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 (胡三省音注)/卷010

卷第九 資治通鑑卷第十
漢紀二起強圉作噩(丁酉),盡著雍閹茂(戊戌),凡二年。 北宋
翰林學士朝散大夫右諫議大夫知制誥兼侍講同提舉萬壽觀公事兼判集賢院上護軍河內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三百戶紫金魚袋臣司馬光奉敕編集

後學天台胡三省音註

卷第十一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

三年(丁酉、前二○四)

①冬,十月,韓信、張耳以兵數萬東擊趙。趙王及成安君陳餘聞之,聚兵井陘口,陘,音刑。杜佑曰:井陘口在鎭州鹿泉縣,今謂之土門。按宋白《續通典》:鎭州石邑縣有井陘山,甚險固。又,鹿泉縣,本漢石邑縣地,隋開皇十六年置,至德初改名獲鹿。又,井陘縣,《穆天子傳》「天子獵于鉶山」,卽此地。《註》云:燕、趙謂山脊爲陘。陘山在縣東南十八里,四方高,中央下,如井,故曰井陘。號二十萬。

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韓信、張耳乘勝而去國遠鬬,謂乘取代之勝勢也。說,輸芮翻。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樵,取薪也;蘇,取草也。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方軌,謂車併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其後。鄭康成曰:行道曰糧,謂糒也;止居曰食,謂米也。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路絕其輜重;師古曰:間路,微路也。間,古莧翻。師古曰:輜,衣車也;重,謂載重物車也;故行者之資,總曰輜重。《釋名》云:輜,廁也,所載衣服雜廁其中。重,直用翻。足下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鬬,退不得還,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於麾下;否則必爲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嘗自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曰:「韓信兵少而疲,如此避而不擊,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矣。」

韓信使人間視,知其不用廣武君策,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陘口三十里,止舍。止軍而舍息也。舍,如字。夜半,傳發,選輕騎二千人,傳發,傳令軍中使發兵。人持一赤幟,漢旗幟皆赤。幟,昌志翻。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如淳曰:萆,音蔽,依山以自覆蔽也。杜佑曰:卑山,音蔽,今名抱犢山,在鎭州石邑縣。井陘山亦在石邑,意「間道萆山」卽此地。師古曰:蔽隱於山,使敵不見。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若,汝也。疾,速也。拔趙幟,立漢赤幟。」令其裨將傳餐,曰:服虔曰:立,駐。傳餐,食也。如淳曰:小飯曰餐。言破趙乃當共飽食也。餐,千安翻。「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莫信,佯應曰「諾。」信曰:「趙已先據便地爲壁;且彼未見吾大將旗鼓,未肯擊前行,行,戶剛翻。恐吾至阻險而還也。」信蓋謂趙聚兵塞井陘之口,欲俟信出險而後擊之;若見前鋒便縱兵接戰,則信必將阻險而還師也。還,音旋,又如字。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史記正義》曰:綿蔓水自幷州北流入井陘縣界,卽信背水陳處。背,蒲妹翻。陳,讀曰陣。趙軍望見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將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與張耳佯棄鼓旗,走水上軍;走,音奏。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趙果空壁爭漢旗鼓,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師古曰:殊,絕也;言決意必死。不可敗。敗,補邁翻。信所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見而大驚,以爲漢皆已得趙王將矣,將,卽亮翻。兵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於是漢兵夾擊,大破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水經註》:泜水卽井陘山水,世謂之鹿泉水,東北流,屈逕陳餘壘,又東注綿蔓水。師古曰:泜,音祗,又丁計翻,又丁禮翻。禽趙王歇。

