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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器由來是晚成,莫因小怨壞良心。誣為盜,逼退婚,他年難得跪轅門。

  湖北孝感縣有常浩然者,乃遇春六代玄孫,其祖在漢陽府做官,因在屬縣落業。浩然為人正直端方,曾中武魁狀元,在京為官,與刑部侍郎常惠然同寓。惠然亦遇春之後,二人同宗,極其相好,如同親生。浩然四旬無子,又見仕途險薄,宦豎弄權,各分黨類,正直難容,遂辭官回到家鄉。其妻孟氏,常勸他買妾延嗣。浩然曰:「賢妻之言差矣!常言道:『兒女前世修,種子隔年留。有子終須有,年老何足憂。金釵十二輩,枉把性命丟。若要麒麟降,須向善中求。』我今無子,或因為官未能忠君愛國、興利除弊,所以造下罪過,上天加警。夫豈娶妾所能得哉?」於是哀告上天,悔過立誓,凡一切施捨拯救之事,濟人利物之舉,無不勇力為之。行之數年,孟氏已有四十五歲,忽生一子,取名懷德,夫妻歡喜,善志益堅。同鄉有個方仕貴,家極富饒,田土寬廣,每年有萬金租息。娶妻金氏,所生一女名叫淑英,聰明美秀,夫婦愛如掌珠;況又與懷德同庚,於是請媒說合,結為朱陳。浩然亦允,遂會親下聘不題。

  一日,浩然見祠堂朽敗,祭祀不修,心想:「為善之道,由近及遠;行仁之本,自親而疏。倘若詞堂隳頹,本源有缺,不幾壞我祖之赫赫威名乎?」即時知會族眾,議修祠宇。公房有一叔,名正泰,說道:「修祠乃是美舉,但今年歲節荒,銀錢甚緊,狀元公既有此善念,何不墊頭修好,然後派錢補你?」浩然應允,請工辦料,任怨任勞,修了一年,方才完工。請眾算帳,費了五百餘金,正泰東推西文,說派不起。浩然本房之叔正發說道:「此是公事,豈可累及一人?富者也要派些。」及其派就,正泰又叨其莫出。浩然曰:「此事原是我起的念,我就一人捐修,也是無妨。」又想:「祠堂雖然修起,奈無餘資辦會,還是冷落了;不如再捐田十畝,以為供俸之費,才得盡善盡美。」遂將此意對眾說明。眾人曰:「狀元行此大善,捐金施田,祖宗定要保佑你子孫富貴,功名永世不替的!」

  告竣之日,合族齊集,浩然站在中堂,將祖宗出世源由,祠中所懸條規,明聲朗誦道:

  常浩然立中堂一言稟告,尊一聲合族人細聽根苗。

  想始祖出世來費力不少,保太祖開基業一品當朝。

  我先祖官此地治家有道,男的男女的女各有規條。

  也有的讀詩書在把試考,也有的習弓馬在把武操;

  也有的習農桑地中取寶,也有的學工匠度活終朝;

  也有的為商賈江湖常跑,也有的習醫卜藝術為高,

  這都是務本業幾條正道,為人子守祖訓才算英豪。

  全三綱正五倫八德體效,不為非不作歹不犯科條。

  有一等忤逆子全無分曉,貪酒色逞財氣滿假矜驕。

  或篩桶或唆訟包把狀告,或打條或想方白晝持刀;

