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趙子曰
第十二
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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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陰曆三月初的天氣,趙子曰本着奮鬭的精神還穿着在天津買的那兩件未出「新」的範圍的衣裳,在街上緩步輕塵的呼吸着鼓蕩着花香的春風。駝絨大襖是覺着有些笨重發燥了,可是爲引起別人的美感起見,自己還能不犧牲一身熱汗嗎!

他進了地安門,隨意的走到南長街。嫩綠的柳條把長寬的馬路夾成一條綠衚衕,東面中央公園的紅牆,牆頭上露出蒼綠的松枝,好像老松們看膩了公園而要看看牆外的景物似的。牆根下散落的開着幾朶淺藕和色的三月藍,雖然只是那麽幾朶小花,却把春光的可愛從最小而簡單的地方表現出來。路旁賣水蘿菠的把鮮紅的蘿菠插上嬌綠的菠菜葉,高高興興的在太陽地裏喚着春聲。這種景色叫趙子曰甚至於感覺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膩了的時候,倒是要有這麽個地方換一口氣!」

他一面溜達,一面想:

我總得給老莫和歐陽們說和呀!我走這麽幾天,這羣小兄弟們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着他們這樣犯心呀!還就是我,壓得住他們;好!什麽話呢,趙子曰不敢說別的,天台公寓總可以叫得響,跥一跥脚就把全公寓震個亂顫!……對!找老莫去,得給他調解!這羣小孩子們,啛!

想到這里,不由的精神振作起來,掏出手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大模大樣的喊過一輛洋車到西交民巷天成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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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銀行,把名片遞進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來把趙子曰讓到客廳去。莫大年的樣子還是儍儍糊糊的,可是衣裳稍微講究了一些;幸而他的衣服華美了一點,不然趙子曰眞要疑心到莫大年是在銀行當聽差,而不是李順所謂的銀行官了。這次不是趙子曰長着兩支「華絲葛眼睛」而以衣服好壞斷定身分的高低,而是「人是衣服馬是鞍」的哲學叫他不願意看見莫大年矯揉造作的成個「囚首喪面」的「大奸慝」!

「老莫!抖哇!」趙子曰和莫大年親熱的握着手不忍分開:「不出三年你就是財政總長呀!好老莫!行!有勁!」

「別俏皮我,老趙!你幾時回來的?」莫大年問。

「回來有些天了,想不到公寓的朋友會鬧得七零八落!」趙子曰說着引起無限感慨:「今天特意來找你,給你們說和說和,儍好的朋友,幹什麽犯意見呢!」

「你給誰說和,老趙?」

「你和歐陽天風們!小兄弟們,老大哥不在家幾天,你看,你們就打架!」趙子曰笑着說。

「別人都好說,唯獨歐陽天風,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來紅的臉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別這麽說,」趙子曰掏出煙捲給了莫大年一支,自己點上一支。「這不像銀行老板的口吻!」

「老趙,別挖苦我!」莫大年懇切的說:「關於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訴你的不是?可是從你走後,歐陽一天到晚駡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說,歐陽要是沒安着壞心,爲什麽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訴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趙,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愛歐陽,不必强迫我!我老莫是儍老,我說不出什麽來,反正一句話說到底,我不願意再見歐陽!」

「你看,小胖子!剛入了銀行幾天就長行市!別!你得賞我個臉!」趙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勸導着說:「我們,連歐陽在內,全不是壞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氣;誰又不是泥揑的,可那能沒些脾氣!是不是,小胖子?你不願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臉上,到一處喝盅酒,以後見面好點頭說話!相親相愛纔是『德謨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扎維克』了!『布耳扎維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詞!哈哈!」

「我問你,」莫大年有些活動的意思了:「你給我們調解,有老李沒有?」

「啊?老李?」趙子曰仰着臉看天花板上的花紋,想了半天:「說眞的,老莫,我眞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這里,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那麽,你不請他?」莫大年釘了趙子曰一眼。