諸將効首虜,畢賀,因問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陳,曰『破趙會食』,倍,與背同,蒲妹翻。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孫子‧九地》:疾戰則存、不戰則亡爲死地。曹操《註》曰:前有高山,後有大水,進不得,退有礙者。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師古曰:言如忽入市廛,驅其人以赴戰,非素所習練者也。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爲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予,讀曰與;下同。諸將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信募生得廣武君者予千金。有縛致麾下者,信解其縛,東鄕坐,師事之。予,讀曰與。鄕,讀曰嚮。問曰:「僕欲北伐燕,東伐齊,何若而有功?」何若,猶言何如也。廣武君辭謝曰:「臣,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權,所以稱物,見其輕重也。左車蓋謂兵者國之大事,如己者敗亡之餘,不足以審處其輕重。信曰:「僕聞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百里奚,虞之大夫,虞公不能用以亡;秦穆公信而用之,遂霸西戎。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誠令成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已爲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言得侍左右以求敎。今僕委心歸計,願足下勿辭!」廣武君曰:「今將軍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東下井陘,不終朝而破趙二十萬衆,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褕,音瑜;靡也。此言當時之人,畏信之威聲,不能自保其生業,皆輟耕、釋耒,褕靡其衣,甘毳其食,以苟生於旦夕,不復爲久遠計。傾耳以待命者,此將軍之所長也。然而衆勞卒罷,罷,讀曰疲。其實難用。今將軍欲舉倦敝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欲戰不得,攻之不拔,情見勢屈;兵,詭道也,乘勢以爲用者也。見,顯露也。屈,盡也。吾之情見則敵知所備,勢屈則敵得乘吾之敝矣。見,賢遍翻。屈,其勿翻。曠日持久,糧食單竭。單,與殫同,盡也。燕旣不服,齊必距境以自強。燕、齊相持而不下,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此將軍所短也。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韓信曰:「然則何由?」由,從也,言當從何計也。廣武君對曰:「方今爲將軍計,莫如按甲休兵,鎭撫趙民,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北首燕路,首,式救翻;頭之所向曰首。而後遣辨士奉咫尺之書,師古曰: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簡牘或長咫,或長尺,喻輕率也。暴其所長於燕,暴,顯也,示也,露也。燕必不敢不聽從。燕已從而東臨齊,雖有智者,亦不知爲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韓信曰:「善!」從其策,發使使燕,燕從風而靡;遣使報漢,且請以張耳王趙,漢王許之。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數,所角翻。張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

②甲戌晦,月盡爲晦。日有食之。

③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

④隨何至九江,九江太宰主之,此太宰非周官之太宰。漢奉常屬官有太宰。師古曰:具食之官。信使入國,必使人爲之主;時布使太宰主何也。三日不得見。隨何說太宰曰:「王之不見何,必以楚爲強,漢【章:乙十一行本「漢」上有「以」字;孔本同;傳校同。】爲弱也。此臣之所以爲使。說,輸芮翻;下同。使,疏吏翻。使何得見,言之而是,大王所欲聞也;言之而非,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質九江市,足以明王倍漢而與楚也。」倍,與背同,蒲妹翻。太宰乃言之王。

王見之。隨何曰:「漢王使臣敬進書大王御者,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九江王曰:「寡人北鄕而臣事之。」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爲諸侯,北鄕而臣事之者,鄕,讀曰嚮;下同。必以楚爲強,可以託國也。項王伐齊,身負版築,爲士卒先。李奇曰:版,牆版也;築,杵也。大王宜悉九江之衆,身自將之,爲楚前鋒;將,卽亮翻。今乃發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漢王入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悉九江之兵渡淮,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乃撫萬人之衆,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垂拱者,垂衣拱手也。夫託國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鄕楚而欲厚自託,臣竊爲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爲弱也。夫楚兵雖強,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背,蒲妹翻。漢王收諸侯,還守成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徼,循也。凡邊謂之邊徼,蓋使人循徼,機[譏]禁姦非,因以名之。《索隱》曰:徼,謂邊境亭障,以徼繞邊陲,常守之也。徼,吉弔翻。乘,登也;登塞垣而守之。楚人深入敵國八九百里,言楚自彭城至滎陽、成皋,中間有梁地間之;彭越時反梁地,是楚之敵國也,故云深入敵國八九百里。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漢堅守而不動,楚進則不得攻,退則不能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託於危亡之楚,臣竊爲大王惑之!易,以豉翻。爲,于僞翻。臣非以九江之兵足以亡楚也;大王發兵而倍楚,倍,與背同,蒲妹翻。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況九江必大王有也。」九江王曰:「請奉命。」陰許畔楚與漢,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九江,舍傳舍,傳舍,客舍也;前客舍之而去,後客復來舍之,傳相受也,故謂之傳舍。傳,直戀翻。方急責布發兵。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構,師古曰:構,結也;言背楚之事已結成也。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幷力。」布曰:「如使者敎。」於是殺楚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項聲、龍且攻九江,且,子余翻。龍,姓;且,名。數月,龍且破九江軍。布欲引兵走漢,恐楚兵殺之,乃間行與何俱歸漢。十二月,九江王至漢。漢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見。見,賢遍翻。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及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皆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師古曰:高帝以布先久爲王,恐其意自尊大,故峻其禮,令布折服;已而美其帷帳,厚其飲食,多其從官,以悅其心。此權道也。帳,若今之帳設也;御,謂服御也。從,才用翻。於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布使者頗得故人、幸臣,將衆數千人歸漢。漢益九江王兵,與俱屯成皋。

