飾耳目以故主復讎之名,無當於漢之興,明矣。

雖然,以此正項籍之罪,使天下恥戴之為君長也則有余。何也?籍者,羋氏之世臣也。援立義帝者,項梁之以令諸侯者也。劉氏世不臣於楚,其屈而君懷王也,項氏制之耳。高帝初無君懷王之心,則可不哀懷王之死。為天下而討弒君之賊,非人弒己君而有守官之責者也。故發喪之後,高帝亦終不挾此以令天下;而數羽之罪,不嫌以背約不王己於秦為首。則董公之說,亦權用之一時,而高帝亦終不以信諸心。嗚呼!貌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為心,日言義而以名為義,告子惡得不以義為外而欲戕賊之乎?

秦滅國,互相噬而彊者勝耳。若其罪,莫甚於殄周。楚幸不亡於秦,而楚且為秦。非其世臣,非其遺胄,抑何必戴楚以為君。戴楚者,項氏之私義也。漢亦何用引項氏之義以為己義乎!此義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諸義焉。李嗣源,夷裔也,名為唐而唐之;李昪,不知其為誰氏之子也,名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無義,名為義而義不生於心,論史者之亂義久矣。中國立極之主,祖考世戴之君,明明赫赫在人心而不昧;臣子自有獨喻之忱,行其不敢不忍者,而豈但以名哉!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貪功之人乎!酈生說下齊,齊已受命,而漢東北之慮紓,項羽右臂之援絕矣。黥布盜也,一從漢背楚而終不可叛。況諸田之耿介,可以保其安枕於漢也亡疑。乃韓信一啟貪功之心,從蒯徹之說,疾擊已降,而酈生烹,歷下之軍,蹀血盈野,諸田卒以殄其宗。慘矣哉!貪功之念發於隱微,而血已漂鹵也。

龍且亦猶是也,軍於高密,客說以深壁勿戰,令齊王招散民,反漢而歸己,漢客兵不容於久留而必潰敗,以全三軍尊楚勢而保齊,豈不賢於浪戰以死亡乎?且則曰:「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雖其後勝敗不同,而且之心亦信之心也。信以其毒毒齊,而齊民駢死,田氏以亡;且以其毒自毒,而濰水湧流,楚軍大覆,田氏不救。舉人之宗社人民存亡生死之大,而不滿忮人之谿壑,毒螫人而蠭蠆亦死。信幸破齊以自請王齊,而未央之誅已伏於此,且亦以其身斃於濰水之上。然則貪功而毒人,亦自讎其項領而速之斮也。悲哉!愚不可瘳已。

李左車下全燕而燕不叛,隨何收九江而黥布無疑。善用人者,亦何利有貪功之人,以賊天下而多其釁哉!漢雖有齊而力已疲,楚覆救齊之兵而項王大懼,忮人不黜而能定天下,未之有也。

韓信下魏破代而漢王收其兵,與張耳破趙而漢王又奪其兵,何以使信帖然聽命而抑不解體以颺去哉?此漢王之所以不可及也。制之者氣也,非徒氣也,其措置予奪之審有以大服之也。結之者情也,非徒情也,無所偏任,無所聽熒,可使信坦然見其心也。吾之所為,無不可使信知之矣。信固知己之終為漢王倚任而不在軍之去留也,故其視軍之屬漢也無以異於己。無疑無怨,何所靳而生其忮惎乎?假使奪信軍而授之他人,假使疑信之反而奪共軍以防之,項王一印之刓而信叛,三軍之重,豈徒一印之予奪乎!

心不可使人知者,以柔用之而敗,以剛用之而速亡。有所偏聽、怙黨而疑人者,不能制之而死於其人,能制之而其人速叛以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十人之同乎武王,武王同之也。

漢王甫破項羽,還至定陶,即馳奪韓信軍,天下自此寧矣。大敵已平,信且擁彊兵也何為?故無所挾以為名而抗不聽命,既奪之後,弗能怨也。如姑緩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據,信兵不可奪矣。奪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斂天地之殺機,而持征伐之權於一王,乃以順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且信始不從蒯徹之言與漢為難者,項未亡也。參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徹狂惑之計耳。昔者韓嘗以此持天下之縱橫,然吞於秦而不救,其覆軌矣。信反於齊,則張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為天下蟊賊。信知其不可而拒徹,計之深也。項王滅,漢王倦歸於關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誌。徹之說,信豈須臾忘哉?卞莊子小死大斃一舉而兩得之術,俟時而發,發不旋踵矣。其曰「不忍背漢」者,姑以謝徹耳。削王而侯,國小而無兵,尚欲因陳豨以發難;擁三齊之勁旅,西嚮而虎視,尚誰忌哉?

或曰宋太祖之奪藩鎮也類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懷德之儔也。割地而王,據屢勝之兵,非陳橋擁戴之主也。故宋祖懲羹吹齏而自弱,漢高拔本塞源以已亂,跡同而事異。其權不在形跡之閒也。

漢王初即皇帝位,未封子弟功臣,而首以長沙王吳芮、閩粵王無諸,此之謂「大略」。二子者,非有功於滅項者也,追原破秦之功而封之。以天下之功為功,而不功其功,此之謂「大公」。楚、漢爭於北,而南方無事,久於安則亂易起,立王以鎮撫之,此之謂「制治於未亂」。以項羽宰天下不公為罪而討之,反其道而首錄不顯之績,此之謂「不遐遺,得尚於中行」。若此者,內斷之心,非留侯所得與,況蕭何、陳平之小智乎!量周天下者,事出於人所不慮,若迂遠而實協於人心,此之謂「不測」。

秦、項已滅,兵罷歸家,何其罷歸之易而歸以即乎安?古者兵皆出於農,無無家者也,罷斯歸矣。漢起巴蜀、三秦之卒,用九江、齊、趙之師,不戰其地,不擾其人,無閭井之怨,歸斯安矣。後世召募失業之民,欲歸而無所歸,則戰爭初息而遣歸之也難。善師古者,旁通而善用之。則漢抑有「民相聚山澤不書名數者,復其故爵田宅,教訓而優恤之」之詔,是可為後世師者也。無所侵傷於民,而禁其仇殺;非有官爵田裏,而為之授以隙地;寬假以徭役,而命為稍食之胥卒。以此散有余之卒,熟計而安存之,奚患亡術哉?高帝甫一天下,而早為之所。國不糜,農不困,兵有所歸。下令於流水之源,而條委就理,不謂之有「大略」也得乎!

