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 趙子曰
第十八
第十九 

「趙先生!電話!」李順挑着大拇指向趙子曰笑着說。

(李順對於天台公寓的事,只有兩件值得挑大拇指的:接電話和開電燈。)

「那兒的?」趙子曰問。

「魏宅,先生!」

「喂!……啊?是的!是的!」趙子曰點着頭,還笑着,好像跟誰臉對臉說話似的:「必去,是!……啊?好!回頭見!」他直等耳機裏咯㘕咯㘕響了一陣,又看了看耳機上的那塊小黑炭,纔笑着把牠掛好。

他慌手忙脚的把衣冠穿戴好。已經走出屋門,又回去照了照鏡子,正了正帽子,扯了扯領子,又往外走。

…………

去的慌促回來的快,趙子曰撅着大嘴往公寓走。

「老武!老武!」趙子曰進了公寓山嚷海叫的喊武端。

「先生!」李順忙着跑過來說:「武先生和歐陽先生到後門大街去吃飯,留下話請先生回來找他們去。金來鳳回回館!」

「李順!你少說話!我看你不順眼!」趙子曰看見李順,有了洩氣的機會。

「嗻!」李順曉得趙子曰的威風,小水鶏似的端着肩膀不敢再說話。

「叫廚房開飯!什麽金來鳳,銀來鳳,瞎扯!」趙子曰「光」的一聲開開屋門進去。

「嗻!開平常的飯,是給先生另作?」李順低聲下氣的問。

「瞧姓趙的配吃什麽,瞧姓趙的吃得起什麽,就作什麽!別跟我碎嘴子,我告訴你,李順,你可受不住我的拳頭!」

「嗻!」

「老趙怎還不來呢?」武端對歐陽天風說。

兩個人已經在金來鳳等了四五十分鐘。

「咱們要菜吧!」歐陽天風的肚子已經嘰哩咕嚕奏了半天樂。「老趙呀,哼!大概和魏女士——」說到這里,他看了武端一眼,把話又咽回去了。

「好,咱們要菜,」武端說着把跑堂的叫過來,點了三四樣菜,然後對歐陽天風說:「他不能和她出去,他不愛她,她——太醜!」

「可是好看的誰又愛他呢!」歐陽天風似笑非笑的說。

「歐陽,我不明白你!」武端鄭重的說:「你旣知道好看的姑娘不愛他,可爲什麽一個勁兒給他拉攏王女士呢?」

「你要王女士不要,老武?」歐陽天風問。

「我不要!」

「完啦!老趙要!你如有心要她,我敢說句保險的話:王女士就是你姓武的老婆!明白了吧?」歐陽天風笑了笑,接着說:「我問你,你爲什麽給老趙介紹魏女士?」

武端點了點頭,用手揑起一塊鹹菜放在嘴中,想了半天纔說:「我再先問你一句,你可別多心,你和王女士倒底有什麽關係?」

跑堂的把兩個涼碟端上來,歐陽天風抄起筷子夾起兩片白鶏一齊放在嘴裏,一面嚼着一面說:

「你先告訴我,我回來准一五一十的告訴你!要不然,先吃飯,吃完了再說好不好?」

「也好!」武端也把筷子拿起來。

熱菜也跟着上來了。兩個人低着頭扒摟飯,都有一團不愛說的話,同時,都預備着一團要說的話。那團要說的話,兩個人都知道說也沒用。那團不愛說的話,兩個人都知道不說是不行。於是兩個嘴裏嚼着飯,心裏嚼着思想,設法要把那團要說的話說得像那團不愛說的話一樣眞切好聽。這個看那個一眼,那個嘴裏嚼着飯;那個看這個一眼,這個正夾起一塊肥肉片,可是,這個夾肉片和那個的嚼飯,都似含着一些不可捉摸的祕密。兩個的眼光有時觸到一處,彼此慌忙在臉上挂上一層笑容,叫彼此覺得臉上的笑紋越深,兩顆心離的越遠。