楚數侵奪漢甬道,數,所角翻。漢軍乏食。漢王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音異基。橈,女敎翻,弱也;其字從「木」。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滅其社稷,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之後,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嚮風慕義,願爲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鄕稱霸,楚必斂袵而朝。」袵,衣襟也。鄕,讀曰嚮。朝,直遙翻。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言將使食其行使六國,授之以印而使佩之。趣,讀曰促;下同。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子房,張良字也。客有爲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良,曰:「何如?」良曰:「誰爲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對曰:「臣請借前箸,爲大王籌之,時漢王方食,故良言願借食前之箸,就用指畫。鄭玄曰:今人或謂箸爲挾提。昔湯、武封桀、紂之後者,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度,徒洛翻。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商容,殷賢人。里門曰閭。表,顯異也。紂囚箕子,殺比干;武王克殷,釋箕子囚,封比干墓。《韓詩外傳》曰:商容執羽龠,馮於馬徒,欲以化紂而不能,遂去,伏於太行山。武王欲以爲三公,辭而不受。鄭玄曰:商家樂官,知禮容,所以禮署稱容臺。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也。發巨橋之粟,散鹿臺之錢,服虔曰:巨橋,倉名。許愼曰:鉅鹿之大橋有漕粟。杜佑曰:鉅橋倉在今廣平郡曲周縣。臣瓚曰:鹿臺今在朝歌城中;劉向曰:其大三里,高千尺。以賜貧窮;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也。殷事已畢,偃革爲軒,蘇林曰:革者,兵車也;軒者,朱軒、皮軒也;謂廢兵車而用乘車也。《說文》曰:軒,曲周屛車。如淳曰:革者,革車也;軒者,赤黻乘軒也;偃武備而治禮樂也。倒載干戈,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也。復,扶又翻。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爲;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也。華,戶化翻。放牛桃林之陰,晉灼曰:桃林在弘農閺鄕南谷中。《山海經》曰:夸父之山,北有林焉,名曰桃林,廣圍三百里。《十三州記》:弘農有桃丘聚,卽桃林也。師古曰:桃林山谷在閺鄕縣東南,西南去湖城縣三十五里。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也。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立六國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七也。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服虔曰:惟當使楚無強,強則六國弱而從之。晉灼曰:當今惟楚大,無有強之者;若復立六國,六國皆橈而從之,陛下安得而臣之乎!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也。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哺,音步,食在口中者。「豎儒幾敗而公事!」而,汝也。公,尊稱也。高祖嫚罵人,率曰「而公」、「乃公」,蓋自尊辭。幾,居依翻。令趣銷印。

荀悅論曰: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宜、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實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三術不同也。
初,張耳、陳餘說陳涉以復六國,自爲樹黨;事見七卷秦二世元年。酈生亦說漢王。所以說者同而得失異者,陳涉之起,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項也。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之敵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地也,所謂取非其有以與於人,行虛惠而獲實福也。立六國,於漢王,所謂割己之有而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同事而異形者也。
及宋義待秦、趙之斃,事見八卷秦二世三年。與昔卞莊刺虎同說者也。卞莊子刺虎。管豎子止之曰:「兩虎方食牛,牛甘必爭鬬,則大者傷,小者亡;從傷而刺,一舉必有兩獲。」莊子然之,果獲二虎。施之戰國之時,鄰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日久矣,一戰勝敗,未必以存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時,乘【章:乙十一行本「乘」作「承」;孔本同;傳校同。】敵之斃,其勢然也。今楚、趙所起,其與秦勢不並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定功,退則受禍。此同事而異勢者也。
伐趙之役,韓信軍於泜水之上而趙不能敗。事見上卷三年。彭城之難,漢王戰于睢水之上,士卒皆赴入睢水而楚兵大勝,事見上卷二年。難,乃旦翻。何則?趙兵出國迎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懷內顧之心,無出死之計;韓信軍孤在水上,士卒必死,無有二心,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深入敵國,置酒高會,士卒逸豫,戰心不固;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喪,息浪翻。士卒皆有憤激之氣,救敗赴亡之急,以決一旦之命,此漢之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而漢以怠惰之卒應之。此同事而異情者也。
故曰:權不可豫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