以大義服天下者,以誠而已矣,未聞其以術也;奉義為術而義始賊。義者,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為之,以標其名,天下乃以義為拂人之心而不和順於理。夫高帝當窘迫之時,豈果以丁公為可殺而必殺之哉?當誅丁公之日,又豈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為德哉?欲懲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之恩,且囂然曰是天下之公義也。則借義以為利,而吾心之惻隱亡矣。

夫義,有天下之大義焉,有吾心之精義焉。精者,純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為德威刑賞,而不雜以利者也。使天下知為臣不忠者之必誅而畏即於刑,乃使吾心違其恩怨之本懷,矯焉自誣以收其利。然則義為賊仁之斧而利之囮也乎?故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勸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廢而勿用可也;斬之,則導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茍非刑戮以隨其後,則君父罔極之恩,孰不可忘也?嗚呼!此三代以下,以義為名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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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侯欲從赤松子遊,司馬溫公曰:「明哲保身,子房有焉。」未足以盡子房也。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韓,為韓報讎。」身方事漢,而暴白其終始為韓之心,無疑於高帝之妒。其忘身以伸誌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於雄猜天子之前。且曰:「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遊。」視漢之爵祿為鴻毛,而非其所誌。忠臣孝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榮辱,不知有利害,豈嘗逆億信之必夷、越之必醢,而厪以全身哉!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誌之貞而心之潔矣,是以舉太子以托之,而始終不忮。

嗚呼!惟其誠也,是以履虎尾而不疚。即不幸而見疑,有死而已矣,弗能內懷忠而外姑為佞也。曹操之惎毒也,徐庶懷先主之知,終始不與謀議,而操無能害,況高帝之可以理感者乎!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曲以避患,謝靈運之所以身死而名辱。「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孰聽之哉?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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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夷狄之禍,自冒頓始。冒頓之闌入句註、保太原,自韓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韓之故封而徙於太原,其欲甘心於漢久矣。請都馬邑,近塞而易與胡通;數使之胡求和,陽為漢和而陰自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於冒頓,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誌在胡矣。

非韓信則冒頓不逞,非石敬瑭則邪律氏不橫,求如郭子儀與吐蕃、回紇有香火緣而無貳心者,今古無兩人。然則以狡焉不逞之彊帥置之邊僥,未有不決隄焚林以殘劉內地者也。饑鷹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軼之颺飛奰走之地,冀免禍於目前,而首禍於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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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兩生責叔孫通興禮樂於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之時,非也。將以為休息生養而後興禮樂焉,則抑管子「衣食足而後禮義興」之邪說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氏無信不立。」信者,禮之幹也;禮者,信之資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國,唯此大禮之序、大樂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傷者何以必恤?此敬愛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順,愛焉而和有必浹,動之於無形聲之微,而發起其莊肅樂易之情,則民知非茍於得生者之可以生,茍於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親,不相背棄,而後生養以遂。故晏子曰:「唯禮可以已亂。」然則立國之始,所以順民之氣而勸之休養者,非禮樂何以哉?譬之樹然,生養休息者,枝葉之榮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潤也。今使種樹者曰待枝葉之榮而後培其本根。豈有能榮枝葉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駕甫脫而息貫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樂。受命已未,制作未備,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嚴,漢初之簡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舉其大綱,以風起於崩壞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無不可也;非是,則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頹靡而之於泯亡矣。唯叔孫通之事十主而面諛者,未可語此耳。則茍且以背於禮樂之大原,遂終古而不與於三王之盛。使兩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精意,舉大綱以與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後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聽目前之滅裂。將百年以內,人心不靖,風化未起,汲汲於生養死葬之圖;則德色父而誶語姑,亦誰與震動容與其天良,而使無背死不葬、捐傷不恤也哉?

衛輒之立,亂已極矣。子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民無所措手足。」務本教也。漢初亂雖始定,高帝非輒比也。輒可興而謂高帝不可,兩生者,非聖人之徒與?何其與孔子之言相剌謬也!於是而兩生之所謂禮樂者可知矣,謂其文也,非其實也。大序至和之實,不可一日絕於天壤。而天地之產,中和之應,以瑞相祐答者,則有待以備乎文章聲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創者不爽其大綱,而後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嫺於習而物之給於用邪!故兩生者,非不知權也,不知本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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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曰:「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嘗非人情也。遊士之屨,集於公卿之門,非必其能貴之也;蔬果之饋,集於千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釋、老之宮,飾金碧而奏笙鐘,媚者匍伏以請命,非必服膺於其教也,莊麗動之耳。愚愚民以其榮觀,心折魂熒而熒其異誌,抑何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懷異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見民情之所自戢,而納之於信順已。奏九成於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廟於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兩觀以縣法,因以使之知治;營靈臺以候氣,因以使之知時;立兩階於九級,因以使之知讓。即其歆動之心,迪之於至德之域,視之有以燿其目,聽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進之、退之、有以詒其安。然後人知大美之集,集於仁義禮樂之中,退而有以自愜。非權以誘天下也;至德之榮觀,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賢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聲容,壯麗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宮室相誇而已。

不責何之弗修禮樂以崇德威,而責其弗儉。徒以儉也,儉於欲亦儉於德。蕭道成之鄙吝,遂可與大禹並稱乎?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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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無貴人,民不足以興;國無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貴於國,而國愈偷;賈人富於國,而國愈貧。任子不能使之弗貴,而制其貴之擅;賈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奪其富之驕。高帝初定天下,禁賈人衣錦綺、操兵、乘馬,可謂知政本矣。

