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鑑紀事本末/第二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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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
编辑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於東宮顯德殿。九月己酉,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冬十月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御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於是計口為率。
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羣臣:「遍封宗子,於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餘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上與羣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於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徵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御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詔云: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徵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復一年,既而繼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復更徵,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徵得物,復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居常簡閱,咸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曏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徵金甕一。
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羣臣,羣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羣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臺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輔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於民,有害於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面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太宗貞觀元年春正月丁亥,上宴羣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彝頓首謝。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陰,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復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復何憂。」胄前後犯顏執法,言如涌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上令封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已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御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御史自應糾舉。若遍歷諸司,搜擿疵纇,大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彝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復何憂。」
右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事覺,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朕與之共有府庫耳,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不之罪,但於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財,罪不可赦,奈何復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於受刑。如不知愧,一禽獸耳,殺之何益。」
閏三月壬申,上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曏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況天下之務,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數延見,問以民間疾苦及政事得失。
夏五月,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羣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六月戊申,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瑀對曰:「紂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
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蕭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長,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於是始有封建之議。
秋九月辛酉,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御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上問其行能,對曰:「煬帝將幸江都,召百官問行留之計,懷道為吏部主事,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何為自不正諫。」對曰:「臣爾日不居重任,又知諫不從,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煬帝不可諫,何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為不諫。卿仕隋,容可雲位卑,後仕王世充,尊顯矣,何得亦不諫。」對曰:「臣於世充非不諫,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諫,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諫,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可以諫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冬十二月,或告右丞魏徵私其親戚,上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按之,無狀。彥博言於上曰:「徵不存形跡,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跡。」他日,徵入見,言於上曰:「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皋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干,面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上悅,賜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羣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諫。嘗謂公卿曰:「人慾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諫自賢,其臣阿諛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諂事煬帝以保富貴,煬帝既弒,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惜盡言。」
或上言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可無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廣朕德於天下也。」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鑑秦而止。三公以下,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中書詔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互有不同,苟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已從人,亦復何傷。比來或護已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順一人之顏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煬帝之世,內外庶官務相順從,當是之時,皆自謂有智,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國家兩亡,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亦為時論所貶,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賕抵法,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何以異於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紂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免為人所笑也。」
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上怒,欲斬之。殿中侍御史長安李乾祐諫曰:「法者,陛下所與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免仁軌死,以乾祐為侍御史。
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意有同異。殿中侍御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預議。
二年春正月,上問魏徵曰:「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對曰:「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昔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鱹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臺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合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開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許賑給,而令百姓就食山東。比至末年,天下儲積可供五十年。煬帝恃其富饒,侈心無厭,卒亡天下。但使倉庾之積足以備凶年,其餘何用哉。」
二月,上謂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無所畏憚。朕則不然,上畏皇天之監臨,下憚羣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誠致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
上謂房玄齡等曰:「為政莫若至公。昔諸葛亮竄廖立、李嚴於南夷,亮卒而立、嚴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熲為隋相,公平識治體,隋之興亡,系熲之存沒。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賢相也。」
夏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孫以為「梁、陳之音多吳、楚,周、齊之音多胡、夷」,於是斟酌南北,考以古聲,作《唐雅樂》,凡八十四調,三十一曲,十二和。詔協律郎張文收與孝孫同修定。六月乙酉,孝孫等奏新樂,上曰:「禮樂者,蓋聖人緣物以設教耳,治之隆替,豈由於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齊之將亡,作《伴侶曲》,陳之將亡,作《玉樹後庭花》,其聲哀思,行路聞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樂也。」上曰:「不然。夫樂能感人,故樂者聞之則喜,憂者聞之則悲,悲喜在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民必愁苦,故聞樂而悲耳。今二曲俱存,朕為公奏之,公豈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稱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樂誠在人和,不在聲音也。」
臣光曰:臣聞垂能目制方圓,心度曲直,然不能以教人,其所以教人者,必規矩而已矣。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然不能以授人,其所以授人者,必禮樂而已矣。禮者聖人之所履也,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聖人履中正而樂和平,又思與四海共之,百世傳之,於是乎作禮樂焉。故工人執垂之規矩而施之器,是亦垂之功已。王者執五帝、三王之禮樂而施之世,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其違世已久,後之人見其禮知其所履,聞其樂知其所樂,炳然若猶存於世焉,此非禮樂之功邪。
夫禮樂有本有末,中和者本也,容聲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廢。先王守禮樂之本,未嘗須臾去於心,行禮樂之文,未嘗須臾遠於身。興於閨門,着於朝廷,被於鄉遂比鄰,達於諸侯,流於四海,自祭祀軍旅至於飲食起居,未嘗不在禮樂之中。如此數十百年,然後治化周浹,鳳凰來儀也。苟無其本而徒有其末,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風易俗,誠亦難矣。是以漢武帝置協律,歌天瑞,非不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詔。王莽建羲和,考律呂,非不精也,而不能救漸臺之禍。晉武帝制笛尺,調金石,非不祥也,不能弭平陽之災。梁武帝立四器,調八音,非不察也,不能免臺城之辱。然則雖《韶》、《夏》、《濩》、《武》之音具存於世,苟其餘不足以稱之,曾不能化一夫,況四海乎。是猶執垂之規矩而無工與材,坐而待器之成,終不可得也。況齊、陳淫昏之主,亡國之音,暫奏於庭,烏能變一世之哀樂乎。而太宗遽雲治之隆替不由於樂,何發言之易,而果於非聖人也如此。
夫禮非威儀之謂也,然無威儀則禮不可得而行矣。樂非聲音之謂也,然無聲音則樂不可得而見矣。譬諸山,取其一土一石而謂之山則不可,然土石皆去,山於何在哉。故曰:「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奈何以齊、陳之音不驗於今世,而謂樂無益於治亂,何異睹拳石而輕泰山乎。必若所言,則是五帝、三王之樂皆妄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惜哉。
六月戊子,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對曰:「人君雖聖哲,猶當虛己以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煬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遠,吾屬之師也。」
畿內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見蝗,掇數枚,祝之曰:「民以谷為命,而汝食之,寧食吾之肺腸。」舉手欲吞之,左右諫曰:「惡物或成疾。」上曰:「朕為民受災,何疾之避。」遂吞之。是歲,蝗不為災。
上曰:「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多言。」給事中知起居事杜正倫曰:「臣職在記言,陛下之言失,臣必書之,豈徒有害於今,亦恐貽譏於後。」上悅,賜絹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周師所圍,猶講《老子》,百官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
秋七月,上謂侍臣曰:「古語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善人喑啞。夫養稂莠者害嘉穀,赦有罪者賊良民。故朕即位以來,不欲數赦,恐小人恃之輕犯憲章故也。」
九月,上曰:「比見羣臣屢上表賀祥瑞。夫家給人足而無瑞,不害為堯、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為桀、紂。後魏之世,吏焚連理木,煮白雉而食之,豈足為至治乎。」丁未,詔「自今大瑞聽表聞,自外諸瑞申所司而已。」嘗有白鵲構巢於寢殿槐上,合歡如腰鼓,左右稱賀。上曰:「我常笑隋煬帝好祥瑞。瑞在得賢,此何足賀。」命毀其巢,縱鵲於野外。
上問王珪曰:「近世為國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對曰:「漢世尚儒術,宰相多用經術士,故風俗淳厚。近世重文輕儒,參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上然之。
冬十二月壬午,以黃門侍郎王珪為守侍中。上嘗閒居,與珪語,有美人侍側,上指示珪曰:「此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殺其夫而納之。」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納之為是邪,非邪。」上曰:「殺人而取其妻,何問是非。」對曰:「昔齊桓公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棄其所言之人,管仲以為無異於郭公。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為聖心是之也。」上悅,即出之,還其親族。
上使太常少卿祖孝孫教宮人音樂,不稱旨,上責之。溫彥博、王珪諫曰:「孝孫雅士,今乃使之教宮人,又從而譴之,臣竊以為不可。」上怒曰:「朕置卿等於腹心,當竭忠直以事我,乃附下罔上,為孝孫遊說邪。」彥博拜謝。珪不拜,曰:「陛下責臣以忠直,今臣所言豈私曲邪。此乃陛下負臣,非臣負陛下。」上默然而罷。明日,上謂房玄齡曰:「自古帝王納諫誠難。朕昨責溫彥博、王珪,至今悔之。公等勿為此不盡言也。」
上曰:「為朕養民者,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於屏風,坐臥觀之,得其在官善惡之跡,皆注於名下,以備黜陟。縣令尤為親民,不可不擇。」乃命內外五品以上,各舉堪為縣令者,以名聞。
上曰:「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謀反不能獨為,必與人共之,何患不發,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斬之。」
三年春二月戊寅,以房玄齡為左僕射,杜如晦為右僕射,以尚書右丞魏徵守祕書監,參預朝政。