⑤漢王謂陳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陳平曰:「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昩、龍且、周殷之屬,鍾離,古鍾離子之後,以國爲姓。龍姓出於龍伯氏;又曰,出於舜納言之龍。師古曰:昩,莫曷翻,其字從本末之末。且,子余翻。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間,古莧翻。項王爲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曰:「善!」乃出黃金四萬斤與平,恣所爲,不問其出入。平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諸將鍾離昩等爲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爲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意不信鍾離昩等。

夏,四月,楚圍漢王於滎陽,急;漢王請和,割滎陽以西者爲漢。亞父勸羽急攻滎陽;漢王患之。項羽使使至漢,陳平使爲大牢具。大,讀曰太。古者諸侯遣使交聘,其牢禮各如其命數,以三牲具爲一牢。秦滅古法,軍興之時,不能備古之牢禮,故以太牢具爲盛禮。孔穎達曰:按《周禮》:膳夫,王日一舉,鼎十有二物,謂太牢也。是周公制禮,天子日食太牢,則諸侯日食少牢,大夫日食特牲,士日食特豚。至後世衰亂,《玉藻》云:天子日食少牢,朔月太牢;諸侯日食特牲,朔月少牢。則知大夫日食特豚,朔月特牲;士日食無文,朔月特豚。故《內則》云:見子具朔食。《註》云:天子太牢,諸侯少牢,大夫特豕,士特豚。諸侯祭以太牢,得殺牛;諸侯之大夫祭以少牢,得殺羊;天子大夫祭亦得殺牛,其諸侯及大夫饗食賓得用牛也。故大行人掌客,諸侯待賓,皆用牛也。公食大夫禮,大夫食賓禮,亦用牛也。舉進,見楚使,卽佯驚曰:「吾以爲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進楚使。服虔曰:去肴肉,更以惡草之具。惡,麤惡;草,草率也。楚使歸,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攻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聞項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爲之,願賜【章:乙十一行本「賜」作「請」;孔本同。】骸骨!」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疽,千余翻,癰瘡也。

五月,將軍紀信言於漢王曰:「事急矣!臣請誑楚,誑,居況翻,欺也。王可以間出。」間,古莧翻。於是陳平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楚因四面擊之。紀信乃乘王車,黃屋,左纛,李斐曰:天子車以黃繒爲蓋裏。纛,羽幢也,在乘輿車衡左方上柱之。蔡邕曰:以犛牛尾爲之,大如斗,或在騑頭,或在衡。應劭曰:雉尾爲之,在左驂,當鑣上。師古曰:應說非。《爾雅翼》:犛,西南夷長髦牛也,似牛,而四節、腹下及肘皆有赤毛長尺餘,而尾尤佳,其大如斗。天子之車左纛,以此牛尾爲之,繫之左騑馬軛上。蓋馬在中曰服,在外曰騑,騑,卽驂也;安最外馬頭上,以亂馬目,不令相見也。纛,徒倒翻,又音毒。曰:「食盡,漢王降。」楚皆呼萬歲,之城東觀。以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出西門遁去,令韓王信與周苛、魏豹、樅公守滎陽。樅,千容翻。羽見紀信,問:「漢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燒殺信。周苛、樅公相謂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因殺魏豹。

漢王出滎陽,至成皋,入關,收兵欲復東,轅生說漢王曰:轅,姓也。《姓譜》:陳大夫轅濤塗之後。以其所本考之,亦與爰、袁二姓通。「漢與楚相距滎陽數歲,漢常困。願君王出武關,項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勿戰,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息,使韓信等得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師古曰:輯,與集同,謂和合也。《詩序》曰:「勞來還定安集之」;《春秋左氏傳》曰:「羣臣輯睦」。他皆類此。君王乃復走滎陽。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息,復與之戰,破之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班《志》,二縣屬南陽郡。《史記正義》曰:宛,鄧州縣。葉,汝州縣。宛,於元翻。葉,式涉翻。與黥布行收兵。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

漢王之敗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亡其所下城,獨將其兵北居河上,常往來爲漢游兵擊楚,絕其後糧。是月,彭越渡睢,與項聲、薛公戰下邳,破,殺薛公。睢,音雖。羽乃使終公守成皋,終,姓也。《姓譜》曰:陸終之後。而自東擊彭越。漢王引兵北,擊破終公,復軍成皋。