  或姦淫或估騙或做強盜,無尊卑無老幼只要橫豪。

  這幾件盡都是祖宗訓誥,後輩人若犯了定打不僥。

  倘婦女犯六戒行為不道,罪落在家長身難免板搞。

  做喜事都要來幫忙跑跳,有憂事大齊家努力效勞。

  有是非和口舌總宜和好,切不可挖牆腳自起戈矛。

  近年來家綱隳風氣不好,一個個把宗祠當作蓬蒿。

  有門扇和窗格搞去賣了,有桌凳與木料伐作柴燒。

  有渣草與灰塵全不打掃,大殿上起窟洞坑坑包包。

  我不忍才又來修整一到,共費銀五百多未化分毫。

  十畝田送祠中出息甚好,每年間春秋祭才夠支消。

  餘剩的與義學培植文教,濟孤寡完嫁娶獎勵兒曹。

  我乃是一武夫不善開導,正泰叔你生來見識高超。

  正發叔年雖邁精神還好,你二人當族長把你煩勞。

  你二老人正直又善理料,這規條才能夠永遠堅牢。

  後生輩你與我快放火炮,常浩然整衣冠親寫報條。

  大齊家站過來忙把喜道,吩咐了管廚司快上酒餚。

  事畢歡飲。

  這常正泰為人奸狡,嘴能舌辯。平日打條想方,唆訟篩桶,武斷鄉曲,欺壓子姪,無惡不作。浩然報他族長,原欲繩以理法,處之尊位,杜其邪謀。他聽條規上有幾處犯他心病,在席陰談曰:「怪,我唆訟篩桶都做不得,我一家入拿來餓死不成嗎!」不意被懷德聽見,時才五歲,順口答道:「唆訟篩桶,不准入祠!」聲音又大,說得正泰滿臉通紅,還不起價,眾人大笑。浩然忙罵曰:「你這孩子,好不曉事!正泰公雖鑽衙門,卻是與人撥案伸冤,做的好事。你亂開腔,緊防打嘴!」正泰從此含恨,想:「你提我面花,我就要你性命!」心懷鬼胎,候機發洩。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胸藏無情劍,看把誰損傷。

  那常浩然廣行善事,應酬浩繁,每年出息不敷,用度看看緊促。那年懷德十歲,殺雞做生。浩然感寒,大意吃了雄雞,寒火結胸,燒得胡言亂語,舌黑氣吼,日易數醫,撥解不開,三日而死。正泰聽得大喜,來家燒香,與正發商議,要大辦喪事。正發曰:「他家不比往昔,也要將就留些後人。」正泰曰:「放你的屁!浩然是何等人物?大魁天下,宦游多年,赫赫勛名,為方鎮之保障;巍巍功德,作國家之重臣。如今死了。豈可草率了事?你不懂事,不要開腔!」正發雖則年高,為人忠厚,無啥膽略,見正泰發怒,便不做聲,由他去辦。

  正泰主持喪事,亦不問人。於是大會賓客,訃告官紳,做十天道場,開三日祭奠,飄香謁廟,游縣走街,發普孝,玩官派,每日百餘桌。開奠之日,火戲玩游,獅子龍燈,簽子影子,遠近風聞,男女混雜。發流水席,晝夜不歇。事畢算帳,正泰浸漏,以少報多,兼之賒欠吃虧,貨低價,共費四千餘金。正泰回家,閉門不出,四處要帳的鬧得天翻地亂。孟氏無奈,只得請正發幫忙,將田地房廊概行賣盡,衣服器皿尋出當完,尚欠二百兩金無有出路,孟氏哀求債主各項讓些,方才開清。

  從此,母子一貧如洗,無處棲身。幸祖墓有守房兩間,搬去居住。孟氏紡織,懷德撿柴,勉強度日。懷德極有孝心,每食都忍口讓母。孟氏恐子餓壞。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讓,往往淚濕衣衫。孟氏想起先年何等富貴,至今如此貧困,因此朝愁夕憂,氣竄肝脾,遂成隔噎之病。可憐懷德朝夕服侍,無錢醫治,雖有粗破家具,又□不起,及尋得人買,又不值錢,拖來拖去,次年即死。懷德孤孤單單,舉目無人,又小又怕,無可如何,只得守著母屍傷心痛哭:

    我的媽呀我的娘,為何死得這們忙?

    丟下你兒全不想,孤孤單單怎下場?

    去年兒把十歲上,出林筍子未成行,

    年小要人來撫養,好似雞兒怎離娘?

  媽也,娘呀!