「不請他比請他好——」

「乾脆說吧,老趙!」莫大年搶着說:「有老李我就去,誰叫你有這番好心呢;沒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儍好人是比機靈鬼可怕——」

「我也沒說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訴你老趙,咱們這羣人裏,老李算第一!學問,品行,見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勸告我,我還想不起入銀行來學習一種眞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訴我的話多了,我記不清,我只記得幾句,這幾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他說:打算作革命事業是由各方面作起。學銀行的學好之後,便能從經濟方面改良社會。學商業的有了專門知識便能在商界運用革命的理想。同樣,教書的,開工廠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職業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識,破出命死幹,然後纔有眞革命出現。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樣,是改善社會,是教導國民;國民覺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設若指着吹氣冒煙,腦子裏空空如也,而一個勁說革命,那和小脚娘想到運動會賽跑一樣,無望,夢想!這是他說的,我自然學說不清,大概是這個意思。我越想這個話越對,所以我把一切無理取鬧的事擱下,什麽探聽祕密咧,什麽亂嚷這個主義那個問題咧,全叫瞎鬧!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趙!還是那句話,你不請老李我也不去!老趙,對不起!我得辦事去,」莫大年立起來了:「怎樣給我們說和我聽你的,可是得有老李!」

「那麽,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飯?」趙子曰也立起來了。

「對不起!銀行的規則很嚴,因爲經理是洋人,一分一釐不通融,隨意出去叫作不行!等着我放假的日子,咱們一塊兒玩一玩去。再見,老趙!」

莫大年說完,和趙子曰握了握走進去,幷沒把趙子曰送出來。

趙子曰心中有些不高興,歇裏歇鬆的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嘆息:「小胖子瘋了!叫洋人管得筆管條直!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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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軟軟的掽了莫大年一個小釘子,心中頗有惱了他的傾向;繼而一想,莫胖子倒底有一股子牛勁,不然,他怎能進了洋人開的銀行呢;這麽一想,要惱莫大年的心與佩服他的心平衡了;於是自己嘟囔着:「爲什麽不顯着寬宏大量,不惱他呢!」

至於給他們調解的進行,他覺得歐陽天風和李景純是各走極端,沒有「言歸於好」的可能。如果把他們約到一處吃吃喝喝,李景純,設若他眞來了,冷言冷語,就許當場又開了交手仗。這倒要費一番工夫研究研究,誰叫熱心爲朋友呢,總得犧牲!

他回到公寓偷偷的把武端叫出來:

「老武,來!上飯館去吃飯,我和你商議一件事!」

「什麽事?」武端問。

「祕密!」

聽了祕密兩個字,武端像受了一嗎啡針似的,抓起帽子跟着趙子曰走,甚至於沒顧得換衣裳。到了飯館,趙子曰隨便要了些酒菜,武端急於聽祕密,一個勁兒催着趙子曰快說。

「別忙!其實也不能算什麽祕密,倒是有件事和你商議。」

「那麽,你寃了我?」武端很不高興的問。

「要不告訴你有祕密,你不是來的不能這麽快嗎!」趙子曰笑了:「是這麽一回事:我剛纔找老莫去啦,我想給你們說和說和。喝!老莫可不大像先前那樣儍瓜似的了,入了銀行沒幾天,居然染上洋派頭了——」

「穿着洋服?」武端插嘴問。

「——倒沒穿着洋服,心裏有洋勁!你看,不等客人告辭,他站起來大模大樣的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改天見!』好在我不介意,我知道那個小胖子有些牛脖子。至於給你們說和的事,小胖子說非有老李不可。老武你知道:歐陽和老李是冰炭不能同爐的,這不是叫我爲難嗎!我不圖三個桃兒兩個豆兒,只是爲你們這羣小兄弟們和和氣氣的在一塊,看着也有趣不是?我還得問你,老莫好像是很恨歐陽,我猜不透其中的祕密,大概你知道的清楚?」

