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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云:

    是害俱從利得,懶向刀頭蜜舌。欲作寡煢人,無奈妻孥交謫。歎息,歎息,沒個點金神術。

     ——右調《如夢令》

  這首詞,是一個恬淡無求之人不肯貪財賈禍,又當不得家計蕭條,沒穿少吃,被妻子埋怨不過,做來寄感慨的。

  古語云:「酒食朋友,柴米夫妻。」做丈夫的人,不能夠封妻蔭子,也就於夫綱有愧了;連「柴米」二字尚不週全,使妻妾子女熬饑受凍,這等的丈夫,怎怪得妻子埋怨?只是做丈夫的人,使妻子終日埋怨的,固然不是個有用的男子;做妻子的人,終日埋怨丈夫的,也叫不得個有用的婦人。

  據我說起來,若還是個沒用的婦人,就不該去埋怨丈夫;若還是個有用的婦人,又不消去埋怨丈夫。別樣生理婦人家雖做不得,那些蠶桑織紝之事,浣紗刺繡之工,那一件是做不得的?古時的婦人,嫁了做官做吏的丈夫,尚且有紡績之聲達於中外;何況做了貧士之妻,不肯受些辛苦,替男子做人家,終日張了大口等丈夫的飯吃,赤了身子等丈夫的衣穿,稍有不足,就做起《獅吼記》來,與他吵鬧。這樣婦人,與朱買臣的妻子同是一流人物,到窮極無聊之際,那逼寫休書的事,都是做得出的。崇禎末年,准安府鹽城縣有個極惡的婦人,只因好吃懶做,丈夫養膳他不來,要想賣與別人。

  他恐怕第二個丈夫也與前面的一樣,不能夠穿好吃好,竟要自家擇婿。遇著一個遠方之人,是做大伙強盜的,見他豐衣足食,只道是個富翁,就隨了他去。誰想未及一年,就被官府拿住,問了死罪,禁在獄中,把妻子發與媒婆變賣。

  不料前面的丈夫恰好來在本處,因賣了妻子不曾另娶,聞得有個官賣的婦人要尋受主,就約了幾個客商,都是要買婦人的,一同去相。及至走到跟前,竟是自家的妻子,這前夫不好意思,掉轉頭來竟走。

  那婦人一把扯住,哭哭啼啼跪在前夫面前,叫他莫記舊情,只當修福一般,贖我回去。前夫不理,他只是哀告。

  那些同來的客商,都是輕裘緩帶、豐衣足食之人,見前夫不贖,都想要買他,這婦人抵死不從,只要跟了前夫回去。

  那官媒立在旁邊,問他甚麼原故?他說當初錯了主意,只想穿好吃好,不問來歷,嫁與歹人,故此有這個日子。如今這些客商個個豐衣足食,焉知不是歹人?倒不如跟了前夫,雖則貧窮,還可以相信得過,將來決沒有這個日子。所以不願從新,只想復舊。

  前夫見他說得可憐,只得備了官價,寫張領字,當官帶了回去。這婦人走到家中,竟換了一番性格。起先極懶,後來極勤;起先極奢,後來極儉;起先極強悍,後來極溫柔;這都是走過一家,嘗著滋味的原故。後來幫助丈夫成家立業,做了個有名的財主。

  當初若不嫁與強盜,吃過好食,穿過好衣,受過好衣好食之累,那裡曉得衣食兩件是好不得的?倒不如粗衣淡飯,雖然吃不飽,也還餓不死;雖然穿不暖,也還凍不殺。不像好衣好食要飽出禍來,暖出事來,到禍發事出後,求為饑寒而不可得也。如今世上好吃懶做、埋怨丈夫的婦人,可惜不曾嫁與強盜;若還做過壓寨夫人,犯了金科玉律,等官府做媒改嫁出來的,自然會感激丈夫,寧受饑寒,不做歹事,使自己安樂一生,不受豐衣足食之累了。可見貧賤人家的女子,只該勞筋動骨,替男子掙家,切不可拿丈夫來嗟怨。

  是便是了,古語云:「雖有巧婦,不能做無米之炊。」做婦人的就是極勤極苦,趁來的錢財也只好養活自己,難道丈夫的身子也靠他養活不成?況且丈夫之外,還有兒女,還有丫鬟奴僕,都是要穿衣吃飯的。若還男子沒有出息,這一世的無米之飯,叫他如何炊煮得來?少不得早晚之間,定有幾句言語埋怨丈夫的了。

