躋雲樓/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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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產英男河中浮玉簡
编辑話說大唐開元年間,湖廣郎州府武陵縣梅花村有寒士,姓柳,名潔,字行芳。讀書半生,功名未就。因家計窮乏,遂以傭書為業。夫人莊氏,善織草鞋。夫婦兩個茹荼食苦,協力同心,不覺過至四十有餘。後來行芳兩目昏花,不能書寫。日逐上山打柴一擔,挑到市上賣些錢鈔,糴些糧米,聊以活生。夫人莊氏,娶過二十多年,並未生產。
一日,天刮大風。行芳山上打柴而回,見門首有個全真道人,盤膝坐地,手敲木魚,口稱化齋。行芳挑著山柴,走到跟前,道人說道:「貧道自崑崙山而來,路過寶村。偶缺資斧,萬望山主舍齋一頓,福德無量。」行芳答道:「我為寒家,無可施捨。師傅別處去化罷!莫誤了你的工夫!」那道人把行芳上下一相,說道:「尊駕年過四十,並無子嗣,還不行些好事?」行芳聞聽,大為愕然,答道:「師傅少待!我把柴禾送到院裡,再來和你說話!」說畢,就挑到院裡。放下擔子,向莊氏道:「外邊有個遊方道人,向我化齋。我說咱家貧寒,無可施捨。他說我年過四十,尚無子嗣,何不行些好事?他與我素不相識,為何曉得這般清楚?」莊氏道:「雲遊道人常有神仙下界點化愚民,一飯之費幾何,你出去說家裡給他做飯哩!再仔細尋問,叫他把咱兩個後來的結果說個明白,豈不是好!」
行芳出來,說道:「鄉間別無可獻,米飯一飽。師傅不棄嫌否?」道人答道:「一粒之施,恩同滄海。那敢棄嫌!」行芳問道:「方才師傅說我乏嗣,我果然乏嗣。但不知師傅如何曉得?」道人道:「你子女宮帶有寒氣,應主無後。但你心田端正,積些陰騭,行些好事,將來還有一子之望。」
剛才說完,莊氏送出蒸飯一盂、菜湯一碗、四碟小菜。那道士接過,立時吃完,謝道:「多蒙施捨,再圖後會!」遂拈筆題詩一首,遞與行芳,說道:「此詩應在後人,斷勿失落!」說罷,就起身乘風往北而去。行芳看其詩,云:
世外煙霞遠,域中日月長。
乾姿肖子晉,坤體賽雲娘。
功著岩廊霞,范垂繡閣香。
丹成九轉候,相會在瑤房。
覺迷道人題贈
卻說行芳回到院裡,向莊氏道:「這個道人說我命該無子,但心田不壞。積些陰德,日後還不終絕,贈我律詩一首。可惜咱家太窮,這個陰德從何處積起?」莊氏道:「積陰德,不必定在錢財。但逐處存些好心,行些方便,就是了。」行芳把詩交與莊氏收住,飯後仍上山打柴,不題。這正是:
要培一己方土地,卻被旁人指引來。
卻說梅花村前有山一座,名為木瓜山。山下一道河,叫做延溪河。河中水勢迅激,無可停泊。凡是東往西來,一定經過此處。每年六月間,大雨時行,山水突下。行將之人,多被漂沒。過此河者,俱以為患。行芳屢經河旁,意欲修一小橋,以便行走。遂於打柴之暇,相近山下碎石,從河中填起。日積月累,半年以後就築成了一個三空的規模。山上伐了幾棵大樹,截成橋樑,擱在孔上。又僱木匠,鋸了些板片,棚在橋上,兩旁修上欄杆。從此你往我來,個個便宜。但秋水漲溢,時常把橋漫了。行芳又把修橋剩的木頭紮成一隻大筏,用攬係在橋邊。水落從橋上走,水長從筏上渡。徒涉之病,自此永無有了。
一日,行芳打柴。下得山來,見河邊淺水中漂一隻黃雀,被惡鳥食其半。體不能飛動,落在水裡。兩目睜上,卻有望救之狀。行芳一時發了慈心,拿到家裡。洗以香湯,搽以細藥,朝夕喂養。住至百天,羽毛長全,然後放去。