    爹爹在日有名望,兒似明珠掌上光,

    時抱懷中背背上,買了包子又買糖。

    不幸爹爹把命喪,家族主持做道場,

    一手遮天把事掌,全然不由媽開腔。

  媽也,娘呀!

    酒席辦來真妥當,油酥魚膀糀糀香,

    男女濟濟如放搶,菜兒包起只哈湯。

    開奠班子一齊唱,鑼鼓打的又又長,

    獅子打滾龍燈亮,火炮喧天殺豬羊。

  媽也,娘呀!

    正泰叔公良心喪,明中礄賀暗為殃,

    吃得肉肥膘也長,還要暗地來偷藏。

    待等上山算一帳,才知拉個大筐筐,

    泰公躲避無影響,把媽憂得欲斷腸。

  媽也,娘呀!

    帳主逼得無方想,才賣田地與房廊,

    鐘錶衣服盡典當,弄得母子坐山梁。

    一朝受此苦情況,我媽朝夕淚汪汪,

    日做針黹夜績紡,頓頓哈的稀湯湯。

  媽也,娘呀!

    憂氣傷肝得病恙,拖來拖去入膏肓,

    你兒無錢來調養,一朝撒手往西方。

    丟下你兒無依傍,身是孩兒嫩漿漿,

    獨自一人無膽量,夜來駭得戰慷慷。

  媽也,娘呀!

    你今一旦歸泉壤,誰與你兒洗衣裳?

    補巴袍兒油泡漲,定要蝨子咬成瘡。

    油鹽柴米無一樣,舉目無親甚驚慌。

    你兒那去尋識識,就不氣死也俄亡。

  媽也,娘呀!

    這陣哭得咽喉漲,我媽怎的不起床?

    兒要與媽一路往,免在陽世受淒涼!

  懷德哭罷,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遂引頸自縊。幸來一位救星,是他先年的佃戶,在他地上發跡,念其舊思前來看望,急忙解下,曰:「大少爺,如何想得太蠢,此事都做得嗎?」懷德曰:「我又窮又怕,無食無依,留命何用?」佃戶勸曰:「人子事親,事死如生,只怕無志,不怕家貧。你若弔死,媽未出門,不是狗扯,便是豬吞。切莫性急,與你調停。」即叫兒子去請正發,商量曰:「我們佃戶在他地上發跡者有四五家,各家出些米,你族中富者出些錢,豈不把此事做方圓了?」正發大喜,出首募化,共聚錢六七串,米三四斗。於是買料裝殮,開路上山。還剩得有些錢米,交與宗祠佃戶曰:「你將此子帶去,權住幾月,我與他在方境中邀個一百串錢的會,佃點田地,請個長年,此子才有依靠。」佃戶應允。正發把會邀妥,帖子也發了。正泰聞知大怒,他也邀個會,要打一千串,只邀懷德會內之人,若不應允,便說藐視了他,「懷德你都硑賀,我就不硑賀嗎?」眾人知他的心病,便說:「我們都不應允,免得見怪。」正發一日告懷德曰:「會已邀成,卻被正泰戳爛了,只看二天,到你岳父家中去借貸些可也。」

  懷德聽了,次日果去,正逢岳父在門外。且說方仕貴家雖富足,極其慳吝,平日片善不修,半文不捨,只想狠心積錢,多買地方,家中錢物鎖了又鎖,妻子兒女用不得一絲一毫。見懷德今日忽來,便問曰:「你來做啥?」懷德以母死無依,借錢佃業之故告之。仕貴曰:

  說起錢就無緣,我家緊得莫縫鑽。去年買了飛蛾壩,今歲又買鷂子山。餘錢都用盡,帳又拉幾千。頓頓都在吃稀飯,半年未有沾油鹽。快往別處歎,莫把你上耽。心想留你吃頓飯,家中無米也枉然。

  說罷,獨自進內去了。

  懷德莫趣回來,告知正發。正發曰:「你如何這樣粗鹵,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見你這樣光景,憂也憂不了,還有錢借跟你嗎?」懷德曰:「要如何去?」正發曰:「你岳父是個勢利之人,要借些衣冠,辦些禮物,請個跟班,借匹牲口,見你是宦門公子,才喜歡。」懷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發曰:「這下不對了,看你岳父出門去了,你去會你岳母,看借得到麼?」

