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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高祖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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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曹魏以迄於宋,皆名為禪而篡者也。蓋嘗論之,本以征誅取天下,狃於習而假跡於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詐,君子惡其名而已。以雄桀之才起而圖功,其圖功也,以覬得天下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劉宋也,而劉宋之功偉於曹魏矣。受推誠托孤之命,遂啟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福動人而因竊者,司馬氏也。無固獲之心,天下亂而無紀,一旦起而攘之者,宋太祖也。無功於天下,天下已亂,見為可奪而奪之者,梁武帝也。既無功矣,蓄奸謀以從人於弒逆,因而奪之者,蕭齊也。本賊也,而名為禪者,朱梁也。

若夫陳氏之篡梁,功劣於曹、劉,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亂已極,可攘而攘之,亦無固獲之心,如是,則不足以頡頏於劉宋,而優於趙宋,有討平侯景之義;愈於曹、馬者,無素蓄之奸;賢於梁武者,無犯順之兵也。是故其為君也雖微,而其罪亦輕矣。卻淵明而復辟於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孫而固立之,然當其時,江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蕭詧稱藩於宇文,以殺叔父而保一隅,以號為君,淵明稱藩於高氏,以蔑君之遺孫,而擁虛號以為君,皆非君也,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使淵明得立,則舉江東以屬服於高洋,尤慘也。陳高非忠於蕭氏,而保中國之遺民,延數十年以待隋之一統,則功亦偉矣哉!

夫陳高始起嶺表之日,逮乎入討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幹天位之誌也,蕭氏子孫自相戕賊,天下莫適為主,而後思攘之,其罪既輕,雖無赫赫之功,而功亦不可泯,視隋之居中狐媚以奪宇文氏者遠矣。若夫君子之有恕於隋者,則以中國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終不可名為篡也。此陳、隋之後,天下所以定也。惜乎唐之不正名為誅弒父虐民之獨夫,而托之乎禪,以自居乎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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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實無,非惡役於其名而取之,則受罔於非其道,為愚而已矣。

陳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陳,赫然討賊之義舉也。自君子論之,子之篡燕,齊宣王興師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豈但以陳伐陳哉?琳起兵以救元帝於江陵,正也。蕭詧導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毀其宗社,詧者,琳之仇讎也;而詧不能獨成其惡,元帝死於宇文氏之刃,則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者也。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於高洋,去華即夷,惡已大矣,猶曰高氏非吾讎也;以妻子陷入於關中,復奉表稱臣而西向,身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子之私愛,北面稽顙於殺吾君、亡吾國之索虜鮮卑;斯人也,陳主所蠭蠆視之,不以為人類者也,而何能奉詞以討陳邪?蕭詧,琳之讎也,敬帝非琳之讎也,元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孫元帝之幼子立於建業,琳既兩奉表於二虜,復稱臣於敬帝,以縻系於梁,梁征之為司空而不至,何為者也?使琳果有匡復之心,則身既為上流之盟主,應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陳氏之邪心,夫豈不能?既懷貳心,親高齊而忘故國,及陳之篡,乃竊討賊之名,以與陳氏爭,倚高氏之援,求蕭莊以借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恥蕩然,而尚可許為討賊之師乎?幸與陳氏勝矣,陳而敗也,高洋乘亂而取江東,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蕭莊得入建業而君梁,琳因起而奪之,勢所必然,抑琳誌之固然者也。無恒之小人,旦夕莫測,而許之以討賊之義乎?即後事而觀之,陳遣謝哲往說,而琳又還湘州,陳高祖殂,復背約而奉蕭莊屯湓城以稱帝,大敗於侯瑱,而奔齊之誌決矣,此琳始終變詐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陳伐陳也。

