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鑒湖圖序

《越州鑒湖圖》序
作者:曾鞏 北宋
1069年
本作品收錄於《南豐文鈔/006卷

鑒湖,一曰南湖,南並山,北屬州城漕渠,東西距江,漢順帝永和五年,會稽太守馬臻之所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其周三百五十有八里,凡水之出於東南者皆委之。州之東,自城至於東江,其北堤石楗二,陰溝十有九,通民田,田之南屬漕渠,北東西屬江者皆溉之。州之東六十里,自東城至於東江,其南堤陰溝十有四,通民田,田之北抵漕渠,南並山,西並堤,東屬江者皆溉之。州之西三十里,曰柯山斗門,通民田,田之東並城,南並堤,北濱漕渠,西屬江者皆溉之。總之,溉山陰、會稽兩縣十四鄉之田九千頃。非湖能溉田九千頃而已,蓋田之至江者盡於九千頃也。其東曰曹娥斗門,曰槁口斗門,水之循南堤而東者,由之以入於東江。其西曰廣陵斗門,曰新逕斗門,水之循北堤而西者,由之以入於西江。其北曰朱儲斗門,去湖最遠。蓋因三江之上、兩山之間,疏為二門,而以時視田中之水,小溢則縱其一,大溢則盡縱之,使入於三江之口。所謂湖高於田丈餘,田又高海丈餘,水少則泄湖溉田,水多則泄田中水入海,故無荒廢之田、水旱之歲者也。繇漢以來幾千載,其利未嘗廢也。

宋興,民始有盜湖為田者。祥符之間二十七戶,慶曆之間二戶,為田四頃。當是時,三司轉運司猶下書切責州縣,使復田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於治平之間,盜湖為田者凡八千餘戶,為田七百餘頃,而湖廢幾盡矣。其僅存者,東為漕渠,自州至於東城六十里,南通若耶溪,自樵風涇至於桐塢,十里皆水,廣不能十餘丈,每歲少雨,田未病而湖蓋已先涸矣。

自此以來,人爭為計說。蔣堂則謂宜有罰以禁侵耕,有賞以開告者。杜杞則謂盜湖為田者,利在縱湖水,一雨則放聲以動州縣,而斗門輒發。故為之立石則水,一在五雲橋,水深八尺有五寸,會稽主之;一在跨湖橋,水深四尺有五寸,山陰主之。而斗門之鑰,使皆納於州,水溢則遣官視則,而謹其閉縱。又以謂宜益理堤防斗門,其敢田者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猶以為未也,又以謂宜加兩縣之長以提舉之名,課其督察而為之殿最。吳奎則謂每歲農隙,當僦人浚湖,積其泥塗以為丘阜,使縣主役,而州與轉運使、提點刑獄督攝賞罰之。張次山謂湖廢,僅有存者難卒復,宜益廣漕路及他便利處,使可漕及注民田里,置石柱以識之,柱之內禁敢田者。刁約則謂宜斥湖三之一與民為田,而益堤使高一丈,則湖可不開,而其利自復。范師道、施元長則謂重侵耕之禁,猶不能使民無犯,而斥湖與民,則侵者孰禦?又以湖水較之,高於城中之水,或三尺有六寸,或二尺有六寸,而益堤壅水使高,則水之敗城郭廬舍可必也。張伯玉則謂日役五千人浚湖,使至五尺,當十五歲畢,至三尺,當九歲畢。然恐工起之日,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雖有智者,猶不能必其成。若日役五千人,益堤使高八尺,當一歲畢。其竹木之費,凡九十二萬有三千,計越之戶二十萬有六千,賦之而復其租,其勢易足,如此,則利可坐收,而人不煩弊。陳宗言、趙誠復以水勢高下難之,又以謂宜從吳奎之議,以歲月復湖。當是時,都水善其言,又以謂宜增賞罰之令。

其為說如此,可謂博矣。朝廷未嘗不聽用而著於法,故罰有自錢三百至於千,又至於五萬,刑有自杖百至於徒二年,其文可謂密矣。然而田者不止而日愈多,湖不加浚而日愈廢,其故何哉?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也。

昔謝靈運從宋文帝求會稽回踵湖為田,太守孟顗不聽,又求休皇湖為田,顗又不聽,靈運至以語詆之。則利於請湖為田,越之風俗舊矣。然南湖繇漢歷吳、晉以來,接於唐,又接於錢鏐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嘗廢者。彼或以區區之地當天下,或以數州為鎮,或以一國自王,內有供養祿廩之須,外有貢輸問饋之奉,非得晏然而已也。故強水土之政以力本利農,亦皆有數,而錢鏐之法最詳,至今尚多傳於人者。則其利之不廢,有以也。

近世則不然,天下為一,而安於承平之故,在位者重舉事而樂因循。而請湖為田者,其語言氣力往往足以動人。至於修水土之利,則又費材動眾,從古所難。故鄭國之役,以謂足以疲秦,而西門豹之治鄴渠,人亦以為煩苦,其故如此。則吾之吏,孰肯任難當之怨,來易至之責,以待未然之功乎!故說雖博而未嘗行,法雖密而未嘗舉,田者之所以日多,湖之所以日廢,繇是而已。故以謂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者,豈非然哉!

夫千歲之湖,廢興利害,較然易見。然自慶曆以來三十餘年,遭吏治之因循,至於既廢,而世猶莫寤其所以然,況於事之隱微難得,而考者繇苟簡之故,而弛壞於冥冥之中,又可知其所以然乎?

今謂湖不必復者,曰湖田之入既饒矣,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也。夫湖未盡廢,則湖下之田旱,此方今之害而眾人之所睹也;使湖盡廢,則湖之為田亦旱矣,此將來之害而眾人之所未睹也。故曰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而非實知利害者也。謂湖不必浚者,曰益堤壅水而已,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也。夫以地勢較之,壅水使高,必敗城郭,此議者之所已言也;以地勢較之,浚湖使下,然後不失其舊,不失其舊,然後不失其宜,此議者之所未言也。又山陰之石則為四尺有五寸,會稽之石則幾倍之,壅水使高,則會稽得尺,山陰得半,地之窪隆不並,則益堤未為有補也。故曰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而又非實知利害者也。

二者既不可用,而欲禁侵耕,開告者,則有賞罰之法矣;欲謹水之畜泄,則有閉縱之法矣;欲痛絕敢田者,則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又有法矣;或欲任其責於州縣與轉運使、提點刑獄,或欲以每歲農隙浚湖,或欲禁田石柱之內者,又皆有法矣。欲知浚湖之淺深,用工若干,為日幾何;欲知增堤竹木之費幾何,使之安出;欲知浚湖之泥塗積之何所,又已計之矣。欲知工起之日,或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不可以必其成,又已論之矣。誠能收眾說而考其可否,用其可者,而以在我者潤澤之,令言必行,法必舉,則何功之不可成,何利之不可復哉!

鞏初蒙恩通判此州,問湖之廢興於人,未有能言利害之實者。及到官,然後問圖於兩縣,問書於州與河渠司,至於參核之而圖成,熟究之而書具,然後利害之實明。故為論次,庶夫計議者有考焉。

熙寧二年冬臥龍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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