  再說仕貴進內,對妻說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兒放與常家;如今貧困已極,將要討口,不如把親毀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門公子,家族不依,定要興詞告狀,怕(不)怕丟丑。他雖貧窮,你若把他周濟,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業,就盤也盤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義之事。」仕貴曰:「放你的屁!養女攀高門才可沾光,我辛苦掙的銀錢,豈可拿與窮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開腔!」

  至冬月,漢陽當鋪請仕貴算帳,懷德聞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見懷德身雖襤褸,貌還清秀,留進屋內待飯。言及借錢,金氏曰:「你岳父的銀錢盡是鎖了的,我手中一時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門,你到我家拿些回去。」於是留宿一夜。懷德折鋪就睡,見床上有根釧子,拿來一看,光華射目,心想:「此釧何來?若是失落,怎在鋪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見我借不到錢,將釧贈我,不好明拿,故放此處。若將此釧當了,也可度活日期。」

  次日,告辭回家,到孝感縣當釧。掌櫃將釧一看,問曰:「此釧不是你的,說明來路方當。」懷德告是岳父的。問:「岳父是誰?」告曰:「方仕貴。」問:「要當多少銀子?」懷德曰:「值得好多,就當好多。」掌櫃曰:「諒你不識,此是金釧,麵製雙龍,上有寶珠,價值千金,當你六百銀子。但此釧關係甚大,你叫個保來,才跟你當。」懷德拿釧在手,去請正發,半路逢著正泰,見釧要看,懷德只得呈上。正泰曰:「那裡來的?」告曰:「岳父家的。」正泰曰:「放屁!你岳父不准進門,豈有送釧之理?定是偷來的!」即拉懷德進祠,知會族眾,說:「懷德人小鬼大,如此年紀,犯規作賊,若不處治,連累家族。」眾問懷德,懷德告以得釧之由。正泰曰:「此話哄誰?他岳父恨他入骨,借錢不肯,何曾到他家去?況此釧庶民沒得,前日漢陽江盜劫官府,定是他伙同搶劫來的。犯出這樣滅族之禍,卻還了得,與我拿去活埋!」眾畏正泰如虎,見他發怒,那個還敢開腔。正發曰:「就是搶的,孩子家,官也不究,須往他爹自身上一看,從寬免治。」正泰曰:「那不得行!搶劫官府,當族長的都不追究,你耽得起麼!」正發想爭辯得來,又怕他叫賊攀咬,只得邀眾跪地要情。正泰難違眾意,叫他子炳然打個戒約稿子,極其利害,捆了又捆,要懷德寫「釧存他手」作證,永世不准入祠、族內不准收留。眾無奈何,只得依他。從此懷德無處棲身,竟落於乞討。

  次年三月,懷德在路上見來了母女二人,穿得華麗,認得後面是他岳母,心內羞慚,走入林中躲避。那知前面正是他妻,懷德認不得他,他卻認得懷德,因母眼痛,許下香願,前去酬還,從此路過。---心想:「去年那根金釧至少也要賣五六百銀子,怎麼就用完了?這樣浪費。如何顧得起來?」欲再贈他,又未帶錢,想:「我手上還有一根釧子,不如送他。他得我兩番周濟,該知感激,立志為人了。」遂謂母曰:「媽快先走,兒要歇下方來。」母曰:「要歇大家歇。」女曰:「媽走得慢,還歇啥子?你往前走,兒隨後即來。」母遂前行。淑英將金釧丟去。懷德心想:「前日那釧,幾乎丟了性命,豈可再撿背時帖子?」淑英見不來撿,捉土打去,又以手指釧。懷德想不撿得來,過路的看見豈不壞他聲名?只得撿起。心想:「又放何處?不如藏在祠堂陪祖。」遂暗向祠中跁上龕子,放在神主盒內。那知又逢正泰來祠,見殿上影子一幌,從門縫中一看,見有孩子在龕頂上摸啥,急走進祠,見是懷德,罵曰:「雜種,又來偷啥!」駭得懷德面如土色。正泰用繩綁住,上龕細看,尋出金釧。想要埋他,又怕眾人求情;想要送官,又無失主。「聞他岳父久有悔親之意,不如用言打動,若肯助我,事就成了。」即拉懷德進縣交差,知仕貴在至盛和站,遂去會他。