嗚呼!人至於無恒而極矣,無恒者,於善無恒也,於惡亦無恒也;於惡無恒,而有時乎善,其果善與,猶不可據也,況乎其徒以名邪?為君也忠而死,為父也孝而死,非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廢者也,豈忍以忠臣孝子為可獵取之浮名乎?失身於異類,則已無身矣,無身而君誰之君,父誰之父,遑及忠孝哉!且若琳者,則又失身於異類而亦無據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矣。今有妖魅於此,衣冠粉澤,而遂樂推之以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則假琳以梁臣之名,而嘉予其伐陳之義,又何以異於是?人之別於禽獸,恒而已矣。君子之觀人,絜其初終以定其貞邪,持論之恒也;乍然見其襲義之虛聲而矜異之,待其惡已敗露而又貶之,亦持論之無恒者也;無恒則其違琳也不遠矣。善善而無一定之衡,可不鑒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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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征不屈,名為征士,名均也,而實有辨。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非無當世之心,而潔己以自靖者,管寧陶潛是也。矯厲亢爽,恥為物下,道非可隱,而自旌其誌,嚴光、周黨是也。閒適自安,蕭清自喜,知不足以經世,而怡然委順,林逋、魏野之類是也。處有余之地,可以優遊,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則韋、種放是也。考其行,論其世,察其誌,辨其方,則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瓊者,孝寬之兄,放者,世衡、師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著顯名、居厚實於天下,而己得以高臥,邀人主之尊獎,則亦何求於一命之榮哉?二子者尤相肖也,此為逍遙公、豹林處士而已矣。

文帝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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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既以從子繼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歸陳,文帝與侯安都斃之於江,帝之貪位安忍,其惡無所逃矣。所可重傷者,昌之愚而為狡夷投之死地以亂陳也。

昌在關中,高祖屢請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質以脅陳。高祖殂,乃亟遣之歸,知其兄弟必爭,則己乘之以收其利。蕭紀爭而得巴蜀,蕭詧爭而得江陵,其術兩讎,復以試之建業,其情曉然易見,而何昌之不覺也!侯安都之戕賊行而昌死於道,喪一夫公子耳;宇文氏無一族之援,一使之逆,於己無損也。昌不死,而陳有奉之者,則必求援於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違,不復有陳矣。昌何利於此,而徒為宇文氏倀乎?昌不聽而終老於關中,雖居異域,自以梁亡被虜,非投身幽谷如劉昶、蕭寶寅之迷也。仲雍斷髮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則委贄於宇文氏,其又何傷?晉文公謝秦伯得國於斯之命,豈忘君晉哉?秦奉已以入,而己制於秦,惠公之所以見獲於韓原,文公不屑為也。父死之謂何,而忍利其國,秦人之謀折矣,故晉以寧,而文公終以霸。天命在己,惡知其不為晉文,其不然也,以亡公子優遊於南山、渭水之閑,可以全身而不貽禍於宗國,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則入乎不仁;危其國,亡其身,不仁不可與言,而為人所顛倒,一閑而已。身死則為陳昌,國危則為蕭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應之,昌先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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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破君危,誌士奮興以圖匡復,此決起一朝,無暇豫計其始終者也,豫計則不果矣。雖然,亦有不容不豫計者。亂一起而不知所屆,事會之變,未可測矣,所可豫計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為死,生有所為生,變雖生於始謀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謂豫計。誌不定,義不明,以義始,以亂終,利害亂其中,從違失其則,則為王琳而已矣。

孫瑒之始,與琳俱起,本以蕭詧引宇文攻元帝於江陵,急於入援,以拯元帝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雖不克,而為吾大讎者,宇文氏也。陳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則其意計不及,忽然之變也,於是而琳誌亂矣。外既偪而內復潰,琳乃首施兩端,偏奉表於二夷,觀望以拒陳,遂受高齊驃騎之命,終為異類矣。而瑒異是,宇文氏授瑒以刺史,瑒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使城陷而死焉,瑒得死所矣。乃陳兵至,周圍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釋,旁徨四顧,故國已亡,而無可托足,乃集將佐而告之曰:吾與王公同獎梁室,勤亦至矣,時事如此,豈非天乎!」乃舉州以降陳。非降也,不降而無所歸也。救江陵拒宇文者,瑒之初心也;陳之篡,梁之亡,非瑒始計所及也。瑒非敬帝之臣,陳高有篡弒之逆,而敵怨不在後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於加刃吾君之狡夷,瑒可以無死,而又為誰死邪?若此者,瑒不能豫計於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則其素所立之誌,終始初無異致,瑒何病哉?