嗚呼!賈人者,暴君汙吏所亟進而寵之者也。暴君非賈人無以供其聲色之玩,汙吏非賈人無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顏色而聽其煇煌,復何忌哉!賈人之富也,貧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則用財也輕,誌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貧懦以矜誇,而國安得不貧、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長民間而習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氣蘇。然且至孝文之世,後服帝飾如賈生所譏,則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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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敬之小智足以動人主,而其禍天下也烈矣!遷六國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以為彊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為太子,諭以禮節,無敢抗禮,而漸以稱臣,以為用夏而變夷,似也。眩於一時之利害者,無不動也。乃姑弗與言違生民之性,就其說以折之,敬之說惡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彊者,因其地也。諸田非勃海魚、鹽之利,不足以彊;屈、昭、景非雲夢澤藪之資,不足以彊;世家非姻亞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屬,不足以彊。棄其田裏,違其宗黨,奪其所便,拂其所習,羈旅寓食於關中土著之間,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氣燄沮喪。曹子桓雲:「客子常畏人。」諒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彊以為國彊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貧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傑大族,摧折雕殘而日以衰。聚失業怨咨之民於輦轂之下,弱則靡而悍則懟,豈有幸乎?而當時之為虐甚矣。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習然也。性受於所生之氣,習成於幼弱之時。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為辱,夷且往來於內地,而內地之女子婦於胡者多矣。胡雛雜母之氣,而狎其言語,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劉淵、石勒、高歡、宇文黑獺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駕其上。則禮節者,徒以長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國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國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將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親之無恥,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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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請誅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視屬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請誅,正也。雖然,有辨。寇自內發,激之以反,反而不覺,覺而匿不以聞,不為之備,不亟求援,則其誅勿赦也無疑。寇自外發,非其所激,非所及覺,覺而兵已壓境,備而不給,待援不至,其宥也無疑。故立法者,無一成之法,而斟酌以盡理,斯不損於國而無憾於人。陳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覺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雖然,止於勿誅而已矣,其人不可復用也。所謂「近死之心不可復陽也」。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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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孫通之諫易太子也,曰:「臣願伏誅以頸血汙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呂后之權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屬為之羽翼,而詭隨者憚高帝而不敢競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猶有功,何憚而不爭?嗚呼!以面諛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顏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賢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彊,天下豈患無人材哉!匪上知與下愚,未有不待獎而成者也。

惠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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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參因蕭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時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持權於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將何為哉?魯兩生曰:「禮樂百年而後興。」唯惠帝之時言此為宜爾。周公之定禮也,流言未靖,東郊未定,商、奄未殄,不遑及也。參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時,乃欲矯草創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則人心不寧而亂即於此起。易於益之初曰:「利用為大作,元吉無咎。」無吉而後無咎,利者非其利也。風風淫於上而雷迅於下,其吉難矣。

夫飭大法、正大經、安上治民、移風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質焉,有文焉。立綱修紀,撥亂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兇之則者,其本也。緣飾以備其文章,歸於允協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積也。文者,非一端之飾也。豫立而不可一日緩者,其本質也。俟時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高帝之時,不可待也,而兩生之說非矣。無以植其本,則後起者無藉也,而錮人心風俗於簡略慢易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雖有其誌而無其征,雖有其主而無其臣。故迄乎武帝,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學阿世之公孫弘者且進也,不足以有為矣。此高帝不夙、兩生不出之過也。

惠帝、曹參之時,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遺文,六國之遺老,雖有存者,可與釐定蕭何之法、叔孫通之禮,以折衷三代,昭示來茲;而母后悍,權奸張,內難且作,更張未幾,而禍發於中,勢將指創制顯庸為釁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制作為戒。其弊也,詩書道圮,俗學茍容,人心趨靡,彜倫日斁,漸漬以益流為偷薄,所必然矣。

嗚呼!方正學死,而讀書之種絕於天下,則漢之猶有賈、董、臧、綰以存古道於百一者,非曹參有以養之乎?故唯曹參者,可以因也,時也。前此而為高帝,當敦其質,後此而為文、景,必致其文,時也。兩生傲而不出,文、景讓而不遑,違乎時,違乎道矣。

語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以德也,非競以兵也。詩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陽於四五,而分四陰於上下。陽,文德也;陰,武功也。近九五者陽,而屏陰於外,內文外武而不虞以戒矣。

漢聚勁兵於南北軍,而兵積彊於天子之肘腋,以是為競王室、鞏邦畿、戒不虞之計焉。然天子豈能自將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則委之外戚,委之中官,以為暱我而可無虞者。乃呂祿掌北軍,呂產掌南軍,呂後死,且令據兵衛宮以遂其狂逞,而劉氏幾移於呂。其後竇、梁、何進與中官叠相握符,而恣誅殺以脅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亂也,人主之廢立,國事之措置,一聽命於大將軍,而丞相若其府史。使利器不操於其手,則三公九卿持清議於法宮之上,而孰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處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衛四夷而聽命於帥者也,近在肘腋而或制之矣。周勃佹得而成,竇武佹失而敗,人主贅立於上,而莫必其操縱,則亦危矣。

唐當天寶之前,無握禁兵於輦轂者,故撲二張、諸武如縛雛之易。借曰不競,然且安、史犯闕而旋踵以平。真元以後,魚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劉季述所挾以驕,而廢主弒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豈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競之兵乎?垂及五代,郭氏攘於前,趙氏奪於後,不出郊關而天下以移。究所以禦夷狄而除盜賊者,又不藉此也。則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亂而已。

邊僥之備不修,州郡之儲不宿,耀武於法宮明堂之側,舍德而欲以觀兵,棄略而欲以衒勇,天子之服天下,豈以左矛右戟、遙震遐方而使讋乎!唯兵在外而守在夷也,則外戚奄宦、遼遠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天下之議其後而無挾以爭。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順,亦互相牽曳而終以潰敗。推而大之,舜、禹之舞幹而三苗效順,亦惟不與天下競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嗚呼!聚兵於王室以糜天下於轉輸,只以召亂而弗能救亡,豈非有天下者之炯戒哉!

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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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以安君之謂忠,直以正友之謂信,忠信為周。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寧矣。周勃平諸呂,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學無術而忘其驕耳。袁盎與俱北面事君,尊卑雖殊,固有同寅之義;規而正之,勃豈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後廷折之,勃過不揜而文帝之情亦釋矣。乃弗規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驕,陛下謙讓,臣主失德。」斯言出而釁忌生,勃之禍早伏而不可解,險矣哉!

帝之謙,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禮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而導之以猜刻,此之謂不忠。諒其心之無他,弗與規正,而行其讒間,此之謂不信。盎之險詖,推刃黽錯而奪之權,於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淺而躁,褊迫而不知大體,擊於目即騰於口,貽禍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類而害與盎等。故人主之宜遠躁人,猶其遠奸人也。則親親尊賢之道,其全矣乎!

