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裴休的《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

跋裴休的《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
作者:胡適

(《金石萃編》百十四;《全唐文》七四三)

正文 编辑

  這是裴休作的《圭峰禪師宗密的傳法碑》。宗密生於建中元年(780),死在會昌元年正月(841)。此碑作于大中七年(853)“今皇帝再闡真宗,追諡定慧禪師青蓮之塔”之時,建碑于大中九年(855),故可以說是同時人的證見。作者裴休自說:

    休與大師於法為昆仲,於義為交友,於恩為善知識,於教為內外護,故得詳而敘之,他人則不詳。

裴休曾作《黃檗山斷際禪師(希運)傳法心要序》(《全唐文》743)自稱是希運的弟子,希運是洪州道一門下百丈懷海的弟子。裴休自己算是六祖慧能派下的第六代,故他說“與大師於法為昆仲”。他又曾為宗密的《圓覺經略疏》作序(《全唐文》734),序中說,“休嘗遊禪師(宗密)之阃域,受禪師之顯訣”,故他說“於義為交友,於恩為善知識”。裴休有這種種資格,所以他自信“故得詳而敘之,他人則不詳”。這篇《圭峰禪師傳法碑》應該是最可信的同時人證見了。

  我現在用這篇保存得最完整的唐碑作原料,試考裴休詳記的宗密傳法世系是否可信。

  此碑開始說:

    圭峰禪師號宗密,姓何氏,果州西充縣人,釋迦如來三十九代法孫也。

此下說如來在世八十年“為無量人天聲聞菩薩”說的種種法(凡用一百多字),“……無遺事矣。最後獨以法眼付大迦葉,今祖祖相傳,別行於世”。

  這裡說“最後獨以法眼付大迦葉”,已是九世紀中葉禪門流行的說法了。碑文繼續說:

    自迦葉至達摩,凡二十八世。達摩傳可,可傳㻮(璨),㻮傳信,信傳忍,為五祖。

    又傳融,為牛頭宗。忍傳能為六祖。又傳秀,為北宗。能傳會為荷澤宗,荷澤于宗為七祖。(能)又傳讓,讓傳馬。馬於其法為江西宗。

此碑不提及所謂“青原行思”一派(宗密的《禪源諸詮集都序》等文字裡提及石頭希遷,但從不提及行思)。此下專敘荷澤神會到宗密的世系:

    荷澤傳磁州如,如傳荊南張,張傳遂州圓,又傳東京照。圓傳大師。大師于荷澤為五世,于達摩為十一世,于迦葉為三十八世。

    其宗之系也如此。

  其實宗密這個傳法世系是大有問題的。宗密的《圓覺略疏抄》卷四(《續藏》壹輯十五套二冊,頁一三一)曾記荷澤神會門下的“一枝”如下:

    且如第七祖(即荷澤神會)門下傳法二十二人,且敘一枝者:磁州法觀寺智如和尚,俗姓王①。

    磁州門下成都府聖壽寺唯忠和尚,俗姓張,亦號南印。

    聖壽門下遂州大雲寺道圓和尚,俗姓程。長慶二年,成都道俗迎歸聖壽寺,紹繼先師,大昌法化,如今現在。

① 在原稿此處上端,胡先生用紅筆批:“磁州在唐代曾改惠州。在清屬廣平府,今改磁縣”。

  這“一支”原是出於成都淨眾寺無相門下的神會,並不是出於東京荷澤寺的神會。

  《宋僧傳》九,成都府淨眾寺《神會傳》云:

    釋神會,俗姓石,本西域人也。祖父徙居,因家於岐,遂為鳳翔人。會……年三十,方入蜀,謁無相大師。(胡適按,他生於開元八年,720;他三十歲正當天寶八年,七四九,正是那一位神會在東京荷澤寺最哄動一世的時期。他取名神會,似不是偶合,可能是有表景仰罷?)利根頓悟,冥契心印。無相歎曰,吾道今在汝矣。爾後德充慧廣,鬱為禪宗。其大略:寂照滅境,超證離念。即心是佛,不見有身。當其凝閉無象,則土木其質。及夫妙用默濟,雲行雨施,蚩蚩群氓,陶然知化;睹貌遷善,聞言革非。至於廊蕩昭(照?),洗執縛,上中下性,隨分令入。