  仕貴正在鋪內未回,即與吃茶,問正泰曰:「你那姪孫近態如何?」正泰曰:「此子壞極,偷盜搶劫無所不為,有玷令嬡,親台見笑。」仕貴曰:「既是為非,你當族長就該處治。我倒不說,只怕你常家祖德掃地了。」正泰曰:「去歲為盜,我欲活埋,他們姑息養奸,致令膽子越大,今又偷根金釧,我欲稟官,又無失主,因此與親台商議。」仕貴曰:「拿釧我看。」正泰取出。仕貴曰:「釧是我的,原來是他偷,看親翁如何施為。」正泰告以心事。二人說得投機,商量仕貴上堂,遞張報呈,正泰上張稟帖,有一無賴子,姓孟,混名夢蟲,請他當母族。

  三張呈詞一齊遞去,官即喚懷德上堂,問曰,「爾小小年紀就做強盜,偷人釧子,這還了得!快講!」懷德曰:「釧子是我妻路上送的,叔公與岳父借此害我。」官叫仕貴,曰:「你既被盜,怎不報案?他是孩童,怎能盜釧?說是你女所送,定是實情。」仕貴曰:「民家去年八月被盜,有案可憑;民女從未出門,何得路上送釧?明是搪塞之言,大老爺詳情。」官叫正泰,曰:「既是偷盜,你為族長怎不早報?」正泰曰:「老百姓念他父親為官,雖數次為盜,只在宗祠責打,所以未來稟報。」官又喚夢蟲,問曰:「你為母黨,該從公講,不可黑心冤屈好人。」夢蟲曰:「此子為盜,先年小人尚且不信,去歲他母請小人究治,方知是真,他母因此憂死。」官見三人之言相同,想不辦得來,又是三族同稟;想辦得來,年紀太小。心存憐惜,即勸仕貴曰:「此子就算為盜,年幼無知,又是彌的女婿,你家富足,應宜培植,使歸於正,何必傷他性命?」仕貴曰:「皇子犯法,庶民同罪。他自作自受,民也培植不起。」官曰:「既然如此,這條命債是你欠的。」說得仕貴無言可答。

  官將懷德丟卡,卡犯知是乞兒,叫與眾人一個磕個頭,合卡囚犯拜得頭昏眼花;去拜獄神,帳上雙鉤忽落,神帳自關。眾犯曰:「此事才怪!先前拜得我們頭昏,此刻拜得神帳自下,此子後來前程必大!」個個請酒與他賀喜。

  方仕貴見官不甚追究,又未招供,心中懷疑,回家拿銀進水,他妻金氏問知情由,說道:「你作此傷天害理之事,無故送人性命,怕不怕報應!」仕貴曰:「他偷我金釧,何謂無故?」金氏曰:「此釧原是我叫女兒送他的,怎麼說是他偷?」仕貴大怒曰:「你養的好女,做的好事!這樣敗家婆,我定要把你休了!」金氏曰:「慢些,陪你公堂去講!」二人鬧個不得開交,淑英聽得慌忙出閨,勸解道:

    奴在閨中正清淨,忽聽堂前鬧昏昏。

    耳貼壁間仔細聽,原來為的奴婚姻。

    不顧羞恥升堂問。爹媽為何怒生嗔?