  要曉得那有本事的男子,不消婦人埋怨,自然掙得衣食來;沒本事的男子,就是早罵一頓,晚咒一場,那衣食兩件也咒罵不出,白白傷了夫婦之情。不如自己搜索枯腸,想個計策出來,去炊那無米之飯。炊得熟,做個巧婦;炊不熟,也還做個賢婦。

  我如今說個慣炊無米之飯,不愁不熟,只愁太熟的婦人,與貧家女子做個榜樣,省得他埋怨丈夫。

  這個婦人叫做顧雲娘,是萬曆初年的人,住在淮安府桃源縣。丈夫顧有成,是個讀死書的秀才,只有文墨之事略知道些,除了讀書之外,竟像個未雕未斲的孩子。不但錢財不知數目,米糧不辨升斗,連吃飯的饑飽、穿衣的冷熱都不知道,竟像吃在別人肚裡、穿在別人身上一般。

  穿衣吃飯的時節,定要人立在旁邊,替他記著碗數件數,才不至於傷饑失飽、寒暖不均;若還一次沒人照管,憑他自穿自吃,就要弄出病來。

  至於出門走路不辨東西,與人行禮不記左右,一發不消說了。同窗的朋友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顧混沌」。

  父母在日,也有三千餘金的家產。只因喪過二親之後、未娶雲娘之前,有個結髮的妻子,比丈夫略高一成,僅僅知道饑飽,曉得冷熱,除了吃著之外,一毫人事不懂,連開門七件事,只曉得是家用之物,問他是樹上生的,泥里長的?就不知道了。

  與丈夫兩個恰好一陰一陽,湊成個混沌世界。

  夫妻兩口,只管穿衣吃飯,一毫家務不管,不上三年,把一分好家私消磨殆盡。這位有福的夫人命裡不該熬饑受凍,過完好日子,就昇天去了。苦得這位顧雲娘嫁來續弦,替他還了饑寒之債。

  雲娘是個貧士之女,未嫁之先,也曾許過一分人家,未及於歸,丈夫就死了。守過三年,將近二十歲,只因父母嫁女之心太急了些,不肯從容擇婿,所以把個聰明女子,配了個懵懂兒郎。雲娘走進大門,看見新郎的舉止與家人的動靜,就知道這分人家,不是做婦人的家數做得來的,連「女中丈夫」四個字都用不著,還要截去上二字,不肯列於女子之中,儼然以丈夫自命。就不等三朝,竟出來理事,把丫鬟奴僕叫到在前,逐件吩咐過去,竟像新官到任設立堂規的一般,都要依令而行,不許違他一件。說完之後,就叫丫鬟奴僕領了去查盤倉庫。

  只說顧有成是個舊家,除了田產之外,定有幾年的積蓄;那裡曉得倉無一粒,囊無半文,連娶他的聘金與成親的酒水,都是借欠來的。及至查問田產,並沒有寸土尺地。

  雲娘看見這些光景,十分憂慮。心上思量道:「這等看起來,連『丈夫』二字也用不著,竟要做神仙了。除非有個點金神術,能作無米之炊,方才做得這分人家,不然只好束手待斃。這一家老小,如何養活得來?」就終日思量,要想個點鐵成金的法子,好試他無米能炊的手段。

  自從吩咐眾人之後,那些丫鬟奴僕個個沒有笑容,人人都含慍色,好象衙役遇到了清官,知道沒有利落,有個不願充當,只求革退之意。

  止有個老實丫鬟,年過三十歲,沒有丈夫的,舉止並不改常,做事十分踴躍。雲娘知道是個好人,就叫他貼身伏事,把以前的話,細細問他道:「你相公這分人家,是一向清淡的,還是以前富足,如今消乏下來的?」那丫鬟道:「數年之前,還是個財主,則這兩三年裡面消乏下來的。」雲娘道:「這等相公的錢財,還是他好嫖好賭,邪路上花用去的?還是他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正事上費用去的?」丫鬟道:「相公是個老實人,並不喜歡嫖賭,也不與人往來,只因老實太過,不會當家;前面那位主母也與相公一般,不管閒帳,又且好穿喜吃,與三姑六婆往來;所以不上三年,就把家私費盡了。」雲娘道:「既然家主家婆不管閒帳,家中大小事務都是何人料理?」

  丫鬟道:「米糧出入,是幾個得用的丫鬟輪流掌管;錢財出入,是個能事的管家一人經手;其餘辛苦勞碌的事,是我做得多。」

  雲娘道:「丫鬟的好歹,我都看見了,不消問得。只是那個能事的管家,平日光景如何?只怕相公不嫖不賭,他倒在外面嫖賭;相公不與人往來,他倒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拿了家主的錢財去做暢漢,也不可知。」丫鬟道:「沒有此事。他平日謹慎不過,並不與一人往來。又把錢財當做性命,就是我們瞞了家主,要支幾個銅錢使用,他都是不敢的。那裡肯做暢漢?」