    以貞元十年(794)十一月十二日示疾,儼然跏趺坐滅。春秋七十五,法臘三十六。……初會傳法在坤維,四遠禪徒臻萃於寺。時南康王韋公皋最歸心於會,及卒,哀咽追仰,……為立碑,自撰文,並書,禪宗榮之(韋皋在蜀二十一年,死在永貞元年,805。《全唐文》四五三卷收的韋皋文中無此碑文)。

這是無相門下的第一代。宗密故意把成都淨眾寺的神會認作東京荷澤寺的神會,這也正是我常說的“攀龍附鳳”的一個好例子。

  第二代,據宗密說,是“磁州法觀寺智如和尚,俗姓王”。此一代,現在沒有資料,①我頗疑心此一代是無根據的,是宗密捏造出來的。

① “此一代現在沒有資料”九字,胡先生以紅筆勾去,並用藍筆眉批:“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239—240頁引《宋僧傳》二十九,‘雜科聲德篇’杭州天竺寺道齊傳後,附有太行山法如傳,‘法如俗姓韓,慈州人也。少為商賈,心從平准。至今東京相國寺發心,依洪恩法師出家,隸業偕通,遂往嵩少間,游於洛邑,遇神會祖師,授其心訣。後登太行山,見馬頭峰下可以棲神,結茅而止。有褚塾戍將王文信,率眾建精廬焉。……示寂,報齡八十九。元和六年(811)遷塔云’他生在開元十一年(723),夠得上見神會最盛時了。”

  《宋僧傳》十一,洛京伏牛山《自在傳》後,附有《南印傳》:

    成都府元和聖壽寺釋南印,姓張氏。明寤之性,受益無厭。得曹溪深旨,無以為證,見(成都府)淨眾寺會師。所謂落機之錦,濯以增妍(《大正本》作研);銜燭之龍,行而破暗。印自江陵入蜀,于蜀江之南壖,薙草結茆,眾皆歸仰,漸成佛宇。貞元(785—801)初年也。高司空崇文平劉僻(在元和元年,803)之後,改此寺為元和聖壽”,初有“寶應”也。印化緣將畢,于長慶(821—824)初示疾入滅。……

南印俗姓張,從江陵入蜀,故裴休碑文稱他為“荊南張”。此是宗密說的“成都府聖壽寺唯忠和尚,俗姓張,亦號南印”,似無可疑。據《宋僧傳》,南印是淨眾的神會和尚門下的第一代,並不是第二代。

  《宋僧傳》此傳不說南印名唯忠。但《宋僧傳》九另有“黃龍山惟忠傳”,說“惟忠姓童氏,成都府人,……游嵩嶽,見神會禪師,析疑沉默。……觀覽聖跡,見黃龍山鬱翠而奇異,乃營茅舍。……建中三年(782)入滅,報齡七十八"。這個俗姓童的唯忠顯然不是那個“荊南張”的南印。這個唯忠曾“游嵩嶽,見神會”,應該算作荷澤神會的第一代弟子,但神會並不曾住過“嵩嶽”?

  關於“遂州大雲寺道圓和尚”的資料,只有宗密自己的一點點記錄。①他說:

    遂州大雲寺道圓和尚,俗姓程。

這句就很可疑。“大雲寺”是武則天時詔令天下建立的。開元二十六年(738)詔令大雲寺改為“開元寺”(看趙明誠《金石錄》卷廿六《大雲寺禪院碑》跋尾)。怎麼到元和(806—820)、長慶(821—824)的時代遂州還有“大雲寺”呢?(《柳宗元文集)二十八有《柳州復大雲寺記》,說“大雲寺焚而不復且百年。三百室之人失其所依歸,復立神而殺(牲)焉。元和十年(815)刺史柳宗元始至,逐神……而取其地,……其傍有小僧舍,僻之,……取寺之故名,作大門,以字揭之。”)柳州之“復大雲寺”似是很少見的事。