無他,王琳雖名為義,而圖功僥幸之心勝,則遇變而不知所擇;瑒義在心,而不僅以名,事雖不濟,而義終不墜也。決死一旦,而挾功利以為心,物必敗之,亦惡知變之所生而早計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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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雲:「大風有隧,貪人敗類。」類之已敗,則雖非貪人,相習於亂,大風之隧,當其隧者,無不靡也。貪人之所吹指成乎風,而類無不敗,且不自知其為大惡,捐名義以成乎亂賊,而後人道絕矣。

華歆、賈充、劉穆之、謝晦、沈約、褚淵、崔季、舒胥,貪人也,扶人為亂賊,居篡弒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賞,弗足責也。王晞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之爛熟耳。」高演報其翼戴之功,使為侍郎,苦辭不受,知貪人之不保令終,而靜退以全身,非華歆輩之匹也。乃首倡逆謀,力為贊畫,夜入帷幕,忘生蹈險,以奪高殷而弒之。唏不自為榮膴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誅之禍,唯恐演之不成乎篡,何為者邪?功成而不受賞,安下位以終身,使移此心以盡誠於君父,而獎掖人於忠孝之途,則於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頃之節,又奚讓焉?然而唏憯不畏疚,以為亂賊之腹心者,何也?篡奪之風,已成乎隧,當其隧者靡焉,習以為安,而不知其動搖之失據也。

民彜泯矣!天理絕矣!百年之內,江東、河北視弒君父如獵麕鹿,篡國如掇蜩蟬,無有名此為賊而驚心動魄者。唏固曰:吾為其所應為,而不受佐命之賞,則道在是矣。悲哉!華歆輩之敗人類,而人類無能更存也!上不引千秋之公義以自擇所趨,習染時風以為固然,從後而觀之,惡豈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揜不赦之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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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亂人為可畏者,懦夫也;以亂人為不可畏者,妄人也。莊周氏自謂工於處亂人矣,一以為猛虎,一以為嬰兒,一以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為大浸稽天而可不溺也。懦夫聞之,益喪其守;妄人聞之,益罹於兇;則唯失己,而謂輕重之在物也。

虞寄僑處閩海,陳寶應連周迪、留異以作亂,寄著居士服,屏居東山寺,危言不屈,寶應縱火焚寺以脅之,威亦熯矣,而寄愈危,責責寶應也愈厲。如寄者,豈不戒心於亂人之鋒刃,而任氣以行邪?乃終嶽立千仞而不以寶應之兇悖為疑,非妄以輕生、狎暴人而姑試也,求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詭隨之;私議之,而面諱之;亟於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毀度,佯狂閔默以順之;皆莊周所謂緣督之經也。而早為亂人之所測,祗以自辱而無補於禍難。妄之興,懦之變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為者奚惴而不為?可言者奚憚而不言?亂人雖逆,雕喪之天良未盡絕於夢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術哉?是以知虞寄之可為君子矣。

歐陽紇反於廣州,流寓人士,惶駭失措,而蕭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響亦安坐耳,直己以行義,何憂懼乎?」寄近寶應而危,引遠紇而安,寄直己之道行,引直己之誌定,其歸一也。反是,則韋思祖以畏葸為赫蓮勃勃所惡而死,趙崇以輕薄為朱溫所怒而死,崇呼槖駝為山驢王以誚溫。剛柔無據而可,惟其處己者未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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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於人,則不惟無補於世教,而其自立也,亦與欺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養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審於何以養也;則宇文邕胡孫而優俳,遂謂其可登簫韶之綴兆也!

漢儒飾文而迷其本,於是桓榮,李躬受割牲躬饋之榮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可以養老,而榮、躬之果可為老更否邪?雖然,當東漢之初,天下可無捐瘠離散之苦,而榮與躬非從弒父與君之臣,猶可屍此而無大漸也。宇文氏日糜爛其民以與高齊、陳氏爭,丁壯捐屍於中野,農人沒命於輓運,父老孤氣無告者不知幾千萬,而於謹以機詐傾危之士,左袒宇文護以弒其君,乃靦然東面登降,坐食於太學,掇拾陳言,如樂人之致語,遂施施然曰:此文王敦孝尊賢之道也。儒者榮之,稱說於來今,為君子儒者其然乎?文王之養老,孟子言之備矣,非飾衣冠、陳尊俎、贊拜興於伯夷、太公之前也。且其為伯夷、太公而後為國老,桓榮、李躬何足以稱,而況於謹者,固伯夷所與言而視如塗炭者乎?