  雲娘聽了這些話,甚是疑心,思量:「男子又不嫖賭,又不結交,沒有甚麼取窮之道;就是婦人好穿喜吃,也用不了這許多;畢竟是手下的人與外面的人欺他沒用,大家誆騙去了。我如今思想起來,敗落未及三年,日子也還不久,外面人騙去的雖然追取不轉,手下人落去的還可以稽查得出,也是看得見的贓物;獨有錢財之事,是一個家人經手。這一個家人若還好嫖好賭,所落的錢財自然花費去了;若肯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所落的錢財自然寄到親友家中去了。既然兩件都不好,可見這些積蓄還不曾運出大門,定有個安頓私囊之處。只消費些心血,拚雙冷眼,不時去伺察他,這注錢財還可以搜尋得出。」

  從此以後,就把一片心機分為兩處,用二分去監守丫鬟,用八分去稽察奴僕。看見丫鬟打米出去,再不就淘,決要延挨一會。雲娘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走開,閃在幽僻之處,遠遠的照了他,看他弄些甚麼手腳。只見他兜了幾碗往牆角頭一倒,就取米下鍋。

  原來那條夾牆裡面有個小小倉廒,容得一石多米,是這幾個得用的丫鬟公同置造的,輪著那一個管糧,就是那一個盛米,到交代之日,上手的人出空了,交與下手的人。倉廒雖小,倒喜得豐歉常平,一年到頭,再沒有個空閒的日子。

  雲娘看了,就歎口氣道:「不想一個小小牆洞,竟漏去一分人家。手下人之可畏,亦至於此!」看便看見了,再不去覺得察他,要把這個小小倉廒,留到荒歉之時取來救命,故不肯小用了他。

  米糧的敝竇已被他察出來了,只有錢財的漏孔還尋不著。

  只見廚房後面有一片小小荒園,雲娘要開闢出來,做個菜圃。

  正要叫人動手,那個管事的家人不肯叫別人出力,竟要自己一個獨任其勞。雲娘就交付與他,等他獨鋤獨種。

  那個家人平日極懶,及至鋤園種菜,就忽然勤力起來。叫他外面去做事,到臨行之際,定要把鋤頭藏過了,只怕又有勤力的人要偷了鋤頭,去替他墾地;轉來時節,茶飯不曾吃,先要到菜園裡面巡視一番,看見別人的腳跡,就疑心起來,定要查問到底。

  雲娘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他的精神命脈都聚在那一處,可見除了菜園,沒有第二樁心事,只消一把鋤頭,就了得他三年的積蓄了。」從此以後,不往別處搜尋,也把精神命脈聚在那一處,合著古語二句,叫做:

  主僕同心,黃土變金。

  只是菜園雖小,也有一塊地方,不知道錢財落在那一棵菜根下面。又想個計較出來,等他出門做事將要轉來的時節,自己先到園中等候,看了進來那一刻,眼光落在那一處,就知道這主錢財埋在那一處了,連這一把鋤頭還不消用第二下,割開一寸地皮,就可以和盤托出了。

  果然用了此法,把他注目之處看在眼中。知道丈夫一分家私,牆洞裡漏去一半,泥孔裡漏去一半。還虧得土地有靈,替他守住泥孔,漏得下來,不曾漏得出去;不像壁公壁婆,不會看守牆洞,一邊收得進來,一邊就放出去也。

  雲娘把這無影的弊端盡皆察出,也可謂巧到極處,能到至處了。若把別個婦人,一面看出來,一面就要做出來,巴不得早取一刻,早得一刻的用處,那裡還肯容忍?他卻不然,心上思量道:「這注錢財雖是我丈夫的故物,如今取了出來,依舊交還原主,有甚麼損傷陰騭?只是那個家人,也費了三年心血趲積起來,如今不知不覺被人偷掘了去,教他何以為情?況且我掘起來,就不與他說明,他也知道是我。口便不敢怨帳,心上豈有不恨之理;既有怨恨之心,未必不起逃走之念;即使不敢逃走,也要離心離德起來,要他盡心竭力幫助我做人家,斷斷不能夠了。還要想個妙法,取了他的銀子來,又不使他怨恨我;不但不怨恨,還要使他盡心竭力幫助我做人家;這才叫做聰明,這樣的聰明方才有些用處。若還只顧財物,不結人心,就合著《四書》『財聚則民散』,有了死寶,沒了活寶,所得不償所失,這樣聰明反是敗家子具也。」躊躇了幾日,將到滿月之期,只見那些討債的人絡繹不絕。