① 彰健按:胡先生以紅筆刪“一點點”三字。

  宗密自己敘述他和遂州道圓的關係,不過如此:

    ……遂州在涪江西岸,宗密家貫果州,因遂州有義學院,大闡儒宗,遂投詣進業。經二年後,和尚(即道圓)從西川遊化至此州,遂得相遇,問法契心,如針芥相投也。……(《圓覺經略疏抄》二)

  他又說:

    長慶二年(822),成都道俗迎(道圓和尚)歸聖壽寺,紹繼先師,大昌法化,如今現在。(《圓覺經略疏抄》四)

如此看來,道圓只能稱為成都聖壽寺的和尚,他從前曾“從西川遊化至此州(遂州)”。“遂州大雲寺”的名稱是不可靠的。裴休碑文說:

    大師(宗密)本豪家,少通儒書,欲幹世以活生靈。偶謁遂州,遂未與語。退遊徒中,見其儼然若思而無念,朗然若照而無覺,欣然慕之,遂削染受教(“受教”《金石萃編》作“教受”。今從《全唐文》743)。道成乃謁荊南。

碑的後文又說:

    大師以建中元年(780)生於3。元和二年(807,二十八歲)印心於圓和尚。又受具於拯律師。

合併《略疏抄》及裴碑的話,我們可以說,宗密原是在遂州讀“儒書”的,他二十八歲時,遇著道圓和尚,“問法契心”,他就“削染”做和尚了。後來他又去參謁成都元和聖壽寺的南印和尚。

  據《圓覺經略疏抄》二:

    和尚所得之法是嶺南曹溪能和尚宗旨。

“和尚”是“遂州道圓”。但《宋僧傳》的《神會傳》,說的清楚明白,這個神會是成都淨眾寺的無相和尚的弟子,原不是曹溪的一派。無相的世系如下:

  弘忍——智詵——處寂(唐和尚)——無相(金和尚,新羅王族)——神會、無住

  《宋僧傳》十九有成都淨眾寺《無相傳》,附見智詵;又二十有資州山北蘭若《處寂傳》,都在“感通”篇,其材料都不高明。此派的曆史及後來無相與無住的思想,都記載在《歷代法寶記》裡,有巴黎、倫敦的敦煌本,收在《大正藏》五十一冊“史傳部三”,頁一七九以下;又有金九經的整理分段分卷的排印三卷本。

  以上略考宗密自己說的和裴休碑文裡說的傳法世系。我的結論是:宗密是出於成都府淨眾寺無相和尚門下的神會和尚的一支。他從蜀中出來,到了帝都長安,於元和十一年(816)在終南山智炬寺讀經著作,長慶元年(821)又在終南山草堂寺著《圓覺經略疏》,他的才氣與學力漸漸受到帝王大臣的敬信,他要依附一個有地位的佛教宗派或禪門的派系,作為他自己的立足根據。在那個時期,——從長慶(821—824)到大和(827—835)、開成(836—840)的時期,——禪宗的“南宗”已得了“正統”的地位,慧能已在元和十年(815)有明詔賜諡“大鑒禪師”了;在當時大手筆柳宗元、劉禹錫的新碑版文字裡,都公然承認慧能為“第六祖”,也公然承認“其說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禪皆本曹溪”(柳碑中語)。其實當慧能死後百年之中“天下”流傳的“曹溪”禪說都只是東京荷澤寺神會和尚的宣傳文字。我們在一千幾百年之後,看見神會和尚的傳教文字在敦煌石室裡的有四萬字之多;又看見那時期裡日本入唐求法和尚,圓仁、圓珍諸人,帶回國去的神會著作的目錄,——我們不能不承認神會在當時的宣傳力量是很廣大而深遠的。——我們不能不承認柳宗元說他“其說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禪皆本曹溪”,其實只是“皆本於荷澤神會”。

  因為荷澤神會的思想是當時最風行的禪宗思想,所以宗密就說他自己是出於“荷澤宗”在蜀中傳承下來的一支,自己說他“於荷澤為五世,於達摩為十一世,於迦葉為三十八世”,是“釋迦如來三十九代法孫也”!