三月丁巳,上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僕射,當廣求賢人,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比聞聽受辭訟,日不暇給,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僕射。玄齡明達吏事,輔以文學,夙夜盡心,恐一物失所。用法寬平,聞人有善,若已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與如晦引拔士類,常如不及。至於臺閣規模,皆二人所定。上每與玄齡謀事,必曰:「非如晦不能決。」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蓋玄齡善謀,如晦能斷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國,故唐世稱賢相者推房、杜焉。玄齡雖蒙寵待,或以事被譴,輒累日詣朝堂,稽顙請罪,恐懼若無所容。
玄齡監修國史,上語之曰:「比見《漢書》載《子虛》、《上林賦》,浮華無用。其上書論事詞理切直者,朕從與不從,皆當載之。」
夏四月乙亥,上皇徙居弘義宮,更名大安宮。甲午,上始御太極殿,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敕有不便者皆應論執。比來唯睹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房玄齡等皆頓首謝。故事,凡軍國大事,則中書舍人各執所見,雜署其名,謂之「五花判事」。中書侍郎、中書令省審之,給事中、黃門侍郎駁正之。上始申明舊制,由是鮮有敗事。
冬十二月乙酉,上問給事中孔穎達曰:「《論語》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穎達具釋其義以對,且曰:「非獨匹夫如是,帝王亦然。帝王內蘊神明,外當玄默,故《易》稱以蒙養正,以明夷蒞眾。若位居尊極,炫耀聰明,以才陵人,飾非拒諫,則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上深善其言。
房玄齡、王珪掌內外官考,治書侍御史萬年權萬紀奏其不平,上命侯君集推之。魏徵諫曰:「玄齡、珪皆朝廷舊臣,素以忠直為陛下所委,所考既多,其間能無一二人不當。察其情,終非阿私。若推得其事,則皆不可信,豈得復當重任。且萬紀比來恆在考堂,曾無駮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陳論。此正欲激陛下之怒,非竭誠徇國也。使推之得實,未足裨益朝廷。若其本虛,徒失陛下委任大臣之意。臣所愛者治體,非敢苟私二臣。」上乃釋不問。
四年春二月,以御史大夫溫彥博為中書令,守侍中王珪為侍中,守戶部尚書戴胄為戶部尚書,參預朝政,太常少卿蕭瑀為御史大夫,與宰臣參議朝政。
三月甲申,蔡成公杜如晦薨。
夏六月乙卯,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邪。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得不先為憂,而宮室可遽興,乘輿可輕動哉。臣見隋氏初營宮室,近山無大木,皆致之遠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為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為轂,行一二里,鐵轂輒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里。計一柱之費,已用數十萬功,則其餘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嘆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
秋七月乙丑,上問房玄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每臨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羣臣。天下至廣,一日萬機,雖復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羣臣既知主意,唯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寘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詔敕行下有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冬十二月,諸宰相侍宴,上謂王珪曰:「卿識鑑精通,復善談論,玄齡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謂與數子何如?」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掦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微長。」上深以為然,眾亦服其確論。
上之初即位也,嘗與羣臣語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黃帝徵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代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
元年關中饑,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里,米斗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上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云: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徵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房玄齡奏:「閱府庫甲兵,遠勝隋世」。上曰:「甲兵武備,誠不可闕。然煬帝甲兵豈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盡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五年秋九月,上修仁壽宮,更命曰九成宮。又將修洛陽宮,民部尚書戴胄表諫,以「亂離甫爾,百姓雕弊,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殆不能堪」。上嘉之,曰:「戴胄於我非親,但以忠直體國,知無不言,故以官爵酧之耳。」久之,竟命將作大匠竇璡修洛陽宮,璡鑿池築山,雕餙華靡,上怒,遽命毀之,免璡官。
初,上令羣臣議封建。魏徵議,以為「若封建諸侯,則卿大夫咸資俸祿,必致厚斂。又,京畿賦稅不多,所資畿外,若盡以封國邑,經費頓闕。又,燕、秦、趙、代俱帶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內地,難以奔赴。」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運祚修短,定命自天,堯、舜大聖,守之而不能固,漢、魏微賤,拒之而不能卻。今使勳戚子孫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後,將驕淫自恣,攻戰相殘,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中書侍郎顏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使各守其境,協力同心,足扶京室。為置官寮,皆省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貢禮儀,具為條式。一定此制,萬代無虞。」十一月丙辰,詔「皇家宗室及勳賢之臣,宜令作鎮藩部,貽厥子孫,非有大故無或黜免,所司明為條例,定等級以聞。」
冬十二月,上謂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奏,蓋欲思之詳熟故也。而有司須臾之間,三覆已訖。又,古刑人,君為之徹樂減膳。朕庭無常設之樂,然常為之不啖酒肉,但未有着令。又,百司斷獄,唯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其間豈能盡無冤乎。」丁亥,制「決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日,尚食勿進酒肉,內教坊及太常不舉樂。皆令門下覆視,有據法當死而情可矜者,錄狀以聞。」由是全活甚眾。其五覆奏者以決前一二日,至決日又三覆奏。惟犯惡逆者一覆奏而已。
上謂執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賞罰,故欲公等極諫。公等亦宜受人諫,不可以己之所欲,惡人違之。苟自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康國求內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來絕域,以求服遠之名,無益於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國內附,儻有急難,於義不得不救。師行萬里,豈不疲勞。勞百姓以取虛名,朕不為也。」遂不受。謂侍臣曰:「治國如治病,病雖愈,尤宜將護,儻遽自放縱,病復作,則不可救矣。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魏徵曰:「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上嘗與侍臣論獄。魏徵曰:「煬帝時嘗有盜發,帝令於士澄捕之,少涉疑似,皆拷訊取服,凡二千餘人,帝悉令斬之。大理丞張元濟怪其多,試尋其狀,內五人嘗為盜,餘皆平民。竟不敢執奏,盡殺之。」上曰:「此豈唯煬帝無道,其臣亦不盡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宜戒之。」
六年春正月,文武官請封禪,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羣臣猶請之不已,上亦欲從之,魏徵獨以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禪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國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穀未豐邪。」曰:「豐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則何為不可封禪。」對曰:「陛下雖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亂之後,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其供頓勞費,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禪,則萬國咸集,遠夷君長,皆當扈從。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希,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況賞賚不貲,未厭遠人之望,給復連年,不償百姓之勞,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將焉用之。」會河南北數州大水,事遂寢。
三月,長樂公主將出降,上以公主,皇后所生,特愛之,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魏徵諫曰:「昔漢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豈得與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陽。今資送公主倍於長主,得無異於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后。後嘆曰:「妾亟聞陛下稱重魏徵,不知其故,今觀其引禮義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與陛下結髮為夫婦,曲承恩禮,每言必先候顏色,不敢輕犯威嚴。況以人臣之疏遠,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從也。」因請遣中使齎錢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徵,且語之曰:「聞公正直,乃今見之,故以相賞。公宜常秉此心,勿轉移也。」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秋七月辛未,宴三品以上于丹霄殿,上從容言曰:「中外乂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煬帝威加夷夏,頡利跨有北荒,統葉護雄據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與公等所親見,勿矜強盛以自滿也。」
閏月乙卯,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徵珪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徵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復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羣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面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徵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戊辰,祕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冬十二月癸丑,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上謂侍臣曰:「朕比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輩以為事小,不復執奏。夫事無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關龍逄忠諫而死,朕每痛之。煬帝驕暴而亡,公輩所親見也。公輩常宜為朕思煬帝之亡,朕常為公輩念關龍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七年冬十二月,上問魏徵曰:「羣臣上書可採,及召對多失次,何也。」對曰:「臣觀百司奏事,常數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況諫者怫意觸忌,非陛下借之辭色,豈敢盡其情哉。」上由是接羣臣辭色愈溫,嘗曰:「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羣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羣臣相親如一體耳。」
八年冬十二月,中牟丞皇甫德參上言:「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上怒,謂房玄齡等曰:「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發,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謗訕之罪,魏徵諫曰:「賈誼當漢文帝時上書,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則誰復敢言。」乃賜絹二十匹。他日,徵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雖勉強含容,非曩時之豁如。」上乃更加優賜,拜監察御史。
九年春三月,上謂魏徵曰:「齊後主、周大元皆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譬如饞人自啖其肉,肉盡而斃,何其愚也。然二主孰為優劣。」對曰:「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威福在己。雖同為亡國,齊主尤劣也。」
十年秋八月丙子,上謂羣臣曰:「朕開直言之路,以利國也,而比來封事者多訐人細事。自今復有為是者,朕當以讒人罪之。」
冬十二月,魏王泰有寵於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輕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讓之曰:「隋文帝時,一品以下皆為諸王所頓躓,彼豈非天子兒邪。朕但不聽諸子縱橫耳,聞三品以上皆輕之,我若縱之,豈不能折辱公輩乎。」房玄齡等皆惶懼,流汗拜謝。魏徵獨正色曰:「臣竊計當今羣臣,必無敢輕魏王者。在禮,臣子一也。《春秋》,王人雖微,序於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禮。若紀綱大壞,固所不論。聖明在上,魏王必無頓辱羣臣之理。隋文帝驕其諸子,使多行無禮,卒皆夷滅,又足法乎。」上悅,曰:「理到之語,不得不服。朕以私愛忘公義,曏者之忿,自謂不疑,及聞徵言,方知理屈。人主發言,何得容易乎。」
上曰:「法令不可數變,量變則煩,官長不能盡記。又前後差違,吏得以為奸。自今變法,皆宜詳慎而行之。」
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銀大發採之,歲可得數百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多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未嘗進一賢,退一不肖,而專言稅銀之利,昔堯、舜抵璧于山,投珠於谷,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俟我邪。」是日,黜萬紀,使還家。
十一年春正月,上作飛山宮。庚子,特進魏徵上疏,以為「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窮奢極欲,使百姓困窮,以至身死人手,社稷為墟。陛下撥亂反正,宜懲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於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上嘗問大理卿劉德威曰:「近日刑網稍密,何也。」對曰:「此在主上,不在羣臣。人主好寬則寬,好急則急。律文,失入減三等,失出減五等。今失入無辜,失出更獲大罪,是以吏各自免,競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儻一斷以律,則此風立變矣。」上悅,從之,由是斷獄平允。
二月,上至顯仁宮,官吏以闕儲偫,有被譴者。魏徵諫曰:「陛下以儲偫譴官吏,臣恐承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煬帝諷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罰,故海內叛之。此陛下所親見,奈何欲效之乎。」上驚曰:「非公,不聞此言。」因謂長孫無忌等曰:「朕昔過此,買飯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頓如此,豈得猶嫌不足乎。」
三月庚子,上宴洛陽宮西苑,泛積翠池,顧謂侍臣曰:「煬帝作此宮苑,結怨於民,今悉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蘊之徒內為諂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
夏四月己卯,魏徵上疏,以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擁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爵賞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固可以無為而治,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哉。」
五月壬申,魏徵上疏,以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且以隋之府庫、倉廩、戶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擬倫。然隋以富強動之而危,我以寡弱靜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鑑形莫如止水,鑑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鑑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
秋七月,魏徵上疏,以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餘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有敗。況內懷奸宄,其禍豈不深乎。夫雖君子不能無小過,苟不害於正道,斯可略矣。既謂之君子而復疑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誠能慎選君子,以禮信用之,何憂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賜手詔褒美曰:「昔晉武帝平吳之後,志意驕怠,何曾位極臺司,不能直諫,乃私語子孫,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諫,朕知過矣。當置之几案,以比弦韋。」