六月,羽已破走彭越,聞漢復軍成皋,乃引兵西拔滎陽城,生得周苛。羽謂苛:「爲我,將以公爲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趨降漢,今爲虜矣;若非漢王敵也!」羽烹周苛,幷殺樅公而虜韓王信,遂圍成皋。漢王逃,《漢書》「逃」作「跳」;如淳音逃;《史記‧項羽紀》作「逃」;《索隱》:徒雕翻。晉灼曰:跳,獨出意。如淳曰:逃,謂走也。余謂《左氏傳例》:民逃其上曰潰,在上曰逃。太史公蓋用此例,溫公仍之。逃,當如字。獨與滕公共車出成皋玉門,張晏曰:玉門,成皋北門。北渡河,宿小脩武傳舍。晉灼曰:在大脩武城東。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卽其臥內,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旣奪兩人軍,卽令張耳循【章:乙十一行本「循」作「徇」。】行,備守趙地。行,下孟翻。拜韓信爲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距之鞏,班《志》,鞏縣屬河南郡,卽東周君所居。《汝洛地圖》云:鞏,固也。鞏縣在洛水之間,言四面有山,可以鞏固。令其不得西。

⑥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隋‧天文志》:孛,彗之屬也;偏指曰彗,芒氣四出曰孛。孛者,孛孛然,非常惡氣之所生也。內不有大亂,必有大兵。天下合謀,暗蔽不明,有所傷害。晏子曰:「君若不改,孛星將出,彗何懼乎!」由是言之,災甚於彗。孛,蒲內翻,又蒲沒翻。班《志》:房南衆星曰騎官,左角理,右角將。大角者,天王帝坐廷。

⑦臨江王敖薨,子尉嗣。

⑧漢王得韓信軍,復大振。八月,引兵臨河,南鄕,軍小脩武,欲復與楚戰。鄕,讀曰嚮。復,扶又翻。郎中鄭忠說止漢王,漢制:議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皆屬郎中令。說,式芮翻。使高壘深塹勿與戰。塹,七艷翻。漢王聽其計,使將軍劉賈、盧綰將卒二萬人,綰,烏板翻。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佐彭越,燒楚積聚,以破其業,師古曰:積聚,所畜軍糧芻藳之屬也。積,子賜翻。聚,才喻翻。無以給項王軍食而已。楚兵擊劉賈,賈輒堅壁不肯與戰,而與彭越相保。

⑨彭越攻徇梁地,下睢陽、外黃等十七城。睢陽,秦縣,屬碭郡,漢屬梁國,故微子所封國也;唐爲宋州宋城縣。杜佑曰:漢外黃故城,在陳留郡雍丘縣東,《春秋》「齊桓公會諸侯於葵丘」,卽此。九月,項王謂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卽漢王欲挑戰,挑,徒了翻。愼勿與戰,勿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復從將軍。」羽引兵東行,擊陳留、外黃、睢陽等城,皆下之。

漢王欲捐成皋以東,屯鞏、洛以距楚。酈生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王者以民爲天,而民以食爲天。《大戴禮》曰:食穀者智慧而巧。《古史考》曰:古者茹毛飲血,燧人氏鑽火,而人始裹肉而燔之曰炮。神農時,人方食穀,加米於燒石之上而食之。及黃帝時,始有釜甑,火食之道成矣。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適,讀曰讁。卒,謂卒之有罪讁者,所謂讁戍也。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易,以豉翻。自奪其便,臣竊以爲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海內搖盪,農夫釋耒,耒,手耕曲木也。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願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如淳曰:上黨壺關也。臣瓚曰:飛狐口在代郡。師古曰:瓚說是,壺關無飛狐之名。《地道記》:恆山在上曲陽縣西北百四十里,北行四百五十里,得恆山岋,號飛狐口,北則代郡也。《水經註》:代郡南四十里有蜚狐關。《史記正義》曰:按蔚州飛狐縣北百五十里有秦、漢故代郡城,西南有山,俗號蜚狐口。塞,悉則翻。行,戶剛翻。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形制之勢,謂因地形而據之以制敵。則天下知所歸矣。」王從之,乃復謀取敖倉。