  這樣高貴的世系的唯一的根據只是因為成都淨眾寺一派恰巧也有一位名叫神會的和尚。這位神會和尚俗姓石。故叫做“益州石”。那位東京荷澤寺的神會和尚俗姓高,是襄陽人。宗密當然知道這個成都淨眾寺的神會並不是東京荷澤寺的神會。宗密在他的許多著作裡,顯然表示他很熟悉蜀中的淨眾寺和保唐寺的一大系的兩大支的禪宗的歷史。我現在要舉出他的兩種著作:一是《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續藏經》貳,十五套五冊,433—438頁),一是《圓覺經大疏抄》卷三下(《續藏經》壹,十四套三冊,277—280頁)。

  在“師資承襲圖”裡,宗密明明指出:弘忍門下有蜀中的一大系:

    資州詵(智詵),資州處寂,益州金(無相是新羅王族,本姓金),益州石……

這個“益州石”就是淨眾寺的神會和尚,俗姓石,故稱“益州石”。

  在《圓覺經大疏抄》三下,宗密詳說當時“七家”禪學,其中“第二家”是:

    “三句用心為戒定慧”者,第二家也。根元是五祖(弘忍)下分出,名為智詵,……本是資州人,後卻歸本州德純寺開化。弟子處寂,俗姓唐,承後。

    唐生四子,成都府淨眾寺金和尚,法名無相,是其一也。大弘此教。(原注:“金弟子當寺石(原誤作召),長松山馬,遂(原作逐)州李(原作季),通泉縣李(原作季,通泉縣,唐屬梓州),皆嗣之。")

    言“三句”者,無憶,無念,莫忘也。……“戒定慧”者,次配三句也。(胡適按,此句不詳說,《曆代法寶記》述金和尚說,

    “無憶是戒,無念是定,莫忘是慧。”故說“配三句”。)

此段宗密自注中的“金弟子當寺石”,即是淨眾寺的神會,即是本寺的“益州石”。

  宗密明明知道這位“益州石”、“當寺石”就是淨眾寺無相(金和尚)門下的神會,然而他故意不承認這個神會是他的祖宗,他故意要承認那遠在東京洛陽荷澤寺的神會是他的祖宗,這是毫無可疑的存心詐欺,存心“攀龍附鳳”。

  他在《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裡,明白“畫出”慧能是“第六”祖,荷澤神會是“第七”祖。他說:

    德宗皇帝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澤大師為第七祖。內神龍寺見有銘記。又禦制七代祖師贊文,見行於世。(《圓覺經大疏抄》三之下,二七七頁有神會的略傳,也說“貞元十二年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遂立神會禪師為第七祖……”。我曾指出此事不見於他書,只有志磐的《佛祖統紀》四十二說“貞元十二年正月,敕皇太子於內殿集諸禪師詳定傳法旁正”。但志磐不記敕立神會為第七祖的事。)

宗密的《承襲圖》上,這樣畫神會的“一枝”:

  神會第七——磁州智如——益州南印——東京園照/遂州道圓【原稿中東遂兩人為上下並列】

這就是裴休碑文裡說的“荷澤(神會)傳磁州如,如傳荊南張,張傳遂州圓,又傳東京照。圓傳大師(宗密)”的根據了。

  我們現在考定了宗密自己造出的傳法世系是不可信的,我們可以重新考定他的真實世系如下:

  弘忍→資州智詵→資州處寂→益州淨眾寺無相(無相即金和尚)→益州淨眾寺神會(即“益州石”,即“當寺石”)→益州元和聖壽寺南印(俗姓張,從江陵入蜀,故稱“荊南張”)→遂州道圓(後住益州元和聖壽寺)→宗密

