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 趙子曰
第十五
第十六 

「李順!」趙子曰由戲園唱完義務戲回來,已是夜間一點多鐘。

「嗻!」李順從夢中淒淒慘慘的答應一聲,跟着又不言語了。

「李——順!!」

「嗻!」李順揉着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來。

「你願意掙五角錢不?李順!」

「錢?」李順聽了這個字,像喝了一口涼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過來:「什麽?先生!錢?」

「錢!五角!」趙子曰大聲的說:「你趕緊快跑,到後門裏貼戲報子的地方,把那張有我的名字的報子揭下來!紅紙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樓前貼着的那張,那張字少;別揭破了,帶着底下的紙揭,就不致於撕破了!辦得了辦不了?」

「行,先生!這就去?」李順問。

「可不這就去,快去!」

「五毛錢?」

「沒錯兒,快去!」

李順把衣鈕扣好,抖了抖肩膀,夜游大仙似的跑出去。

趙子曰把剛纔唱完的《王佐斷臂》的餘韵還掛在嘴邊,一邊哼唧着,一邊想那繞着戲館子大樑的那些餘音,不知到什麽時候纔能散盡。哼唧到得意之際,想到剛纔臺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聲。

「趙子曰會這麽抖?」他自己說「眞他妹妹的沒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戲園中的經過:千百個腦袋,一個上安着兩支眼睛,全看着誰?我!趙子曰!「好!」千百張嘴,每張兩片紅嘴唇,都說道誰?喝誰的彩?我!趙鐵牛!「好!」那「搶背」摔的,嘿!眞他媽的脆!包廂裏那些姨太太們,臺根底下那個戴着玳瑁眼鏡的老頭兒——「好嗎!」「好!」

他想着,念道着,笑着,忽然推開門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歐陽天風還沒有回來。「儍小子,窮忙!臺下忙十天,也跟不上臺上露一齣哇!也別說,歐陽也怪可憐的,把小脚鴨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來回走了半天,李順「邦」的一聲把街門推開,瞪着眼,張着嘴,呼哧呼哧的直喘。雙手把那張紅戲報子遞給趙子曰。

「來!進來!」趙子曰把李順領到屋裏去:「慢慢的拉着,別使勁!」兩人提心吊膽的像看唐代名畫似的把那張戲報展開。趙子曰把腦袋一前一後的伸縮着念:「初次登臺,譚派鬚生,趙子曰。煩演:《八大鎚》、《王佐斷臂》,車輪大戰,巧說文龍,五彩電燈,眞刀眞槍,西法割臂,改良說書。」他念完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後,又念了一遍。跟着又下去看看戲報的反面,沒看見別的,只有些乾漿糊皮子和各色碎紙塊。

「李順!」趙子曰抿着嘴,半閉着眼,兩個鼻孔微微的張着,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說話又想不起說什麽好:「李順!啊?」

「先生!你算眞有本事就結了!」李順點着頭兒說:「《八大鎚》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時候我還不像這麽窮,聽過一回那眞叫好:文武帶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臉出來,二花臉進去,還有個三花臉光着脊梁一氣打了三十多個旋風脚!喝!白鬍子的,黑鬍子的,還出來一個紅鬍子的!簡直的說,眞他媽的好!——」

「你聽的那齣,王佐的紗帽上可有電燈?」趙子曰撇着嘴問。

「沒有!」

「完了,咱有!」

「我還沒說完哪,我正要說那一齣要是帽子上有了電燈可就『小車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個電燈!——」

「慢慢捲起來!」趙子曰命令着李順:「慢着,別撕了!明天你上廊房頭條松雅齋去裱,要蘇裱!明白什麽叫蘇裱呀?」

「明白!」李順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捲那張戲報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說蘇裱,裱畫匠還不明白嗎?先生!」

「裱好了,」趙子曰很費思索的說:「我再求陸軍次長寫副對子。一齊掛在這小屋子裏,李順,你看抖不抖?!」

「抖!先生!誰敢說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順說。

「好啦!你睡覺去吧!明天想着上松雅齋!」

「嗻!忘不了!」李順規規矩矩走出去,走到門外,回頭看了看趙子曰,偷偷的要笑而又不敢,握着嘴到了他自己的屋裏纔笑出來。

趙子曰本想等着歐陽天風和武端回來,再暢談一回。可是戲臺上的犧牲過大,眼睛有些睜不開了。於是決定了暫把一肚的話埋那麽一夜,明天再說。

他倒在牀上顚來倒去的夢着:八大鎚,鎚八大,大八鎚,整整捶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李順把臉水拿進來,看見趙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夢裏摔「搶背」由牀上掉下來。

「先生,我說趙先生,熱水您哪!」李順叫。

「李順!」趙子曰楞眼瓜噠的坐起來說:「把水放下,拿那張戲報子去裱!」

「嗻!我先把先生們的臉水伺候完,先生!就去,誤不了!」

果然不出武端所料:唱過義務戲以後,趙子曰又交了許多新朋友。票友兒,伶人們全不短到天台公寓來,王大個兒的《斬黃袍》也不敢在白天唱了。票友兒與伶人們都稱呼他爲「趙老板」,有勸他組織票房的,有勸他拜王又宸爲師的。趙子曰不但同意於他們的建議,而且請他們到飯館足吃足喝一陣。

專唱掃邊老生的票友李五自薦給趙子曰說戲。唱二花臉的張連壽見面就說:「趙老板成了名角的時候,可別忘了咱儍張啊!」於是在一個禮拜內李五和張連壽居然吃了趙子曰十頓金來鳳羊肉館。他們越把趙老板叫得響,趙老板越勸他們點菜。菜越上來的多,他們越把趙老板叫得響。直到他們吃得把趙老板三個字都叫不出來了,趙老板纔滿意了自己的善於交際。

拉胡琴的小辮兒吳三情願天天早晨給趙子曰調嗓子,純是交情,不取分文。趙子曰心中老大不過意,吳三是堅決不要錢。過了幾天,吳三和趙子曰要了五塊錢,說:給趙子曰買一把蛇皮胡琴,趙子曰的心中舒服多了。

鬧騰的快到五月節了,這羣新朋友除吃喝趙老板以外,還沒有一位給趙老板打主意謀事的。趙子曰心中有些打鼓。

「我說,老武!戲也唱了,新朋友也交上啦,可是事情還一點苗頭看不出來呀?!」

「別忙啊!」武端穩穩當當顯出足智多謀的樣子說:「那能剛唱一齣就馬上抖起來呢!——」

「可是我已經花了不少——」

「不花錢還成呀!你猜——」

「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