乙未,車駕還洛陽,詔「洛陽宮為水所毀者,少加修繕,才令可居。自外眾材,給城中壞廬舍者。令百官各上封事,極言朕過。」壬寅,廢明德宮及飛山宮之玄圃院,給遭水者。
八月甲子,上謂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遊獵太頻。今天下無事,武備不可忘,朕時與左右獵於後苑,無一事煩民,夫亦何傷。」魏徵曰:「先王惟恐不聞其過。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正得恣其陳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於國,若其無取,亦無所損。」上曰:「公言是也。」皆勞而遣之。
侍御史馬周上疏,以為「三代及漢,歷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餘年,皆無恩於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當隆禹、湯、文、武之業,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得但持當年而已。今之戶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給役者兄去弟還,道路相繼。陛下雖加恩詔,使之裁損,然營繕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書,曾無事實。昔漢之文、景,恭儉養民,武帝承其豐富之資,故能窮奢極欲,而不至於亂。向使高祖之後即傳武帝,漢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師及四方所造乘輿器用及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夫昧旦丕顯,後世猶怠。陛下少居民間,知民疾苦,尚復如此,況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臣觀自古以來,百姓愁怨,聚為盜賊,其國未有不亡者。人主雖欲追改,不能復全。故當修於可修之時,不可悔之於既失之後也。蓋幽、厲嘗笑桀、紂矣,煬帝亦笑周、齊矣,不可使後之笑今,如今之笑煬帝也。貞觀之初,天下饑歉,斗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餘斛,而百姓怨諮者,知陛下不復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畜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夫蓄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不可強斂以資寇敵也。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為久長之謀,不必遠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陛下寵遇諸王,頗有過厚者,萬代之後,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愛陳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諸王,但無縲紲耳。然則武帝愛之,適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縣令,苟選用得人,則陛下可以端拱無為。今朝廷唯重內官而輕州縣之選,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疏奏,上稱善久之,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選。縣令宜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
冬十月,上獵於洛陽苑,有羣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發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馬鐙。民部尚書唐儉投馬摶之,上拔劍斬豕,顧笑曰:「天策長史不見上將擊賊邪,何懼之甚。」對曰:「漢祖以馬上得之,不以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豈復逞雄心於一獸。」上悅,為之罷獵,尋加光祿大夫。
十二年春三月辛亥,著作佐郎鄧世隆表請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辭令,有益於民者,史皆書之,足為不朽。若其無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皆有文集行於世,何救於亡。為人主患無德政,文章何為。」遂不許。
丙子,以皇孫生,宴五品以上於東宮。上曰:「貞觀之前,從朕經營天下,玄齡之功也。貞觀以來,繩愆糾繆,魏征之功也。」皆賜之佩刀。上謂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對曰:「威德所加,比貞觀之初則遠矣,人悅服則不逮也。」上曰:「遠方畏威慕德故來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對曰:「陛下往以未治為憂,故德義日新。今以既治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為猶往年也,何以異。」對曰:「陛下貞觀之初,恐人不諫,常導之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不然,雖勉從之,猶有難色。所以異也。」上曰:「其事可聞歟。」對曰:「陛下昔欲殺元律師,孫伏伽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直百萬。或云:賞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來,未有諫者,故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司戶柳雄妄訴隋資,陛下欲誅之,納戴胄之諫而止。是悅而從之也。近皇甫德參上書諫修洛陽宮,陛下恚之,雖以臣言而罷,勉從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秋九月甲寅,上問侍臣「帝王創業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羣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守成難矣。」上曰:「玄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徵與吾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故知守成之難。然創業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玄齡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也。」
十三年春二月,上既詔宗室羣臣襲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寧以為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上疏爭之。侍御史馬周亦上疏,以為「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儻有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正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正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於己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向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授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會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等皆不願之國,上表固讓,稱「承恩以來,形影相弔,若履春冰,宗戚憂虞,如置湯火。緬惟三代封建,蓋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禮樂節文,多非已出。兩漢罷侯置守,蠲除曩弊,深協事宜。今因臣等復有變更,恐紊聖朝綱紀。且後世愚幼不肖之嗣,或抵冒邦憲,自取誅夷,更因延世之賞,致成絕之禍,良可哀愍。願停渙汗之旨,賜其性命之恩。」無忌又因子婦長樂公主固請於上,且言:「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與遷徙何異。」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意欲公之後嗣輔朕子孫,共傳永久。而公等乃復發言怨望,朕豈強公等以茅土邪。」庚子,詔停世封刺史。
夏五月,旱。甲寅,詔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徵上疏,以為「陛下志業,比貞觀之初,漸不克終者凡十條。」其間一條,以為「頃年以來,輕用民力,乃云: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敗,勞而安者也,此恐非興邦之至言。」上深加獎嘆,云:「已列諸屏障,朝夕瞻仰,並錄付史官。」仍賜徵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冬十一月戊辰,尚書左丞劉洎為黃門侍郎,參知政事。
十四年冬十二月,魏徵上疏,以為「在朝羣臣,當樞機之寄者,任之雖重,信之未篤,是以人或自疑,心懷苟且。陛下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致治,其可得乎。若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矯僞成俗矣。」上納之。
上謂侍臣曰:「朕雖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難。」魏徵對曰:「臣聞戰勝易,守勝難。陛下之及此言,宗廟社稷之福也。」
右庶子張玄素少為刑部令史,上嘗對朝臣問之曰:「卿在隋何官。」對曰:「縣尉。」又問:「未為尉時何官。」對曰:「流外。」又問:「何曹。」玄素恥之,出合殆不能步,色如死灰。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為「君能禮其臣,乃能盡其力。玄素雖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贊皇儲,豈可復對羣臣窮其門戶。棄宿昔之恩,成一朝之恥,使之鬱結於懷,何以責其伏節死義乎。」上曰:「朕亦悔此問,卿疏深會我心。」遂良,亮之子也。孫伏伽與玄素在隋皆為令史,伏伽或於廣坐自陳往事,一無所隱。
言事者多請上親覽表奏,以防壅蔽。上以問魏徵,對曰:「斯人不知大體,必使陛下一一親之,豈惟朝堂,州縣之事亦當親之矣。」
十五年秋七月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恆其德,勞擾實多。」
冬十二月,上問魏徵「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採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冒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為此也。」
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竇德素於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皆無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為人主,常兼將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爭。陛下撥亂反正,羣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羣臣校功爭能,臣竊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十六年夏四月壬子,上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秋七月戊午,以長孫無忌為司徒,房玄齡為司空。
特進魏徵有疾,上手詔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往,恐益為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徵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嘗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競有何益。」徵宅無堂,上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幾、杖等以遂其所尚。徵上表謝,上手詔,稱「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冬十一月壬申,上曰:「朕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斂,使之皆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聽管樂弦,樂在其中矣。」
高祖之入關也,隋武勇郎將馮翊黨仁弘將兵二千餘人歸高祖於蒲阪,從平京城。尋除陝州總管。大軍東討,仁弘轉餉不絕,歷南寧、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着聲跡,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為人所訟,贓百餘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為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覆召五品已上就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於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黨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於天,欲席藁於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於天三日。」房玄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羣臣頓首固請於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詔,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諫,且依來請。」於是黜仁弘為庶人,徙欽州。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者孰愈。」魏徵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苟為不治,縱暴愎諫,雖有良臣,將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彥,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才能救亡耳,烏足為治哉。」
十七年春正月戊辰,鄭文貞公魏徵薨。上思徵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
二月壬午,上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復諫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諫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諫者,多雲業已為之,或云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
時皇子為都督、刺史者多幼穉,遂良上疏,以為「漢宣帝云: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從政,不若或留京師,教以經術,俟其長而遣之。」上以為然。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慾。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謂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辭,直書其事。
十八年夏四月,上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羣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羣下未敢對敡。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
秋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恆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二十年秋九月,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宋公蕭瑀,性狷介,與同僚多不合。嘗言於上曰:「房玄齡與中書門下眾臣,朋黨不忠,執權膠固,陛下不詳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無太甚。人君選賢才以為股肱心膂,當推誠任之人。不可以求備,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長。朕雖不能聰明,何至頓迷臧否乃至於是。」瑀內不自得,既數忤旨,上亦銜之,但以其忠言居多,未忍廢也。
上嘗謂張亮曰:「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因自請出家。上曰:「亦知公雅好桑門,今不違公意。」瑀須臾復進曰:「臣適思之,不能出家。」上以瑀對羣臣發言反覆,尤不能平,會稱足疾不朝,或至朝堂而不入見。上知瑀意終怏怏,冬十月,手詔數其罪曰:「朕於佛教,非意所遵。求其道者未驗福於將來,修其教者翻受辜於既往。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銳意於法門,傾帑藏以給僧祇,殫人力以供塔廟。及乎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假餘息於熊蹯,引殘魂於雀鷇,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為墟,報施之徵,何其謬也。瑀踐覆車之餘軌,襲亡國之遺風,棄公就私,未明隱顯之際,身俗口道,莫辯邪正之心。修累葉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違忤君主,下則扇習浮華。自請出家,尋復違異。一回一惑,在於瞬息之間。自可自否,變於帷扆之所。乖棟樑之體,豈具瞻之量乎。朕隱忍至今,瑀全無悛改。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冬十二月,房玄齡嘗以微譴歸第,褚遂良上疏,以為「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自非有罪在不赦,搢紳同尤,不可遐棄。陛下若以其衰老,亦當諷諭使之致仕,退之以禮。不可以淺鮮之過,棄數十年之勳舊。」上遽召出之。頃之,玄齡復避位還家。久之,上幸芙蓉園,玄齡敕子弟汛掃門庭,曰:「乘輿且至。」有頃,上果幸其第,因載玄齡還宮。
二十一年夏五月庚辰,上御翠微殿,問侍臣曰:「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纔不逮古人,而成功過之,自不諭其故,諸公各帥意以實言之。」羣臣皆稱「陛下功德如天地,萬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多疾勝己者,朕見人之善若已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備,朕常棄其所短,取其所長。人主往往進賢則欲寘諸懷,退不肖則欲推諸壑,朕見賢者則敬之,不肖者則憐之,賢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惡正直,陰誅顯戮,無代無之。朕踐祚以來,正直之士,比肩於朝,未嘗黜責一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顧謂褚遂良曰:「公嘗為史官,如朕言,得其實乎。」對曰:「陛下盛德不可勝載,獨以此五者自與,蓋謙謙之志耳。」