  討到後面,見沒得還他,竟扯住顧有成羞辱起來,說:「你娶妻子,與別人何干?要我們代出聘金,幫貼酒水,難道生出來的兒子,肯叫我們父親不成?」雲娘聽了這些話,氣憤不過,把丈夫叫進去道:「你既沒有銀子,為甚麼做這般險事?如今這些債負有得還他,沒得還他?不妨直對我說。」顧有成滿面羞慚,沒有一句回覆。那個管事的家人立在旁邊,替他答應道:「這些債負是沒有抵償的。當初聽了媒人的話,說娘子妝奩極厚,壓箱的銀子儘夠還人,所以做了這樁險事。如今有得還沒得還,只問娘子就是了。

  雲娘聽見這句話,笑了一笑,想了一想,就對家人道:「這等你出去回他,說我妝奩雖小,還債的東西也還略有幾件,只是要待滿月之後,才肯開箱。如今到滿月之期,也不多幾日了,叫他請回,竟到彼時一取,決不少他一釐就是。」家人依了這些話,出去回覆眾人,眾人欣然而去。顧有成聽見雲娘的話說得硬浪,只說果有銀子帶來,等雲娘不在房中,偷了他的鑰匙,把箱籠開來一看,只見箱中之物,都是些破衣舊襖,殘針斷線,莫說銀子沒有一釐,就是值錢的首飾,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一件。

  顧有成看過之後,依舊替他鎖好,就害怕起來。正要打點問他,只見雲娘吩咐家人,叫他明日去喚賣婆,說有值錢的首飾、像樣的衣服多送些來,我要換要買;又吩咐那些丫鬟,叫他去請尼姑道婆,說要修齋禮懺,超度亡靈。

  那些丫鬟奴僕一齊回覆他道:「家中的飯米只夠明日一頓早粥,午飯就沒有了。先要發些銀子出來,辦下明日的糧草,才好出去請人。」雲娘道:「不消你們掛念,我這個家主婆是慣炊無米飯的,只消幾塊濕柴,一鍋白水,就可以煮出飯來,何須用米?你們不信,明日就試一試,還你轉來的時節,決有飯就是了。」眾人不信,只說他講笑話。

  到了第二日,把家中餘剩的米盡數下鍋,煮了一頓早粥,大家吃了,去請三姑六婆,竟像敗家婦人的舉動。眾人去後,又尋些事做,把丈夫也打發出門,竟像要辟去眾人,好燒丹煉石,省得被人厭壞的一般。

  顧有成原是個混沌之人,到了此時,一發混沌起來,竟不知他葫蘆裡面賣的甚麼怪藥。就不往別處走動,只在大門外面立了半日,等丫鬟奴僕轉來,與他一同進去,丫鬟奴僕把三姑六婆的話,各人回覆一遍,都說明日就來。

  雲娘對眾人道:「你們去了半日,肚中饑了,午飯已煮熟多時,快些去吃,省得說我不會當家,定要等米來做飯。」顧有成隨了丫鬟奴僕走到灶前,只見揭開鍋蓋,果然有一鍋好飯,煮得噴香。只是飯煮得早,人來得遲,覺得太熟了些,盛在碗中,有些餈軟之意。顧有成與丫鬟奴僕大家呆了半響,方才走散。

  及至到了第二日,那些尼姑道婆一齊走到。雲娘相見過了,對他說道:「輪回因果之事,我往常再不信的。如今看起來,果然不是虛話。自從我進門之後,夜夜夢見前面的大娘,說他生前不會當家,聽人哄騙,把丈夫一分好家私平空敗盡。如今死在陰司,被公婆懊恨不過,告訴閻王,要罰他變豬變狗。他無可奈何,夜夜來求告我,要我做些功果超度一超度。故此借重列位師父,念些經懺與他,等他早生早化。只是家中柴米欠缺,銀錢短少,只好備些齋供,經錢等項,卻是沒有的。求列位師父,只當修福一般,念平日相與之情,替他懺悔一懺悔。」

  那些尼姑道婆,終日在他家走動,死者的銀錢不知騙過多少,如今聽了這句話,都害怕起來。思想被人欺騙的,尚且如此;欺騙別人的,還不知如何報應。巴不得懺悔別人,又替自己懺悔,省得死者發極,要告訴閻王,扳出自己來,未必不捉生替死。