先王之政,紀於尚書,歌於雅頌,論定於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所宜講習,無得而或欺,亦無得而自欺者也。語雖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王、質鬼神、俟後聖,無不在矣。漢儒之說,欲以崇道,而但侈其榮利,賓賓然,夫我則不暇也。臨海王

觀於陳氏之代,抑不知當世之無才,何以至此極也!侯安都、周文育、程靈洗戰而獲,獲而囚,囚而擊以長鎖,鼠竊而逃,仍為大將而不慚,其武人可知矣。劉師知、到仲舉奉詔輔政,忌安成王之逼上,乃使殷不侫孤銜口敕人相府,麾王使退,內不令太後幼主知,外不與群臣謀,而不慮其拒命,五尺之童所不為者,身為托孤大臣,謀君國之安危而漫同兒戲,其為執政者,又可知矣。夫當世豈遂無才,而至此極者,何也?

人主者,以臭味養賢,以精神感眾者也。道以導之,德以得之,道德者,即其臭味;導之得之者,其精神也。陳高祖一偏禆之才耳,任之為大將而固不勝者也,而使為天子,其僅足以致拳勇無廉之武夫,文墨不害之文吏,非是臭味莫相親,精神不相攝矣。偏求其時而無其人,僅一虞寄,而出為藩王之記室,天下之士,相帥以趨於偷,天生之,人主不成之,當世不尚之,何怪其不碌碌哉?故江東王氣之將盡也,為之主者氣先疲也。所知、所誌、所好、所惡,不出於颎,則人胥奔走於颎中,夕陽之照,晨星之光,趨於盡而已矣。

宣帝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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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建十三年以前,論高齊、宇文周事皆附陳下;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紀號開皇,凡論隋事皆附隋下,唯論陳事則列卷中;陳、隋皆中國之君,南北分疆,義無偏勝也。

小人之爭也,至於利而止矣;而更有甚焉者,始見為利而爭之,非必利也,爭之以不相下,氣競而不能止。有國家者,毒眾連兵、暴骨如莽而不止;匹夫匹婦,訐訟操戈,兩敗交傷而不止;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舍此而固有利也。明於計者,方爭之頃,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圖矣。

晉悼公與楚爭鄭,用兵十年,連十二國之諸侯,三分四軍以疲於道路,僅服一鄭,而中國之力已憊。當其時,若舍鄭而無可以制楚者,乃服鄭而晉遂不競,楚亦惡能制哉?幸楚之不覺而亦相競於鄭耳,使其舍鄭而他圖,三川危、天下裂矣。夫晉與楚,非擇利而趨也,氣不相下,捐軀命以求贏,匹夫匹婦之情也。

宇文氏與高齊相持於宜陽,經年不解,韋孝寬以宜陽一城不足損益,彼若棄之來圖汾北,我必喪地,欲罷宜陽之兵以防汾、晉,力窮於所爭之地,而流念以旁營,孝寬可謂智矣。宇文護不能從,斛律光果棄宜陽而築十三城於汾北之西境,拓地五百里,孝寬撤宜陽之兵以奔命,而大敗於汾北,定陽失,楊敷擒,而其所爭者亦敗,悁悁忿戾之情,亦惡足以逞哉?孝寬之機甫動,斛律光之情已移,所爭者俄頃之閒耳,迷於往者,固不覺也。

夫孝寬、光皆趨利之徒也,然於忿戾相乘之頃,返念以自謀成敗,思以免無益之死傷,而不徒糜爛生靈於尺寸之土,則又豈徒工於計利哉?利不可競也,忿尤不可不戢也。固執必勝以快其忿,幸而敗,不幸而亡;兩俱迷,則徒為斯人之困以自困,將有旁起者坐而收之。匹夫之乘潮競渡以身飽魚腹而不懲,事有大於此者,為千古笑。不知不仁,君子之所深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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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五行之說者曰:「熒惑之精,降為童謠。」言雖非實,而固有指也。熒惑者,以熒熒之光、熒熒之智惑人者也。火之光,熒熒而已,煬之而興,撤其膏薪而息矣,然當晦也,則闇行者依之以求明,故曰月固不勝火,大明有耀,不足以熒熒矣。故智者求明於日月,而不求明於火,惡其有煬之者也。童謠者,熒熒而惑人者也,是之謂熒惑之精,非必天之星降為童之謠也。善通其義者,可以垂鑒。

祖珽欲殺斛律光而無其隙,韋孝寬密為童謠以閑之,而光坐誅。夫天下之為童謠者,皆奸人之造也,豈果禍福之幾,鬼神早泄其秘於童稚之口哉?鸜鵒之謠,師已造之,為季氏解逐君之惡也。故童謠者,必有造之之人;即其果中於事理,若河閒姹女、千里草之屬,亦時有誌疾惡而葸弱畏禍,師婦姑詛咒之智,喋喋於烓壅之閒而已。若靈帝之國必亡,董卓之身必戮,又豈待童謠而知邪?晉文公城濮之師,勢不容於姑已者也,「原田每每」之誦,惡知非楚人之反閒哉?故曰:「先民有言,詢於芻蕘。」芻蕘可詢也,出其所不意而對以公也。民之為言,不可聽也,先為之成言,必其熒熒而惑人者也。祖珽之奸,高緯之愚,孝寬之詭,一童謠而光以死,高氏以亡,可畏也哉!