易曰:「謙亨,君子有終。」君子而後有終,非君子而謙,未有能終者也。故「撝」也、「嗚」也、「勞」也,而終之以「侵伐」。雖吉無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終矣。君子之謙,誠也。雖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雖聖人不能不下芻蕘以取善。理之誠然者,殫心於此,而誠致之天下。見為謙而非有謙也,而後可以有終。故讓,誠也;任,亦誠也。堯為天下求賢,授之舜而不私丹朱;與禹之授啟、湯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誠也。舜受於堯,啟受於禹;與泰伯之去句吳、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誠也。若夫據謙為柄,而「撝」之,而「嗚」之,而「勞」之;則姑以此謝天下而不自居於盈,則早已有填壓天下之心,而禍機伏而必發,故他日侵伐而無不利。黃、老之術,離誠而用偽久矣。取其「嗚謙」之辭,驗其「侵伐」之事,心跡違,初終貿,抑將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終其謙者也。

有司請建太子,文帝詔曰:「楚王,季父也;吳王,兄也;淮南王,弟也。」諸父昆弟之懿親,宜無所施其偽者。而以觀其後,吳濞、楚戊、淮南長無一全其軀命者。尺布鬥粟之謠,取疚於天下而不救。然則詔之所雲,以欲翕固張之術,處於謙以利用其忍,亦險矣哉!且夫言者,機之所自動也。吳、楚、淮南聞斯語而歆動其妄心,則雖欲撲之而不得。故曰「火生於木而焚生火之木」,自生而自克也。文帝亦何利焉?至於侵伐而天下亦殆矣。君子立誠以修辭,言其所可行,行焉而無所避,使天下洞見其心,而鬼神孚之;兵革之萌銷於心,而機不復作;則或任焉而無所用謙,或讓焉而固誠也,非有偽而托於「嗚」者也。何侵伐之利哉!

漢興,至文帝而天下大定。賈誼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斯其時矣。魯兩生百年而後興之說謬矣。雖然,抑豈如誼之請遽興之而遂足以興邪?武帝固興之矣,唐玄宗欲興之矣,拓拔氏、宇文氏及宋之蔡京亦皆欲興之矣。文帝從誼之請,而一旦有事於制作,不保其無以異於彼也。於是而興與不興交錯,以雕喪禮樂,而先王中和之極遂斬於中夏。

夫誼而誠欲興也,當文帝之世,用文帝之賢,導之以中和之德,正之於非僻之萌,養之以學問之功,廣之以仁義之化,使涵泳於義理之深。則天時之不可逆,而正朔必改;人事之不可簡,而服色官名之必定;至德之不可斁,而禮樂之必興;怵惕而不安於其心,若倦於遊而思返其故。抑且有大美之容,至和之音,髣髴於耳目之間,而迫欲遇之。則以文從質,以事從心,審律呂於銖絫之間,考登降於周旋之際,一出其性之所安,學之所裕,以革故而鼎新,不待歷歲年而燦然明備矣。誼之不勸以學而勸以事,則亦詔相工瞽之末節,方且行焉而跛倚,聞焉而倦臥,情文不相生,焉足以興?故文帝之謙讓,誠有歉於此也,固帝反求而不容自誣者也。禮樂不待興於百年,抑不可遽興於一日,無他,惟其學而已矣。

或曰:成王幼沖,德未成而周公亟定宗禮,何也?曰:周公之自定之也,非成王之能也。迨其後成王日就月將而緝熙於光明,乃以用周公之所制而不慚。誼固非周公,藉令其能如周公,而帝以黃、老之心行中和之矩範,自顧其不類而思去之,又奚能以終日乎?

文帝罷衛將軍軍,不欲使兵之宂集於京師也;罷太尉官屬丞相,不欲兵柄輕有屬也;合將與相而一之,故匈奴侵上郡而灌嬰以丞相出將。以是為三代文武同塗之遺制與!抑論之:罷衛軍,罷太尉,未嘗不宜也。天子者,不待擁兵以為威;假待之以為威,則固不可更授其制於一人。乃若合將相於一,而即相以將,則固不可。灌嬰者,可將者也,非可相者也;其可相者,則又非可將者也。故三代之制,不可行於後世者有二:農不可兵,兵不可農;相不可將,將不可相也。

且夫古之將相合一者,列國之事爾。楚之令尹,楚之帥也;晉之將中軍,晉之相也。所以然者,何也?列國無議禮、制度、考文之事,無百揆、四門、大麓之典;其執政者,不必有變陰陽、興教化、敍刑賞之任。而其為帥也,亦鄰國之不輯,相遇於中原,以一矢相加遺,而猶有禮焉;非如後世之有天下者,與夷狄盜賊爭社稷之存亡也。其謂之將相者,今一郡之倅判而已;又其小者,一縣之簿尉而已。若天子,則吉甫、山甫、方叔、南仲各任其任而不相攝。然則三代且不然,而況後世統萬方之治亂,司邊僥之安危者乎!

蓋相可使之禦將,而不可使為將;將可與相並衡,而不可與六卿並設。宋之以樞密司兵而聽於相,庶幾近之矣。以樞密總天下之戎務,而兵有專治;以宰相司樞密之得失,而不委以專征。斟酌以倣三代之遺意,而因時為節宣,斯得之與!閣臣督師,而天下速斃。嗚呼!殆矣夫!

審食其之死,文帝傷淮南王長之誌,赦而弗治,亦未為失也。漢廷之大臣,無有敢請治之者,國無人矣。張釋之為廷尉,雖在食其已死之後,而追請正邢侯、雝子之刑,抑非事遠而不可問;姑市其直於太子、梁王之行馳道,而緘口於淮南。則其直也,蓋「見可」「知難」之直,畏彊禦而行於所可伸者也。天子詘於情,而廷臣挫於勢,故其後王安欲反,而謂漢廷諸臣如吹枯振落之易。其啟侮於諸侯久矣。張釋之其尤乎!

以一人之譽而召季布,以一人之毀而遣季布,天下將窺其淺深。雖然,何病?人主威福之大權,豈以天下莫能窺為不測哉!布之悻悻於罷去,而仰詰人主以取快,其不足以為禦史大夫,明矣。使酒難近之實,自露而不可掩矣。文帝之失,輕於召布也,非輕於罷布也。慎用大臣而不吝於改過,聞人之言,遲之一月,而察其非誣,默然良久,而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所以養臣子之恥也,非慚也。如其慚邪,抑以輕於召布而媿其知人之不夙也。

賈誼、陸贄、蘇軾,之三子者,跡相類也。贄與軾,自以為誼也,人之稱之者,亦以為類也。贄蓋希誼矣,而不能為誼,然有愈於誼者矣。軾且希贄矣,而不能為贄,況乎其猶欲希誼也。