秋八月己丑,齊州人段志衝上封事,請上致政於皇太子。太子聞之,憂形於色,發言流涕。長孫無忌等請誅志衝,上手詔曰:「五嶽陵霄,四海亙地,納污藏疾,無損高深。志衝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霧障天,不虧於大,寸雲點日,何損於明。」
二十二年春正月己丑,上作《帝範》十二篇以賜太子,曰《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國,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又曰:「汝當更求古之哲王以為師,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於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不免為下。吾居位以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臺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遊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我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美盡善,固多愧矣。汝無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且成遲敗速者,國也。失易得難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秋七月,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留守京師,疾篤,上徵赴玉華宮,肩輿入殿,至御座側乃下,相對流涕,因留宮下。聞其小愈則喜形於色,加劇則憂悴。玄齡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羣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諫。語見《唐平遼東》。玄齡子遺愛尚上女高陽公主,上謂公主曰:「彼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上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癸卯,薨。
柳芳曰: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號為賢相,然無跡可尋,德亦至矣。故太宗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諫諍而房、杜讓其賢,英、衛善將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歸人主,為唐宗臣,宜哉。
唐平遼東
编辑唐高祖武德四年秋七月乙丑,高句麗王建武遣使入貢。建武,元之弟也。
五年。上以隋末戰士多沒於高麗,是歲,賜高麗王建武書,使悉遣還。亦使州縣索高麗人在中土者,遣歸其國。建武奉詔,遣還中國民前後以萬數。
七年春二月丁未,高麗王建武遣使來請班曆。遣使册建武爲遼東郡王、高麗王,以百濟王夫餘璋爲帶方郡王,新羅王金眞平爲樂浪郡王。
九年。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迭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敎朱子奢往諭指,三國皆上表謝罪。
太宗貞觀五年。新羅王眞平卒,無嗣,國人立其女善德爲王。
十五年秋七月,上遣職方郎中陳大德使高麗。八月己亥,自高麗還。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綾綺遺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勝處,吾欲觀之。」守者喜,導之遊歷,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於高麗,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錯居,殆將半矣。」因問親戚存沒,大德紿之曰:「皆無恙。」咸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徧於郊野。大德言於上曰:「其國聞高昌亡,大懼,館候之勤,加於常數。」上曰:「高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別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彫瘵未復,吾不欲勞之耳。」
十六年冬十一月丁巳,營州都督張儉奏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弒其王武。蓋蘇文凶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議誅之。蓋蘇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閱者,幷盛陳酒饌於城南,召諸大臣共臨視,勒兵盡殺之,死者百餘人。因馳入宮,手弒其王,斷爲數段,棄溝中,立王弟子藏爲王。自爲莫離支,其官如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也。於是號令遠近,專制國事。蓋蘇文狀貌雄偉,意氣豪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每上下馬,常令貴人、武將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隊伍,前導者長呼,則人皆奔迸,不避阬谷,路絕行者,國人甚苦之。
亳州刺史裴思莊奏請伐高麗,上曰:「高麗王武職貢不絕,爲賊臣所弒,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喪乘亂而取之,雖得之不貴。且山東彫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十七年夏六月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於懷遠鎭增戍兵以逼高麗。上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絕域者也。」
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長孫無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設守備。陛下姑爲之隱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晚也。」上曰:「善。」戊辰,詔以高麗王藏爲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册命。
秋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餘城,復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里玄獎齎璽書賜高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十八年春正月,相里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旣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二月乙巳朔,玄獎還,具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陁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徵諫而止,使至今爲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徵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爲︰「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衆,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穉,自餘藩屛,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踰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羣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匠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爲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少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九月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弒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弒逆,汝曹不能復讎,今更爲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甲寅,車駕行幸洛陽。十一月壬申,至洛陽。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常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爲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卽日拜右驍衞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爲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衞率李世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衆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弒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爲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衆,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爲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具,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丑,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十九年春二月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爲洛陽宮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爲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癸亥,上至鄴,自爲文祭魏太祖,曰:「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
三月丁丑,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爲中國報子弟之讎,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惟噉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擾故也。」上見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計,皆曰:「不求縣官勳賞,惟願効死遼東。」上不許。
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鎭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爲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爲?」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無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李世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鎭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爲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畢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綠水。
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爲「衆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衆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爲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勣以爲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勍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赴敵,所向皆靡,衆心稍安。旣合戰,行軍總管張君義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陣亂,與驍騎數十衝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餘級。丁丑,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義。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塡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譟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衝竿之末,𤑔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將士登城。高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爲遼州。
乙未,進軍白巖城。丙申,右衞大將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爲之吮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餘爲白巖聲援,將軍契苾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輦奉御薛萬備單騎往救之,拔何力於萬衆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高麗兵,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會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
六月丁酉,李世勣攻白巖城西南,上臨其西北。城主孫代音潛遣腹心請降,臨城投刀鉞爲信,且曰:「奴願降,城中有不從者。」上以唐幟與其使曰:「必降者,宜建之城上。」代音建幟,城中人以爲唐兵已登城,皆從之。
上之克遼東也,白巖城請降,旣而中悔。上怒其反覆,令軍中曰:「得城當悉以人物賞戰士。」李世勣見上將受其降,帥甲士數十人請曰:「士卒所以爭冒矢石,不顧其死者,貪虜獲耳。今城垂拔,柰何更受其降,孤戰士之心?」上下馬謝曰:「將軍言是也。然縱兵殺人而虜其妻孥,朕所不忍。將軍麾下有功者,朕以庫物賞之,庶因將軍贖此一城。」世勣乃退。得城中男女萬餘口,上臨水設幄,受其降,仍賜之食,八十以上賜帛有差。他城之兵在白巖者悉慰諭,給糧仗,任其所之。
先是,遼東城長史爲部下所殺,其省事奉其妻子奔白巖。上憐其有義,賜帛五匹。爲長史造靈輿,歸之平壤。以白巖城爲巖州,以孫代音爲刺史。
契苾何力瘡重,上自爲傅藥,推求得刺何力者高突勃,付何力使自殺之。何力奏稱︰「彼爲其主冒白刃刺臣,乃忠勇之士也,與之初不相識,非有怨讎。」遂捨之。
初,莫離支遣加尸城七百人戍蓋牟城,李世勣盡虜之。其人請從軍自効,上曰:「汝家皆在加尸,汝爲我戰,莫離支必殺汝妻子。得一人之力而滅一家,吾不忍也。」戊戌,皆廩賜遣之。己亥,以蓋牟城爲蓋州。
丁未,車駕發遼東,丙辰,至安市城,進兵攻之。丁巳,高麗北部耨薩延壽、惠眞帥高麗、靺鞨兵十五萬救安市。上謂侍臣曰:「今爲延壽策有三:引兵直前,連安市城爲壘,據高山之險,食城中之粟,縱靺鞨掠吾牛馬,攻之不可猝下,欲歸則泥潦爲阻,坐困吾軍,上策也;拔城中之衆,與之霄遁,中策也;不度智能,來與吾戰,下策也。卿曹觀之,彼必出下策,成擒在吾目中矣。」
高麗有對盧,年老習事,謂延壽曰:「秦王內芟羣雄,外服戎狄,獨立爲帝,此命世之材。今舉海內之衆而來,不可敵也。爲吾計者,莫若頓兵不戰,曠日持久,分遣奇兵斷其運道,糧食旣盡,求戰不得,欲歸無路,乃可勝也。」延壽不從,引軍直進,去安市城四十里。上猶恐其低徊不至,命左衞大將軍阿史那社爾將突厥千騎以誘之。兵始交而僞走。高麗相謂曰:「易與耳。」競進乘之,至安市城東南八里,依山而陳。
上悉召諸將問計,長孫無忌對曰:「臣聞臨敵將戰,必先觀士卒之情。臣適行經諸營,見士卒聞高麗至,皆拔刀結旆,喜形於色,此必勝之兵也。陛下未冠,身親行陳,凡出奇制勝,皆上稟勝謀,諸將奉成算而已。今日之事,乞陛下指蹤。」上笑曰:「諸公以此見讓,朕當爲諸公商度。」乃與無忌等從數百騎乘高望之,觀山川形勢,可以伏兵及出入之所。高麗、靺鞨合兵爲陳,長四十里。江夏王道宗曰:「高麗傾國以拒王師,平壤之守必弱,願假臣精卒五千,覆其本根,則數十萬之衆,可不戰而降。」上不應。遣使紿延壽曰:「我以爾國強臣弒其主,故來問罪,至於交戰,非吾本心。入爾境,芻粟不給,故取爾數城,俟爾國修臣禮,則所失必復矣。」延壽信之,不復設備。
上夜召文武計事,命李世勣將步騎萬五千陳於西嶺;長孫無忌將精兵萬一千爲奇兵,自山北出於狹谷,以衝其後;上自將步騎四千,挾鼓角,偃旗幟,登北山上,敕諸軍聞鼓角齊出奮擊。因命有司張受降幕於朝堂之側。戊午,延壽等獨見李世勣布陳,勒兵欲戰。上望見無忌軍塵起,命作鼓角,舉旗幟,諸軍鼓譟並進。延壽等大懼,欲分兵禦之,而其陳已亂。會有雷電,龍門人薛仁貴著奇服,大呼陷陳,所向無敵。高麗兵披靡,大軍乘之,高麗兵大潰,斬首二萬餘級。上望見仁貴,召見,拜游擊將軍。仁貴,安都之六世孫,名禮,以字行。
延壽等將餘衆依山自固,上命諸軍圍之。長孫無忌悉撤橋梁,斷其歸路。己未,延壽、惠眞帥其衆三萬六千八百人請降,入軍門,膝行而前,拜伏請命。上語之曰:「東夷少年,跳梁海曲,至於摧堅決勝,故當不及老人,自今復敢與天子戰乎?」皆伏地不能對。上簡耨薩已下酋長三千五百人,授以戎秩,遷之內地,餘皆縱之,使還平壤。皆雙舉手以顙頓地,歡呼聞數十里外。收靺鞨三千三百人,悉阬之。獲馬五萬匹,牛五萬頭,鐵甲萬領,他器械稱是。高麗舉國大駭,後黃城、銀城皆自拔遁去,數百里無復人煙。
上驛書報太子,仍與高士廉等書曰:「朕爲將如此,何如?」更名所幸山曰駐蹕山。秋七月辛未,上徙營安市城東嶺。己卯,詔標識戰死者尸,俟軍還與之俱歸。戊子,以高延壽爲鴻臚卿,高惠眞爲司農卿。
張亮軍過建安城下,壁壘未固,士卒多出樵牧,高麗兵奄至,軍中駭擾。亮素怯,踞胡牀,直視不言,將士見之,更以爲勇。總管張金樹等鳴鼓勒兵擊高麗,破之。
八月甲辰,候騎獲莫離支諜者高竹離,反接詣軍門。上召見,解縛問曰:「何瘦之甚?」對曰:「竊道間行,不食數日矣。」命賜之食,謂曰:「爾爲諜,宜速反命。爲我寄語莫離支,欲知軍中消息,可遣人徑詣吾所,何必間行辛苦也?」竹離徒跣,上賜屩而遣之。
丙午,徙營於安市城南。上在遼外,凡置營,但明斥候,不爲塹壘,雖逼其城,高麗終不敢出爲寇抄,軍士單行野宿如中國焉。
上之克白巖也,謂李世勣曰:「吾聞安市城險而兵精,其城主材勇,莫離支之亂,城守不服,莫離支擊之,不能下,因而與之。建安兵弱而糧少,若出其不意,攻之必克。公可先攻建安,建安下則安市在吾腹中,此兵法所謂『城有所不攻』者也。」對曰:「建安在南,安市在北,吾軍糧皆在遼東,今踰安市而攻建安,若賊斷吾糧道,將若之何?不如先攻安市,安市下則鼓行而取建安耳。」上曰:「以公爲將,安得不用公策?勿誤吾事。」世勣遂攻安市。
安市人望見上旗蓋,輒乘城鼓譟。上怒,世勣請克城之日,男子皆阬之。安市人聞之,益堅守,攻久不下。高延壽、高惠眞請於上曰:「奴旣委身大國,不敢不獻其誠,欲天子早成大功,奴得與妻子相見。安市人顧惜其家,人自爲戰,未易猝拔。今奴以高麗十餘萬望旗沮潰,國人膽破,烏骨城耨薩老耄,不能堅守,移兵臨之,朝至夕克,其餘當道小城,必望風奔潰。然後收其資糧,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羣臣亦言:「張亮兵在沙城,召之信宿可至,乘高麗兇懼,倂力拔烏骨城,渡鴨綠水,直取平壤,在此舉矣。」上將從之,獨長孫無忌以爲︰「天子親征,異於諸將,不可乘危徼幸。今建安、新城之虜,衆猶十萬,若向烏骨,皆躡吾後。不如先破安市,取建安,然後長驅而進,此萬全之策也。」上乃止。
諸軍急攻安市,上聞城中雞彘聲,謂李世勣曰:「圍城積久,城中煙火日微,今雞彘甚喧,此必饗士,欲夜出襲我,宜嚴兵備之。」是夜,高麗數百人縋城而下。上聞之,自至城下召兵急擊,斬首數十級,高麗退走。