上愈察,下愈譎,愬譖不行,而童謠興,惑乃益不可解。王洽、李邦華以死鼠於小豎之口,可為痛戾者,豈徒高緯之愚乎?崇禎已巳,都城被圍,兵部尚書王洽、戎政李邦華、簡軍政,宦官忌之,為童謠曰:「殺了王洽,韃子容易殺,殺了李邦華,走破韃子鞾。」播令上聞,洽被誅,邦華削奪,軍政益紊,以底於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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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輸歲幣於夷,自宇文氏始。突厥挾兩端以與宇文、高氏市,宇文畏其為高氏用也,歲給繒絮錦彩十萬以縻之,高氏亦畏其為宇文氏用而厚賂焉。夫宇文與高於突厥,何中外高卑之有哉?弱役於彊,屈者其常也,而突厥固曰:宇文、高氏,中國之君也,中國之奉我,常也。此驕夷狄之始禍也。宇文、高氏脧削中國以奉於其類,非其士,非其民,無不可也。而後世駑窳之君臣,且曰:宇文、高氏,中國之君也,不惜悉索之於民以奉突厥而國以安,吾亦奚不可邪?此啟惰君陋臣之禍始也。

地之力,民之勞,男耕女織之所有,殫力以營之,積日以成之,委輸以將之,奉之異域,而民力盡、民怨深矣。無用無以養兵,無人無以守國,坐困而待其吞吸,日銷月鑠,而無如之何,自亡而已矣。而不但此也,方其未入中國之日,已習知中國之富而使朵頤久矣。中國既自亡,而揖之以人為主,其主臣上下皆固曰:此畇畇之原隰,信天地之沃壤也,肥甘之悅口,輕煖之適體,錦彩佳麗之炫目,繁聲冶奏之娛耳,求焉而即得,取焉而即盈,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今為我之臣妾,而何求不克邪?故淫虐婪取,川吸舟吞,而禹甸為荒郊,周黎為道殣,皆宇文氏之毒,延及千年而益烈。悠悠蒼天,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所為推禍始而為之痛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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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德量力相時以沮有為之氣,君子弗取。而當積衰已久,立本未堅,求自保以徐圖有為也,則度德量力相時之說伸矣。高緯不道,亡在旦夕,陳與接壤於淮右,宣帝決策遣吳明徹帥師北伐,庸詎非所宜為、非所可為者?顧使陳深計而思其所竟,緯雖必亡,吳明徹能以積弱之孤軍搗鄴、並而滅之,如宋武之於姚泓否邪?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呂梁一步,與高氏一彼一此,交敝於兩淮,徒為宇文氏掣高氏之肘而利其吞龁耳。

宇文之決於滅緯也,韋孝寬固曰:「齊目長淮之南,悉為陳氏所取,與陳氏共為犄角,必當所響摧殄。」則其用陳而陳為所用可知矣。巴蜀失,江陵陷,陳之大思在宇文而不在高氏。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不可為而尚可為也。為宇文犄角而滅高氏,宇文無北顧之憂,而地益廣,兵益眾,氣益張,昔者齊為陳蔽,而今則陳受周沖,去狐貍而鄰豺虎,則他日者,既下巴、荊以乘上流,臨江介而搗建業,旁無所撓而勢無不便。是滅齊適以自滅,不待智者而知也。

