賺漁報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青烏之術,信於越而勝於皖。歙之胡上舍名潛義者,本殷實,長子希郊年二十,習武,次子希祁年十五,業儒。父母卒已十餘年,柩遷延,尚未葬,終日挈地師走山谷。擇太苛,吉壤頗難。有門下客周姓者來,告于胡曰:「某聞龍口村有片地,諺云:『龍口村,水清清,有人來葬此,代代出公卿。』翁盍圖之。」

  胡浼地師往,周回詳視曰:「妙哉!沙水環繞,的真牛眠。然上有漁人居,不知其售與否也?」胡詢周,周慨然自負曰:「某願憑三寸不爛舌,為翁作說客。」翌趨往,視村盡處有長橋十丈,橋南老屋門首曬魚罾,髡柳如人立,上罥兔絲縷縷,其景幽寂。門內有斑白婦與一青衣丫髻女子相對坐結網。

  正擬攬語,忽有白髮叟遙自上流刺船來,攜巨鱗。艤舟樹根,入門與婦語,少頃,即提壺將出貰酒。周急與拱揖,叟答而問曰:「君為賦魚來乎?」曰:「非也。」「然則為買魚來乎?」曰:「亦非也。頃有事相訪,乞容某盡其辭。叟殷殷邀之茅舍中,席綠蓑少憩,婦與女均避。叟自言包姓,「祖業打魚,居此近百年,從未與冠蓋交,不審長者何諭而至此。」曰:「為此一抔土居停,胡上舍欲購作先世佳城,不吝善價也。」叟掀髯笑曰:「僕生涯寄扁舟,頗不乏饘粥,此祖遺片壤也,誠不敢售。雖然,長者來不易,能為蓬壁光,請以濁茗盡東道誼。」旋呼珠兒瀹茗出供客。

  女應聲捧陶器來。周見其修眉豐頰,舉止大方,雖樸拙而有清豔。曰:「此女公子耶?」曰:「某無子,僅此一女,名珠娘,慰情聊勝無也。」曰:「曾字人否?」曰:「紅鸞尚遲也。其所以然者,某欲以半子托餘生,既不敢攀金龜婿,又不願許田舍郎耳。」周問:「頃見白鬢婆婆者何人耶?」曰:「山荊也。」周懷慚興辭。歸則枕上籌終夜,曰:「有之矣。」翌見胡,告以難購語。胡再三托,期其必成。周曰:「渠有女,與賢郎次公年相若,若聘為婦,允養二老,則渠有安樂窩,地可得也。」曰:「豚兒倔強,奈何?」曰:「許以多納小星,何如?」胡又慮有後患。周笑曰:「癡哉,翁也!渠但貪香餌,則權在我。善則豢之,否則逐之,何患焉?」胡曰:「善。」仍浼周玉成。週三四往,包漁夫婦始許可。

  明春娶珠娘歸。初頗得翁姑憐,夫婦亦伉儷。居二老於別院,起居餐飲,初亦安適。諏吉毀漁舍,浼地師點穴,工人破土,掘出一小石碣,上鐫篆文曰:「橋南水,九曲流,橋北土,葬公侯。仁與義,葬無愧,暴與強,葬必殃。」胡見之大樂。葬畢,築丙舍于左,嵌石與壁,誇示鄉人也。年余,郊果由軍功曆登剡章,官潼關將軍靡下參戎,胡居然封翁矣。祁亦肆恣,日事賭博與無賴游。珠娘稍諷勸,祁拍案大罵曰:「漁婢饒舌,敢限我成腐頭巾耶?自娶汝,時為鄉鄰笑,婢子累人不淺哉!」珠慚極,哀啼,翁姑反袒祁,而祁更橫,日于閫內施惡聲。周知其不相能,急以多金購縣隸之女紅兒與為妾,踐前議也。