  「就為我兒姻親,與你媽鬧嘴,不怕憂死人喲!」

    聞言雙膝來跪定,爹爹聽兒說分明。

  「我兒有話只管說來,何必跪倒?」

    從前對親多喜幸,兩家說來都甘心。

    公公在朝為股肱,宦門公子結朱陳,

    個個都說兒好命,狀元媳婦甚尊榮。

    不幸公公廢了命,可恨族長太無情,

    將他家財都耗盡,常家公子才受貧。

    並非嫖賭行不正,爹爹嫌他為何因?

  「非我安心嫌他,只怕我兒嫁去難過日子。」

    女兒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培養得好必茂盛,不會栽培少收成。

    公子年輕品端正,一得栽培便翻身。

  爹爹呀!

    既有銀錢把水進,何不週濟姓常人?

    送他學堂讀孔聖,一舉成名天下聞!

  「是他麼?他能把名成了,我不姓方,跟倒他姓常!」

    爹爹諒他無上進,常言三富有三貧。

    破窯受苦呂蒙正,後來黃榜中頭名。

  「那是古人,他都比得?他若有志,不為賊了。」

    回頭再將好言論,爹爹養兒費苦心。

    你兒一朝把命盡,爹爹難道不心疼?

  「我擺佈窮人,原想退婚,必是為你好,怎麼我白說起來了?」

  爹呀,爹爹呀!

    退婚就是逼兒命,你兒縱死不另婚!

  「為啥子不另婚?」

  好爹爹呀!

    好馬不配雙鞍鐙,鴛鴦交頸不離群。

    女兒雖然姿性蠢,難道不如獸與禽?

    爹爹如果有異論,兒必願死不願生!

  仕貴見女兒口硬,料勸不轉,便誑言道:「既然如此,為父就不追究。」金氏曰:「你把他送進卡去,要保他出來。」仕貴見女兒跪地不起,只得勉強應承,進縣與常正泰商議。正泰不依,說道:「你若不追究,我就要告你!」

  仕貴無奈,借銀二百,托人進官。官見銀子,心想:「你既出銀買人命債,我何惜此一個小孩!」遂將懷德提出,苦打成招,用籠囚起去曬太陽。刑房老典羅含輝出外,見懷德籠是陰的,上有烏雲遮蓋,命將籠放西邊,雲往西走;仍放原處,雲又過來;以為奇異,即去稟官,曰:「懷德似非常人,昨日拜獄神,聽得人言有神帳忽下之奇;今日囚於籠中,小吏看見有烏雲罩籠之異。大老爺何不行些陰德,把他曲全?」官即微服出視,果然是實,是夜與羅商量曰:「我欲救他,奈三家具狀,案無生路,又用何法?」含輝曰:「聞監中有一囚與常懷德容貌相似,年紀相當,況昨日已經死了,不如將屍掉換出來,只說懷德已死,人自不疑。」官大喜,將懷德提進衙內,脫衣與死囚穿起,裝在籠內,次早抬出。正泰聞懷德已死,指罵曰:「災雜種也有今日,提不提我的面花了!」大笑而去。

  懷德在衙一月,養成面白唇紅。官想久在衙中不大方便,知他有叔在京已升為禮部尚書,即拿銀二百,謂懷德曰:「此銀乃是你岳父送我害你的,我今贈你,你可進京,與你叔討一個出身。惠然與我交厚,我修書去,他自不疑。」又贈馬一匹,命衙門一人相送。懷德拜謝進京。到禮部衙門,遞了手本,惠然叫進,問明情由,看了書信,大怒曰:「正泰如此橫惡,誣良為盜,謀害姪命,待我回書叫縣官治罪!」懷德心想:「如今治罪,我不能親身報仇,此恨怎消?」即跪稟曰:「叔公雖橫惡難容,亦由小姪前冤所致,不如存些厚道,由他算了。」惠然點頭,即回書道謝。打發衙役回去以後,遂送懷德讀書。