江夏王道宗督衆築土山於城東南隅,浸逼其城,城中亦增高其城以拒之。士卒分番交戰,日六七合,衝車礮石壞其樓堞,城中隨立木栅以塞其缺。道宗傷足,上親爲之針。築山晝夜不息,凡六旬,用功五十萬,山頂去城數丈,下臨城中,道宗使果毅傅伏愛將兵屯山頂以備敵。山頹壓城,城崩,會伏愛私離所部,高麗數百人從城缺出戰,遂奪據土山,塹而守之。上怒,斬伏愛以徇,命諸將攻之,三日不能克。道宗徒跣詣旗下請罪,上曰:「汝罪當死,但朕以漢武殺王恢,不如秦穆用孟明,且有破蓋牟、遼東之功,故特赦汝耳。」
上以遼左早寒,草枯水凍,士馬難久留,且糧食將盡,癸未,敕班師。先拔遼、蓋二州戶口渡遼,乃耀兵於安市城下而旋,城中皆屛跡不出。城主登城拜辭,上嘉其固守,賜縑百匹,以勵事君。命李世勣、江夏王道宗將步騎四萬爲殿。
乙酉,至遼東。丙戌,渡遼水。遼澤泥潦,車馬不通,命長孫無忌將萬人翦草塡道,水深處以車爲梁,上自繫薪於馬鞘以助役。冬十月丙申朔,上至蒲溝,駐馬督塡道諸軍度渤錯水。暴風雪,士卒沾濕多死者,敕然火於道以待之。
凡征高麗,拔玄菟、橫山、蓋牟、磨米、遼東、白巖、卑沙、麥谷、銀山、後黃十城,徙遼、蓋、巖三州戶口入中國者七萬人。新城、建安、駐蹕三大戰,斬首四萬餘級,戰士死者幾二千人,戰馬死者什七八。上以不能成功,深悔之,歎曰:「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馳驛祀徵以少牢,復立所製碑,召其妻子詣行在,勞賜之。
丙午,至營州,詔遼東戰亡士卒骸骨並集柳城東南,命有司設太牢,上自作文以祭之,臨哭盡哀。其父母聞之曰:「吾兒死而天子哭之,死何所恨!」上謂薛仁貴曰:「朕諸將皆老,思得新進驍勇者將之,無如卿者,朕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
丙辰,上聞太子奉迎將至,從飛騎三千人馳入臨渝關,道逢太子。上之發定州也,指所御褐袍謂太子曰:「俟見汝,乃易此袍耳。」在遼左,雖盛暑流汗,弗之易。及秋,穿敗,左右請易之,上曰:「軍士衣多弊,吾獨御新衣可乎!」至是太子進新衣,乃易之。
諸軍所虜高麗民萬四千口,先集幽州,將以賞軍士。上愍其父子夫婦離散,命有司平其直,悉以錢布贖爲民,歡呼之聲,三日不息。十一月辛未,車駕至幽州,高麗民迎於城東,拜舞號呼,宛轉於地,塵埃彌望。丙戌,車駕至定州。壬辰,車駕發定州。戊申,至幷州。
二十年春二月乙未,上發幷州。三月己巳,車駕還京師。上謂李靖曰:「吾以天下之衆,困於小夷,何也?」靖曰:「此道宗所解。」上顧問江夏王道宗,具陳在駐驆時乘虛取平壤之言。上悵然曰:「當時怱怱,吾不憶也。」閏月戊戌,罷遼州都督府及巖州。夏五月甲寅,高麗王藏及莫離支蓋金遣使謝罪,幷獻二美女,上還之。金卽蘇文也。
上自高麗還,蓋蘇文益驕恣,雖遣使奉表,其言率皆詭誕,又待唐使者倨慢,常窺伺邊隙。屢敕令勿攻新羅,而侵陵不止。壬申,詔勿受其朝貢,更議討之。[冬十月]丙戌,車駕至京師。
二十一年。上將復伐高麗,朝議以爲︰「高麗依山爲城,攻之不可猝拔。前大駕親征,國人不得耕種,所克之城,悉收其穀,繼以旱災,民太半乏食。今若數遣偏師,更迭擾其疆埸,使彼疲於奔命,釋耒入堡,數年之間,千里蕭條,則人心自離,鴨綠之北可不戰而取矣。」上從之。三月,以左武衞大將軍牛進達爲青丘道行軍大總管,右武候將軍李海岸副之,發兵萬餘人,乘樓船自萊州汎海而入。又以太子詹事李世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右武衞將軍孫貳朗等副之,將兵三千人,因營州都督府兵自新城道入。兩軍皆選習水善戰者配之。[夏五月],李世勣軍旣渡遼,歷南蘇等數城,高麗多背城拒戰,世勣擊破其兵,焚其羅郭而還。
秋七月,牛進達、[李]海岸入高麗境,凡百餘戰,無不捷,攻石城,拔之。進至積利城下,高麗兵萬餘人出戰,海岸擊破之,斬首二千級。(八)[九]月戊戌,敕宋州刺史王波利等發江南十二州工人,造大船數百艘,欲以征高麗。冬十二月,高麗王使其子莫離支任武入謝罪,上許之。
二十二年春正月,新羅王金善德卒。以善德妹眞德爲柱國,封樂浪郡王,遣使册命。丙午,詔以右武衞大將軍薛萬轍爲青丘道行軍大總管,右衞將軍裴行方副之,將兵三萬餘人及樓船戰艦,自萊州泛海以擊高麗。
三月,充容長城徐惠以上東征高麗,西討龜茲,上疏諫,其略曰:「以有盡之農功,塡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衆,喪已成之我軍。昔秦皇幷吞六國,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危,肆情縱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也。」上善其言。
夏四月甲子,烏胡鎭將古神感將兵浮海擊高麗,遇高麗步騎五千,戰於易山,破之。其夜,高麗萬餘人襲神感船,神感設伏,又破之而還。
六月,上以高麗困弊,議以明年發三十萬衆一舉滅之。或以爲「大軍東征,須備經歲之糧,非畜乘所能載,宜具舟艦爲水運。隋末劍南獨無寇盜,屬者遼東之役,劍南復不預及,其百姓富庶,宜使之造舟艦」。上從之。秋七月,遣右領左右府長史強偉於劍南道伐木造舟艦,大者或長百尺,其廣半之。別遣使行水道,自巫峽抵江、揚,趣萊州。
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疾篤,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羣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諫,以爲「《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膳,止音樂者,重人命也。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獨不足愍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他日能爲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爲前代雪恥,外爲新羅報讎,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陵波之船,罷應募之衆,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旦夕入地,儻蒙錄此哀鳴,死且不朽。」玄齡子遺愛尚上女高陽公主,上謂公主曰:「彼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上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癸卯,薨。
八月丁丑,敕越州都督府及婺、洪等州造海船及雙舫千一百艘。九月己丑,新羅奏爲百濟所攻,破其十三城。冬十二月癸未,新羅相金春秋及其子文王入見。春秋,眞德之弟也。上以春秋爲特進,文王爲左武衞將軍。春秋請改章服從中國,內出冬服賜之。
二十三年夏五月己巳,上崩。壬申,遺詔太子卽位,罷遼東之役。
高宗永徽二年。百濟遣使入貢,上戒之,使「勿與新羅、高麗相攻,不然,吾將發兵討汝矣。」
三年春正月己未朔,吐谷渾、新羅、高麗、百濟並遣使入貢。
五年夏閏(四)[五]月壬辰,新羅女王金眞德卒,詔立其弟春秋爲新羅王。
六年。高麗與百濟、靺鞨連兵侵新羅北境,取三十三城。新羅王春秋遣使求援。二月乙丑,遣營州都督程名振、左衞中郎將蘇定方發兵擊高麗。夏五月壬午,名振等渡遼水,高麗見其兵少,開門渡貴端水逆戰,名振等奮擊,大破之,殺獲千餘人,焚其外郭及村落而還。
顯慶三年夏六月,營州都督兼東夷都護程名振、右領軍中郎將薛仁貴將兵攻高麗之赤烽鎭,拔之,斬首四百餘級,捕虜百餘人。高麗遣其大將豆方婁帥衆三萬拒之,名振以契丹逆擊,大破之,斬首二千五百級。
四年冬十一月,右領軍中郎將薛仁貴等與高麗將溫沙門戰於橫山,破之。
五年。百濟恃高麗之援,數侵新羅,新羅王春秋上表求救。[春三月]辛亥,以左武衞大將軍蘇定方爲神丘道行軍大總管,帥左驍衞將軍劉伯英等水陸十萬以伐百濟。以春秋爲嵎夷道行軍總管,將新羅之衆,與之合勢。
秋八月,蘇定方引軍自成山濟海,百濟據熊津江口以拒之。定方進擊,破之,百濟死者數千人,餘皆潰走。定方水陸齊進,直趣其都城。未至二十餘里,百濟傾國來戰,大破之,殺萬餘人,追奔,入其郭,百濟王義慈及太子隆逃于北境。定方進圍其城,義慈次子泰自立爲王,帥衆固守。隆子文思曰:「王與太子皆在,而叔遽擁兵自王,借使能卻唐兵,我父子必不全矣。」遂帥左右踰城來降,百姓皆從之,泰不能止。定方命軍士登城立幟,泰窘迫,開門請命,於是義慈、隆及諸城主皆降。百濟故有五部,分統三十七郡,二百城,七十六萬戶,詔以其地置熊津等五都督府,以其酋長爲都督、刺史。冬十一月戊戌朔,上御則天門樓,受百濟俘,自其王義慈以下皆釋之。
十二月壬午,以左驍衞大將軍契苾何力爲浿江道行軍大總管,左武衞大將軍蘇定方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左驍衞將軍劉伯英爲平壤道行軍大總管,蒲州刺史程名振爲鏤方道總管,將兵分道擊高麗。青州刺史劉仁軌坐督海運覆船,以白衣從軍自効。
龍朔元年春正月乙卯,募河南北、淮南六十七州兵,得四萬四千餘人,詣平壤、鏤方行營。戊午,以鴻臚卿蕭嗣業爲扶餘道行軍總管,帥回紇等諸部兵詣平壤。
三月丙申朔,上與羣臣及外夷宴於洛陽城門,觀屯營新敎之舞,謂之《一戎大定樂》。時上欲親征高麗,以象用武之勢也。
初,蘇定方旣平百濟,留郎將劉仁願鎭守百濟府城,又以左衞中郎將王文度爲熊津都督,撫其餘衆。文度濟海而卒,百濟僧道琛、故將福信聚衆據周留城,迎故王子豐於倭國而立之,引兵圍仁願於府城。詔起劉仁軌檢校帶方州刺史,將王文度之衆,便道發新羅兵以救仁願。仁軌喜曰:「天將富貴此翁矣。」於州司請唐曆及廟諱而行,曰:「吾欲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於海表。」仁軌御軍嚴整,轉鬬而前,所向皆下。百濟立兩栅於熊津江口,仁軌與新羅兵合擊,破之,殺、溺死者萬餘人。道琛等乃釋府城之圍,退保任存城。新羅糧盡,引還。道琛自稱領軍將軍,福信自稱霜岑將軍,招集徒衆,其勢益張。仁軌衆少,與仁願合軍,休息士卒。上詔新羅出兵,新羅王春秋奉詔,遣其將金欽將兵救仁軌等,至古泗,福信邀擊,敗之。欽自葛嶺道遁還新羅,不敢復出。福信尋殺道琛,專總國兵。
夏四月庚辰,以任雅相爲浿江道行軍總管,契苾何力爲遼東道行軍總管,蘇定方爲平壤道行軍總管,與蕭嗣業及諸胡兵凡三十五軍,水陸分道並進。上欲自將大軍繼之,癸巳,皇后抗表諫親征高麗,詔從之。
秋七月甲戌,蘇定方破高麗於浿江,屢戰皆捷,遂圍平壤城。九月癸巳朔,特進新羅王春秋卒。以其子法敏爲樂浪郡王、新羅王。高麗蓋蘇文遣其子男生以精兵數萬守鴨綠水,諸軍不得渡。契苾何力至,值冰大合,何力引衆乘冰渡水,鼓譟而進。高麗大潰,追奔數十里,斬首三萬級,餘衆悉降,男生僅以身免。會有詔班師,乃還。
二年春二月甲戌,浿江道大總管任雅相薨于軍。戊寅,左驍衞將軍白州刺史、沃沮道總管龐孝泰與高麗戰於蛇水之上,軍敗,與其子十三人皆戰死。蘇定方圍平壤,久不下,會大雪,解圍而還。
秋七月丁巳,熊津都督劉仁願、帶方州刺史劉仁軌大破百濟於熊津之東,拔眞峴城。初,仁願、仁軌等屯熊津城,上與之敕書,以「平壤軍回,一城不可獨固,宜拔就新羅。若金法敏藉卿留鎭,宜且停彼;若其不須,卽宜泛海還也」。將士咸欲西歸。仁軌曰:「人臣徇公家之利,有死無貳,豈得先念其私?主上欲滅高麗,故先誅百濟,留兵守之,制其心腹。雖餘寇充斥而守備甚嚴,宜礪兵秣馬,擊其不意,理無不克。旣捷之後,士卒心安,然後分兵據險,開張形勢,飛表以聞,更求益兵。朝廷知其有成,必命將出師,聲援纔接,凶醜自殲。非直不棄成功,實亦永清海表。今平壤之軍旣還,熊津又拔,則百濟餘燼不日更興,高麗逋寇何時可滅?且今以一城之地,居敵中央,苟或動足,卽爲擒虜。縱入新羅,亦爲羈客,脫不如意,悔不可追。況福信凶悖殘虐,君臣猜離,行相屠戮。正宜堅守觀變,乘便取之,不可動也。」衆從之。時百濟王豐與福信等以仁願等孤城無援,遣使謂之曰:「大使等何時西還?當遣相送。」仁願、仁軌知其無備,忽出擊之,拔其支羅城及尹城、大山、沙幷等栅,殺獲甚衆,分兵守之。福信等以眞峴城險要,加兵守之。仁軌伺其稍懈,引新羅兵夜傅城下,攀草而上,比明,入據其城,遂通新羅運糧之路。仁願乃奏請益兵,詔發淄、青、萊、海之兵七千人以赴熊津。
福信專權,與百濟王豐浸相猜忌。福信稱疾,臥於窟室,欲俟豐問疾而殺之。豐知之,帥親信襲殺福信,遣使詣高麗、倭國乞師以拒唐兵。
三年秋八月戊申,上以海東累歲用兵,百姓困於征調,士卒戰溺死者甚衆,詔罷三十六州所造船,遣司元太常伯竇德玄等分詣十道,問人疾苦,黜陟官吏。德玄,毅之曾孫也。
九月戊午,熊津道行軍總管、右威衞將軍孫仁師等破百濟餘衆及倭兵於白江,拔其周留城。初,劉仁願、劉仁軌旣克眞峴城,詔孫仁師將兵浮海助之。百濟王豐南引倭人以拒唐兵,仁師與仁願、仁軌合軍,勢大振。諸將以加林城水陸之衝,欲先攻之。仁軌曰:「加林險固,急攻則傷士卒,緩之則曠日持久。周留城,虜之巢穴,羣兇所聚,除惡務本,宜先攻之。若克周留,諸城自下。」於是仁師、仁願與新羅王法敏將陸軍以進,仁軌與別將杜爽、扶餘隆將水軍及糧船自熊津入白江,以會陸軍,同趣周留城。遇倭兵於白江口,四戰皆捷,焚其舟四百艘,煙炎灼天,海水皆赤。百濟王豐脫身奔高麗,王子忠勝、忠志等帥衆降,百濟盡平,唯別帥遲受信據任存城不下。
初,百濟西部人黑齒常之長七尺餘,驍勇有謀略,仕百濟爲達率兼郡將,猶中國刺史也。蘇定方克百濟,常之帥所部隨衆降。定方縶其王及太子,縱兵劫掠,壯者多死。常之懼,與左右十餘人遁歸本部,收集亡散,保任存山,結栅以自固,旬日間歸附者三萬餘人。定方遣兵攻之,常之拒戰,唐兵不利。常之復取二百餘城,定方不能克而還。常之與別部將沙吒相如各據險以應福信,百濟旣敗,皆帥其衆降。劉仁軌使常之、相如自將其衆取任存城,仍以糧仗助之。孫仁師曰:「此屬獸心,何可信也!」仁軌曰:「吾觀二人皆忠勇有謀,敦信重義,但曏者所託未得其人,今正是其感激立効之時,不用疑也。」遂給其糧仗,分兵隨之,攻拔任存城,遲受信棄妻子奔高麗。
詔留劉仁軌將兵鎭百濟,召孫仁師、劉仁願還。百濟兵火之餘,比屋彫殘,僵尸滿野。仁軌始命瘞骸骨,籍戶口,理村聚,署官長,通道途,立橋梁,補堤堰,復陂塘,課耕桑,賑貧乏,養孤老,立唐社稷,頒正朔及廟諱,百濟大悅,闔境各安其業。然後修屯田,儲糗糧,訓士卒,以圖高麗。
劉仁願至京師,上問之曰:「卿在海東,前後奏事皆合機宜,復有文理。卿本武人,何能如是?」仁願曰:「此皆劉仁軌所爲,非臣所及也。」上悅,加仁軌六階,正除帶方州刺史,爲築第長安,厚賜其妻子,遣使齎璽書勞勉之。上官儀曰:「仁軌遭黜削而能盡忠,仁願秉節制而能推賢,皆可謂君子矣。」
麟德元年冬十月庚辰,檢校熊津都督劉仁軌上言:「臣伏覩所存戍兵,疲羸者多,勇健者少,衣服貧弊,唯思西歸,無心展效。臣問以:『往在海西,見百姓人人應募,爭欲從軍,或請自辦衣糧,謂之「義征」,何爲今日士卒如此?』咸言:『今日官府與曩時不同,人心亦殊。曩時東西征役,身沒王事,並蒙敕使弔祭,追贈官爵,或以死者官爵回授子弟,凡渡遼海者皆賜勳一轉。自顯慶五年以來,征人屢經渡海,官不記錄,其死者亦無人誰何。州縣每發百姓爲兵,其壯而富者行錢參逐,皆亡匿得免。貧者身雖老弱,被發卽行。頃者破百濟及平壤苦戰,當是時將帥號令,許以勳賞,無所不至。及達西岸,唯聞枷鎖推禁,奪賜破勳,州縣追呼,無以自存,公私困弊,不可悉言。以是昨發海西之日,已有逃亡自殘者,非獨至海外而然也。又,本因征役授勳級以爲榮寵,而比年出征,皆使勳官挽引,勞苦與白丁無殊。百姓不願從軍,率皆由此。』臣又問:『曩日士卒留鎭五年,尚得支濟,今爾等始經一年,何爲如此單露?』咸言:『初發家日,惟令備一年資裝,今已二年,未有還期。』臣檢校軍士所留衣,今冬僅可充事,來秋以往全無準擬。陛下留兵海外,欲殄滅高麗、百濟,高麗舊相黨援,倭人雖遠,亦共爲影響,若無鎭兵,還成一國。今旣資戍守,又置屯田,所藉士卒,同心同德,而衆有此議,何望成功?自非有所更張,厚加慰勞,明賞重罰,以吉士心。若止如今日已前處置,恐師衆疲老,立效無日。逆耳之事,或無人爲陛下盡言,故臣披露肝膽,昧死奏陳。」
上深納其言,遣右威衞將軍劉仁願將兵渡海以代舊鎭之兵,仍敕仁軌俱還。仁軌謂仁願曰:「國家懸軍海外,欲以經略高麗,其事非易。今收穫未畢,而軍吏與士卒一時代去,軍將又歸,夷人新服,衆心未安,必將生變。不如且留舊兵,漸令收穫,辦具資糧,節級遣還,軍將且留鎭撫,未可還也。」仁願曰:「吾前還海西,大遭讒謗,云吾多留兵衆,謀據海東,幾不免禍。今日惟知準敕,豈敢擅有所爲?」仁軌曰:「人臣苟利於國,知無不爲,豈恤其私!」乃上表陳便宜,自請留鎭海東,上從之。仍以扶餘隆爲熊津都尉,使招輯其餘衆。
二年。(秋七月)上命熊津都尉扶餘隆與新羅王法敏釋去舊怨,[秋]八月壬子,同盟于熊津城。劉仁軌以新羅、百濟、耽羅、倭國使者浮海西還,會祠泰山,高麗亦遣太子福男來侍祠。
乾封元年夏五月,高麗(王)蓋蘇文卒,長子男生代爲莫離支,初知國政,出巡諸城,使其弟男建、男產留知後事。或謂二弟曰:「男生惡二弟之逼,意欲除之,不如先爲計。」二弟初未之信。又有告男生者曰:「二弟恐兄還奪其權,欲拒兄不納。」男生潛遣所親往平壤伺之,二弟收掩得之,乃以王命召男生。男生懼,不敢歸,男建自爲莫離支,發兵討之。男生走保別城,使其子獻誠詣闕求救。六月壬寅,以左驍衞大將軍契苾何力爲遼東道安撫大使,將兵救之。以獻誠爲右武衞將軍,使爲鄕導。又以左金吾衞將軍龐同善、營州都督高侃爲行軍總管,同討高麗。秋九月,龐同善大破高麗兵,泉男生帥衆與同善合。詔以男生爲特進、遼東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撫大使,封玄菟郡公。
冬十二月己酉,以李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兼安撫大使,以司列少常伯安陸郝處俊副之,以擊高麗。龐同善、契苾何力並爲遼東道行軍副大總管,兼安撫大使如故。其水陸諸軍總管,幷運糧使竇義積、獨孤卿雲、郭待封等,並受勣處分。河北諸州租賦悉詣遼東給軍用。
二年秋九月辛未,李勣拔高麗之新城,使契苾何力守之。勣初渡遼,謂諸將曰:「新城,高麗西邊要害,不先得之,餘城未易取也。」遂攻之,城人師夫仇等縛城主開門降。勣引兵進擊,一十六城皆下之。
龐同善、高侃尚在新城,泉男建遣兵襲其營,左武衞將軍薛仁貴擊破之。侃進至金山,與高麗戰,不利,高麗乘勝逐北,仁貴引兵橫擊之,大破高麗,斬首五萬餘級,拔南蘇、木底、蒼巖三城,與泉男生軍合。
郭待封以水軍自別道趣平壤,勣遣別將馮師本載糧仗以資之。師本船破,失期。待封軍中飢窘,欲作書與勣,恐爲虜所得,知其虛實,乃作離合詩以與勣。勣怒曰:「軍事方急,何以詩爲?必斬之!」行軍管記通事舍人河南元萬頃爲釋其義,勣乃更遣糧仗赴之。萬頃作《檄高麗文》,曰:「不知守鴨綠之險,」泉男建報曰:「謹間命矣,」卽移兵據鴨綠津,唐兵不得渡。上聞之,流萬頃於嶺南。郝處俊在高麗城下,未及成列,高麗奄至,軍中大駭,處俊據胡床方食乾糒,潛簡精銳擊敗之,將士服其膽略。
總章元年春二月壬午,李勣等拔高麗扶餘城。薛仁貴旣破高麗於金山,乘勝將三千人將攻扶餘城,諸將以其兵少,止之。仁貴曰:「兵不必多,顧用之何如耳。」遂爲前鋒以進,與高麗戰,大破之,殺獲萬餘人,遂拔扶餘城。扶餘川中四十餘城皆望風請服。
侍御史洛陽賈言忠奉使自遼東還,上問以軍事,言忠對曰:「高麗必平。」上曰:「卿何以知之?」對曰:「隋煬帝東征而不克者,人心離怨故也。先帝東征而不克者,高麗未有釁也。今高藏微弱,權臣擅命,蓋蘇文死,男建兄弟內相攻奪,男生傾心內附,爲我鄕導,彼之情僞,靡不知之。以陛下明聖,國家富強,將士盡力,以乘高麗之亂,其勢必克,不俟再舉矣。且高麗連年饑饉,妖異屢降,人心危駭,其亡可翹足待也。」上又問:「遼東諸將孰賢?」對曰:「薛仁貴勇冠三軍。龐同善雖不善鬬,而持軍嚴整。高侃勤儉自處,忠果有謀。契苾何力沈毅能斷,雖頗忌刻,而有統御之才。然夙夜小心,忘身憂國,皆莫及李勣也。」上深然其言。泉男建復遣兵五萬人救扶餘城,與李勣等遇於薛賀水,合戰,大破之,斬獲三萬餘人。進攻大行城,拔之。
秋九月癸巳,李勣拔平壤。勣旣克大行城,諸軍出他道者皆與勣會。進至鴨綠栅,高麗發兵拒戰,勣等奮擊,大破之,追奔二百餘里,拔辱夷城,諸城遁逃及降者相繼。契苾何力先引兵至平壤城下,勣軍繼之,圍平壤月餘,高麗王藏遣泉男產帥首領九十八人,持白幡詣勣降,勣以禮接之。泉男建猶閉門拒守,頻遣兵出戰,皆敗。男建以軍事委僧信誠,信誠密遣人詣勣,請爲內應。後五日,信誠開門,勣縱兵登城鼓譟,焚城四(月)[角],男建自刺,不死,遂擒之,高麗悉平。
(冬十月,)李勣將至,上命先以高藏等獻于昭陵,具軍容,奏凱歌入京師,獻于太廟。冬十二月丁巳,上受俘於含元殿,以高藏政非己出,赦以爲司平太常伯、員外同正。以泉男產爲司宰少卿,僧信誠爲銀青光祿大夫,泉男生爲右衞大將軍。李勣以下封賞有差。泉男建流黔州,扶餘豐流嶺南。分高麗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萬餘戶,爲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縣,置安東都護府於平壤以統之,擢其酋帥有功者爲都督、刺史、縣令,與華人參理。以右威衞大將軍薛仁貴檢校安東都護,總兵二萬人以鎭撫之。
丁卯,上祀南郊,告平高麗,以李勣爲亞獻。己巳,謁太廟。
二年。高麗之民多離叛者,[夏四月,]敕徙高麗戶三萬八千二百於江淮之南及山南、京西諸州空曠之地,留其貧弱者使守安東。
咸亨元年夏四月,高麗酋長劍牟岑反,立高藏外孫安舜爲主主。以左監門大將軍高侃爲東州道行軍總管,發兵討之。安舜殺劍牟岑,奔新羅。
二年秋七月乙未朔,高侃破高麗餘衆於安市城。
三年冬十二月,高侃與高麗餘衆戰于白水山,破之。新羅遣兵救高麗,侃擊破之。
四年夏閏五月,燕山道總管、右領軍大將軍李謹行大破高麗叛者於瓠蘆河之西,俘獲數千人,餘衆皆奔新羅。時謹行妻劉氏留代奴城,高麗引靺鞨攻之,劉氏擐甲帥衆守城,久之,虜退。上嘉其功,封燕國夫人。謹行,靺鞨人,突地稽之子也,武力絕人,爲衆夷所憚。
上元元年春正月壬午,以左庶子同中書門下三品劉仁軌爲雞林道大總管,衞尉卿李弼、右領軍大將軍李謹行副之,發兵討新羅。時新羅王法敏旣納高麗叛衆,又據百濟故地,使人守之。上大怒,詔削法敏官爵,其弟右驍衞員外大將軍、臨海郡公仁問在京師,立以爲新羅王,使歸國。
二年春二月,劉仁軌大破新羅之衆於七重城,又使靺鞨浮海,略新羅之南境,斬獲甚衆。仁軌引兵還,詔以李謹行爲安東鎭撫大使,屯新羅之買肖城以經略之。三戰皆捷,新羅乃遣使人入貢,且謝罪。上赦之,復新羅王法敏官爵。金仁問中道而還,改封臨海郡公。
儀鳳元年春二月甲戌,徙安東都護府於遼東故城。先有華人任安東官者,悉罷之。徙熊津都督府於建安故城,其百濟戶口先徙徐、兗等州者,皆置於建安。
二年。初,劉仁軌引兵自熊津還,扶餘隆畏新羅之逼,不敢留,尋亦還朝。二月丁巳,以工部尚書高藏爲遼東州都督,封朝鮮王,遣歸遼東,安輯高麗餘衆。高麗先在諸州者,皆遣與藏俱歸。又以司農卿扶餘隆爲熊津都督,封帶方王,亦遣歸安輯百濟餘衆。仍移安東都護府於新城以統之。時百濟荒殘,命隆寓居高麗之境。藏至遼東,謀叛,潛與靺鞨通,召還,徙邛州而死,散徙其人於河南、隴右諸州,貧者留安東城傍。高麗舊城沒於新羅,餘衆散入靺鞨及突厥,隆亦竟不敢還故地,高氏、扶餘氏遂亡。