又一日,見個少年美婦乘筏過渡。才上筏時,墜入河中。行芳恃著自己會水,那避嫌疑!就跳到河裡,把女子背上岸來。叫他夫人讓到家裡,去曬乾了衣裳,款待一飯而走。
行芳向莊氏道:「我設筏,本以濟人。今反害人,如何是好?」莊氏道:「善念既開,不可改悔!再圖萬全之策罷了!」從此,行芳雞鳴時上山,打柴一擔。日出時,就到市上賣了。回來吃過早飯,親身在河邊等候。男人過河,聽其自便。若婦女過河,必站在水裡,親手推筏,送至河岸。日逐如此,住有三年。
又一日,行芳吃飯而出。剛到河邊,見有個婦人,領著兩個幼童、一個男人,牽著一個牛犢,共登筏上。渡至中流,被風一刮,筏翻落水。慌得行芳急跳下去,先抱上兩個幼童來,再背上女的來,後背上男的來,又把牛犢給他牽到岸上。四人彼此相笑,再三致謝而去。
卻說行芳日以濟人為事,轉盼就是五年。一日,行芳打了擔山柴,市上去賣。忽見那個化齋的道人從旁走來,向行芳一揖,問道:「你不是梅花村柳施主麼?」行芳答道:「我卻不認得師傅了。」道人道:「五年前曾在宅上擾齋一頓,難道忘了嗎?」行芳答道:「已過之事,偶爾忘懷。」道人道:「尊駕紅光滿面,厄氣盡脫,陰德所積已不小了。你命中本該無子,據今看來,不惟有子,且生貴子。可賀,可賀!」行芳道:「師傅你鬧我了!前幾年,猶設妄想。目下拙荊年屆五十,如何還能生長?」道人道:「這卻不拘,後日你看!」說完,彼此散去。
行芳賣了柴禾,回到家中,向莊氏道:「才在市上遇見從前那個化齋的道人,他說我陰騭已深,不惟有子,且生貴子。我說你年已五十,如何還能生長?他說這個卻不拘。難道世上有五十歲的女人還生長嗎?」莊氏道:「相公莫說他是戲言,妾已懷妊三月,未曾向你說知。或者老年生得一男半女,也是有的。」行芳道:「果然這樣,殊屬可幸!」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莊氏到了臨盆近期,行芳仍在河邊看筏濟人。一日,時當午刻,忽從上流漂來一個玉簡,直至橋前不動。長半尺,闊三寸。行芳甚是覺樣,從水內撈出一看,上面篆刻著一個「毅」字,背面有小字一行:「得此簡者,昌大其門。」行芳把玉簡拿到家中,遞給莊氏看。莊氏道:「此瑞征也!妾分娩大約只在今晚,你在家罷,不可河上去了!」
卻說行芳在家,候至二更時分,並無動靜。一時困倦,不覺睡去。夢見一個青衣女子走到跟前,說道:「吾乃玄天聖母使者,前奉聖母之命,往謁南極,路過此山。被梟鳥所殘,虧吾半體,蒙君恩養,得全歸。稟知聖母,聖母轉奏玉帝。玉帝嘉君陰德,著記錄司記君大功一次。猶恐君之濟人未必始終如一,故差麻姑仙牛女二星,兩次下來試你。俱回奏君之濟人,果出誠意,又記你大功二次。今五年限滿,特著天祿星下界,光大你的門庭。你看祥光靄靄,香氣馥馥,莫不是星君來了嗎?」行芳聽說,向前一看,見一位大員,車馬僕從絡繹載道,到了門口。下得轎來,竟入院中,慌得行芳應接不暇。
那邊莊氏叫道:「相公快些起來,去請東鄰王大嫂!」行芳聽說,連忙起身。把東院王大嫂請到家來。住不多時,莊氏就產下一男。行芳不勝大喜,因瑞此玉節,就起名叫做柳毅。三朝祭拜天地,從空中飄下一張頌子來。行芳拾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道:
作善降祥本相因,濟人只恐心不真。
虔修應獲麟兒報,竊喜鑒觀有鬼神。
卻說柳毅原非凡人所轉。過了三朝滿月,並無半點坷絆。週歲之後,聰明異常。至八歲入學,聞覽經史,涉獵百家。數年後,就成了一個名士。長至一十六歲,蒙舉孝廉。