當斯時也,天下之勢,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陳所急者,在江、郢、庸、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無能奮興以決圖荊、襄,抑惟固境輯民、治兵積粟,聽二虜之爭,而我以暇豫圖久遠之計,悉三吳、湘、廣之力,尚可為也。計不出此,乘人之危,收曠莽難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猶鼠也,潛出而掠人之余也。高氏為己之捍衛而急撤之,陳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徹敗。金人告宋曰:「吾亡而蒙古之禍移於宋。」其愚同,其禍同也。舍周無慮,貪得以逞,有可為而不可為,為其所不可為以自詫,禍已及,乃跼而自縮,晚矣。高氏不滅,陳氏不亡,叔寶雖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興以延江左衣冠之統,劉子菐、蕭寶卷不滅,而叔寶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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諒闇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謂殷也。周公定禮,於此闕焉,意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極,豈三年之愛不逮古人哉?時有易而道有詘也。殷道立弟,國恒有長君,則冢宰雖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亂天下;周道立子,而沖人踐阼,冢宰持權,則茍非其人,固不可托也。即其人可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貪權罔恤之奸,未有不懲周公之難,而敢於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則一端不得以獨存,時詘之矣。

若後世之天下,無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實則亦一國也。王畿千里,政教號令所及,今之一大省會耳,諸侯固自為治也,則其事簡。諸侯受制於天子,而無所詘於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視侯,視雲者,仰而躋及之之謂也,則其任輕。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嘗試,非諸侯而相,則夾輔之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則其權分。郡縣之天下,統四海於一人,總已則總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權壹。冢宰已總天下之職官,司農已總天下之田賦,司馬已總天下之兵戎,司寇已總天下之刑罰,而又總而歸之一人。此魏、晉以降,錄尚書事輔政之所以篡奪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詰,四海無誰何者,三年之內,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後雖挽之,禍已發於肘腋矣。人子受先王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詎可以為孝,此後世之詘於時者,尤非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無常。當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親政而猶為天下慘,詎可不言而唯其所為?容容自保者,且以誤國而召疑叛,況其為竇憲、梁冀跋扈者乎?又況其為司馬懿、傅亮、徐羨之、楊堅也乎?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欲別委而弗使之總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約也。煢煢在疚之孺子,豈能求側陋之忠賢,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於奸邪也,鮮矣。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養,天子不能盡庶民之哀,情無已而量有涯,雖聖人不能盡滿人子之心,亦無如之何也。故孟子詔滕文公行三年之喪,而未有命戒者五月爾,於此見周禮之既葬而親政也。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節,苫廬之禮,遵前典,申罔極;軍國務重,須自聽朝。」庶乎其情理之兩得與!五服之內依禮,百僚既葬而除,亦稱其情也。雖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詘爾,翟方進妄自尊以短喪,李賢、張居正怙權而喪其心,豈能托以為辭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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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聖人之道,以召異端之侮,而堅其邪辟者,小人儒也。異端則既與我異為端矣,不相淆也;然異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於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若楊朱、墨翟、莊周、列禦寇,以及乎陸子靜、王伯安,茍自有其端,則卑汙趨利、暋不畏死、而盡捐其惻隱羞惡之行,固醉夢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異,義、利而已矣。小人之趨利而無恥,君子惡之,異端亦從乎君子之後而惡之,不敢謂君子之惡非正也。唯小人而托於儒,因挾儒以利其小人,然後異端者乃挾以譏吾道之非,而曰為小人資者儒也。夫異端之始念,未至於無父無君,而君子窮其所歸,斥為禽獸。乃小人冒儒者之跡,挾詩書禮樂為寵利之資,則頑鄙殘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詫於天下曰:為道衛也。其可賤而可惡,又奚但異端之比哉?故曰:「無為小人儒。」小人儒者,異端之所不屑為也。

桓榮耀車服之榮以勸門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賤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況如熊安生者,業以儒術為高氏國子博士矣,於高氏固有君臣之義也;宇文滅齊,鄴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門,語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將見我。」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從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毀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竄,其比閭連居之婦子且殺且俘,漠然無一念之悲閔,乞高氏之余不足,又顧而之宇文氏之墦閒,以是為儒之道也,異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況君子哉?不絕小人於儒,不正儒者之誼,以使小人不敢幹,君子之責也。無他,義、利而已矣。議者苛求於吳康齊、陳公甫,而引姚樞、許衡於同類,不亦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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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敵在前而以輕軍試之,非徒敗也,其國必亡。故吳明徹一潰於彭城,而江東有必亡之勢,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赟無道,楊氏謀篡而不暇及也。不然,亡之亟矣。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未然也。誠知彼而知己,則有不戰者矣。吳明徹可以當宇文憲、韋孝寬乎?蕭摩訶、任忠、周羅可以當梁士彥、王軌乎?宣帝可以當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緯、祖珽、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試而幸獲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戰邪?不可以戰而何以勝邪?