開耀元年冬十月丁亥,新羅王法敏卒,遣使立其子政明。
吐蕃請和
编辑唐太宗貞觀八年冬十一月甲申,吐蕃贊普棄宗弄贊遣使入貢,仍請婚。吐蕃在吐谷渾西南,近世浸強,蠶食他國,土宇廣大,勝兵數十萬,然未嘗通中國。其王稱讚普,俗不言姓,王族皆曰論,宦族皆曰尚。棄宗弄讃有勇略,四鄰畏之。上遣使者馮德遐往慰撫之。
十二年。初,上遣使者馮德遐撫慰吐蕃,吐蕃聞突厥、吐谷渾皆尚公主,遣使隨德遐入朝,多齎金寶,奉表求婚,上未之許。使者還,言於贊普棄宗弄讃曰:「臣初至唐,唐待我甚厚,許尚公主。會吐谷渾王入朝,相離間,唐禮遂衰,亦不許婚。」弄讃遂發兵擊吐谷渾,吐谷渾不能支,遁於青海之北,民畜多為吐蕃所掠。
吐蕃進破党項、白蘭諸羌,帥眾二十餘萬屯鬆州西境,遣使貢金帛,雲來迎公主。尋進攻鬆州,敗都督韓威。羌酋閻州刺史別叢臥施、諾州刺史把利步利並以州叛歸之。連兵不息,其大臣諫不聽而自縊者凡八輩。秋八月壬寅,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為當彌道行軍大總管,甲辰,以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為白蘭道、左武衛將軍牛進達為闊水道、左領軍將軍劉簡為洮河道行軍總管,督步騎五萬擊之。吐蕃攻城十餘日,進達為先鋒,九月辛亥,掩其不備,敗吐蕃於鬆州城下,斬首千餘級。弄讃懼,引兵退,遣使謝罪,因復請婚,上許之。
十四年冬閏十月丙辰,吐蕃贊普遣其相祿東贊獻金五千兩及珍玩數百以請婚,上許以文成公主妻之。
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祿東贊為右衛大將軍。上嘉祿東贊善應對,以琅邪公主外孫段氏妻之。辭曰:「臣國中自有婦,父母所聘,不可棄也。且贊普未得謁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賢之,然欲撫以厚恩,竟不從其志。
丁丑,命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於吐蕃。贊普大喜,見道宗,儘子壻禮,慕中國衣服儀衛之美,為公主別築城郭宮室而處之,自服紈綺以見公主。其國人皆以赭塗面,公主惡之,贊普下令禁之。亦所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國學,受《詩》、《書》。
二十三年。上以吐蕃贊普弄讃為駙馬都尉,封西海郡王。贊普致書於長孫無忌等,云:「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當勒兵赴國討除之。」
高宗永徽元年夏五月壬戌,吐蕃讃普弄讃卒,其嫡子早死,立其孫為贊普。贊普幼弱,政事皆決於國相祿東贊。祿東贊性明達嚴重,行兵有法,吐蕃所以強大,威服氐羌,皆其謀也。
顯慶三年冬十月庚申,吐蕃贊普來請婚。
五年八月,吐蕃祿東贊遣其子起政將兵擊吐谷渾,以吐谷渾內附故也。
龍朔三年夏五月,吐蕃與吐谷渾互相攻,各遣使上表論曲直,更來求援,上皆不許。吐谷渾之臣素和貴有罪,逃奔吐蕃,具言吐谷渾虛實。吐蕃發兵擊吐谷渾,大破之,吐谷渾可汗曷鉢與弘化公主帥數千帳棄國走依涼州,請徙居內地。上以涼州都督鄭仁泰為清海道行軍大總管,帥右武衛將軍獨孤卿雲、辛文陵等分屯涼、鄯二州,以備吐蕃。六月戊申,又以左武衛大將軍蘇定方為安集大使,節度諸軍,為吐谷渾之援。吐蕃祿東贊屯清海,遣使者論仲琮入見,表陳吐谷渾之罪,且請和親。上不許,遣左衛郎將劉文祥使於吐蕃,降璽書責讓之。
麟德二年春正月丁卯,吐蕃遣使入見,請復與吐谷渾和親,仍求赤水地畜牧,上不許。
咸享元年夏四月,吐蕃陷西域十八州,又與于闐襲龜茲撥換城,陷之。罷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辛亥,以右衛大將軍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左衛員外大將軍阿史那道真、左衛將軍郭待封副之,以討吐蕃,且援送吐谷渾還故地。
秋八月,郭待封先與薛仁貴並列,及徵吐蕃,恥居其下,仁貴所言,待封多違之。軍至大非川,將趣烏海,仁貴曰:「烏海險遠,軍行甚難,輜重自隨,難以趨利。宜留二萬人,為兩柵於大非嶺上,輜重悉置柵內,吾屬帥輕銳,倍道兼行,掩其未備,破之必矣。」仁貴帥所部前行,擊吐蕃於河口,大破之,斬獲甚眾,進屯烏海,以俟待封。待封不用仁貴策,將輜重徐進,未至烏海,遇吐蕃二十餘萬,待封軍大敗,還走,悉棄輜重。仁貴退屯大非川,吐蕃相論欽陵將兵四十餘萬就擊之。唐兵大敗,死傷略盡。仁貴、待封與阿史那道真並脫身免,與欽陵約和而還。敕大司憲樂彥瑋即軍中按其敗狀,械送京師,三人皆免死除名。欽陵,祿東贊之子也,與弟贊婆、悉多、於勃論皆有才略。祿東贊卒,欽陵代之秉政,三弟將兵居外,鄰國畏之。閏九月甲寅,以左相姜恪為涼州道行軍大總管,以御吐蕃。
三年夏四月,吐蕃遣其大臣仲琮入貢,上問以吐蕃風俗,對曰:「吐蕃地薄氣寒,風俗樸魯,然法令嚴整,上下一心,議事常自下而起,因人所利而行之,斯所以能持久也。」上詰以吞滅吐谷渾,敗薛仁貴,寇逼涼州事,對曰:「臣受命貢獻而已,軍旅之事非所聞也。」上厚賜而遣之。癸未,遣都水使者黃仁素使於吐蕃。
上元二年春正月辛未,吐蕃遣其大臣論吐渾彌來請和,且請與吐谷渾復修鄰好,上不許。
儀鳳元年春閏三月,吐蕃寇鄯、廓、河、芳等州,敕左監門衛中郎令狐智通發興、鳳等州兵以御之。己卯,詔以吐蕃犯塞,停封中獄。乙酉,以洛州牧周王顯為洮州道行軍元帥,將工部尚書劉審禮等十二總管,幷州大都督相王輪為涼州道行軍元帥,將左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等以討吐蕃,二王皆不行。秋八月乙未,吐蕃寇疊州。
二年夏五月,吐蕃寇扶州之臨河鎮,擒鎮將杜孝升,令齎書說鬆州都督武居寂使降,孝升固執不從。吐蕃軍還,舍孝升而去,孝升復帥餘眾拒守。詔以孝升為遊擊將軍。冬十二月乙卯,詔大發兵討吐蕃。
三年秋七月,李敬玄奏破吐蕃於龍支。九月丙寅,李敬玄將兵十八萬與吐蕃將論欽陵戰於青海之上,兵敗,工部尚書、左衛大將軍彭城僖公劉審禮為吐蕃所虜。時審禮將前軍深入,頓於濠所,為虜所攻,敬玄懦怯,按兵不救。聞審禮戰沒,狼狽還走,頓於承風嶺,阻泥溝以自固,虜屯兵高崗以壓之。左領軍員外將軍黑齒常之,夜帥敢死之士五百人襲擊虜營,虜眾潰亂,其將跋地設引兵遁去,敬玄乃收餘眾還鄯州。審禮諸子自縛詣闕,請入吐蕃贖其父,敕聽次子易從詣吐蕃省之。比至,審禮已病卒,易從晝夜號哭不絕聲。吐蕃哀之,還其屍,易從徒跣負之以歸。上嘉黑齒常之之功,擢拜左武衛將軍,充河源軍副使。
李敬玄之西征也,監察御史原武婁師德應猛士詔從軍,及敗,敕師德收集散亡,軍乃復振。因命使於吐蕃,吐蕃將論贊婆迎之赤嶺。師德倡導上意,諭以禍福,贊婆甚悅,為之數年不犯邊。師德遷殿中侍御史,充河源軍司馬,兼知營田事。
上以吐蕃為憂,悉召侍臣謀之。或欲和親以息民,或欲嚴設守備,俟公私富實而討之,或欲亟發兵擊之。議竟不決,賜食而遣之。太學生宋城魏元忠上封事言御吐蕃之策,以為「理國之要,在文與武。今言文者則以辭華為首而不及經綸,言武者則以騎射為先而不知方略,是皆何益於理亂哉。故陸機着《辨亡》之論,無救河梁之敗,養由基射穿七札,不濟鄢陵之師,此已然之明效也。古語有之:人無常俗,政有理亂,兵無強弱,將有巧拙。故選將當以智略為本,勇力為末。今朝廷用人,類取將門子弟及死事之家,彼皆庸人,豈足當閫外之任。李左車、陳湯、呂蒙、孟觀皆出貧賤而立殊功,未聞其家代為將也。夫賞罰者,軍國之切務,苟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堯舜不能以致理。議者皆云:近日征伐,虛有賞格,而無事實。蓋由小才之吏,不知大體,徒惜勳庸,恐虛倉庫。不知士不用命,所損幾何,黔首雖微,不可欺罔。豈得懸不信之令,設虛賞之科,而望其立功乎。自蘇定方徵遼東,李績破平壤,賞絕不行,勳仍淹滯,不聞斬一臺郎,戮一令史,以謝勳人。大非川之敗,薛仁貴、郭待封等不即重誅,向使早誅仁貴等,則自餘諸將豈敢失利於後哉。臣恐吐蕃之平,非旦夕可冀也。又,出師之要,全資馬力。臣請開畜馬之禁,使百姓皆得畜馬,若官軍大舉,委州縣長吏以官錢增價市之,則皆為官有。彼胡虜恃馬力以為強,若聽人間市而畜之,乃是損彼之強,為中國之利也。」先是,禁百姓畜馬,故元忠言之。上善其言,召見,令直中書省,仗內供奉。
調露元年春二月壬戌,吐蕃贊普卒,子器弩悉弄立,生八年矣。時器弩悉弄與其舅曲薩若詣羊同發兵,有弟生六年,在論欽陵軍中。國人畏欽陵之強,欲立之,欽陵不可,與薩若共立器弩悉弄。上聞贊普卒,嗣主未定,命裴行儉乘間圖之。行儉曰:「欽陵為政,大臣輯睦,未可圖也。」乃止。
冬十月癸亥,吐蕃文成公主遣其大臣論塞調傍來告喪,並請和親。上遣郎將宋令文詣吐蕃會贊普之葬。
永隆元年秋七月,吐蕃寇河源,左武衛將軍黑齒常之擊卻之。擢常之為河源軍經略大使。常之以河源衝要,欲加兵戍之,而轉輸險遠,乃廣置烽戍七十餘所,開屯田五千餘頃,歲收五百餘萬石,由是戰守有備焉。
先是,劍南募兵於茂州,西南筑安戎城,以斷吐蕃通蠻之路。吐蕃以先羌為鄉導,攻陷其城,以兵據之,由是西洱諸蠻皆降於吐蕃。吐蕃盡據羊同、党項及諸羌之地,東接涼、鬆、茂、巂等州,南鄰天竺,西陷龜茲、疏勒等四鎮,北抵突厥,地方萬餘里,諸胡之盛,莫與為比。冬十月丙午,文成公主薨於吐蕃。
開耀元年夏五月己丑,河源道經略大使黑齒常之將兵擊吐蕃論贊婆於良非川,破之,收其糧畜而還。常之在軍七年,吐蕃深畏之,不敢犯邊。
永淳元年秋七月,吐蕃將論欽陵寇拓、鬆、翼等州,詔左驍衛郎將李孝逸、右衛郎將衛蒲山發秦、渭等州兵分道御之。是歲,吐蕃入寇河源軍,軍使婁師德將兵擊之於白水澗,八戰八捷。上以師德為比部員外郎、左驍衛郎將、河源軍經略副使,曰:「卿有文武材,勿辭也。」
則天皇后垂拱元年冬十一月癸卯,命天官尚書韋待價為燕然道行軍大總管,以討吐蕃。
三年冬十一月,太后欲遣韋待價將兵擊吐蕃,鳳閣侍郎韋方質奏,請如舊制遣御史監軍。太后曰:「古者明君遣將,閫外之事悉以委之。比聞御史監軍,軍中事無大小皆須承稟。以下制上,非令典也,且何以責其有功。」遂罷之。
永昌元年夏五月丙辰,命文昌右相韋待價為安息道行軍大總管,擊吐蕃。韋待價軍至寅識迦河,與吐蕃戰,大敗。會大雪,糧運不繼。待價既無將領之才,狼狽失據,士卒凍餒,死亡甚眾,乃引軍還。太后大怒,丙子,待價除名,流繡州,斬副大總管安西大都護閻溫古。安西副都護唐休璟收其餘眾,撫安西土,太后以休璟為西州都督。
天授二年夏五月,以岑長倩為武威道行軍大總管,擊吐蕃,中道召還,軍竟不出。長壽元年春二月己亥,吐蕃、党項部落萬餘人內附,分置十州。
夏五月,吐蕃酋長曷蘇帥部落請內附,以右玉鈐衛將軍張玄遇為安撫使,將精卒二萬迎之。六月,軍至大渡水西,曷蘇事泄,為國人所擒。別部酋長昝捶帥羌蠻八千餘人內附,玄遇以其部落置萊川州而還。
初,新豐王孝傑從劉審禮擊吐蕃,為副總管,與審禮皆沒於吐蕃。贊普見孝傑泣曰:「貌類吾父,。」厚禮之,後竟得歸,累遷右鷹揚衛將軍。孝傑久在吐蕃,知其虛實。會西州都督唐休璟請復取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敕以孝傑為武威軍總管,與左武衛大將軍阿史那忠節將兵擊吐蕃。冬十月丙戌,大破吐蕃,復取四鎮。置安西都護於龜茲,發兵戍之。
延載元年春二月,武威道總管王孝傑破吐蕃論贊興突厥可汗俀子等於冷泉及大嶺,各三萬餘人。碎葉鎮守使韓思忠破泥熟俟斤等萬餘人。
天冊萬歲元年秋七月辛酉,吐蕃寇臨洮,以王孝傑為肅邊道行軍大總管以討之。萬歲通天元年春正月甲寅,以婁師德為肅邊道行軍副總管,擊吐
蕃。三月壬寅,王孝傑、婁師德與吐蕃將論欽陵、贊婆戰於素羅汗山,唐兵大敗。孝傑坐免為庶人,師德貶原州員外司馬。師德因署移牒,驚曰:「官爵盡無邪。」既而曰:「亦善,亦善。」不復介意。
秋九月,吐蕃復遣使請和親,太后遣右武衛胄曹參軍貴鄉郭元振往察其宜。吐蕃將論欽陵請罷安西四鎮戍兵,並求分十姓突厥之地。元振曰:「四鎮、十姓,與吐蕃種類本殊,今請罷唐兵,豈非有兼併之志乎。」欽陵曰:「吐蕃苟貪土地,欲為邊患,則東侵甘、涼,豈肯規利於萬里之外邪。」乃遣使者隨元振入請之。
朝廷疑未決,元振上疏,以為「欽陵求罷兵割地,此乃利害之機,誠不可輕舉措也。今若直拒其善意,則為邊患必深。四鎮之利遠,甘、涼之害近,不可不深圖也。宜以計緩之,使其和望未絕則善矣。彼四鎮、十姓,吐蕃之所甚欲也,而青海、吐谷渾,亦國家之要地也。今報之宜曰:四鎮、十姓之地,本無用於中國,所以遣兵戍之,欲以鎮撫西域,分吐蕃之勢,使不得併力東侵也。今若果無東侵之志,當歸我吐谷渾諸部及青海故地,則五俟斤部亦當以歸吐蕃。如此則足以塞欽陵之口,而亦未與之絕也。若欽陵小有乖違,則曲在彼矣。且四鎮、十姓款附歲久,今未察其情之向背,事之利害,遙割而棄之,恐傷諸國之心,非所以御四夷也。」太后從之。
元振又上言:「吐蕃百姓疲於徭戍,早願和親。欽陵利於統兵專制,獨不欲歸款。若國家歲發和親使,而欽陵常不從命,則彼國之人怨欽陵日深,望國恩日甚,設欲大舉其徒固亦難矣。斯亦離間之漸,可使其上下猜阻,禍亂內興矣。」太后深然之。元振名震,以字行。
聖歷二年。初,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尚幼,論欽陵兄弟用事,皆有勇略,諸胡畏之。欽陵居中秉政,諸弟握兵分據方面,贊婆常居東邊,為中國患者三十餘年。器弩悉弄浸長,陰與大臣論巖謀誅之。會欽陵出外,贊普詐云出畋,集兵執欽陵親黨二千餘人,殺之,遣使召欽陵兄弟,欽陵等舉兵不受命。贊普將兵討之,欽陵兵潰自殺。夏四月,贊婆帥所部千餘人來降,太后命右武衛鎧曹參軍郭元振與河源軍大使夫蒙令卿將騎迎之,以贊婆為特進、歸德王。欽陵子弓仁以所統吐谷渾七千帳來降,拜左玉鈐衛將軍、酒泉郡公。
冬十月丁亥,論贊婆至都,太后寵待賞賜甚厚,以為右衛大將軍,使將其眾守洪源谷。
久視元年秋閏七月丁酉,吐蕃將曲莽布支寇涼州,圍昌鬆,隴右諸軍大使唐休璟與戰於洪源谷。曲莽布支兵甲鮮華,休璟謂諸將曰:「諸論既死,曲莽布支新為將,不習軍事,諸貴臣子弟皆從之,望之雖如精銳,實易與耳,請為諸君破之。」乃被甲先陷陳,六戰皆捷,吐蕃大奔,斬首二千五百級,獲二裨將而還。庚戌,以魏元忠為隴右諸軍大使,擊吐蕃。
長安二年秋九月己卯,吐蕃遣其臣論彌薩來求和。癸未,宴論彌薩於麟德殿。時涼州都督唐休璟入朝,亦預宴,彌薩屢窺之。太后問其故,對曰:「洪源之戰,此將軍猛厲無敵,故欲識之。」太后擢休璟為右武威、金吾二衛大將軍。休璟練習邊事,自碣石以西逾四鎮,綿亙萬里,山川要害皆能記之。
冬十月戊申,吐蕃贊普將萬餘人寇茂州,都督陳大慈與之四戰,皆破之,斬首千餘級。三年夏四月,吐蕃遣使獻馬千匹、金二千兩以求婚。
吐蕃南境諸部皆叛,贊普器弩悉弄自將擊之,卒于軍中。諸子爭立,久之,國人立其子棄隸趶贊為贊普,生七年矣。
中宗景龍元年春三月庚子,吐蕃遣其大臣悉蕭熱入貢。夏四月辛巳,以上所養雍王守禮女金城公主妻吐蕃贊普。
三年冬十一月乙亥,吐蕃贊普遣其大臣尚贊咄等千餘人迎金城公主。
睿宗景雲元年春正月,上命紀處訥送金城公主適吐蕃,處訥辭,又命趙彥昭,彥昭亦辭。丁丑,命左驍衛大將軍楊矩送之。己卯,上自送公主至始平,二月癸未,還宮。公主至吐蕃,贊普為之別築城以居之。
玄宗開元元年冬十二月甲午,吐蕃遣其大臣來求和。
二年夏五月己酉,吐蕃相坌達延遺宰相書,請先遣解琬至河源正二國封疆,然後結盟。琬嘗為朔方大總管,故吐蕃請之。前此琬以金紫光祿大夫致仕,復召拜左散騎常侍而遣之。又命宰相復坌達延書,招懷之。琬上言:「吐蕃必陰懷叛計,請預屯兵十萬於秦、渭等州以備之。」六月丙寅,吐蕃使其宰相尚欽藏來獻盟書。
秋八月乙亥,吐蕃將坌達延、乞力徐帥眾十萬寇臨洮軍蘭州,至於渭源,掠取牧馬。命薛訥白衣攝左羽林將軍,為隴右防禦使,以右驍衛將軍常樂郭知運為副使,與太僕少卿王晙帥兵擊之。辛巳,大募勇士詣河、隴就訥教習。初,鄯州都督楊矩以九曲之地與吐蕃,其地肥饒,吐蕃就之畜牧,因以入寇。矩悔懼自殺。
冬十月,吐蕃復寇渭原。丙辰,上下詔欲親征,發兵十餘萬人,馬四萬匹。甲子,薛訥與吐蕃戰於武街,大破之。時太僕少卿隴右羣牧使王晙帥所部二千人與訥會擊吐蕃。坌達延將吐蕃十萬屯大來谷,晙選勇士七百,衣胡服,夜襲之,多置鼓角於其後五里,前軍遇敵大呼,後人鳴鼓角以應之。擄以為大軍至,驚懼,自相殺傷,死者萬計。訥時在武街,去大來谷二十里,虜軍塞其中間,晙復夜出兵襲之,虜大潰,始得與訥軍合。同追奔至洮水,復戰於長城堡,又敗之,前後殺獲數萬人。豐安軍使王海賓戰死。乙丑,敕罷親征。
戊辰,姚崇、盧懷慎等奏:「頃者吐蕃以河為境,神龍中尚公主,遂逾河築城,置獨山、九曲兩軍,去積石三百里,又於河上造橋。今吐蕃既叛,宜毀橋拔城。」從之。以王海賓之子忠嗣為朝散大夫、尚輦奉御,養之宮中。
乙酉,命左驍衛郎將尉遲環使於吐蕃,宣慰金城公主。吐蕃遣其大臣宗俄因子至洮水請和,用敵國禮。上不許,自是連歲犯邊。
四年春二月,吐蕃圍鬆州。癸酉,鬆州都督孫仁獻襲擊吐蕃於城下,大破之。秋八月,吐蕃復請和,上許之。五年秋七月壬寅,隴右節度使郭知運大破吐蕃於九曲。
六年冬十一月戊辰,吐蕃奉表請和,乞舅甥親署誓文,及令彼此宰相皆著名於其上。
七年夏六月戊辰,吐蕃復遣使請上親署誓文,上不許,曰:「昔歲誓約已定,苟信不由衷,亟誓何益。」十年秋九月癸未,吐蕃圍小勃律王沒謹忙,謹忙求救於北庭節度
使張嵩曰:「勃律,唐之西門,勃律亡則西域皆為吐蕃矣。」嵩乃遣疏勒副使張思禮將蕃、漢步騎四千人救之,晝夜倍道,與謹忙合擊吐蕃,大破之,斬獲數萬。自是累歲吐蕃不敢犯邊。
十五年春正月辛丑,涼州都督王君奐破吐蕃於青海之西。初,吐蕃自恃其強,致書用敵國禮,辭指悖慢,上意常怒之。張說言於上曰:「吐蕃無禮,誠宜誅夷,但連兵十餘年,甘、涼、河、鄯不勝其弊,雖師屢捷,所得不償所亡。聞其悔過求和,願聽其款服,以紓邊人。」上曰:「俟吾與王君奐議之。」說退,謂源乾曜曰:「君奐勇而無謀,常思僥倖,若二國和親,何以為功。吾言必不用矣。」及君奐入朝,果請深入討之。
去冬吐蕃大將悉諾邏寇大斗谷,進攻甘州,焚掠而去。君奐度其兵疲,勒兵躡其後,會大雪,虜凍死者甚眾,自積石軍西歸。君奐先遣人間道入虜境,燒道旁草,悉諾邏至大非川,欲休士馬,而野草皆盡,馬死過半。君奐與泰州都督張景順追之,及於青海之西,乘冰而渡,悉諾邏已去,破其後軍,獲其輜重羊馬萬計而還。君奐以功遷左羽林大將軍,拜其父壽為少府監致仕。上由是益事邊功。
秋九月丙子,吐蕃大將悉諾邏恭祿及燭龍莽布支攻瓜州,執刺史田元獻及河西節度使王君奐之父,進攻玉門軍。縱所虜俘使歸涼州,謂君奐曰:「將軍常以忠勇許國,何不一戰。」君奐登城西望而泣,竟不敢出兵。莽布支別攻常樂縣,縣令賈師順帥眾拒守。及瓜州陷,悉諾邏悉兵會攻之,旬餘日,吐蕃力盡,不能克,使人說降之,不從。吐蕃曰:「明府既不降,宜斂城中財相贈,吾當退。」師順請脫士卒衣,悉諾邏知無財,乃引去,毀瓜州城。師順遽開門,收器械,修守備。虜果復遣精騎還,視城中,知有備,乃去。師順,岐州人也。
閏月庚子,吐蕃贊普與突騎施蘇祿圍安西城,安西副大都護趙頤貞擊破之。
王君奐帥精騎邀吐蕃使者於肅州,還至甘州南鞏筆驛,回紇司馬護輸伏兵突起,殺君奐。辛巳,以左金吾衛大將軍信安王禕為朔方節度等副大使。禕,恪之孫也。以朔方節度使蕭嵩為河西節度等副大使。時王君奐新敗,河、隴震駭。嵩引刑部員外郎裴寬為判官,與君奐判官牛仙客俱掌軍政,人心浸安。寬,漼之從弟也。仙客本鶉觚小吏,以才幹軍功累遷至河西節度判官,為君奐腹心。
嵩又奏以建康軍使河北張守珪為瓜州刺史,帥餘眾築故城。板幹裁立,吐蕃猝至,城中相顧失色,莫有鬥志。守珪曰:「彼眾我寡,又瘡痍之餘,不可以矢刃相持,當以奇計取勝。」乃於城上置酒作樂。虜疑其有備,不敢攻而退。守珪縱兵擊之,虜敗走。守珪乃修復城市,收合流散,皆復舊業。朝廷嘉其功,以瓜州為都督府,以守珪都督。
悉諾邏威名甚盛,蕭嵩縱反間於吐蕃,雲與中國通謀,贊普召而誅之,吐蕃由是少衰。
冬十二月戊寅,制以吐蕃為邊患,令隴右道及諸軍團兵五萬六千人,河西道及諸軍團兵四萬人,又徵關中兵萬人集臨洮,朔方兵二萬人集會州防秋,至冬初,無寇而罷。伺虜入寇,互出兵腹背擊之。
十六年秋七月,吐蕃大將悉末朗寇瓜州,都督張守珪擊走之。乙巳,河西節度使蕭嵩、隴右節度使張忠亮大破吐蕃於渴波谷,忠亮追之,拔其大莫同城,擒獲甚眾,焚其駱駝橋而還。
八月辛卯,右金吾將軍杜賓客破吐蕃於祁連城下。時吐蕃復入寇,蕭嵩遣賓客將強弩四千擊之。戰自辰至暮,吐蕃大潰,獲其大將一人。虜散走投山,哭聲四合。
十七年春三月,瓜州都督張守珪、沙州刺史賈思順擊吐蕃大同軍,大破之。甲寅,朔方節度使信安王禕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初,吐蕃陷石堡城,留兵據之,侵擾河右,上命禕與河西、隴右同議攻取。諸將咸以為石堡據險而道遠,攻之不克,將無以自還,且宜按兵觀亹。禕不聽,引兵深入,急攻拔之,仍分兵據守要害,令虜不得前。自是河、隴諸軍遊奕,拓境千餘里。上聞,大悅,更命石堡城曰振武軍。
十八年夏五月,吐蕃遣使致書於境上求和。秋九月,吐蕃兵數敗而懼,乃求和親。忠王友皇甫惟明因奏事從容言和親之利。上曰:「贊普嘗遺吾書,悖慢,此何可舍。」對曰:「贊普當開元年之初,年尚幼穉,安能為此書。殆邊將詐為之,欲以激怒陛下耳。夫邊境有事,則將吏得以因緣盜匿官物,妄述功狀以取勳爵,此皆奸臣之利,非國家之福也。兵連不解,日費千金,河西、隴右由茲困敝。陛下誠命一使往視公主,因與贊普面相約結,使之稽顙稱臣,永息邊患,豈非御夷狄之長策乎。」上悅,命惟明與內侍張元方使於吐蕃。贊普大喜,悉出貞觀以來所得敕書以示惟明。冬十月,遣其大臣論名悉獵,隨惟明入貢,表稱「甥世尚公主,義同一家。中間張玄表等先興兵寇鈔,遂使二境交惡。甥深識尊卑,安敢失禮,正為邊將交構,致獲罪於舅。屢遣使者入朝,皆為邊將所遏。今蒙遠降使臣,來視公主,甥不勝喜荷。儻使復修舊好,死無所恨。」自是吐蕃復款附。
十九年春正月辛未,遣鴻臚卿崔琳使於吐蕃。琳,神慶之子也。吐蕃使者稱公主求《毛詩》、《春秋》、《禮記》。正字於休烈,上疏,以為「東平王漢之懿親,求《史記》、諸子,漢猶不與。況吐蕃,國之寇讎,今資之以書,使知用兵權略,愈生變詐,非中國之利也。」事下中書門下議之,裴光庭等奏:「吐蕃聾昧頑嚚,久叛新服,因其有請,賜以《詩》、《書》,庶使之漸陶聲教,化流無外。休烈徒知書有權略變詐之語,不知忠信禮義皆從書出也。」上曰:「善。」遂與之。休烈,志寧之玄孫也。秋九月辛未,吐蕃遣其相論尚它硉入見。
二十一年春二月丁酉,金城公主請立碑於赤嶺,以分唐與吐蕃之境,許之。
突厥叛唐
编辑唐高宗麟德元年春正月甲子,改雲中都護府為單于大都護府,以殷王旭輪為單于大都護。初,李靖破突厥,遷三百帳於雲中城,阿史德氏為其長。至是,部落漸眾,阿史德氏詣闕請如胡法,立親王為可汗以統之。上召見,謂曰:「今之可汗,古之單于也。」故更為單于都護府,而使殷王遙領之。
調露元年冬十月,單于大都護府突厥阿史德溫傳、奉職二部俱反,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二十四州酋長皆叛應之,眾數十萬。遣鴻臚卿單于大都護府長史蕭嗣業、左領軍衛將軍花大智、右千牛衛將軍李景嘉等將兵討之。嗣業等先戰屢捷,因不設備,會大雪,突厥夜襲其營,嗣業狼狽拔營走,眾遂大亂,為虜所敗,死者不可勝數。大智、景嘉引步兵且行且戰,得入單于都護府。嗣業減死,流桂州,大智、景嘉等並免官。