食其又說王曰:「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諸田宗強,負海、岱,阻河、濟,齊地東至海,南至太山,故曰負海、岱;西阻清濟,北阻濁河,故曰阻河、濟。濟,子禮翻。南近於楚,近,其靳翻。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爲漢而稱東藩。」《考異》曰:《史記》、《漢書》皆以食其勸取敖倉及請說齊合爲一事,獨劉向《新序》分爲二;臣謂分爲二者是。上曰:「善!」

乃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天下何所歸?」酈生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卽以侯其將,得賂卽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爲之用。樂,音洛。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毛晃曰:背恩亡德曰負。倍,與背同,蒲妹翻。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爲之用。故天下之事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破北魏;河自砥柱以上、龍門以下爲西河。《索隱》曰:北魏,謂魏王豹,豹國於河北故也。亦謂之西魏,以大梁於安邑爲東也。出井陘,誅成安君;此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酈生之說,形格勢禁之說也。蓋據敖倉,塞成皋,則項羽不能西;守白馬,杜太行,距蜚狐,則河北燕、趙之地盡爲漢有,齊、楚將安歸乎!白馬津在唐滑州。太行阪在唐澤州界。杜佑曰:蔚州飛狐縣,漢廣昌縣地;飛狐口在縣北,卽漢之飛狐道,通嬀川郡懷戎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可得而保也;不然,危亡可立而待也!」先是,齊聞韓信且東兵,使華無傷、田解將重兵屯歷下,軍【章:乙十一行本無「軍」字;孔本同;退齋校同;傳校同。熊校云:元本「軍」作「下」,「下」字衍;胡刻改作「軍」,非。】以距漢。先,悉薦翻。華,戶化翻,姓也。《姓譜》:宋華父督始立華氏。張揖曰:濟南歷山之下。余據《酈食其傳》曰:「軍於歷城」,則歷下卽濟南郡歷城縣。及納酈生之言,遣使與漢平,乃罷歷下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爲樂。樂,音洛。 韓信引兵東,未度平原,聞酈食其已說下齊,欲止。辨士蒯徹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間,古莧翻。使,疏吏翻。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軾,車前橫木,人所憑者。掉,徒釣翻,搖也。下齊七十餘城;將軍以數萬衆,歲餘乃下趙五十餘城。爲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遂渡河。

四年(戊戌、前二○三)

①冬,十月,信襲破齊歷下軍,遂至臨淄。齊王以酈生爲賣己,乃烹之;引兵東走高密,高密縣在膠西,宣帝本始元年爲高密國。宋白曰:高密,春秋時晏平仲所食邑。使使之楚請救。田橫走博陽,此據《史記》也。班《書》作「橫走博」。博陽近清河博關,此正韓信自趙進兵之路。臨淄旣破,君、相皆出走。其後韓信旣虜田廣於濰水,灌嬰又敗田橫於嬴下。嬴縣亦屬太山郡。《括地志》:故嬴城在兗州博城縣東北百里。唐之博城,漢太山之博縣;此博陽,卽博城之陽。守相田光走城陽,相,息亮翻。將軍田旣軍於膠東。《括地志》:卽墨故城在萊州膠水縣南六十里,古齊地,漢爲膠東國,以其地在膠水之東也。

②楚大司馬咎守成皋,漢數挑戰,數,所角翻。挑,徒了翻。楚軍不出。使人辱之,數日,咎怒,渡兵汜水。張晏曰:汜水在濟陰界。如淳曰:汜,音祀。《左傳》曰:「鄙在鄭地汜。」臣瓚曰:高祖攻曹咎於成皋,咎渡汜水而戰,今成皋城東汜水是也。師古曰:瓚說得之,此水不在濟陰也。「鄙在鄭地汜」,釋者云在襄城,則亦非此汜水。舊讀音凡,今彼鄕人呼之音祀。《索隱》曰:此水今見名汜水,音似;臣瓚說是。張晏曰:在濟陰亦未全失。按古濟水當此截河而南,又東流溢爲滎澤。水南曰陰,此亦在濟之陰,非彼濟陰郡耳。《括地志》:汜水源出洛州汜水縣東南三十二里方山。《山海經》:浮戲之山,汜水出焉。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咎及司馬欣皆自剄汜水上。漢王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孟康曰:於滎陽築兩城相對爲廣武,在敖倉西三皇山上。《括地志》:東廣武、西廣武在鄭州滎陽縣西二十里。戴延之《西征記》曰:三皇山上有二城,東曰東廣武,西曰西廣武,各在一山頭,相去百步。汴水從廣澗中東南流,今涸無水。城各有三面,在敖倉西。郭緣生《述征記》曰:一澗橫絕上過,名曰廣武,相對皆立城塹,遂號東、西廣武。就敖倉食。