  這個世系表是比較真實可信的。

  宗密自己宣傳的傳法世系的主要用意是要攀附在“第七祖荷澤神會”派下,自認為荷澤神會的“五世”。其實他是成都淨眾寺神會門下的第四代。

  我們既然不相信宗密自己宣傳的世系,也不相信裴休碑文轉述的宗密“傳法”世系,所以我也就不敢輕信裴休碑文裡說的“能傳會為荷澤宗,荷澤於宗為七祖”的一句話了。因為裴休的話大概只是根據宗密說的“貞元十二年……有敕下,立荷澤大師為第七祖”。宗密自己也怕人不相信,所以他說出兩件“證物”:

    (一)內神龍寺見有碑記。

    (二)又禦制七代祖師贊文,見行於世。

現在看來,這些話大概都不很可靠罷?

  1961年8月16夜寫成

  9月28夜改稿①

① 彰健按:胡先生九月二十八日改稿,胡頌平先生謄有清稿。今據清稿排印。原稿上胡先生有藍筆紅筆批改,其意見與後來改寫稿相同,故知其批改蓋在清稿謄清以後。這些批改已註明於上。

後記 编辑

  宗密自己是從蜀中的淨眾寺無相——神會一支出來的,所以他雖然偽造傳法世系,雖然有心詐欺,把淨眾寺的神會認作東京荷澤寺的神會;雖然他自己把淨眾寺的一支否認是他的祖宗了,——但他確是熟悉成都的淨眾寺與保唐寺兩派的歷史和思想的。我已引了他的《圓覺經大疏抄》三下記的淨眾寺金和尚(無相)的傳法源流,思想大略,及金和尚的弟子四人了。他在同書裡,又曾敘述金和尚門下的一個含有革命性的支派,——就是成都保唐寺的無住和尚。宗密說:

    “教行不拘而滅識”者,第三家也。其先亦五祖下分出,即老安和上也。……有四弟子,皆道高名著。中有一俗弟子陳楚章,時號陳七哥。有一僧名無住,遇陳開示領悟,亦志行孤勁,後遊蜀中,遇金和上開禪,亦預其會。但更諮問,見非改前悟,將欲傳之于未聞。意以稟示俗人,恐非宜便,遂認金和上為師。指示法意大同,其傳授儀式與金門下全異。

    異者,謂釋門事相一世不行。剃髮了便掛七條,不受禁戒。至於五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皆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云“教行不拘也。

    言“滅識”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謂生死輪轉,都為起心。起心即妄。不論善惡,不起即真。亦不似事相之行,以分別為怨家,無分別為妙道。

    亦傳金和上三句,但改“忘”字為“妄”字,云諸同學錯預(領?)先師言旨。意謂無憶無念即真,憶念即妄。不許憶念,故云“莫妄”。

    毀諸教相者,且(其?)意在息滅分別而全真也。故所住持,不義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飽食,不送即任饑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飯。有人入院,不論貴賤,都不逢迎,亦不起動。讚歎、供養、怪責、損害,一切任他。良由宗旨說無分別,是以行門無非無是,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故云“滅識”也。

這是很詳細的敘述。最近幾十年中,敦煌寫本《歷代法寶記》出現了兩本,一在倫敦,一在巴黎。其中敘述保唐寺的無住和尚的思想最詳細,往往可以和宗密的敘述互相印證。(《歷代法寶記》收在《大正藏》五十一冊,一七九——一九五頁)

  在《師資承襲圖》裡,宗密畫保唐寺一支的世系作這樣子:

  志安——陳楚章——保唐李了法

據《歷代法寶記》,無住俗姓李,但無“了法”之名,多疑心“了法”可能是“天住”二字之誤寫,也可能是無住下一代的弟子。——這五個字可能應該寫作

  保唐李——了法。

  宗密很瞭解那一百多年之中的“南宗”“北宗”之爭都不過是從神會開始的;神會以前,“但稱達磨之宗,亦不出南北之號”。“天寶初,荷澤入洛,大播斯門,方顯(神)秀門下‘師承是傍,法門是漸’。既二宗雙行,時人欲揀其異,故標南北之名,自此而始。”(以上均見《師資承襲圖》)