突厥寇定州,刺史霍王元軌命開門偃旗,虜疑有伏,懼而宵遁。州人李嘉運與虜通謀,事泄,上令元軌窮其黨與。元軌曰:「強寇在境,人心不安,若多所逮繫,是驅之使叛也。」乃獨殺嘉運,餘無所問,因自劾違制。上覽表大喜,謂使者曰:「朕亦悔之,向無王,失定州矣。」自是朝廷有大事,上多密敕問之。
壬子,遣左金吾衛將軍曹懷舜屯井陘,右武衛將軍崔獻屯龍門,以備突厥。突厥扇誘奚、契丹侵掠營州,都督周道務遣戶曹始平唐休璟將兵擊破之。
十一月癸未,上宴裴行儉,謂之曰:「卿有文武兼資,今授卿二職。」乃除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甲辰,以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將兵十八萬,並西軍檢校豐州都督程務挺、東軍幽州都督李文暕,總三十餘萬以討突厥,並受行儉節度。務挺,名振之子也。
永隆元年春三月,裴行儉大破突厥於黑山,擒其酋長奉職可。汗泥熟匐為其下所殺,以其首來降。初,行儉行至朔川,謂其下曰:「用兵之道,撫士貴誠,制敵尚詐。前日蕭嗣業糧運為突厥所掠,士卒凍餒,故敗。今突厥必復為此謀,宜有以詐之。」乃詐為糧車三百乘,每車伏壯士五人,各持陌刀勁弩,以羸兵數百為之援,且伏精兵於險要以待之。虜果至,羸兵棄車散走,虜驅車就水草,解鞍牧馬,欲取糧,壯士自車中躍出,擊之,虜驚走,復為伏兵所邀,殺獲殆盡。自是糧運行者,虜莫敢近。軍至單于府北,抵暮,下營,掘塹已周,行儉遽命移就高岡。諸將皆言:「士卒已安堵,不可復動」。行儉不從,趣使移。是夜,風雨暴至,前所營地水深丈餘,諸將驚服。問其故,行儉笑曰:「自今但從我命,不必問其所由知也。」
奉職既就擒,餘黨走保狼山,詔戶部尚書崔知悌馳傳詣定襄宣慰將士,且區處餘寇。行儉引軍還。
秋七月,突厥餘眾圍雲州,代州都督竇懷悊、右領軍中郎將程務挺將兵擊破之。
開耀元年春正月,突厥寇原、慶等州,乙亥,遣右衛將軍李知十等將兵屯涇、慶二州以備突厥。
裴行儉軍既還,突厥阿史那伏念復自立為可汗,與阿史德溫傳連兵為寇。癸巳,以行儉為定襄道大總管,以右武衛將軍曹懷舜、幽州都督李文暕為副,將兵討之。
三月,曹懷舜與裨將竇義昭將前軍擊突厥。或告:「阿史那伏念與阿史德溫傳在黑沙北,左右才二十騎以下,可徑往取也。」懷舜等信之,留老弱於瓠盧泊,帥輕銳倍道進至黑沙,無所見,人馬疲頓,乃引兵還。會薛延陁部落欲西詣伏念,遇懷舜軍,因請降。懷舜等引兵徐還,至長城北,遇溫傳,小戰,各引去。至橫水,遇伏念,懷舜、義昭與李文暕及裨將劉敬同四軍合為方陳,且戰且行,經一日,伏念乘便風擊之,軍中擾亂,懷舜等棄軍走,軍遂大敗,死者不可勝數。懷舜等收散卒,斂金帛以賂伏念,與之約和,殺牛為盟。伏念北去,懷舜等乃得還。夏五月丙戌,懷舜免死,流嶺南。
秋閏七月,裴行儉軍於代州之陘口,多縱反間,由是阿史那伏念與阿史德溫傳浸相猜貳。伏念留妻子輜重於金牙山,以輕騎襲曹懷舜。行儉遣裨將何迦密自通漠道,程務挺自石地道掩取之。伏念與曹懷舜等約和而還,比至金牙山,失其妻子輜重,士卒多疾疫,乃引兵北走保細沙,行儉又使副總管劉敬同、程務挺等將單于府兵追躡之。伏念請執溫傳以自效,然尚猶豫,又自恃道遠,唐兵必不能至,不復設備。敬同等軍到,伏念狼狽,不能整其眾,遂執溫傳從間道詣行儉降。候騎告以煙塵漲天而至,將士皆震恐,行儉曰:「此乃伏念執溫傳來降,非他盜也。然受降如受敵,不可無備。」乃命嚴備,遣單使迎前勞之。少選,伏念果帥酋長縛溫傳詣軍門請罪。行儉盡平突厥餘黨,以伏念、溫傳歸京師。
冬十月壬戌,裴行儉等獻定襄之俘。乙丑,改元。丙寅,斬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溫傳等五十四人於都市。初,行儉許伏念以不死,故降。裴炎疾行儉之功,奏言:「伏念為副將張虔勖、程務挺所逼,又回紇等自磧北南向逼之,窮窘而降耳。」遂誅之。行儉嘆曰:「渾、浚爭功,古今所恥,但恐殺降,無復來者。」因稱疾不出。
永淳元年。突厥餘黨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據黑沙城反,入寇幷州及單于府之北境,殺嵐州刺史王德茂。又領軍衛將軍、檢校代州都督薛仁貴將兵擊元珍於雲州,虜問:「唐大將為誰。」應之曰:「薛仁貴。」虜曰:「吾聞仁貴流象州,死久矣,何以紿我。」仁貴免冑示之面,虜相顧失色,下馬列拜,稍稍引去。仁貴因奮擊,大破之,斬首萬餘級,捕虜二萬餘人。
弘道元年春二月庚午,突厥寇定州,刺史霍王元軌擊卻之。乙亥,復寇嬀州。三月庚寅,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圍單于都護府,執司馬張行師,殺之。遣勝州都督王本立、夏州都督李崇義將兵分道救之。
夏五月乙巳,突厥阿史那骨篤祿等寇蔚州,殺刺史李思儉。豐州都督崔智辯將兵邀之於朝那山北,兵敗,為虜所擒。朝議欲廢豐州,遷其百姓於靈、夏。豐州司馬唐休璟上言,以為「豐州阻河為固,居賊衝要,自秦、漢已來列為郡縣,土宜耕牧。隋季喪亂,遷百姓於寧、慶二州,致胡虜深侵,以靈、夏為邊增。貞觀之末,募人實之,西北始安。今廢之,則河濱之地復為賊有,靈、夏等州人不安業,非國家之利也。」乃止。
六月,突厥別部寇掠嵐州,偏將楊玄基擊走之。冬十一月戊戌,以右武衛將軍程務挺為單于道安撫大使,招討阿史那骨篤祿等。
則天皇后光宅元年秋七月,突厥阿史那骨篤祿等寇朔州。九月,以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為單于道安撫大使,以備突厥。
垂拱元年春二月,突厥阿史那骨篤祿等數寇邊,以左玉鈐衛中郎將淳于處平為陽曲道行軍總管,擊之。夏四月癸未,突厥寇代州,淳于處平引兵救之。至忻州,為突厥所敗,死者五千餘人。
二年秋九月,突厥入寇,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拒之。至兩井,遇突厥三千餘人,見唐兵,皆下馬擐甲,常之以二百餘騎衝之,皆棄甲走。日暮,突厥大至,常之令營中然火,東南又有火起,虜疑有兵相應,遂夜遁。
三年春二月丙辰,突厥骨篤祿等寇昌平,命左鷹揚大將軍黑齒常之帥諸軍討之。秋七月,突厥骨篤祿、元珍寇朔州,遣燕然道大總管黑齒常之擊之,以右鷹揚大將軍李多祚為之副,大破突厥於黃花堆,追奔四十餘里,突厥皆散走磧北。多祚世為靺鞨酋長,以軍功得入宿衛。黑齒常之每得賞賜,皆分將士。有善馬為軍士所損,官屬請笞之,常之曰:「奈何以私馬笞官兵乎。」卒不問。
冬十月庚子,右監門衛中郎將爨寶璧與突厥骨篤祿、元珍戰,全軍皆沒,寶璧輕騎遁歸。寶璧見黑齒常之有功,表請窮追餘寇,詔與常之計議,遙為聲援。寶璧欲專其功,不待常之,引精兵萬三千人先行,出塞二千餘里,掩擊其部落。既至,又先遣人告之,使得嚴備,與戰,遂敗。太后誅寶璧,改骨篤祿曰不卒祿。
永昌元年夏五月己巳,以僧懷義為新平軍大總管,北討突厥。行至紫河,不見虜,於單于臺刻石紀功而還。秋九月壬子,以僧懷義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將兵二十萬以討突厥骨篤祿。
延載元年正月,突厥可汗骨篤祿卒,其子幼,弟默啜自立為可汗。臘月甲戌,默啜寇靈州。春二月庚午,以僧懷義為代北道行軍大總管,以討默啜。
三月甲申,以鳳閣舍人蘇味道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李昭德檢校內史。更以僧懷義為朔方道行軍大總管,以李昭德為長史,蘇味道為司馬,帥契苾明、曹仁師、沙吒忠義等十八將軍以討默啜。未行,虜退而止。昭德嘗與懷義議事,失其旨,懷義撻之,昭德惶懼請罪。
天冊萬歲元年正月丙午,以王孝傑為朔方道行軍總管,擊突厥。冬十月,突厥默啜遣使請降,太后喜,冊授左衛大將軍、歸國公。
萬歲通天元年秋九月丁巳,突厥寇涼州,執都督許欽明。欽明,紹之曾孫也,時出按部,突厥數萬奄至城下,欽明拒戰,為所虜。
突厥默啜請為太后子,併為其女求婚,悉歸河西降戶,帥其部眾為國討契丹。太后遣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左衛郎將攝司賓卿田歸道冊授默啜左衛大將軍、遷善可汗。知微,立德之孫歸。道仁,仁之子也。
冬十月辛卯,契丹李盡忠卒,孫萬榮代領其眾。突厥默啜乘間襲松漠,虜盡忠、萬榮妻子而去。太后進拜默啜為頡跌利施大單于、立功報國可汗。
神功元年正月,突厥默啜寇靈州,以許欽明自隨。欽明至城下,大呼求美醬、梁米及墨,意欲城中選良將,引精兵,夜襲虜營,而城中無諭其意者。
癸亥,突厥默啜寇勝州,平狄軍副使安道買擊破之。春三月,閻知微、田歸道同使突厥,冊默啜為可汗。知微中道遇默啜使者,輒與之緋袍、銀帶,且上言:「虜使至都,宜大為供張。」歸道上言:「突厥背誕積年,今方悔過,宜待聖恩寬宥。今知微擅與之袍、帶,使朝廷無以復加,宜令反初服以俟朝恩。又,小虜使臣,不足大為供張。」太后然之。知微見默啜,舞蹈,吮其靴鼻。歸道長揖不拜。默啜囚歸道,將殺之,歸道辭色不撓,責其無厭,為陳禍福。阿波達干元珍曰:「大國使者,不可殺也。」默啜怒稍解,但拘留不遣。
初,咸亨中,突厥有降者皆處之豐、勝、靈、夏、朔、代六州。至是默啜求六州降戶及單于都護府之地,並谷種、繒帛、農器、鐵,太后不許。默啜怒,言辭悖慢。姚璹、楊再思以契丹未平,請依默啜所求給之。麟臺少監、知鳳閣侍郎贊皇李嶠曰:「戎狄貪而無信,此所謂藉寇兵資盜糧也,不如治兵以備之。」璹、再思固請與之,乃悉驅六州降戶數千帳以與默啜,並給谷種四萬斛,雜彩五萬段,農器三千事,鐵數萬斤,並許其婚。默啜由是益強。田歸道始得還,與閻知微爭論於太后前。歸道以為默啜必負約,不可恃和親,宜為之備。知微以為和親必可保。
冬閏十月甲寅,以幽州都督狄仁傑為鸞臺侍郎、同平章事。仁杰上疏,以為「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阻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自典籍所記,聲教所及,三代不能至者,國家盡兼之矣。詩人矜薄伐於太原,美化行於江、漢,則三代之遠裔,皆國家之域中也。若乃用武荒外,邀功絕域,竭府庫之實,以爭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增賦,獲其土不可耕織,苟求冠帶遠夷之稱,不務固本安人之術,此秦皇、漢武之所行,非五帝、三王之事業也。始皇窮兵極武,務求廣地,死者如麻,致天下潰叛。漢武征伐四夷,百姓困窮,盜賊蜂起。末年悔悟,息徵罷役,故能為天所祐。近者國家頻歲出師,所費滋廣,西戍四鎮,東戍安東,調發日加,百姓虛弊。今關東饑饉,蜀、漢逃亡,江、淮已南,徵求不息,人不復業,相率為盜,本根一搖,憂患不淺。其所以然者,皆以爭蠻貊不毛之地,乖子養蒼生之道也。昔漢元納賈捐之之謀而罷朱崖郡,宣帝用魏相之策而棄車師之田,豈不欲慕尚虛名,蓋憚勞人力也。近貞觀年中克平九姓,立李摩為可汗,使統諸部者,蓋以夷狄叛則伐之,降則撫之,得推亡固存之義,無遠戍勞人之役,此近日之令典,經邊之故事也。竊謂宜立阿史那斛瑟羅為可汗,委之四鎮,繼高氏絕國,使守安東。省軍費於遠方,並甲兵於塞上,使夷狄無侵侮之患則可矣,何必窮其窟穴,與螻蟻校長短哉。但當敕邊兵,謹守備,遠斥候,聚資糧,待其自致,然後擊之。以逸待勞則戰士力倍,以主御客則我得其便,堅壁清野則寇無所得。自然賊深入則有顛躓之慮,淺入必無虜獲之益。如此數年,可使二虜不擊而服矣。」事雖不行,識者是之。
聖曆元年夏六月甲午,命淮陽王武延秀入突厥,納默啜女為妃。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攝春官尚書,右武衛郎將楊齊莊攝司賓卿,齎金帛巨億以送之。延秀,承嗣之子也。鳳閣舍人襄陽張柬之諫曰:「自古未有中國親王娶狄夷女者。」由是忤旨,出為合州刺史。
秋八月戊子,武延秀至黑沙南庭。突厥默啜謂閻知微等曰:「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兒邪。此豈天子之子乎。我突厥世受李氏恩,聞李氏盡滅,唯兩兒在,我今將兵輔立之。」乃拘延秀於別所,以知微為南面可汗,言欲使之主唐民也。遂發兵襲靜難、平狄、清夷等軍。靜難軍使慕容玄崱以兵五千降之。虜勢大振,進寇嬀、檀等州。前從閻知微入突厥者,默啜皆賜之五品、三品之服,太后悉奪之。
默啜移書數朝廷曰:「與我蒸谷種,種之不生,一也。金銀器皆行濫,非真物,二也。我與使者緋紫,皆奪之,三也。繒帛皆疏惡,四也。我可汗女當嫁天子兒,武氏小姓,門戶不敵,罔冒為婚,五也。我為此起兵,欲取河北耳。」
監察御史裴懷古從閻知微入突厥,默啜欲官之,不受,囚,將殺之,逃歸抵晉陽,形容羸瘁。突騎噪聚,以為間諜,欲取其首以求功。有果毅嘗為人所枉,懷古按直之,大呼曰:「裴御史也。」救之,得全。至都,引見,遷祠部員外郎。
時諸州聞突厥入寇,方秋,爭發民修城。衛州刺史太平敬暉謂僚屬曰:「吾聞金湯非粟不守,奈何舍收穫而事城郭乎。」悉罷之,使歸田,百姓大悅。
以司屬卿武重規為天兵中道大總管,右武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天兵西道總管,幽州都督下邽張仁願為天兵東道總管,將兵三十萬以討突厥默啜。又以左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為天兵西道後軍總管,將兵十五萬為後援。癸丑,默啜寇飛狐。乙卯,陷定州,殺刺史孫彥高及吏民數千人。
九月,改突厥默啜為斬啜。默啜使閻知微招諭趙州,知微與虜連手蹋《萬歲樂》於城下。將軍陳令英在城上謂曰:「尚書位任非輕,乃為虜蹋歌,獨無慚乎。」知微微吟曰:「不得已,《萬歲樂》。」戊辰,默啜圍趙州,長史唐般若翻城應之。刺史高叡與妻秦氏仰藥詐死,虜輿之詣默啜。默啜以金師子帶紫袍示之曰:「降則拜官,不降則死。」叡顧其妻,妻曰:「酧報國恩,正在今日。」遂俱閉目不言。經再宿,虜知不可屈,乃殺之。虜退,唐般若族誅,贈叡冬官尚書,諡曰節。叡,熲之孫也。
甲戌,命太子為河北道元帥,以討突厥。先是,募人月餘不滿千人,及聞太子為帥,應募者雲集,未幾,數盈五萬。戊寅,以狄仁傑為河北道行軍副元帥,右丞宋玄爽為長史,右臺中丞崔獻為司馬,左臺中丞吉頊為監軍使。時太子不行,命仁杰知元帥事,太后親送之。
癸未,突厥默啜盡殺所掠趙、定等州男女萬餘人,自五回道去,所過殺掠,不可勝紀。沙吒忠義等但引兵躡之,不敢逼。狄仁傑將兵一萬追之,無所及。默啜還漠北,擁兵四十萬,據地萬里,西北諸夷皆附之,甚有輕中國之心。
冬十月癸卯,以狄仁傑為河北道安撫大使。時河北人為突厥所驅逼者,虜退懼誅,往往亡匿。仁杰上疏,以為「朝廷議者皆罪契丹、突厥所脅從之人,言其跡雖不同,心則無別。誠以山東近緣軍機調發傷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重以官典侵漁,因事而起,枷杖之下,痛切肌膚。事迫情危,不循禮義,愁苦之地,不樂其生,有利則歸,且圖賖死,此乃君子之媿辱,小人之常行也。又諸城入僞,或待天兵,將士求功,皆云攻得,臣憂濫賞,亦恐非辜。以經與賊同,是為惡地,至有污辱妻子,劫掠貨財,兵士信知不仁,簪笏未能以免,乃是賊平之後,為惡更深。且賊務招攜,秋毫不犯,今之歸正,即是平人,翻被破傷,豈不悲痛。夫人猶水也,壅之則為泉,疏之則為川,通塞隨流,豈有常性。今負罪之伍,必不在家,露宿草行,潛竄山澤,赦之則出,不赦則狂,山東羣盜,緣茲聚結。臣以邊塵暫起,不足為憂,中土不安,此為大事。罪之則眾情恐懼,恕之則反側自安。伏願曲赦河北諸州,一無所問。」制從之。仁杰於是撫慰百姓,得突厥所驅掠者悉還本貫,散糧運以賑貧乏,修郵驛以濟旋師。恐諸將所及使者妄求供頓,乃自食疏糲,禁其下無得侵擾百姓,犯者必斬。河北遂安。
突厥默啜離趙州,乃縱閻知微使還。太后命磔於天津橋南,使百官共射之山,既乃剮其肉,剉其骨,夷其三族,疏親有先未相識而同死者。褒公段瓚,志玄之子也,先沒於突厥。突厥在趙州,瓚邀楊齊莊與之俱逃,齊莊畏怯,不敢發。瓚先歸,太后賞之。齊莊尋至,敕河內王武懿宗鞫之。懿宗以為齊莊意懷猶豫,遂與閻知微同誅。既射之如蝟,氣殜殜未死,乃決其腹,割心投於地,猶趌々然躍不止。擢田歸道為夏官侍郎,甚見親委。
二年臘月,河南北置武騎團,以備突厥。春二月壬辰,以魏元忠檢校幷州長史,充天兵軍大總管,以備突厥。是歲,突厥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篤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主兵二萬餘人。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位在兩察上,主處木昆等十姓兵四萬餘人,又號為拓西可汗。
久視元年冬十月辛亥,以魏元忠為蕭關道大總管,以備突厥。十二月甲寅,突厥掠隴右諸監馬萬餘匹而去。
長安元年夏五月,以魏元忠為靈武道行軍大總管,以備突厥。秋八月,突厥默啜寇邊,命安北大都護相王為天兵道元帥統,諸軍擊之,未行而虜退。
二年春正月,突厥寇鹽、夏二州。三月庚寅,突厥破石嶺,寇幷州。以雍州長史薛季昶攝右臺大夫,充山東防禦軍大使,滄、瀛、幽、易、恆、定等州諸軍皆受季昶節度。夏四月,以幽州刺史張仁願專知幽、平、嬀、檀防禦,仍與季昶相知,以拒突厥。秋七月甲午,突厥寇代州。九月壬申,突厥寇忻州。
三年夏六月辛酉,突厥默啜遣其臣莫賀幹來,請以女妻皇太子之子。冬十一月己丑,突厥遣使謝許婚。丙申,宴於宿羽臺,太子預焉。四年。突厥默啜既和親,秋八月戊寅,始遣淮陽王武延秀還。
中宗神龍元年夏六月壬子,以左驍衛大將軍裴思說充靈武軍大總管,以備突厥。
二年冬十二月己卯,突厥默啜寇鳴沙,靈武軍大總管沙吒忠義與戰,軍敗,死者六千餘人。丁巳,突厥進寇原、會等州,掠隴右牧馬萬餘匹而去。免忠義官。
景龍元年春正月庚戌,制以突厥默啜寇邊,命內外官各進平突厥之策。右補闕盧俌上疏,以為「郄縠悅禮樂,敦《詩》、《書》,為晉元帥。杜預射不穿札,建平吳之勳。是知中權制謀,不取一夫之勇。如沙吒忠義,驍將之材,本不足以當大任。又,鳴沙之役,主將先逃,宜正邦憲,賞罰既明,敵無不服。又,邊州刺史宜精擇其人,使之搜卒乘,積資糧,來則御之,去則備之。去歲四方旱災,未易興師。當理內以及外,綏近以來遠,俟倉廩實,士卒練,然後大舉以討之。」上善之。夏五月戊戌,以右屯衛大將軍張仁願為朔方道大總管,以備突厥。冬十月丁丑,命左屯衛將軍張仁願充朔方道大總管,以擊突厥。比至,虜已退,追擊,大破之。
二年春三月丙辰,朔方道大總管張仁願築三受降城於河上。初,朔方軍與突厥以河為境,河北有拂雲祠,突厥將入寇,必先詣祠祈禱,牧馬料兵,而後渡河。時默啜悉眾西擊突騎施,仁願請乘虛奪取漠南地,於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絕其南寇之路。太子少師唐休璟以為「兩漢以來皆北阻大河,今築城寇境,恐勞人費功,終為虜有。」仁願固請不已,上竟從之。仁願表留歲滿鎮兵以助其功,咸陽兵二百餘人逃歸,仁願悉擒之,斬於城下,軍中股慄,六旬而成。以拂雲祠為中城,距東西兩城各四百餘里,皆據津要,拓地三百餘里。於牛頭朝那山北置烽候千八百所。以左玉鈴衛將軍論弓仁為朔方軍前鋒遊奕使,戍諾真水為邏衛。自是突厥不敢度山畋牧,朔方無復寇掠,減鎮兵數萬人。
仁願建三城,不置壅門及備守之具。或問之,仁願曰:「兵貴進取,不利退守。寇至此,當併力出戰,回首望城者猶應斬之,安用守備,生其退恧之心也。」其後常元楷為朔方軍總管,始築壅門,人以是重仁願而輕元楷。
睿宗景雲二年春正月癸丑,突厥可汗默啜遣使請和,許之。三月,以宋王成器女為金山公主,許嫁突厥默啜。御史中丞和逢堯攝鴻臚卿,使於突厥,說默啜曰:「處密、堅昆聞可汗結婚於唐,皆當歸附。可汗何不襲唐冠帶,使諸胡知之,豈不美哉。」默啜許諾,明日,樸頭衣紫衫,南面再拜,稱臣。遣其子楊我支及國相隨逢堯入朝,十一月戊寅,至京師。逢堯以奉使功遷水部侍郎。
玄宗先天元年春正月乙未,上御安福門宴突厥楊我支,以金山公主示之。既而會上傳位,婚竟不成。
開元元年秋八月丙辰,突厥可汗默啜遣其子楊我支來成婚。丁巳,許以蜀王女南和縣主妻之。
二年春二月乙未,突厥可汗默啜遣其子同俄特勒及妹夫火拔頡利發、石阿失畢將兵圍北庭都護府,都護郭虔瓘擊敗之。同俄單騎逼城下,虔瓘伏壯士於道側,突起斬之。突厥請悉軍中資糧以贖同俄,聞其已死,慟哭而去。閏月,突厥石阿失畢既失同俄,不敢歸。癸未,與其妻來奔,以為右衛大將軍,封燕北郡王,命其妻曰金山公主。
夏四月丁巳,突厥可汗默啜復遣使求婚,自稱「乾和永清太駙馬、天上得果報天男、突厥聖天骨咄祿可汗」。突厥可汗默啜衰老,昏虐愈甚。秋九月壬子,葛邏祿等部落詣涼州降。冬十月己巳,突厥可汗默啜又遣使求婚,上許以來歲迎公主。
突厥十姓胡祿屋等諸部詣北庭請降,命都護郭虔瓘撫存之。十一月丙申,遣左散騎常侍解琬詣北庭宣慰突厥降者,隨便宜區處。三年。突厥十姓降者前後萬餘帳。高麗莫離支文簡,十姓之壻
也。二月,與都跌思泰等亦自突厥帥眾來降,制皆以河南地處之。三月,胡祿屋酋長支匐忌等入朝。上以十姓降者浸多,夏四月庚申,以右羽林大將軍薛訥為涼州鎮大總管,赤水等軍並受節度,居涼州。左衛大將軍郭虔瓘為朔川鎮大總管,和戎等軍並受節度,居幷州,勒兵以備默啜。默啜發兵擊葛邏祿、胡祿屋、鼠尼施等,屢破之,敕北庭都護湯嘉惠、左散騎常侍解琬等發兵救之。五月壬辰,敕嘉惠等與葛邏祿、胡祿屋、鼠尼施及定邊道大總管阿史那獻互相慶援。秋七月壬戌,以涼州大總管薛訥為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太僕卿呂延祚、靈州刺史杜賓客副之,以討突厥。
四年夏六月癸酉,拔曳固斬突厥可汗默啜首來獻。時默啜北擊拔曳固,大破之於獨樂水,恃勝輕歸,不復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頡質略自柳林突出,斬之。時大武軍子將郝靈荃奉使在突厥,頡質略以其首歸之,與偕詣闕,懸其首於廣街。拔曳固、回紇、同羅、霫、僕固五部皆來降,置於大武軍北。
默啜之子小可汗立,骨咄祿之子闕特勒擊殺之,及默啜諸子、親信略盡。立其兄左賢王默棘連,是為毗伽可汗,國人謂之小殺。毗伽以國固讓闕特勒,闕特勒不受,乃以為左賢王,專典兵馬。
秋八月,突厥默啜既死,奚、契丹、拔曳固等諸部皆內附,突騎施蘇祿復自立為可汗。突厥部落多離散,毗伽可汗患之,乃召默啜時牙官暾欲谷以為謀主。暾欲谷年七十餘,多智略,國人信服之。突厥降戶處河曲者,聞毗伽立,多復叛歸之。幷州長史王晙上言:「此屬徒以其國喪亂,故相帥來降。若彼安寧,必復叛去。今置之河曲,此屬桀黠,實難制御,往往不受軍州約束,興兵剽掠。聞其逃者已多與虜聲問往來,通傳委曲。乃是畜養此屬使為間諜,日月滋久,奸詐逾深,窺伺邊隙,將成大患。虜騎南牧,必為內應,來逼軍州,表裏受敵,雖有韓、彭,不能取勝矣。願以秋冬之交,大集兵眾,諭以利害,給其資糧,徙之內地。二十年外,漸變舊俗,皆成勁兵。雖一時暫勞,然永久安靖。比者守邊將吏及出境使人,多為諛辭,皆非事實。或云北虜破滅,或云降戶妥帖,皆欲自衒其功,非能盡忠徇國。願察斯利口,勿忘遠慮。議者必曰國家向時已嘗寘降戶於河曲,皆獲安寧,今何所疑。此則事同時異,不可不察。曏者頡利既亡,降者無復異心,故得久安無變。今北虜尚存,此屬或畏其威,或懷其惠,或其親屬,豈樂南來。校之彼時,固不侔矣。以臣愚慮,徙之內地,上也。多屯士馬,大為之備,華夷相參,人勞費廣,次也。正如今日,下也。願審茲三策,擇利而行。縱使因徙逃亡,得者皆為唐有,若留至河冰,恐必有變。」疏奏未報。降戶趶跌思泰、阿悉爛等果叛。冬十月甲辰,命朔方大總管薛訥發兵追討之。王晙引幷州兵西濟河,晝夜兼行,追擊叛者,破之,斬獲三千級。