歐陽天風先吃完了,站起來漱口,擦臉,慢慢的由小碟裏挑了一塊檳榔;平日雖然沒有吃檳榔的習慣,可是現在放在嘴裏嚼着確比閑着强。武端跟着也吃完,又吩咐跑堂的去把湯熱一熱,把牙籤橫三豎四的剔着牙縫。兩個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個嚼檳榔,一個剔牙縫,又彼此笑了一笑。

湯熱來了,武端一匙一匙的試着喝。本來天熱沒有喝熱湯的必要,可是不這麽支使跑堂的,覺得眞殭的慌。他喝着湯偷偷看歐陽天風一眼,歐陽正雙手叉腰看着牆上的英美煙公司的廣告,嘴裏哼唧着二簧。

「算賬,夥計!」武端立起來摸着胸口,長而悠揚的打了兩個飽咯兒。「寫上我的賬,外打二毛!」

「怎麽又寫你的賬呢?」歐陽天風回過頭來笑着說。

「咱們誰和誰,還用讓嗎!」武端也笑了笑。「咱們回去看老趙回來了沒有,好不好?」

「好!可是,咱們還沒有說完咱們的事呢?」

「回公寓再說!」

兩個人親親熱熱的併着肩膀,冷冷淡淡的心中盤算着,往公寓裏走。到了公寓,不約而同的往第三號走。推開門一看:趙子曰正躺在牀上哧呼大睡。

「醒醒!老趙!」歐陽天風過去拉趙子曰的腿。

「攪我睡覺,我可駡他!」趙子曰閉着眼嘟囔。

「你敢!把你拉下來,你信不信?」

「別理我,歐陽!誰要願意活着,誰不是人!」趙子曰揉着眼睛說,好像個剛睡醒的小娃娃那樣撒嬌。

「怎麽了,老趙?起來!」武端說。

「好老武,都是你!差點沒出人命!」趙子曰無精失彩的坐起來。

「怎麽?」

「怎麽?今天早晨我是沒帶着手槍,不然,我把那個老東西當時槍斃!」趙子曰怒氣冲天發着狠的說。

「得!老武!」歐陽天風笑着說:「老趙又砸了鍋啦!」

「我告訴你,歐陽!你要是氣我,別說我可眞急!誰砸鍋呀?!」趙子曰確是眞生氣了,整幅的黑臉全氣得暗淡無光,好像個害病的印度人。

歐陽天風登時把笑臉捲起,一手托着腮坐在牀上,鄭重其事的縐上眉頭。

「老趙!」武端挺起腰板很慷慨的說:「那條路絕了,不要緊,咱們不是還有別的路徑哪嗎!不必非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啊!」

趙子曰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武端心中老大的不自在,尤其是在歐陽天風面前,更覺得趙子曰的失敗是極不堪的一件事。

歐陽天風心中痛快的了不得,嘴裏却輕描淡寫的安慰着趙子曰,眼睛繞着灣兒溜着武端。

「老趙!倒底怎回事?說!咱姓武的有辦法!」武端整着黃蛋臉,話向趙子曰說,眼睛可是瞧着歐陽天風。

「他媽的我趙子曰見人多了,就沒有一個像魏老頭子這麽討厭的!」趙子曰看武端挂了氣,不好再不說話了:「不用說別的,憑他那縷小山羊鬍子就像漢奸!」

武端點了點頭,歐陽天風微微的一笑。

趙子曰把小褂脫了,握着拳頭說:

「你看,一見面,三句話沒說,他搖着小乾腦袋問我:『閣下學過市政?』——」

「你怎麽回答來着?」武端問。

「『沒有!』我說。他又接着說:『沒學過市政嗎,可想入市政局作事!』——」

「好可惡的老梆子!」歐陽天風笑着說。

「說你的!老趙!」武端跟着狠狠唾一口唾沫。

「我可就說啦,『市政局作事的不見得都明白市政。』你們猜他說什麽:『哼!不然,市政局還不會糟到這步天地呢!』我有心給他一茶碗,把老頭子的花紅腦子打出來!繼而一想誰有工夫和半死的老『薄兒脆』鬥氣呢!我也說的好:『姓趙的幷不指着市政局活着,咱不作事也不是沒有飯吃!』我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那個老頭子還把我送出來,我頭也回,把他個老東西殭在那塊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