  懷德習文兼能習武,半日講書作文,半日跑馬射箭,舉鐙提刀。十八歲聯科及第,中武魁狀元,打馬遊街。一來穿戴光華,二來容貌俊秀,人人稱揚,個個誇獎。當朝首相嚴嵩看見懷德,心中大喜,想:「我么女今年已十六歲,若招此人為婿,可稱佳偶。」即叫媒說親。懷德聞言,與叔商量。惠然曰:「你意如何?」懷德曰:「嚴嵩欺君罔上,結黨營私,猶如冰山一樣,豈可附以婚姻?況姪爹媽已曾定就,岳雖不仁,妻子淑英兩次贈我金釧,其情可憫,豈可棄舊喜新,作此無義之事乎?」惠然曰:「此言有理。」遂對媒說:「家有前妻,不敢從命。」嚴嵩又命媒說,雖有前妻,只要不進京來,他也不怪。懷德曰:「糟糠之妻不下堂,不敢背義。」嚴嵩大怒曰:「你好大的前程,敢逆老夫之意,我就要害你!」

  時洞庭告警,宮軍屢敗,全軍覆沒。嚴嵩心想:「洞庭乃積年老寇,地險兵強,不如命他征剿,假手於賊。」即奏皇上,封懷德為統兵副元帥,帶兵十萬征剿洞庭。惠然曰:「此又老賊害汝之計。」懷德曰:「大丈夫為國忘家,那計利害,怕他怎的!」惠然曰:「姪初為將,須要申明賞罰,講究義理,謹小慎微,謀定而戰。」懷德拜諾辭行。來到洞庭,無計破敵,不敢大戰,半年無功。嚴嵩命人催戰,懷德憂悶。忽聞營內有人善造水雷炮船,懷德委他監造雷炮。安頓停妥,命人引陣,假敗誘敵;賊見官軍大敗,遂大隊趕來。懷德命將水雷、火箭、火船、大炮即時齊發,賊不及退,燒得幾盡;即用炮船殺進賊營,斬將擒王,大宴慶賀。捷報進京,龍心大喜,賞嚴嵩薦賢之功。

  又有山賊破了徐州,嚴嵩心想:「你利於水必不利於陸。」即奏加懷德為統兵大元帥,去徵山賊,懷德遂往徐州進發。那賊將錢糧屯於下邳,為犄角之勢。懷德力攻下邳,賊堅守不出。有人獻計曰:「目今太白行於箕尾之分,必有大雨,可用水攻。」懷德使兵築堤注水,紮營高阜,果然秋雨半月,山水大漲,決堤灌城,遂破下邳。徐州聞下邳失守,引兵退去。懷德料賊必走,先伏一軍在前,隨後趕去,前後夾攻,賊大敗而逃。班師回京,半路接得聖旨,說懷德調兩湖之兵二十萬,往雲南征瑤池山王。

  原來嚴嵩聞破山賊,大驚失悔,想南夷強悍,用的象陣,天下無敵,雲南王已避奔緬甸,因此保奏。懷德來到雲南,聞象陣利害,開二千人探陣。那象一湧而來,幾乎衝入老營,幸營壘堅固,火攻利害,未曾有失,二千人只剩得四五百而已。懷德心想難以力敵,即仿田單火牛助陣之計,大破象陣,踏平賊寨,迎雲南王歸藩。班師回朗,皇上大喜,命文武大臣出郊迎接,封為靖疆侯,官山西巡撫。懷德謝恩,告假還鄉,掃墓娶親,賜黃金十兩,白金一萬。

  懷德榮歸,一路之中好不鬧熱。將至漢陽府,官郊迎四十里,孝感縣官先將正泰父子及方仕貴、夢蟲拿來鎖住,追出金釧,然後迎接懷德進府。懷德拜謝前恩,即請官為媒,擇期送與仕貴。仕貴曰:「小人女已嫁了。」官曰:「該死狗奴,這還了得!」回覆懷德,懷德大怒曰:「可將老狗高弔轅門,有女則可,無女定將老狗碎剮!」忽有金氏見官,說:「女尚未嫁。」官曰:「你夫都說嫁了,豈可勉強應承?」金氏曰:「我夫聽說婿死,逼女改嫁,小女至死不從,民婦才與爹媽商量,托媒假嫁,安置娘家。大老爺不信,問我爹媽便知真偽。」官即叫金老夫婦上堂細問,果然是實。官大喜,曰:「金氏曲全貞烈,蓋夫之愆,可謂女中之杰矣!」於是將正泰父子與仕貴、夢蟲丟監,候完婚後發落。即去升墳祭祖,拜祠宴客,念正發之恩送銀一千,又送佃戶銀各百兩。回府完婚,大會賓客,廳官汛官千百把總,都去迎親扶轎,旌旗載道,鼓樂喧天,鄉人稱羨,宗族增光。