先是,單于副都護張知運悉收降戶兵仗,令渡河而南,降戶怨怒。御史中丞姜晦為巡邊使,降戶訴無弓矢,不得射獵,晦悉還之。降戶得之,遂叛。張知運不設備,與之戰於青剛嶺,為虜所擒,欲送突厥。至綏州境,將軍郭知運以朔方兵邀擊之,大破其眾於黑山呼延谷,虜釋張知運而去。上以張知運喪師,斬之以徇。
毗伽可汗既得思泰等,欲南入為寇。暾欲谷曰:「唐主英武,民和年豐,未有間隙,不可動也。我眾新集,力尚疲羸,且當息養數年,始可觀變而舉。」毗伽又欲築城,並立寺觀。暾欲谷曰:「不可。突厥人徒稀少,不及唐家百分之一,所以能與我為敵者,正以隨逐水草,居處無常,射獵為業,人皆習武,強則進兵抄掠,弱則竄伏山林,唐兵雖多,無所施用。若築城而居,變更舊俗,一朝失利,必為所滅。釋、老之法,教人仁弱,非用武事勝之術,不可崇也。」毗伽乃止。
六年春正月辛丑,突厥毗伽可汗來請和,許之。
八年夏六月,突厥降戶僕固都督勺磨及趶跌部落散居受降城側,朔方大使王晙言其陰引突厥謀陷軍城,密奏請誅之。誘勺磨等宴於受降城,伏兵悉殺之,河曲降戶殆盡。拔曳固、同羅諸部在大同、橫野軍之側者,聞之皆忷懼。秋,幷州長史天兵節度大使張說引二十騎,持節即其部落慰撫之,因宿其帳下。副使李憲以虜情難信,馳書止之。說復書曰:「吾肉非黃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馬,必不畏刺。士見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拔曳固、同羅由是遂安。
冬十一月辛未,突厥寇甘、涼等州,敗河西節度使楊敬述,掠契苾部落而去。先是,朔方大總管王晙奏請西發拔悉密,東發奚、契丹,期以今秋掩毗伽牙帳於稽落水上。毗伽聞之,大懼。暾欲谷曰:「不足畏也。拔悉密在北庭,與奚、契丹相去絕遠,勢不相及,朔方兵計亦不能來此。必若能來,俟其垂至,徙牙帳北行三日,唐兵食儘自去矣。且拔悉密輕而好利,得王晙之約,必喜而先至。晙與張嘉貞不相悅,奏請多不相應,必不敢出兵。晙兵不出,拔悉密獨至,擊而取之,勢甚易耳。」既而拔悉密果發兵逼突厥牙帳,而朔方及奚、契丹兵不至,拔悉密懼,引退。毗伽欲擊之,暾欲谷曰:「此屬去家千里,將死戰,未可擊也。不如以兵躡之。」去北庭二百里,暾欲谷分兵間道先圍北庭,因縱兵擊拔悉密,大破之。拔悉密眾潰,走趨北庭,不得入,盡為突厥所虜。
暾欲谷引兵還,出赤亭,掠涼州羊馬,楊敬述遣裨將盧公利、判官元澄將兵邀擊之。暾欲谷謂其眾曰:「吾乘勝而來,敬述出兵,破之必矣。」公利等至刪丹,與暾欲谷遇,唐兵大敗,公利、澄脫身走。毗伽由是大振,盡有默啜之眾。
九年春二月丙戌,突厥毗伽復使來求和。上賜書,諭以「曩昔國家與突厥和親,華夷安逸,甲兵休息。國家買突厥羊馬,突厥受國家繒帛,彼此豐給。自數十年來,不復如舊,正由默啜無信,口和心叛,數出盜兵,寇抄邊鄙,人怨神怒,隕身喪元,吉凶之驗,皆可汗所見。今復蹈前跡,掩襲甘、涼,隨遣使人,更來求好。國家如天之覆,如海之容,但取來情,不追往咎。可汗果有誠心,則共保遐福,不然,無煩使者徒爾往來。若其侵邊,亦有以待。可汗其審圖之。」
十二年秋七月,突厥可汗遣其臣哥解頡利發來求婚。八月丙申,突厥哥解頡利發還其國,以其使者輕,禮數不備,未許婚。
十三年。張說以大駕東巡,恐突厥乘間入寇,議加兵守邊。夏四月,召兵部郎中裴光庭謀之。光庭曰:「封禪者,告成功也。今將升中於天,而戎狄是懼,非所以昭盛德也。」說曰:「然則若之何。」光庭曰:「四夷之中,突厥為大,比屢求和親,而朝廷羈縻,未決許也。今遣一使,徵其大臣從封泰山,彼必欣然承命。突厥來,則戎狄君長無不皆來。可以偃旗臥鼓,高枕有餘矣。」說曰:「善。說所不及。」即奏行之。光庭,行儉之子也。
上遣中書直省袁振攝鴻臚卿,諭旨於突厥。小殺與闕特勒、暾谷欲環坐帳中,置酒,謂振曰:「吐蕃狗種,奚、契丹本突厥奴也,皆得尚主。突厥前後求婚獨不許,何也。且吾亦知入蕃公主皆非天子女,今豈問真僞,但屢請不獲,愧見諸蕃耳。」振許為之奏請,小殺乃遣其大臣阿史德頡利發入貢,因扈從東巡。冬十二月,突厥頡利發辭歸,上厚賜而遣之,竟不許婚。
十四年夏四月辛丑,於定、恆、莫、易、滄五州置軍,以備突厥。
十五年秋九月丙戌,突厥毗伽可汗遣其大臣梅錄啜入貢。吐蕃之寇瓜州也,遺毗伽書,欲與之俱入寇,毗伽並獻其書。上嘉之,聽於西受降城為互市,每歲齎縑帛數十萬匹就市戎馬,以助軍旅,且為監牧之種,由是國馬益壯焉。
十九年春三月,突厥左賢王闕特勒卒,賜書吊之。
二十二年冬十二月,突厥毗伽可汗為其大臣梅錄啜所毒,未死,討誅梅錄啜及其族黨。既卒,子伊然可汗立。尋卒,弟登利可汗立。庚戌,來告喪。
二十九年秋七月丙寅,突厥遣使來告登利可汗之喪。初,登利從叔二人分典兵馬,號左右殺。登利患兩殺之專,與其母謀,誘右殺,斬之,自將其眾。左殺判闕特勒勒兵攻登利,殺之,立毗伽可汗之子為可汗。俄為骨咄葉護所殺,更立其弟。尋又殺之,骨咄葉護自立為可汗。上以突厥內亂,癸酉,命左羽林將軍孫老奴招諭回紇、葛邏祿、拔悉密等部落。
天寶元年秋八月,突厥拔悉密、回紇、葛邏祿三部共攻骨咄葉護,殺之,推拔悉密酋長為頡跌伊施可汗,回紇、葛邏祿自為左右葉護。突厥餘眾共立判闕特勒之子為烏蘇米施可汗,以其子葛臘哆為西殺。上遣使諭烏蘇令內附,烏蘇不從。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盛兵磧口以威之。烏蘇懼,請降,而遷延不至。忠嗣知其詐,乃遣使說拔悉密、回紇、葛邏祿使攻之,烏蘇遁去。忠嗣因出兵擊之,取其右廂以歸。丁亥,突厥西葉護阿布思及西殺葛臘哆、默啜之孫勃德支、伊然小妻、毗伽登利之女帥部眾千餘帳,相次來降,突厥遂微。九月辛亥,上御花萼樓宴突厥降者,賞賜甚厚。
三載秋八月,拔悉密攻斬突厥烏蘇可汗,傳首京師。國人立其弟鶻隴匐白眉特勒,是為白眉可汗。於是突厥大亂,敕朔方節度使王忠嗣出兵乘之。至薩河內山,破其左廂阿波連乾等十一部,右廂未下。會回紇、葛邏祿共攻拔悉密頡跌伊施可汗,殺之。回紇骨力裴羅自立為骨咄祿毗伽闕可汗,遣使言狀,上冊拜裴羅為懷仁可汗。於是懷仁南據突厥故地,立牙帳於烏德犍山,舊統藥邏葛等九姓,其後又並拔悉密、葛邏祿,凡十一部,各置都督,每戰,則以二客部為先。
四載春正月,回紇懷仁可汗擊突厥白眉可汗,殺之,傳首京師。突厥毗伽可敦帥眾來降。於是北邊晏然,烽燧無警矣。
唐平奚契丹
编辑唐太宗貞觀二年夏四月丙申,契丹酋長帥其部落來降。
四年。突厥既亡,營州都督薛萬淑遣契丹酋長貪沒折說諭東北諸夷,奚、霫、室韋等十餘部皆內附。萬淑,萬均之兄也。
二十二年夏四月己未,契丹辱紇主曲據帥眾內附,以其地置玄州,以曲據為刺史,隸營州都督府。冬十一月庚子,契丹帥窋哥、奚帥可度者並帥所部內屬,以契丹部為松漠府,以窋哥為都督。又以其別帥達稽等部為峭落等九州,各以其辱紇主為刺史。以奚部為饒樂府,以可度者為都督。又以其別帥阿會等部為弱水等五州,亦各以其辱紇主為刺史。辛丑,置東夷校尉官於營州。
高宗顯慶五年夏四月戊辰,以定襄都督阿史德樞賓、左武候將軍延陁梯真、居延州都督李合珠併為冷岍道行軍總管,各將所部兵以討叛奚,仍命尚書右丞崔餘慶充使總護三部兵,奚尋遣使降。更以樞賓等為沙磚道行軍總管,以討契丹。擒契丹松漠都督河卜固送東都。
則天皇后萬歲通天元年夏五月壬子,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歸誠州刺史孫萬榮舉兵反,攻陷營州,殺都督趙文翽。盡忠,萬榮之妹夫也,皆居於營州城側。文翽剛愎,契丹饑,不加賑給,視酋長如奴僕,故二人怒而反。乙丑,遣左鷹揚衛將軍曹仁師、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司農少卿麻仁節等二十八將討之。秋七月辛亥,以春官尚書梁王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姚璹副之,以備契丹。改李盡忠為李盡滅,孫萬榮為孫萬斬。盡忠尋自稱無上可汗,據營州,以萬榮為前鋒,略地,所向皆下,旬日兵至數萬,進圍檀州,清邊前軍副總軍張九節擊卻之。
八月丁酉,曹仁師、張玄遇、麻仁節與契丹戰於硤石谷,唐兵大敗。先是,契丹破營州,獲唐俘數百,囚之地牢,聞唐兵將至,使守牢霫紿之曰:「吾輩家屬饑寒,不能自存,唯俟官軍至即降耳。」既而契丹引出其俘,飼以糠粥,慰勞之曰:「吾養汝則無食,殺汝又不忍,今縱汝去。」遂釋之。俘至幽州,具言其狀,諸軍聞之,爭欲先入。至黃獐谷,虜又遣老弱迎降,故遺老牛瘦馬於道側。仁師等三軍棄步卒將騎兵輕進,契丹設伏橫擊之,飛索以䌈玄遇、仁節,獲之,將卒死者填山谷,鮮有脫者。契丹得軍印,詐為牒,令玄遇等署之。牒總管燕匪石、宗懷昌等云:「官軍已破賊,若至營州,軍將皆斬,兵不敘勳。」匪石等得牒,晝夜兼行,不遑寢食以赴之,士馬疲弊,契丹伏兵於中道邀之,全軍皆沒。
九月,制天下繫囚及士庶家奴驍勇者官償其直,發以擊契丹。初令山東近邊諸州置武騎團兵,以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為右武威衛大將軍,充清邊道行軍大總管,以討契丹。右拾遺陳子昂為攸宜府參謀,上疏曰:「恩制免天下罪人及募諸色奴充兵討擊契丹,此乃捷急之計,非天子之兵。且比來刑獄久清,罪人全少,奴多怯弱,不慣徵行,縱其募集,未足可用。況當今天下忠臣勇士萬分未用其一,契丹小孽,假命待誅,何勞免罪贖奴,損國大體。臣恐此策不可威示天下。」
涼州都督許欽明之兄欽寂為龍山軍討擊副使,與契丹戰於崇州,軍敗,被擒。虜將圍安東,令欽寂說其屬城未下者。安東都護裴玄珪在城中,欽寂謂曰:「狂賊天殃,滅在朝夕,公但勵兵謹守,以全忠節。」虜殺之。
突厥默啜請為太后子,為國討契丹。冊授默啜左衛將軍。冬十月辛卯,契丹李盡忠卒,孫萬榮代領其眾。突厥默啜乘間襲松漠。虜盡忠、萬榮妻子而去。萬榮收合餘眾,軍勢復振,遣別帥駱務整、河阿小為前鋒,攻陷冀州,殺刺史陸寶積,屠吏民數千人。又攻瀛州,河北震動。制起彭澤令狄仁傑為魏州刺史。前刺史獨孤思莊畏契丹猝至,悉驅百姓入城,繕修守備。仁杰至,悉遣還農,曰:「賊猶在遠,何煩如是。萬一賊來,吾自當之。「百姓大悅。
時契丹入寇,軍書填委,夏官郎中硤石姚元崇剖析如流,皆有條理,太后奇之,擢為夏官侍郎。
神功元年春三月戊申,清邊道總管王孝傑、蘇宏暉等將兵十七萬與孫萬榮戰於東硤石谷,唐兵大敗,孝傑死之。孝傑遇契丹,帥精兵為前鋒,力戰,契丹引退。孝傑追之,行背懸崖,契丹回兵薄之,宏暉先遁,孝傑墜崖死,將士死亡殆盡。管記洛陽張說馳奏其事,太后贈孝傑官爵,遣使斬宏暉以徇。使者未至,宏暉以立功得免。武攸宜軍漁陽,聞孝傑等敗沒,軍中震恐,不敢進。契丹乘勝寇幽州,攻陷城邑,剽掠吏民,攸宜遣將擊之,不克。
夏四月癸未,以右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為神兵道行軍大總管,與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將兵擊契丹。五月癸卯,又以婁師德為清邊道副大總管,右武威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前軍總管,將兵二十萬擊契丹。
六月,武懿宗軍至趙州,聞契丹將駱務整數千騎將至冀州,懿宗懼,欲南遁。或曰:「虜無輜重,以抄掠為資,若按兵拒守,勢必離散,從而擊之,可有大功。」懿宗不從,退據相州,委棄軍資器仗甚眾,契丹遂屠趙州。
甲午,孫萬榮為奴所殺。萬榮之破王孝傑也,於柳城西北四百里依險築城,留其老弱婦女,所獲器仗資財使妹夫乙冤羽守之,引精兵寇幽州。恐突厥默啜襲其後,遣五人至黑沙,語默啜曰:「我已破王孝傑百萬之眾,唐人破膽,請與可汗乘勝共取幽州。」三人先至,默啜喜,賜以緋袍。二人後至,默啜怒其稽緩,將殺之。二人曰:「請一言而死。」默啜問其故,二人以契丹之情告。默啜乃殺前三人,而賜二人緋,使為鄉導,發兵取契丹新城,殺所獲涼州都督許欽明以祭天。圍新城三日,克之,盡俘以歸。使乙冤羽馳報萬榮。時萬榮方與唐兵相持,軍中聞之,忷懼。奚人叛萬榮,神兵道總管楊玄基擊其前,奚兵擊其後,獲其將何阿小。萬榮軍大潰,帥輕騎數千東走。前軍總管張九節遣兵邀之於道,萬榮窮蹙,與其奴逃至潞水東,息於林下,嘆曰:「今欲歸唐,罪已大。歸突厥亦死,歸新羅亦死。將安之乎。」奴斬其首以降,梟之四方館門。其餘眾及奚、霫皆降於突厥。
辛卯,制以契丹初平,命河內王武懿宗、婁師德及魏州刺史狄仁傑分道安撫河北。懿宗所至殘酷,民有為契丹所脅從復來歸者,懿宗皆以為反,生刳取其膽。先是,何阿小嗜殺人,河北人為之語曰:「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秋七月庚午,武攸宜自幽州凱旋。武懿宗奏河北百姓從賊者請盡族之,左拾遺王求禮庭折之曰:「此屬素無武備,力不勝賊,苟從之以求生,豈有叛國之心。懿宗擁強兵數十萬,望風退走,賊徒滋蔓,又欲移罪於草野詿誤之人,為臣不忠,請先斬懿宗以謝河北。」懿宗不能對。司刑卿杜景儉亦奏:「此皆脅從之人,請悉原之。」太后從之。
久視元年。初,契丹將李楷固善用䌈索及騎射、舞槊,每陷陳,如鶻入烏羣,所向披靡。黃獐之戰,張玄遇、麻仁節皆為所䌈。又有駱務整者,亦為契丹將,屢敗唐兵。及孫萬榮死,二人來降,有司責其後至,奏請族之。狄仁傑曰:「楷固等並驍勇絕倫,能盡力於所事,必能盡力於我,若撫之以德,皆為我用矣。」奏請赦之。所親皆止之,仁杰曰:「苟利於國,豈為身謀。」太后用其言,赦之。又請與之官,太后以楷固為左玉鈐衛將軍,務整為右武威衛將軍,使將兵擊契丹餘黨,悉平之。秋七月,獻俘於含樞殿。太后以楷固為左玉鈐衛大將軍、燕國公,賜姓武氏。召公卿合宴,舉觴屬仁杰曰:「公之功也。」將賞之,對曰:「此乃陛下威靈,將帥盡力,臣何功之有。」固辭不受。
睿宗景雲元年冬十月丁酉,以幽州鎮守經略節度大使薛訥為左武衛大將軍兼幽州都督。節度使之名自訥始。十二月壬辰,奚、霫犯塞,掠漁陽、雍奴,出盧龍塞而去。幽州都督薛訥追擊之,弗克。
玄宗先天元年。幽州大都督薛訥鎮幽州二十餘年,吏民安之,未嘗舉兵出塞,虜亦不敢犯。與燕州刺史李璡有隙,璡毀之於劉幽求,幽求薦左羽林將軍孫佺代之。三月丁丑,以佺為幽州大都督,徙訥為幷州長史。夏六月庚申,幽州大都督孫佺與奚酋李大酺戰於冷陘,全軍覆沒。是時佺帥左驍衛將軍李楷洛、左威衛將軍周以悌,發兵二萬騎八千,分為三軍以襲奚、契丹。將軍烏可利諫曰:「道險而天熱,懸軍遠襲,往必敗。」佺曰:「薛訥在邊積年,竟不能為國家復營州。今乘其無備,往必有功。」使楷洛將騎四千前驅,遇奚騎八千,楷洛戰不利。佺怯懦,不敢救,引軍欲還,虜乘之,唐兵大敗。佺阻山為方陳以自固。大酺使謂佺曰:「朝廷既與我和親,今大軍何為而來。」佺曰:「吾奉敕來招慰耳。楷洛不稟節度,輒與汝戰,請斬以謝。」大酺曰:「若然,國信安在。」佺悉斂軍中帛,得萬餘段,並紫袍、金帶、魚袋以贈之。大酺曰:「請將軍南還,勿相驚擾。」將士懼,無復部伍,虜追擊之,士卒皆潰。佺、以悌為虜所擒,獻於突厥,默啜皆殺之。楷洛、可利脫歸。
冬十一月乙酉,奚、契丹二萬騎寇漁陽,幽州都督宋璟閉城不出,虜大掠而去。
開元二年。初,營州都督治柳城,以鎮撫奚、契丹。則天之世,都督趙文翽失政,奚、契丹攻陷之,是後寄治於幽州東漁陽城。或言:「靺鞨、奚、霫大欲降唐,正以唐不建營州,無所依投,為默啜所侵擾,故且附之。若唐復建營州,則相帥歸化矣。」幷州長史、和戎大武等軍州節度大使薛訥信之,奏請擊契丹,復置營州。上亦以冷陘之役,欲討契丹,羣臣姚崇等多諫。甲申,以訥同紫微黃門三品,將兵擊契丹,羣臣乃不敢言。
秋七月,薛訥與左監門衛將軍杜賓客、定州刺史崔宣道等將兵六萬出檀州,擊契丹。賓客以為「士卒盛夏負戈甲,齎資糧,深入寇境,難以成功。」訥曰:「盛夏草肥,羔犢孽息,因糧於敵,正得天時,一舉滅虜,不可失也。」行至灤水山峽中,契丹伏兵遮其前後,從山上擊之,唐兵大敗,死者什八九。訥與數千騎突圍得免,虜中嗤之,謂之「薛婆」。崔宣道將後軍,聞訥敗,亦走。訥歸罪於宣道及胡將李思敬等八人,制悉斬之於幽州。庚子,敕免訥死,削除其官爵,獨赦杜賓客之罪。
四年秋八月辛未,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帥所部來降。制以失活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將軍兼松漠都督,因其八部落酋長拜為刺史,又以將軍薛泰督軍鎮撫之。大酺為饒樂郡王行右金吾大將軍兼饒樂都督。失活,盡忠之從父弟也。突厥默啜既死,奚、契丹、拔曳固等諸部皆內附。
五年。奚、契丹既內附,貝州刺史宋慶禮建議請復營州,三月庚戌,制復置營州都督於柳城,兼平盧軍使,管內州、縣、鎮、戍皆入其舊。以太子詹事姜師度為營田、支度使,與慶禮等築之,三旬而畢。慶禮清勤嚴肅,開屯田八十餘所,招安流散,數年之間,倉廩充實,市邑浸繁。冬十一月丙申,契丹王李失活入朝。十二月壬午,以東平王外孫楊氏為永樂公主,妻之。
六年夏五月,契丹王李失活卒,癸巳,以其弟婆固代之。七年冬十一月壬申,契丹王李娑固與公主入朝。
八年。契丹牙官可突幹驍勇,得眾心,李娑固猜畏,欲去之。是歲,可突幹舉兵擊娑固,娑固敗奔營州。營州都督許欽澹,遣安東都護薛泰帥驍勇五百與奚王李大酺奉娑固以討之。戰敗,娑固、李大酺皆為可突幹所殺,生擒薛泰,營州震恐。許欽澹移軍入渝關。可突幹立娑固從父弟鬱幹為主,遣使請罪。上赦可突幹之罪,以鬱幹為松漠都督,以李大酺之弟魯蘇為饒樂都督。
十年夏閏五月壬申,張說如朔方巡邊。己丑,以餘姚縣主女慕容氏為燕郡公主,妻契丹王鬱幹。十二年。契丹王李鬱幹卒,弟吐於襲位。
十三年。先是,契丹王李吐干與可突幹復相猜忌,攜公主來奔,不敢復還,更封遼陽王,留宿衛。可突幹立李盡忠之弟邵固為主。車駕東巡,邵固詣行在,因從至泰山,拜左羽林大將軍、靜折軍經略大使。
十四年春正月癸未,更立契丹松漠王李邵固為廣化王,奚饒樂王李魯蘇為奉誠王。以上從甥陳氏為東華公主,妻邵固。以成安公主之女韋氏為東光公主,妻魯蘇。
十八年。初,契丹王李邵固遣可突幹入貢,同平章事李元紘不禮焉。左丞相張說謂人曰:「奚、契丹必叛。可突幹狡而狠,專其國政久矣,人心附之。今失其心,必不來矣。」己酉,可突幹弒邵固,帥其國人並脅奚眾叛降突厥。奚王李魯蘇及其妻韋氏、邵固妻陳氏皆來奔。制幽州長史趙含章討之,又命中書舍人裴寬、給事中薛侃等於關內、河東、河南、北分道募勇士。六月丙子,以單于大都護忠王浚領河北道行軍元帥,以御史大夫李朝隱、京兆尹裴伷先副之,帥十八總管以討奚、契丹。命浚與百官相見於光順門。張說退謂學士孫逖、韋述曰:「吾嘗觀太宗畫像,雅類忠王,此社稷之福也。」可突幹寇平盧,先鋒使張掖烏承玼破之於捺祿山。
二十年春正月乙卯,以朔方節度副大使信安王禕為河東、河北行軍副大總管,將兵擊奚、契丹。壬申,以戶部侍郎裴耀卿為副總管。
三月,信安王禕帥裴耀卿及幽州節度使趙含章分道擊奚、契丹。含章與虜遇,虜望風遁去。平盧先鋒將烏承玼言於含章曰:「二虜,劇賊也。前日遁去,非畏我,乃誘我也,宜按兵以觀其變。」含章不從,與虜戰於白山,果大敗。承玼別引兵出其右,擊虜破之。己巳,禕等大破奚、契丹,俘斬甚眾,可突幹帥麾下遠遁,餘黨潛竄山谷。奚酋李詩瑣高帥五千餘帳來降。禕引兵還,賜李詩爵歸義王,充歸義州都督,徙其部落置幽州境內。
二十一年春閏三月癸酉,幽州道副總管郭英傑與契丹戰於都山,敗死。時節度使薛楚玉遣英傑將精騎一萬及降奚擊契丹,屯於榆關之外。可突幹引突厥之眾來合戰,奚持兩端,散走保險,唐兵不利,英傑戰死。餘眾六千餘人猶力戰不已,虜以英傑首示之,竟不降,盡為虜所殺。楚玉,訥之弟也。
二十二年夏六月壬辰,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大破契丹,遣使獻捷。冬十二月乙巳,幽州節度使張守珪斬契丹王屈烈及可突幹,傳首。時可突干連年為邊患,趙含章、薛楚玉皆不能討,守珪到官,屢擊破之。可突幹困迫,遣使詐降,守珪使管記王悔就撫之。悔至其牙帳,察契丹上下初無降意,但稍徙營帳近西北,密遣人引突厥,謀殺悔以叛,悔知之。牙官李過折與可突幹分典兵馬,爭權不葉,悔說過折使圖之。過折夜勒兵,斬屈烈及可突幹,盡誅其黨,帥餘眾來降。守珪出師紫蒙川大閱,以鎮撫之。梟屈烈、可突幹首於天津之南。
二十三年春正月,契丹知兵馬中郎李過折來獻捷,制以過折為北平王,檢校松漠州都督。是歲,契丹王過折為其臣涅禮所殺,並其諸子,一子刺干奔安東得免。涅禮上言:「過折用刑殘虐,眾情不安,故殺之。」上赦其罪,因以涅禮為松漠都督,且賜書責之曰:「卿之蕃法多無義於君長,自昔如此,朕亦知之。然過折是卿之王,有惡輒殺之,為此王者,不亦難乎。但恐卿今為王,後人亦爾,常不自保,誰願作王。亦應防慮後事,豈得取快目前。」突厥尋引兵東侵奚、契丹,涅禮與奚王李歸國共擊破之。
二十四年。張守珪使平盧討擊使、左驍衛將軍安祿山討奚、契丹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二十五年春二月乙酉,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破契丹於捺祿山。
二十八年秋八月甲戌,幽州奏破奚、契丹。
天寶四載。安祿山欲以邊功市寵,數侵掠奚、契丹,奚、契丹各殺公主以叛,祿山討破之。五載夏四月癸未,立奚酋娑固為昭信王,契丹酋楷洛為恭仁王。
九載冬十月,安祿山屢誘奚、契丹,為設會,飲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動數千人。函其酋長之首以獻,前後數四。
十載。安祿山將三道兵六萬以討契丹,以奚騎二千為鄉導。過平盧千餘里,至土護真水,遇雨。祿山引兵晝夜兼行三百餘里,至契丹牙帳,契丹大駭。時久雨,弓弩筋膠皆弛,大將何思德言於祿山曰:「吾兵雖多,遠來疲弊,實不可用,不如按甲息兵以臨之,不過三日,虜必降。」祿山怒,欲斬之,思德請前驅效死。思德貌類祿山,虜爭擊殺之,以為己得祿山,勇氣增倍。奚復叛,與契丹合,夾擊唐兵,殺傷殆盡,射祿山,中鞍,折冠簪,失屨,獨與麾下二千騎走。會夜,追騎解,得入師州。歸罪於左賢王哥解、河東兵馬使魚承仙而斬之。平盧兵馬使史思明懼,逃入山谷近二旬,收散卒得七百人。平盧守將史定方將精兵二千救祿山,契丹引去,祿山乃得免。至平盧,麾下皆亡,不知所出。史思明出見祿山,祿山喜,起執其手曰:「吾得汝,復何憂。」思明退,謂人曰:「向使早出,已與哥解並斬矣。」契丹圍師州,祿山使思明擊卻之。
十一載春三月,安祿山發蕃漢步騎二十萬擊契丹,欲以雪去秋之恥。初,突厥阿布思來降,上厚禮之,賜姓名李獻忠,累遷朔方節度副使,賜爵奉信王。獻忠有才略,不為安祿山下,祿山恨之。至是,奏請獻忠帥同羅數萬騎與俱擊契丹。獻忠恐為祿山所害,白留後張暐,請奏留不行。暐不許,獻忠乃帥所部大掠倉庫,叛歸漠北,祿山遂頓兵不進。
十三載夏四月癸巳,安祿山奏擊奚破之,虜其王李日越。
十四載夏四月,安祿山奏破奚、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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