往日行芳家道貧窮,托人給柳毅謀婚,數年不就。自舉孝廉後,人見其漸有生機,爭相攀仰。梅花村東有個莊,名為東店。莊上有個寒儒,姓賈,名延齡,字慶長,是個孝廉之子。他有一女,叫做堇娘,與柳毅同庚。親友題媒,就許配了柳毅。堇娘過門後,善執婦道,把家做活,丈夫、公婆沒一個不喜。
無如福難常享,禍從猝投。行芳自柳毅得了功名,娶了家小,年已覺老,就不上山打柴去了。一日走到河邊,見所修石橋數年來漸就傾圮。又於無事之暇,搬石修整。橋才修好,忽得大病。三五日間,竟自故去。柳毅極力操辦,把他父親發送入土。
剩得母親莊氏,與他夫婦兩個度日維艱。莊氏織兩雙草鞋,堇娘紡幾斤線子,柳毅拿去集上賣了,買些糧食。以此苟且延命,堇娘總無半點怨聲。住有半載,堇娘從娘家得病而歸。柳毅請醫調治,總不見痊。病至月餘,漸就垂危。
彌留之際,忽然死去。住有三個時辰,方才醒來,叫道:「婆婆那裡?」莊氏答道:「我在此!」又叫道:「丈夫那裡?」柳毅答道:「我也在此!」喘息多時,開口說道:「我方才到了陰司,遇見公公大人,說:「媳婦兒你來得太早,你還該有三日陽壽哩!我且領你到個去處看看!『我跟著公公,走到個王府門前。大門內是儀門,進了儀門,是一座大殿、兩座班房。大殿上設著公座,下邊兩旁排著許多的人役。公公說:「這是你丈夫的大堂!』往裡又走,是一座二堂、兩座廂房。過了二堂,才是宅門。進去宅門,東西兩配樓,正中一堂樓。室樓懸一金字大匾,寫著『躋雲樓』三字。公公道:「這是你丈夫的臥樓。『東樓門上掛』龍室『二字,西樓門上掛』虎窟『二字。從樓裡走出兩位娘子來,顏色勝我十倍。公公道:「這是你丈夫的兩個室人。』又見兩個幼童,公公說:「這是你丈夫的一對兒子、媳婦兒,可惜你福命太薄,壽限過促,不及與他們同享榮華了!陰司中默默沾些風光罷!我且送你回去。對你丈夫說,叫他奮志讀書,斷勿以窮困自阻。對你婆婆說,我雖死後卻甚舒坦,叫他不必以我為念!『說完,就把我送到家來了。我請他院裡坐坐,他說:「幽明相隔,進去不便。』撤身回去了。」
莊氏道:「這是你病中的謊話,且將養你的精神罷!」堇娘又活了三天,漸覺氣微,終自瞑目而死。柳毅母子見堇娘死訖,放聲大哭。著人上店,送信給他娘家。賈慶長聽說,夫婦兩個立時走來,哭了一場。
柳毅把賈慶長讓到別房裡坐下,莊氏向前拜道:「親家令愛死去,是我家擔他不起。兩位親家看該怎樣發送?雖係沒錢,小兒無不從命。」賈慶長答道:「小女亡故,是她的命薄。今歲親翁仙游,女婿已經竭力。又遭重喪,是何等景況!做岳丈的不能分文相幫,已覺討愧。乘此機會,故為索討,天下無此情理。殯葬之事,任從親家的便宜。如有半句閒言,並非人類!」莊氏道:「親家既這般相諒,甚覺蒙情!」叫道:「柳毅過來,謝你丈人、丈母!」
柳毅謹遵母命,給慶長夫婦磕頭。賈慶長心中酸痛,翁婿兩個攜手大哭,半日方住。賈慶長道:「賢婿,你少年發身,大成有望!小女無福,竟先捨去。嗣後親戚還是好親戚,莫因小女不在,就從此與我疏淡!」柳毅道:「岳父既這樣留戀小婿,焉敢負心!」慶長夫婦兩個回去,再請也不來了。
柳毅做文一篇,把堇娘祭奠了一番,其文云:
維吾妻之持家兮,不厭糟糠。盡孝道於雙親兮,克備酒漿。效賢德於良人兮,罔避風霜。胡天奪之太速兮,遽入仙鄉。痛吾心之難割兮,幾時或忘。苟靈魂其不昧兮,歆此薄觴。尚饗!
柳毅東結西借,僅僅出紙,五天把堇娘葬訖。剩下柳毅與他母親莊氏,並無半點生計。集上賣草鞋所獲,總不濟事。時常並日而食,莊氏處之泰然,柳毅亦全不露相。
這梅花村西頭有個富翁,姓程,名廣濟,字惠心,為人疏財仗義。聞柳毅如此窮苦,時常送些柴米來,以相周濟,柳毅母子十分感激他。
但不知柳毅後來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