奚以明其然邪?誼之說:豫教太子以端本,獎廉隅以善俗,贄弗逮焉。而不但此,傅梁懷王,王墮馬斃,誼不食死,贄弗能也。所以知其不能者,與竇參為難之情,勝於憂國也。顧誼之為學,觕而不純,幾與贄等。而任智任法,思以制匈奴、削諸侯,其三表五餌之術,是嬰稚之巧也;其削吳、楚而益齊,私所親而不慮貽他日莫大之憂,是仆妾之智也;贄之所勿道也。故輔少主、嬰孤城、仗節守義,以不喪其貞者,贄不如誼;而出入紛錯之中,調禦輕重之勢,斟酌張弛以出險而經遠也,誼不如贄。是何也?誼年少,憤盈之氣,未履艱屯,而性之貞者略恒疏,則本有余而末不足,斯誼與贄輕重之衡,有相低昂者矣。

若夫軾者,惡足以頡頏二子乎!酒肉也,佚遊也,情奪其性者久矣。寵祿也,禍福也,利勝其命者深矣。誌役於雕蟲之技,以聳天下而矜其慧。學不出於揣摩之術,以熒天下而讎其能。習於其父儀、秦、鞅、斯之邪說,遂欲以攬天下而生事於平康之世。文飾以經術,而自曰吾誼矣;詭測夫利害,而自曰吾贄矣;迷失其心而聽其徒之推戴,且曰吾孟子矣。俄而取道於異端,抑曰吾老耼矣,吾瞿曇矣。若此者,誼之所不屑,抑贄之所不屑也。絳、灌之非誼曰:「擅權紛亂。」於誼為誣,於軾允當之矣。藉授以幼主危邦,惡足以知其所終哉!乃欲推而上之,列於誼與贄之間,宋玉所雲「相者舉肥」也。

王安石之於誼,似矣,而誼正。誼之於方正學,似矣,而正學醇。正學淩誼而上之,且不能以戢禍亂,而幾為咎首。然則世無所求於己,己未豫圖其變,端居臆度,而欲取四海而經營之,未有能濟者也。充誼之誌,當正學之世,盡抒其所蘊,見諸施行,殆可與齊、黃並驅乎!贄且不能,而軾之淫邪也勿論已。故抗言天下者,人主弗用而不足惜。惟贄也,能因事納忠,則明君所銜勒而使馳驅者也。

文帝除盜鑄錢令,使民得自鑄,固自以為利民也。夫能鑄者之非貧民,貧民之不能鑄,明矣。奸富者益以富,樸貧者益以貧,多其錢以斂布帛、菽粟、紵漆、魚鹽、果蓏,居贏以持貧民之緩急,而貧者何弗日以貧邪!耕而食,桑苧而衣,洿池而魚鱉,圈牢而牛豕,伐木藝竹而材,貧者力以致之,而獲無幾;富者雖多其隸傭,而什取其六七焉。以視鑄錢之利,相千萬而無算。即或貸力於貧民,而雇值之資亦僅耳,抑且仰求而後可分其波潤焉。是驅人聽豪右之役也。

故先王以虞衡司山澤之產而節之,使不敢溢於取盈,非吝天地之產,限人巧而使為上私利也。利者,公之在下而制之在上,非制之於豪彊而可雲公也。推此義也,鹽之聽民自煮,茶之聽民自采,而上勿問焉,亦名美而實大為荑稗於天下。

或曰:鹽可詭得者也。茶之利,猶夫耕之粟,而奚為不可?曰:古之耕也以助,今之耕也以貢。助以百畝為經,貢以戶口為率。法圮於兼並,而仍存其故。茶之於民也,非賴以生如粟也。制於粟而不制於茶,即有山之勞,而亦均於逐末。故漆林之稅,二十而五,先王不以為苛。惡在一王之土,食地之力,可任狡民之舍稼穡以多所營,而不為之裁制邪?抑末以勸耕,獎樸而禁奸,煮海種山之不可聽民自擅;而況錢之利,坐收逸獲,以長豪黠而奔走貧民,為國奸蠹者乎!

金、銀、鉛、錫之礦,其利倍蓰於鑄錢,而為爭奪之釁端。乃或為之說曰:聽民之自采以利民。弄兵戕殺而不為禁,人亦何樂乎有君?

鑄錢輕重之準,以何為利?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而利莫有外焉矣。如以利,則榆莢線繯尚矣,殽雜鉛錫者尚矣,然而行未久而日賤,速敝壞而不可以藏。故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

且夫五谷、絲苧、材木、魚鹽、蔬果之可為利,以利於人之生而貴之也。金玉珠寶之僅見而受美於天也,故先王取之以權萬物之聚散。然亦曰以是為質,可以致厚生之利而通之,非果以為寶,而人弗得不寶也。然既僅有僅見,而因天地自然之質也。銅者,天地之產繁有,而人習賤之者也;自人制之範以為錢,遂與金玉珠寶爭貴,而制粟帛材蔬之生死;然且不精不重,則何弗速敝壞而為天下之所輕。其唯重以精乎!則天物不替而人功不偷,猶可以久其利於天下。

故長國家者,知天人輕重之故,而勿務一時詭得之獲。一錢之費,以八九之物力人功成之,利亦未有既也。即使一錢之費如一錢焉,而無用之銅化為有用,通計初終,而多其貨於人間,以饒益生民而利國,國之利亦溥矣。一錢之費用十之八九,則盜鑄無利而止。錢一出於上,而財聽命於上之發斂,與萬物互相通以出入,而有國者終享其利。故曰不以利言,而利莫有外也。則「五銖」之輕,不如「開元」之重;殽雜鉛錫,不如金背漆背之精;通計之而登耗盈虛之數見,非淺人所易知也。以茍且偷俗之情,與天地之德產爭美利,未有能勝者也。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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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長反形已具,丞相、禦史奏當棄市,正也。所謂「人臣無將,將則必誅」者也。文帝赦而徙之,與蔡叔、郭鄰之罰等,臣子法伸而天子之恩紀不靳。長憤恚不食而死,「怙終賊刑」,免於討,足矣。袁盎請斬丞相、禦史,憸人之心,不可窮詰,有如此者!或者其欲以恩私外市諸侯而背天子,挾莊助外交之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抑或憎妒大臣之軋已,而欲因事驅逐,以立威於廷,而攘人位,未可知也。文帝避殺弟之名,置盎不譴而參用其說。盎之無憚以逞,面欺景帝,迫黽錯而陷之死,終執兩端,與吳、漢交市,而言之不衷也顯矣。盎,故俠也;俠者之心,故不可致詰者也。有天下而聽任俠人,其能不亂者鮮矣!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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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自漢以後,治之不古也有自矣。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軼文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訓,傅說之命,周公之告,曰「無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亂民」,曰「所其無逸」,未嘗貶道以誘之易從也。豈其如賈生之言曰:「使為治,勞誌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欲立經陳紀,為萬世法。」斯其為言,去李斯之言也無幾。何也?以法術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則其法雖異於秦之法,而無本以立威於末,勞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術制焉,裁其車服而風俗即壹,修其文辭而廉恥即敦,削奪諸侯而政即鹹統於上,則夏、商法在,而桀、紂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縱欲偷樂之主也,其未免於田獵鐘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易之耳。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義之腴,建中和而興王道,諸侯奚而不服,風俗奚而不移,廉恥奚而不崇?而先導諛以冀讎其說,文帝幸不為胡亥耳,文帝而胡亥,誼雖欲自異於李斯也不能。乃後世或猶稱之曰「善誘其君以興治」。下惡得有臣,上惡得有君哉!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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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生之論教太子,本論也。雖然,尤有本焉。士庶之子,杯酒之耽,博弈之好,奪其欲而教之,且反脣曰「夫子未出於正」矣。況天子之子,淫聲曼色交於前,婦人宦寺羅於側,欲有與導,淫有與宣;為君父者,忘誌慮之勞,憚身體之苦,逐鐘鼓馳驅之樂,徒設嚴師以閑之於步履拜揖之間,使其聽也,一偶人之威儀耳。成帝穆穆皇皇,而淫荒以滋亂。況其聞風誌蕩,徒怨君父之我奪,而思快於一且乎!