然則坐而待其相加與?曰:善為國者不師,非不師而即善也,為國善,則可以不師也。江東至是而無可取中原之勢矣。固本靖民,養兵擇將,遲之數十年,而不輕挑之以益其勢,則尚可為也。故孫綽、王義之之論,在東晉之初則為自棄,在陳之末造則善矣。東晉雖草創,人鹹憤激以圖存,有死之心則有生之氣也。至於陳,而江東之生氣,齊雕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蕭詧、王琳中起而滅裂之,陳氏偷存而銷鑠之;劉宋吞廣固、搗長安之鋒穎,蕩盡無余矣。然使固本圖安而尚可為者,以高緯之淫昏,宇文邕遲之又久、再進再退而始決,陳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將、覆全軍之勢宇文君臣慎動者也,且以苻堅、拓拔佛貍為大戒,而遽輕試席卷之雄心乎?陳僅一蔡景歷而不能用,一潰而舉國之人皆靡,引領以望北師之渡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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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則勸其主以殺人者是也。至於勸人以殺其兄弟子孫而甚矣。仁絕於心,心絕於天,而後勸人以殺其兄弟子孫;欺其人之終迷不復,而後敢勸人以殺其天性之親。不然,雖懷忮忌而挾私怨,不忍也,抑不敢也。

鄭譯初用,而導宇文赟殺其叔父,則於滅宇文以戴楊堅也,何靳而不為?而堅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數之於人類,而後譯之惡窮。宇文赟之不肖也,宇文孝伯對其君曰:「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愛,遂爾結舌。」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導以不慈也,於斯言驗之矣。晁錯忠於袁盎,而居心之厚薄,則不若盎也,不順於父,而父亟去之,其於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臣,求之於根本之地,而思過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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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邕之政,洋溢簡冊,若駕漢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沒也甫二年,而楊氏取其國若掇。赟雖無道,然其修怨以濫殺,唯宇文孝伯、王軌而止,其他則固未嘗人立於鼎鑊之上也。淫昏雖汰,在位兩浹歲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詎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韋孝寬、楊惠、李德林、高颎、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翕然奉楊氏而願為之效死。堅雖有後父之親,未嘗久執國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抑未有大功於宇文,如劉裕之再造晉室、滅虜破賊也;且未嘗如蕭道成僅存於誅殺之余,人代為不平而思逞也;堅女雖屍位中宮,而失寵天元,不能如元後之以國母久秉朝權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則其為君也可知矣。德無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談之也,記其跡也。論史者之艷稱之也,為小人儒者,希冀榮寵,而相效以襲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帨其門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幾於聖,而禹、湯、文、武之道愈墜於阱而不能自拔。試思之,惡有盛德如斯,不三歲而為權奸所奪,臣民崩角以恐後者乎?

一〇 编辑

尉遲迥可以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闡稱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楊氏雖逼,闡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趙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劉虞以叛獻帝者,而迥為之不忌,迥之誌可知矣。迥可為忠臣,則劉裕之討劉毅,蕭道成之拒沈攸之,使其敗而死也,亦晉、宋仗節死義之臣乎?楊堅無功而欲奪人之國,於是乎有兵可擁者,皆欲為堅之為,迥亦一堅也,司馬消難亦一迥也,王謙亦一消難也。誌相若,事相競,則以勢之疆弱、謀之工拙、所與之多寡分勝敗矣。勝者,幸也;敗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詐,而未嘗不先覺,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淩、諸葛誕不保其不為司馬懿,況迥輩之紜紜者乎?宇文氏之亡,虜運之衰已訖也。楊堅無德以堪,而迥、謙、消難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三方滅而楊氏興,民之小康,豈迥之所能競乎?自此以後,北朝事歸隋論。

一一 编辑

高颎南侵,而陳宣帝殂,陳請和於隋,高颎以不伐喪班師。陳之愚而必亡,隋之智而克陳,皆於此征之矣。

陳、隋疆弱不相敵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傷,內不靖而未遑外禦,權下隋以紓難,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則受陵乘也無已。高颎之兵,固不足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馬消難之在陳,有戒心焉。颎之南侵,聊以禦陳,非能有啟疆之誌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寶寧又挾沙缽略以入寇,隋固急欲輟南軍而防北塞。陳於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乃葸怯柔巽,暴其虛枵惶遽之情實,使隋得誌以班師,而測其不自振之隱,使洋洋而盜名以去;故愚甚也。

