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熊秉三先生

追念熊秉三先生
作者:胡適

  民國十年十月九日,我的日記裡有這兩段:今日為舊曆重九,早九時,與文伯,擘黃,叔永,莎菲同坐車往西山八大處,上秘魔崖一遊,在西山旅館吃飯後,同到香山園。今天是香山慈幼院周年紀念大會,故往參觀。……熊秉三先生夫婦強邀我演說,我也覺得這事業辦得很好,故說了幾句讚美的話。大意說,熊先生辦慈幼院的目的在於使許多貧家兒童養成利用文明和幫助造文明的能力,故院中有工廠,有議會,有法庭,有自治制度。這是很可效法的運動。今天我們在這裡得一個最深刻的感想:從前帝王住的園子,現在變成我們貧民子女居住上學遊戲的地方了。這最可代表這種運動的精神。

  我們遊玩了一些地方。到昭廟時,始知這個破敗的廟在幾個月之中變成一個很好的女紅十字會新會所了。此種成績確可驚異。靜宜園中已無荒廢之舊址!此不可不歸功於熊秉三諸君。

  這是我在二十六年前記的感想。那時候,我時常去遊香山,看見熊先生在很短期間裡把一座毀壞荒涼的大廢園修理成一個可容成千兒童的學校和一個很可遊觀的公園,所以我在日記裡有這樣驚歎的語句:“靜宜園中己無荒廢之舊址!”

  次年(民國十一年)四月二日有這幾段日記:知行昨夜病了,我與經農同到香山。天小雨,不能遊山。熊秉三先生邀我們住在雙清別墅。

  這一天沒有遊山,略看慈幼院的男校,這校比去年十月間又進步了。新設的陶工場現正在試驗期中,居然能做白瓷器,雖不能純白,已很白了。試驗下去,當更有進步。

  熊先生愛談話,有許多故事可記的。我勸他作年譜或自傳,他也贊成。他說對於光緒末年到民國初年的政治內幕知道最多最詳。——我曾勸梁任公,蔡孑民,范靜生三先生寫自傳,不知他們真肯做嗎。秉三先生死在民國二十六年的年底,還不滿六十八歲,據毛夫人說,他似乎沒有留下年譜或自傳,這是很可惋惜的。他的詩集裡有一首“淑雅夫人五十初度賦贈”五言長詩,凡一千三百字,是一首自敘的詩。舊詩體是不適於記敘事實的,故我至今還盼望將來在他遺稿文件(現存葉葵初先生處)裡也許可以發現他的年譜殘稿。

  我記得有一次我住在香山,晚上聽他講故事,我們故意問他自己的事蹟,他也很樂意的回答我們。可惜這一夜的記錄,我沒有尋出來。據我的回憶,那天晚上熊先生曾說,他一生有個奇怪嗜好就是愛建造房子。俗話說:“官不修銜,僧不修廟。”他一生最恨這句話。他所到的地方,湘西、東三省、熱河、北京,處處有他修造的道路或興辦的公共建築物。他自己說,建造的東西好像是他的天性,所以他從不感覺他一生所辦的事業是費力的事。他愛建設,肯負責任去幹,所以好像從從容的把事情辦成功了。

  我回想那晚上的談論,我頗疑心這是熊先生自謙的看法。他實在是個有辦事才幹的人,同時又真愛國,真愛人,所以他自己真覺得替國家做事,替多數人做事,都好像是自己天性裡流露出來一樣,不覺得費力了。

  民國十一年舊曆中秋節,熊先生聚集了慈幼院的男女兒童,在廣場上吃水果糕餅,很熱鬧的一同賞月慶祝。他老人家很高興,做了一首詩最末兩句是:兒輩須知群最樂,人間無此大家庭。這是他愛人愛群的哲學。他痛恨戰爭,他努力做救濟事業,都可以說是從這裡出發的。在他的詩裡,他往往詛咒戰爭:“……十九年戰爭,烏合若鳥獸。朝客夕為囚,昨仇今復友。名與實相離,言與行相謬。餓莩群在野,肥馬乃在廄。丁巳至丙寅(民六至十五),亂極謬復謬。……”因為痛恨戰禍,所以他曾歎贊閻錫山將軍在山西保境安民的功績:

    征車朝發繞汾河,十四年來水不波。遙憶當年錢武肅,弭兵終是愛民多。

他有“題卓君庸自青榭集”詩,其開端幾行是:

    結廬香山深,原擬避世亂。反以世亂故,良心不忍見。欲民出水火,奔走弗辭倦。托缽貴族門,乞醯鄰人閈。春秋多佳景,於我如冰炭。……老弱轉溝壑,壯者四方散,村落盡荒圮,兒女粥值賤。余心戚戚然,不量力所擔。……

可憐這樣一個愛人愛國,痛恨戰爭的哲人,在他的生命最後一年裡,還得用他生平最大的努力,組織戰地救護隊,傷兵醫院,難民收容所。他從炮火底下救出了二十多萬人來。他的精力衰竭了,他的心受傷了,在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後他就死了。

  卅六,十二,廿八

  (原1948年1月7日上海《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