  宗密也知道,後來所謂“南宗”成為正統之後,於是有許多和尚紛紛搶著要做“曹溪”的後代,——正和宗密他自己一樣的熱心要承認是曹溪一脈。

  在《師資承襲圖》裡,宗密明指出當時最盛行的所謂“洪州宗”馬祖(道一)也是出於劍南金和上門下的。他說:

    洪州宗者,先即六祖(慧能)下傍出,謂有禪師姓馬,名道一,先是劍南金和尚弟子民,(原注:“金之宗源即智詵也,亦非南宗。”注文南宗"誤作南北"。)高節至道。游方頭陀,隨處坐禪。乃至南嶽,遇讓禪師(即“懷讓”),論量宗教,理不及讓,方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乃回心遵稟,便住虔州(誤作“處州”)、洪州,或山或郭,廣開供養,接引道流。後于洪州(今南昌縣)開元寺弘傳讓之言旨,故時人號為"洪州宗也。

    讓即曹溪門下傍出之派徒(原注:曹溪此類,數可千餘),是荷澤之同學,但自率身修行,本不開法。因馬和尚大揚其教,故成一宗之源。

在《圓覺經大疏抄》三下,宗密敘述神法的“第四家”即道一:說:“觸類是道而任心”者,第四家也。其先從六祖下分出,謂南嶽觀音台讓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開法,但居山修道。因有劍南沙門道一,俗姓馬,是金和上弟子,高節志道,隨處坐禪,久住荊南明月山,後因巡禮聖跡,至讓和上處,論量宗運,徵難至理,理不及讓;又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便依之修行。往乾州、(唐置乾州羈縻州,在今四川茂縣西,此似是道一未出西川時住的地方?)洪州、虔州,或山或郭,廣開供養,接引道流,大弘此法。……宗密的《師資承襲圖》上,洪州宗一支是這樣畫的:

  南嶽讓——洪州馬(即道一)——章敬暉(誤作“禪”,即懷暉)

                 百丈海(懷海)

                 西堂藏(智藏)

                 興善寬(惟寬)

  宗密明明指出道一原是成都淨眾寺金和尚的弟子,——“金之宗源即(資州德純寺)智詵也,亦非南宗”,——原是“游方頭陀,隨處坐禪”;後來方知“傳衣付法,曹溪為嫡”,他方才自附於一個“但自率身修行,本不開法”的讓禪師門下,於是那位本“非南宗”的金和尚弟子就成了南宗“六祖”的再傳弟子了!

  最老實的是宗密指出:像“讓禪師”那樣的“傍出之派徒”,“曹溪此類,數可千餘!”“曹溪此類,數可千餘”八個字最可以描畫出那幾十年中“爭法統”的大風潮裡,許許多多的和尚們紛紛攘攘的搶著,擠著,要高攀上“南宗”門下的大熱鬧!

  “南嶽懷讓”原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敦煌古本《壇經》記慧能十弟子之中沒有這個名字。現存的幾個北宋古本《壇經》裡也沒有這個名字。

  《唐文粹》六二有張正甫作的《衡州般若寺觀音大師碑銘》(收在《全唐文》619)。所謂“觀音大師”即是懷讓。碑文開首說:

    天寶三載(744),觀音大師終於衡嶽,春秋六十八,僧臘四十八。天和十八年,故大弟子道一之門人曰惟寬、懷暉,感塵劫遽遷,塔樹已拱;懼絕故老之口,將貽後學之憂,……乃列景行,托于廢文。

元和只有十五年,沒有十八年。懷暉死在元和十年(815),惟寬死在元和十二年(817)。故此碑文“元和十八年”可能是“元和八年(813)”之誤文。這就是說,此碑作於懷讓死後六十九年,故銘中有“一從委順,六紀於茲”的話,故碑文有“懼絕故老之口”的話。這種碑版文字是沒有多大的史料價值的。

  1961,8,22夜,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