成王幼而武王崩,無所取儀型也,則周公詠豳風,陳王業之艱難;作無逸,舉前王之乾惕;遙立一文、武以為之鵠。亦惟文、武之果可以為鵠,而後周公非徒設以冀其觀感。如其以逸樂為德,以法術為治,以聲音笑貌為道,以師保傅之諄諄為教,此俗儒之徒以苦人,而父子師友之間,相蒙以偽,曾不如文帝之身治黃、老術,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從也。故賈生之論,非立教之本論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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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賢而上之,則有聖人;等貴而上之,則有天子。故師一善者,希聖之積也;敬公卿大夫者,尊王之積也。此陛尊、廉遠、堂高之說也。郡縣之天下,夷五等,而天子孤高於上,舉群臣而等夷之,賈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無恥之歎焉。嗚呼!秦政變法,而天下之士廉恥泯喪者五六矣。漢僅存之;唐、宋僅延之而訖不能延之;洪武興,思以復之,而終不可復。誠如是其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憂君國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讀乎!身為士大夫,俄加諸膝,俄墜諸淵,習於訶斥,歷於桎梏,褫衣以受隸校之淩踐,既使之隱忍而幸於得生。則清議之譏,非在沒世而非即唾其而,詛咒之作,在窮簷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

雖然,為士大夫亦有以致之矣。蕭何出獄而仍相,周勃出獄而仍侯,不能禁上之不以囚隸加己,而何不可禁己之無侯以相也?北寺之獄,廷杖之辱,死諍之臣弗避焉,忠也。免於獄,不死於杖,沾沾然自以為榮,而他日復端笏垂紳於堂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鄒爾瞻之復為九卿也,於虧體辱親之罪奚避焉?人主曰:是嘗興囚隸同撻系而不以為恥者也,是惡足改容而禮乎!上弗獎之,下安受之;下既安之,上愈賤之。仁宗之寬厚,李祭酒之剛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斯則賈生所宜痛哭者也。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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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於父母,可寵、可辱,而不可殺。身者,父母之身也。故寵辱聽命而不慚。至於殺,則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為子也。臣之於君,可貴、可賤、可生、可殺,而不可辱。刑賞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貴賤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順乎天。至於辱,則君自處於非禮,君不可以為君;臣不知媿而順承之,臣不可以為臣也。故有盤水加劍,聞命自弛,而不可捽。抑臣之異於子,天之秩也。人性之順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賈生之言以動文帝,而當時之大臣,抑有聞而媿焉者乎?微直當時,後世之詔獄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媿焉者乎?使詔獄廷杖而有人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懲也。高忠憲曰:「辱大臣,是辱國也。」大哉言乎!故沈水而逮問之禍息。魏忠賢且革其兇威,況人主哉?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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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封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遠,民之視聽,猶習於封建之舊,而怨秦之孤,故勢有所不得遽革也。秦政、李斯以破封建為萬世罪,而賈誼以諸侯王之大為漢痛哭,亦何以異於孤秦。而論者若將黥刖秦而揖進賈生以坐論,數十年之間,是非之易如水火。甚矣夫論史者之惛惛也!

誼之言曰:「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以為是殆三代之遺制也與?三代之眾建而儉於百里,非先王故儉之也,故有之國不可奪,有涯之宇不可擴也。且齊、魯之封,征之詩與春秋傳,皆踰五百里,亦未嘗狹其地而為之防也。割諸王之地而眾建之,富貴驕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於非辟,以易為褫爵。此陽予陰奪之術,於骨肉若仇讎之相逼,而相縻以術,誼之誌亦奚以異於嬴政、李斯?而秦,陽也;誼,陰也;而誼憯矣!漢之剖地以王諸侯,承三代之余,不容驟易。然而終不能復者,七國亂於前,秦革於後,將滅之鐙余一燄,其勢終窮,可以無煩賈生之痛哭。即為漢謀,亦唯是鞏固王室,修文德以靜待其自定,無事怵然以驚也。乍見封建之廢而怵然驚,乍見諸侯之大而怵然驚,庸人之情,不參古今之理勢,而唯目前之駭,未有不賊仁害義而啟禍者。言何容易哉!

至其論淮南之封侯,而憂白公、子胥、鱄諸、荊軻之事,則周公之封蔡仲也,曰:「爾尚蓋前人之愆。」將亦憂蔡仲剸刃以沖成王之胸乎?於是而誼之刻薄寡恩,不可揜矣。淮南之終叛也,皆以為誼言之中也。誼昌言於廷曰:「安且為白公、子胥。一而安能無以白公、子胥為誌哉!然則淮南之叛,誼導之矣。淮南王長之廢,國法也;其子受封,親親之仁也。淮南終得國,而長猶然文帝之弟,安猶然文帝之從子,白公、子胥也乎哉!不引而親之,顧推為讎而慮之,以殺機往者以殺機報,為天子司天下之生殺,日取天下而慮其讎,蔑不讎矣。甚哉,誼之不聞道而只為術也!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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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畏諸侯之禍,議益梁與淮陽二國之封,亙江、河之界,以制東方,何其言之自相背盭也!誼曰:「秦日夜苦心勞力以除六國,今高拱以成六國之勢。」則其師秦之智以混一天下,不可揜矣。乃欲增益梁、淮陽而使橫亙於江、河之間。今日之梁、淮陽,即他日之吳、楚也。吳、楚制而梁、淮陽益驕,而使橫亙於江、河之間以塞漢東鄉之戶,孰能禦之哉?己之昆弟,則親之、信之;父之昆弟,則疑之、制之;逆於天理者,其報必速,吾之子孫,能弗以梁、淮陽為蠭蠆而讎之乎?