「鬧了半天你是問我呀?好!聽我的!」武端把黃臉一板。心中祕密越多,臉上越故意作出鎭靜的樣子來。好像戲台上的諸葛亮,臉上越鎭靜,越叫人們看出他揣着一肚子壞:「先說我自己:我和誰都是朋友,你猜怎麽着?老莫和歐陽打架,幷不是和我,而且我還給他們勸解來着,歐陽呢,我天天陪着他上醫院;老莫呢,我們也不短見面;老李呢,我雖然不特意找他去,可是見面的時候點頭哈腰的也不錯。打聽祕密是我的事業,自然朋友多不是纔能多得消息嗎!所以,你要給他們調停,我必去,本來我就沒和他們決裂。至於歐陽和老莫的關係,我想:歐陽是恨老李與王女士的關係,而老莫是一時的氣粗,決不是老莫成心和歐陽搗亂。這個話對不對,還待證明,我慢慢的訪察,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老李呢,我說實話,他和王女士眞有一腿;自然這也與我無關,不過我盡報告祕密的責任!你猜——」

「那麽,你除了說祕密,一點辦法沒有?」趙子曰笑着問。

「有辦法我早就辦了,還等你?!」

「我已經和老莫說的滿堂滿餡兒的,怎麽放在脖子後頭不辦?」趙子曰問。

「沒辦法就不辦,不也是一個辦法嗎?」武端非常高興的說:「日後見着老莫,你就說:老李太忙沒工夫出來,歐陽病還沒好,這不完了?!」

「對!」趙子曰如夢方醒,哈哈的笑起來:「管他們的閒事!來,喝酒!」

談話的美滿結果把兩個人喝酒豁拳的高興引起來;喝酒豁拳的快樂又把兩個人相愛的熱誠引起來。於是,喝着,豁着,說着,笑着,把人世的快樂都放在他們的兩顆心裏。

「老趙!」武端親熱的叫着:「你是還入學呀,是找事作?」

「不再念書!」趙子曰肯定的說。

「你猜怎麽着?我也這麽想,念書沒用!」

「同志!來,喝個掽盃!」

兩個人吃了個掽盃。

「找什麽事,老趙?」

「不論,有事就作!」

「排場總得要,不能說是個事就作?」

「自然,我所謂的事是官事!作買賣,當教員,當然不能算作正當營業!」

「你猜怎麽着?我也這麽想,就是作官!作官!」

「同志!再要半斤白乾?」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聲自己笑出來:旣然說了「奉陪」,幹什麽還用說「你猜怎麽着」呢。

兩個人又要了半斤白乾酒。

「老趙!我想起來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幹不幹?」武端問。

「說!自要不失體統我就幹!」趙子曰很愼重的說。

「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誠懇而透着精明的樣子說:「現在有些人發起女權發展會,歐陽也在發起人之中,他們打算唱戲籌款,你的二簧唱得滿好,何不加入露露頭角!我去給你辦,先入會,後唱戲,你的事就算成功了!」

「怎麽?」趙子曰端着酒杯問。

「你看,偉人,政客,軍官,他們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個不喜歡聽戲。」武端接着說:「你一登臺,立下了名譽,他們是趕着巴結你。自然你和他們打成一氣,作官還不容易嗎!我是沒這份本事,我只能幫助你籌備一切。你看,你要是掛着長鬍子在臺上唱,我穿着洋服在臺下招待,就滿打一時找不到事,這麽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說,一唱紅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楊春亭不是因爲在內務總長家裏唱了一齣《轅門斬子》就得了內務部的主事嗎!你猜——」武端每到喘氣的時候總用個「你猜怎麽着」,老叫人想底下還有祕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戲也不容易呀!」趙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說「你猜怎麽着」就插嘴,這有點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說,」武端極誠懇的說:「你的那幾嗓子比楊春亭强的多;他能紅起來,你怎麽就不能?你猜——」

「製行頭,買髯口,都要一筆好錢呢!」

「不下本錢還行啊?可是這麽下一點資本比花錢運動官强:因爲卽使失敗,不是還落個『大爺高興』嗎!」

「誰介紹我入會?」趙子曰心中已贊成武端的建議。

「歐陽自然能給你辦!」

「好!快吃!吃完飯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