項羽下梁地十餘城,聞成皋破,乃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昩於滎陽東,聞羽至,盡走險阻。羽亦軍廣武,與漢相守。數月,楚軍食少。項王患之,乃爲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爲兄弟,吾翁卽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桮羹!」如淳曰:俎,高几之上也。李奇曰:軍中巢櫓謂之俎。師古曰:俎者,所以薦肉,示欲烹之,故置俎上;如說是。俎,在呂翻。《方言》:周、晉、秦、隴謂父爲翁。若,汝也;而,亦汝也。古者以桮盛羹,今之盃側有兩耳者也。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爲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從之。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師古曰:匈匈,喧擾之意,公休許容翻。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鬬智,不能鬬力。」項王三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輒射殺之。應劭曰:樓煩,胡人也。李奇曰:後爲縣,屬鴈門。此縣人善騎射。謂士爲樓煩,取其稱耳,未必樓煩人也。師古曰:李奇說是。射,而亦翻。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瞋目叱之,瞋,昌眞翻。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漢王使人間問之,間問,微問也。間,工莧翻。乃項王也,漢王大驚。

於是項王乃卽漢王,卽,就也,從也。相與臨廣武間而語。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數羽曰:數,所具翻。「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矯殺卿子冠軍,罪二;救趙不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財,罪四;收私者,收取其財以爲私有。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阬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罪六;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王,罪七;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幷王梁、楚,多自與,罪八;使人陰殺義帝江南,罪九;爲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餘罪人擊公,何苦乃與公挑戰!」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胸,乃捫足曰:「虜中吾指。」捫,音門,摸也。師古曰:傷胸而捫足者,以安衆也。中,竹仲翻。漢王病創臥,創,初良翻。張良強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強,其兩翻。勞,力到翻。毋令楚乘勝。漢王出行軍,行,下孟翻。疾甚,因馳入成皋。

③韓信已定臨淄,遂東追齊王。項王使龍且將兵,號二十萬,以救齊,與齊王合軍高密。

客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鬬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兵易敗散。《孫子》九地,諸侯自戰其地爲散地。曹操曰:士卒戀土,道近易散者也。易,以豉翻;下同。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信臣,常所親信之臣。亡城聞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地,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爲人,易與耳!寄食於漂母,無資身之策;受辱於袴下,無兼人之勇;事見上卷元年。不足畏也。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也。」

十一月,齊、楚與漢夾濰水而陳。徐廣曰:濰水出東莞而東北流,至北海都昌縣入海。《索隱》曰:濰水出琅邪箕縣東北,至都昌入海。《水經註》:濰水逕高密縣故城西;韓信與龍且夾水而陳,卽此處。濰,音維。陳,讀曰陣。韓信夜令人爲萬餘囊,滿盛沙。壅水上流;盛,時征翻。引軍半渡擊龍且,佯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太半不得渡。卽急擊殺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虜齊王廣。《史記正義》曰:城陽,雷澤縣是也,在濮州東南九十一里。予據班《志》,濟陰郡城陽縣雷澤在西北,此梁地也;自濰水追北至城陽,此乃漢城陽國之地。《正義》此誤,與上卷二年田橫起城陽同。漢將灌嬰追得齊守相田光,進至博陽。田橫聞齊王死,自立爲齊王,還擊嬰,嬰敗橫軍於嬴下。敗,蒲邁翻。田橫亡走梁,歸彭越。嬰進擊齊將田吸於千乘,千乘縣屬北海郡,高祖分置千乘郡。《括地志》:千乘故城,在淄州高苑縣北二十五里。乘,繩證翻。曹參擊田旣於膠東,皆殺之,盡定齊地。

④立張耳爲趙王。

⑤漢王疾愈,西入關。至櫟陽,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師古曰:縣首於木上曰梟。《索隱》曰:欣自剄於汜水上,今梟之櫟陽者,以其故都,故梟以示之也。留四日,復如軍,軍廣武。

⑥韓信使人言漢王曰:「齊僞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師古曰:邊,近也。請爲假王以鎭之。」漢王發書,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爲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爲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復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卽爲眞王耳,何以假爲!」春,二月,遣張良操印立韓信爲齊王,徵其兵擊楚。操,七刀翻。