夫封建之不可復也,勢也。雖然,習久而變者,必以其漸。秦惟暴裂之一朝,而怨滿天下。漢略師三代以建侯王,而其勢必不能久延,無亦徐俟天之不可回、人之不思返,而後因之。七國之變未形,遽起而翦之,則亦一秦也。封建之在漢初,鐙炬之光欲滅,而姑一耀其燄。智者因天,仁者安土,俟之而已。誼操之已蹙,而所為謀者,抑不出封建之殘局,特一異其跡以緩目前爾。繇此言之,則誼亦知事之必不可以百年,而姑以憂貽子孫也。封建之盡革,天地之大變也,非仁智不足以與於斯,而誼何為焉!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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黽錯徙民實邊之策偉矣!寓兵於農之法,後世不可行於腹裏,而可行於塞僥。天氣殊而生質異,地氣殊而習尚異。故滇、黔、西粵之民,自足以捍蠻、苗,而無踰嶺以窺內地之患。非果蠻、苗弱而北狄彊也,土著者制其吭,則深入而畏邊民之搗其虛也。

雖然,有未易者焉。沿邊之地,肥磽不齊,徙而授以瘠壤,不逃且死者寡。吏失其人,綏撫無術,必反而為北狄用。此二患者,輕於言徙,必逢其咎,而實邊之議,遂為永戒。錯之言曰:「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始事之不可不密也。地誠磽矣,雖有山谿之險,且置之為甌脫,而移塞於內,無憂也;我所不得居,亦彼所不能據也。若夫吏人之得失,在人而不在法。然法善以待人,則人之失者鮮矣。後世之吏於邊者,非羸貧無援之乙科,則有過遷補之茸吏;未有能入而為臺諫郎官者,未有擢而為監司郡守者。以日暮塗窮衰颯之心,而僅延簪紱之氣,能望其憂民體國而固吾圉哉?若擇甲科之選,移守令課最之賢者以為之吏,寬其法制,俾盡其材,以拊循而激勸之,輕徭賦以安之,通商賈、教樹畜以富之,廣學宮之選以榮之,寵智能豪雋之士以勵之;則其必不為北狄用以乘中國之釁者,可以保之百年,邊日以彊,而坐待狄之自敝。故曰:錯之言偉矣。

特其曰:「絕匈奴不與和親,其冬來南,壹大治則終身創矣。」此則未易言也。非經營於數十年之久,未能效也。羈縻以和親,而徐修實邊之策,或不待大治而自不敢南犯。其不悔禍而冒昧以逞與,大治之,無慮其不克矣。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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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粟而拜爵免罪,黽錯之計,亦未失也。其未為失計也,非謂爵可輕而罪得以貲免也,謂其可以奪金錢之貴而授之粟也。輕齏折色,有三易焉:官易收,吏易守,民易輸。三易以趨茍節之利便,而金奪其粟之貴,則寧使民勞於輸,官勞於收,吏勞於守,而勿徇其便。此參數十世而能純成其利,非俗吏之所知也。

雖然,入粟六百石而拜爵上造,一家之主伯亞旅,力耕而得六百石之贏余者幾何?無亦彊豪挾利以多古,役人以佃而收其半也;無亦富商大賈以金錢籠致而得者也。如是,則重農而農益輕,貴粟而金益貴。處三代以下,欲抑彊豪富賈也難,而限田又不可猝行,則莫若分別自種與佃耕,而差等以為賦役之制。人所自占為自耕者,有力不得過三百畝,審其子姓丁夫之數,以為自耕之實,過是者皆佃耕之科。輕自耕之賦,而佃耕者倍之,以互相損益,而協於什一之數。水旱則盡蠲自耕之稅,而佃耕者非極荒不得輒減。若其果能躬親勤力,分任丁壯,多墾厚收,饒有贏余,乃聽輸粟入邊,拜爵免罪。而富商大賈居金錢以斂粟,及疆豪濫占、佃耕厚斂多畜者不得與。如此,則奪金之貴而還之粟,可十年而得也。充錯之說,補錯之未逮,任牧民於良吏,嚴拜爵免罪之制於畫一,乃不窒礙而行遠。不然,輸粟之令且變而為輕齏折色,天下益汲汲於金錢,徒以亂刑賞之大經,為敗亡之政而已矣。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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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刑之不可復,易知也。如必曰古先聖王之大法,以止天下之惡,未可泯也;則亦君果至仁,吏果至恕,井田復,封建定,學校興,禮三王而樂六代,然後復肉刑之辟未晏也。不然,徒取愚賤之小民,折割殘毀,以唯吾制是行,而曰古先聖王之大法也;則自欺以誣天下,憯孰甚焉。

抑使教養道盡,禮樂復興,一如帝王之世,而肉刑猶未可復也。何也?民之仁也,期以百年必世,而猶必三代遺風未斬之日也。風未移,俗未易,犯者繁有,而毀支折體之人積焉,天之所不祐也。且也,古未有笞杖,而肉刑不見重;今既行笞杖,而肉刑駭矣。故以曹操之忍,而不敢嘗試,況不為操者乎!張蒼之律曰:「大辟論減等,已論而復有笞罪,皆棄市。」嚴矣。雖然,固書所謂「怙終賊刑」者也。故詳刑者,師文帝之詔、張蒼之令,可也。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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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有殺人自告而得減免之律,其將導人以無欺也與!所惡於欺者,終不覺而讎其慝也。夫既已殺人矣,則所殺者之父兄子弟能訟之,所司能補獲之,其惡必露,勢不可得而終匿也,而惡用自告為?小人為惡而揜蔽於君子之前,與昌言於大廷而無怍赧也,孰為猶有恥乎?自度律許減免而覬覦漏網者,從而減之,則明張其殺人之膽,而惡乃滔天。匿而不告者鼠也;告而無諱者虎也。教鼠為虎,欲使天下無欺,而成其無忌憚之心,將何以懲?故許自告者,所以開過誤自新之路,而非可以待兇人。兇人而自匿,民彜其猶有未斁,不較瘥乎?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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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一之賦,三代之制也。孟子曰:「重之則小桀,輕之則小貉。」言三代之制也。天子之畿千里;諸侯之大者,或曰百里,或曰五百里,其小者不能五十里。有疆場之守,有甲兵之役,有幣帛饔飧牢餼之禮,有宗廟社稷牲幣之典,有百官有司府史胥徒祿食之眾,其制不可勝舉。聘義所雲:「古之用財者不能均。」如此是已。故二十取一而不足。然而有上地、中地、下地之差,有一易、再易、萊田之等,則名什一,而折衷其率,亦二十而取一也。