  官將幾個囚犯與金釧交於懷德。懷德命將正泰、仕貴罰跪轅門鏈上,夢蟲弔在高竿,指罵曰:「你是何人,敢充母黨!」夢蟲曰:「小人受人所請,一時之錯,侯爺施恩。」懷德曰:「你受人請,本爵也請你一頓!」即出令賓客各人射他一箭,中者賞,不中者罰酒一杯。眾客不敢不從,射得夢蟲身上箭如雨下,矢似飛蝗,死了,拖出郊外,豬拉狗扯。

  且說正泰、仕貴跪在鏈上,自午至日落西山,跪得身腫力盡,膝如刀割,始悔從前之事,彼此交怨。萬無奈何,哭泣喊道:「夫人救命!大人、女兒快來救命!」守差提鏈便打,曰:「侯爺氣性不好,你喊脫他的酒興,我們定要挨打,快莫喊哪!」仕貴曰:「我是侯爺的丈人,跪都跪得,叫我喊不得麼?」又放聲大喊。淑英在內飲酒,聽得喊聲知是爹爹,大驚失色,起身說道:

    三堂飲酒甚清淨,忽聽外面有哭聲。

    這廂哀聲真難聽,似乎又在喊夫人。

    倒把奴家猜不定,聲聲痛徹奴的心。

    悄悄我把使女問,外面叫哭是何人?

  「這是太爺把老太君罰在轅門跪鏈子。」

    呀汝言來淚滾滾,知縣做事太無情。

    丫頭快把侯爺請,夫人稟請問緣因。

  丫頭出外稟道:「夫人有請侯爺進內說話。」懷德入內。夫人見禮,說道:

    一聲苦家苦哀懇,尊聲侯爺聽分明。

    夫榮妻貴官一品,奴父也稱太封君。

  「那是不少你的。」

    既然不少奴封贈,他是國戚分更尊。

    不見升堂把酒飲,拿他罰跪是何情?

  「論他的事,罪過多端,將他跪鏈都是從輕發落。」

    雖有過失無大損,不該錯拿二百銀。

  「二百銀子幾乎把命卻脫,還無大損嗎?」

    若無此銀官不贈,怎得上京中頭名?

  「噫,難道我的功名還多承他嗎?」

    侯爺念在妻情分,解釋冤怨息雷霆。

  「別事可容,此事難丟!」

    侯爺不把妻情准,妻願將身替父身。

  「又那們替法?」

    奴將鏈兒來盤定,情願跪死在埃塵!

  淑英說畢,叫丫頭拿鏈來。懷德曰:「不要拿來,為夫准情罷了。」出對知縣曰:「仕貴之事,夫人要情,求父台發落。」知縣曰:「正泰父子如何發落?」懷德曰:「正泰罪重,任憑老父台施為。」官即將正泰拉進堂下杖二百,又將他子炳然杖一千,與仕貴一齊釋放。正泰又羞又憂,年老氣衰,回家即死。炳然杖瘡不癒,成了廢人。方仕貴回家月餘,被瘋狗咬傷,發瘋將兒子及孫女一齊咬死。子尚無兒,香煙遂絕。金氏把女婿接來開奠安葬,家產盡歸女婿受用。金氏後來無疾而終。懷德山西上任,把羅含輝帶去辦事,後亦為官。懷德連生四子,俱為顯官。

  觀此案可知:起心用心,反害己身。害人終害己,越害越隆興。古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不誠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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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春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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