⑦項王聞龍且死,大懼,使盱台人武涉盱台,音吁怡。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勠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分,扶問翻。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厭,於鹽翻。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數,所角翻;《史記正義》:色庾翻。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倍,蒲妹翻;下同。復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章:乙十一行本「以」下有「與」字;孔本同;張校同;傳校同。】漢王爲厚交,爲之盡力用兵,必終爲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參分,卽三分。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爲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郎中,執戟宿衞。信先仕楚爲郎中,故云然。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倍,蒲妹翻;下同。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衆,予,讀曰與。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衣衣,下於旣翻。推,吐雷翻。食食,下祥吏翻。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爲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蒯徹知天下權在信,乃以相人之術說信曰:「僕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以微言動信,言背漢則大貴也。相,息亮翻。韓信曰:「何謂也?」蒯徹曰:「天下初發難也,難,乃旦翻。憂在亡秦而已。師古曰:志在滅秦,所憂者唯此。今楚、漢分爭,使天下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暴,步木翻,又如字;凡暴露之暴皆同。勝,音升。楚人走【章:乙十一行本「走」作「起」;孔本同,退齋校同;傳校同。】彭城,轉鬬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十【章:乙十一行本「十」上有「數」字。】萬之衆,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折,挫也。北,奔也。不救者,不能自救也。折,而設翻。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百姓罷極怨望,無所歸倚;罷,讀曰疲。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縣,讀曰懸。足下爲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衆,據強齊,從趙、燕,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鄕爲百姓請命,師古曰:齊國在東,故曰西鄕。止楚、漢之戰鬬,士卒不死亡,故曰請命。鄕,讀曰嚮;下同。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於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膠、泗,二水名。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齊矣。師古曰:深拱,猶高拱也。朝,直遙翻。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熟慮之!」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吾豈可鄕利而倍義乎!」蒯生曰:「始常山王、成安君爲布衣時,相與爲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常山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卒,子恤翻。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者;故臣以爲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盡而獵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之於句踐也:種,章勇翻。句,音鉤。此二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後數日,蒯徹復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師古曰:謂能聽善謀也。復,扶又翻。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鮮,息善翻。故知者,決之斷也;斷,丁亂反。疑者,事之害也。審豪釐之小計,豪,長毛也。十豪爲釐。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爲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徹。謝去,辭之使去也。因去,佯狂爲巫。

⑧秋,七月,立黥布爲淮南王。

⑨八月,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應劭曰:北貉,國也。梟,健也。張晏曰:梟,勇也,若六博之梟也。師古曰:貉在東北方,三韓之屬,皆貉類也。蓋貉人及燕皆來助漢。孔穎達曰:經傳說貊多是東夷,故職方掌九夷、九貊。《鄭志》答趙商云:九貊,卽九夷也。又《周官》貊隸,《註》云征東北夷所獲。貉,讀與貊同。

⑩漢王下令:軍士不幸死者,吏爲衣衾棺斂,轉送其家。棺,工喚翻。斂,力贍翻。與作衣衾而斂尸於棺也。轉送,傳送也。四方歸心焉。

⑪是歲,以中尉周昌爲御史大夫。班《表》: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師;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執金吾。昌,苛從弟也。從,才用翻。

⑫項羽自知少助,食盡;韓信又進兵擊楚,羽患之。漢遣侯公說羽請太公。太公、呂后爲楚所得,見上卷三年。羽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洪溝以西爲漢,以東爲楚。文穎曰:於滎陽下引河東南爲洪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衞,與濟、汝、淮、泗會于楚,卽今官渡水也。應劭曰:滎陽東南二十里,蓋引河東南入淮、泗也。張華曰:大梁城在浚儀縣。此縣西北,渠水東經此城南,又北屈,分爲二渠:其一渠東南流,始皇鑿之,引河水以灌大梁,謂之洪溝;其一渠東經陽武縣南爲官渡水。杜佑曰:鄭州滎陽縣西有鴻溝,楚、漢分境之所。九月,楚歸太公、呂后,引兵解而東歸。漢王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韋昭曰:凡數,三分有二爲太半,有一分爲少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疲食盡,此天亡之時也。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史記正義》:遺,唯季翻。余謂音如字亦通;遺,留也。漢王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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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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