自秦而降,罷侯置守矣。漢初封建,其提封之廣,蓋有倍蓰於古王畿者,而其官屬典禮又極簡略,率天下以守邊,而中邦無會盟侵伐之事。若郡有守,縣有令,非其伯叔甥舅之交,而饋問各以其私。社稷粗立,而祀典不繁。一郡之地,廣於公侯之國,而掾史郵僥,曾不足以當一鄉一遂之長。合天下以贍九卿群司之內臣,而不逮周禮六官之半。是古取之一圻而用豐,今取之九州而用儉,其視三代之經費,百不得一也。什一而征,將以厚藏而導人主之宣欲乎?不然,亦奚用此厚斂為也!

文帝十三年,除田租稅;景帝元年,復收半租,三十而稅一;施及光武之世,兵革既解,復損十一之稅,如景帝之制;誠有余而可以裕民也。封建不可復行於後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勢在必革也。

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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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文短喪,而孝道衰於天下,乃其繇來有漸也;先王權衡恩義之精意,相沿以晦,而若強天下以難從也。禮曰:「事親致喪三年,事君方喪三年。」方也者,言乎其非致也。嗣君之喪,致喪也。外而諸侯,內而公卿大夫,方喪也。茍其為方喪,則郊可攝,社稷五祀可祭,會盟征伐可從事,於臣也奚病?弟子之喪師也,群居則绖,出則否;以意通之,然則臣為君喪,有事焉而攝吉以行,可矣。昏禮之辭曰:「三族之不虞。」君不與焉,則冠昏且得行矣。天地社稷,越紼而行事,則祭固不廢矣。文帝之詔曰:「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蓋秦有天下,尊君已侈,禁天下以嚴,制天下之飲食,絕其祭祀,失先王之精義,而溢分以為物情之難堪,非三代之舊也。

抑文帝之詔,統吏民而壹之,則無差等也。禮有之:「諸侯為天子斬衰。」惟諸侯也。「公士大夫之眾臣為其君斬衰,布帶繩屨。」傳曰:「近臣,君服斯服矣。」是從服也,非近臣則殺矣。「庶人為國君齊衰三月。」國君雲者,對在國之民而言,於天子則畿內之民也,不施及天下明矣。統天下之臣民,禁其嫁娶、祠社、飲酒、食肉,皆秦之苛法也。秦統而重之,文帝統而輕之,皆味分殊之等,而禮遂以亡。

唯夫嗣君者,雖天子,固子也。達於庶人,性之無可斁,一也。同姓之諸侯王,爵則古諸侯也,自漢以下,無民事焉,無兵事焉,尤其可伸者也。宰輔以下,至於外吏之卑者,一也,皆臣也。吉兇雜用,推布帶繩屨之禮而通焉。特非涖祀,則降采而素焉可矣。郡縣之天下,無內外之殊,通庶人三月之制,施及天下可矣。

唯是「諒闇」之禮,舉兵戎刑賞之大政,皆總己以聽於冢宰,抑有難行於今者。非但冢宰之難其人而僭亂為憂也。古之天子所治者千里之畿爾,四夷之守,藩衛任之。彊臣內擅,諸侯得而問罪焉。外內相制。而諸侯之生死予奪,非朝廷所得意為恩威,則冢宰亦不得以意亂之。郡縣之天下,統四海之治,總萬方之賦,兼四裔之守。監司守令,刑賞聽命,而莫有恒經。是非交錯,恩威互致,冢宰孰敢以一身任之?非但無伊、周之德也,與百僚同拔於貢舉資格之中,望自不足以相涖也。故欲行商、周之制,伸孝子之情,定天下之誌,體先王之精意而無有弊,非窮理盡性以適時措之宜者,未易言也。沿三代之遺文於殘闕之後,矯嬴政之過,而不內反諸心、外揆之時,達於事之無不可遂。則文帝之短喪,遂以施行於萬世,而有誌者莫挽,不亦悲乎!

夫文帝猶有古之遺意也。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未葬以前,固皆斬衰也。禮:「天子七月而葬。」虞祔卒哭,將已期矣,期而小祥,古有受服焉。大功小功者,受服之變也;纖,禫服也;雖短之,猶未失古之意,而促已甚。文帝以己亥崩,乙巳葬,合而計之,四十三日耳。景帝速葬而速除,不懷甚矣。以日易月,非文帝之制也,愈趨而愈下也。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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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崩年四十有六,閱三年而吳王濞反。濞之令曰:「寡人年六十有二。」則其長於文帝也,十有三年。當文帝崩,濞年五十有九,亦幾老矣。詐病不觀,反形已著賈誼、黽錯日畫策而憂之。文帝豈不知濞之不可銷弭哉?賜以幾杖而啟釁無端,更十年而濞即不死,亦以衰矣。趙、楚、四齊,庸劣無大誌,濞不先舉,弗能自動。故文帝籌之已熟,而持之已定。文帝幸不即崩,坐待七國之瓦解,而折箠以收之。是誼與錯之憂,文帝已憂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誼與錯所能測也。

吉兇之消長在天,動靜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而人者天之所必應也。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故天常有遞消遞長之機,以平天下之險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長以為動靜,而恒苦於躁者之不測其中之所持。若文帝者,可與知時矣。可與知時,殆乎知天矣。知天者,知天之幾也。夫天有貞一之理焉,有相乘之幾焉。知天之理者,善動以化物;知天之幾者,居靜以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以理司化者,君子之德也;以幾遠害者,黃、老之道也;降此無道矣。庸人不測,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動,激之以動。激之以動,而自詫為先覺。動不可止,毒遂中於天下,而流血成渠。國幸存,而害亦憯矣。嗚呼!謀人家國者,可不慎哉!自非桀、紂,必有懷來,有一罅之知者,慎密以俟之,毋輕於言,而天下之禍可以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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