  包漁知之,亦無如何。婦欲興問罪師,叟曰:「吾女已失身,若拼鬧,是貽弱息罪戾也,盍隱忍之。」胡瞰其懦,禮節漸疏,飲食漸菲,終日兩餐,如豢獄中囚。胡之亡父,時歸而示夢曰:「葬我龍口村,甚不安,然既葬矣,當遵石上字,否則殃且至。」明夕又夢曰:「石上字,非可藐忽,幸勿虐珠娘也。若忘老父言,悔莫及。」再夕又夢曰;「龍口村地更有主,益改葬為便?珠娘父母,當禮敬之,萬勿使向隅。」胡醒,總以為夢幻無憑,不深信,而虐如故也。

  祁自娶紅兒,視其妖豔,嬖昵殊甚,珠房竟絕跡,且妝奩箱篋,皆潛運一空。一日珠遭紅兒謔浪,憤告于姑曰:「兒雖陋,大也。渠縱美,小也。竟若是無禮耶?」姑冷笑曰:「汝誠大,汝裙下蓮舟較渠大耳!」珠大哭回房,思自縊,又以二老在,不忍死。包漁審之確,告婦曰:「我地雖擲,舟尚在也。盍再之水雲深處覓生活,免得低首向人。」乃痛哭與女決,從此音訊斷矣。女既痛親別,又嗔夫惡,遂雉經。胡薄殮而瘞之北鄺。

  年余,祁每醉歸,輒見紅兒身右有人偎坐,捫乳作嬉戲狀,面目仿佛珠娘。再詳視,又似一貂帽男子,倏忽不見。疑女有私,詈之,紅怒曰:「我非漁家兒,能任汝作踐者,我父公門虎也,一怒當即傾汝家。」祁亦怒相觸,從此詬誶終夜,恒攪兩親眠,不克安枕席。一日,又睹前狀,急抽刀大呼斫之,鬼影滅,視顱破血溢倒地斃者非他,紅兒也。紅父鳴官訟欲抵,胡傾產賄當道,始照誤殺充雲南軍。胡驚痛,猶冀長子郊有宦槖,可再興。忽一日,大雷雨,砂石亂飛,龍口墓震裂,棺棄十里外,白氣正矗,地戶復扃,石碣上字改朱篆若刊,文曰:「居者漁,賺者胡,胡背義,遭天誅。地雖裂,脈未枯,後有來者休妄圖。」

  胡跳足往觀,墮大廁,幾沒頂。數月,潼關書來,郊亦於是日馬逸墮斃。胡哀哭,然悔亦無及也。後果有窮秀才李十三者,父死無寸土,聞雷篆語,以輕價購去,葬父骨。服闕即鄉捷,成進士。遂於漁舍舊隙築家祠,亦以石碣嵌壁,志異且志警也。越兩年,官浙之督學使,輶軒避雨,偶宿古廟,遇一老僧操土音,知是鄉人。詢之,即包漁也。自云:「刺船遠去,婦痛女,哭泣死,葬某山。一身落拓,不願操舊業,披剃遇恒禪師,許度為僧,頃始掛褡於此。」李告以胡家事,包合十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李回籍即攜歸,命居家祠,司香火。包請于李,撿婦、女骨瘞祠隙,成小塚二,志以石碑,尾附短偈曰:

    嗟我婦兮,此生可哀,自嫁黔婁,百事皆乖。

    磋我女兮,此生何苦,生適匪人,死歸故土。

    咦,前世因,今生𧕏,菩薩慈悲,一齊解結。

  日前作冰之周姓,偶來遊,讀碑文未終行,突倒地,衣冠如蛻,身則化為小花尨,狺狺不已,歙之人觀者如市。

  懊儂氏曰:胡門下周姓,一嗾狗耳。善則豢之,否則逐之,一語固已上干天怒,罰之惟恐不工。夫世之富而不仁者,其左右必有一獻策小人,贊成紂虐,身之化犬,其天之報與?亦胡家亡者之靈與?然包既僧矣,何不誘而斬之,劈伽藍,煮作脯。但恐此臭臠,只可煮以乞丐釜,不堪汙之以蔬筍廚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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