颎不伐喪,義也,而何但言智也?奪人之國而無慚,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為恥,隋之君臣豈能守規規之義,閔人之喪而不伐也哉?乘喪而急攻之,固敗道也,非勝術也。陳雖弱,江東之立國久矣,非其可以必得,未易傾也。庸人之情,當危而懼,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內難方作,而疆敵壓境,君臣皆惴惴焉,外雖請和,而內固不自寧也。知其且亡,而迫於不容已,則人有致死之心,以爭存亡於一決。颎以偏師深入,攖必死之怨憤,而吾軍欺其弱,挾驕以僥幸,猝與困獸相當於其內地,未有不敗者也。幸而請和之使至矣,假不伐喪之美名以市陳,實收全師不敗之功,以養威而俟時,故隋智甚也。

不伐喪矣,許之相矣,陳之廷,愚者曰:「隋有仁義之心,不吾並也;」黠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無能為也;」於是而君驕臣怠,解散其憂懼,枵然以自即於安,信使往來,禮文相匹,縻其主於結綺臨春賦詩行樂之中,則席卷而收之也,易於拾芥。善勝敵者,不乘其憂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氣,隋之智,非陳之所能測也。自弛於十年而國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舉其國,一智愚,一興一亡,於此決矣。

故善謀國者,不憂其所憂,而憂其所不憂,不震掉失守於一朝,不席安自弛於彌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資。響令陳人請和之使不出,高颎且進退無據,而茶然以返,隋氣挫而陳可以不亡。夫豈陋君具臣之所及哉!

後主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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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不言,而疏遠之小臣諫,其國必亡。小臣者,權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相接,聚而有言,言之婉,則置之若無,言之激,則必逢其怒,大臣雖營救而不能免,能免矣,且以免為幸,而言為徒設,況大臣之媢忌以相排也乎?大臣者,茍非窮兇極悖之主,不能輕殺也,故言可激也;茍非菽麥不辦之主,從容乘牖以人,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於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後可切言之,以曲成大臣之婉論,交相須也,而所情者終大臣也。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觸昏昏者之怒,以益其惡,未有不亡矣。

夫大臣既導君以必亡矣,則為小臣者將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陳後主國垂危而縱欲以敗度,傅縡、章華危言而見殺,陳之亡,遲之十年而猶晚,而二子者,亦舍身飼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春秋書陳殺其大夫泄冶,說經者謂「洩冶失語默之節,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於春秋,曰殺其大夫而著其名,洩治貴大夫也,諫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於史策,亦貴大夫也,而去之,失臣節矣。縡與華非泄冶比也,胡為其以身試醒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訐,唯恐刃之不加於項,而無救於陳之亡,何為也哉,

誠不忍故國之淪沒,而恥為隋屈,山之涯、水之涘,庸詎無潔身之所,而必於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遺體乎?於是而江總之邪益成;於是而施文慶、沈客卿之勢益張;於是而盈廷之口益箝;於是而隋人問罪之名益正。故陳必亡者也,殺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張,投以梔芩而斃逾速,二子之以自處而處人之宗社,無一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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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教之於人甚矣!國雖破,君雖降,而下猶以降為恥,不能死而不以死為憂,行其誌以免於慚,名教未亡於心也。

陳亡,袁憲侍後主而不忍去;許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臨;周羅大臨三日,而後放兵散仗;陳叔慎置酒長歡,而謝基伏而流涕;任環勸王勇求陳後立之,不聽而棄官以隱;於仗節死義未能決也,而皆有可勸者焉。慕容、姚、苻、高氏之滅,未有此也,其或擁兵而起,則皆挾雄心以僥利者爾。晉南渡而衣冠移於江左,賢不肖之不齊,而風範廉隅養其恥心者,非暴君篡主之能銷鑠也。諸子之不死,隋不殺之耳,皆無自免於死之道也;無求免於死之道而不死,不死不足以為其節累。且陳氏之為君微矣,其得國也不以義,非有不可解君臣之分也;所不忍亡者,永嘉以來,中原士大夫之故國,先代僅存之文物,不忍淪沒於一旦也。雖然,陳不能守,而隋得之,固愈於五胡之種多矣。諸子者,視家鉉翁、謝枋得而尤可不死,然而毅然以名教自盡也,不尤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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