  大家不約而同,都許他不要經錢,白做一堂功德。雲娘訂過之後,就揀個起懺的日子,急急打發他出門,好等賣婆來做交易。只見賣婆走到,取出許多衣服首飾,都是值錢像樣的。雲娘揀了幾件,放在面前,與他說價,大約值多還少,要討些眼下的便宜,與前面吃虧的人扯直。

  那個賣婆見他才嫁過來,就總成自己,只說是個好主顧,也與前面的人一般,是好欺好騙的。初次相交,正要放鬆一著,等買主好思念他,後來自有取償之處。值一兩的還不上八錢,也就肯了。

  雲娘議定之後,一面叫人去借天平,一面進房去取銀子。

  顧有成與丫鬟奴僕,大家擁在一堂,看他交兑。

  只見取出來的銀子,也有成錠的,也有散碎的,總是細絲,一塊搭頭也沒有。兑明白了,交與賣婆取去。

  那些丫鬟奴僕,個個伸頭,人人吐舌,也有歡喜的,也有憂愁的,也有說他是娘家帶來的,也有疑他是別處取來的。雖然驚詫,還不說神道鬼。獨有個混沌丈夫,心上驚駭不過,知道他箱籠之中並無一物,這些銀子是那裡變出來的?一定是個仙女無疑了。從此以後,竟把妻子當做神仙,恨不得頂在頭上,莫說言語之間不敢侮慢,就是雲雨綢繆之際,想到此處,也忽然驚竦起來,惟恐褻瀆了神仙,後來必有罪過。

  到了滿月之後,那些大小債主一齊上門,雲娘叫人傳話道:「銀子是沒有的,若要首飾衣服,還有幾件。列位用得著,待我取些出來,清了帳目;若還用不著,須要到一年半載之後,待我做些女工針指,趲積起來奉還。」那些討債的人,那個肯丟了現的,去討賒帳?只得將機就計,來俯就他,要首飾的取首飾,要衣服的取衣服。

  雲娘又不相應,件件都作了重價,值一兩的東西起先是八錢買下來,如今作了一兩五六錢,方才打發出去。

  銀子的來歷還不曾說明,先趁個對合上手,且把顯而易見之事,露些小小聰明,與手下人看一看,使他改心換意,知道這位主母是要欺騙別人、有受別人欺騙的。

  到了起懺之日,自家至至誠誠齋戒沐浴過了,隨著尼姑道婆一同拜懺。拜了三日三夜,到收拾道場的時節,跪在公婆神位之前,再三哀告道:「你前面的媳婦,雖然不會當家,把你吃辛吃苦掙來的家業,一朝敗盡,叫他變豬變狗,其實是該當的,只可憐他是個沒用的人,當初並無歹意,只因被人欺騙,以至於此。如今懺悔以後,求你看佛天面上,饒恕他些,捨個人身與他,等他托生去罷。」

  說完之後,又走到死者神位之前,拜了幾拜,高聲勸諭道:「承你所托的事,我如今都做過了;蒙你教導的話,我前日都試過了,果然一毫不差,樁樁都有應驗。只是那些偷騙的人,照你說來,一個不肯饒他,定要明彰報應,其實都是該當的。只可憐那些男女,都是愚蠢之人,不過因貪財好利,以至於此。如今又取了轉來,使他虛累其名,不曾做得實事,也甚覺得可憐。如今懺悔以後,求你也看佛天面上,饒恕他些,捨他一條性命,再過幾年,等他做些功勞,准折了罪過罷。」

  那些丫鬟奴僕聽了這些話,個個都毛骨竦然。起先吃了他的無米之飯,看了他的倘來之財,心上甚是疑慮,只怕是自己的東西;走去摸摸倉廒,探探庫藏,就捶胸頓足起來,知道賊情敗露,被他獲著真贓,愧恨之心,自然不消說了。只是一半恨他,還有一半疑他,說他是新來的人,那裡知道從前之事?自己藏匿的東西又十分牢固,為甚麼一到即知,一搜便著,難道是個神仙不成?正在猜疑不決之時,聽了這番說話,就豁然大悟起來。只說以前的話,都是死者陰靈不散,托夢與他,指引了藏匿之處,教他取出來的。竟把怨恨生者之心,變做懼怕死者之念,大家抖做一團。

  等雲娘拜過之後,一齊跪在神位之前,一面磕頭,一面禱祝,只求大捨慈悲,赦了他的偷騙之罪,獨有一個老實丫鬟於心無愧,立在旁邊嘻笑自如。

  雲娘自從禮懺之後,就把三姑六婆概行謝絕,連那放鬆一著的賣婆也沒處取償原本,白白折了一個加二。

  那些丫鬟奴僕受過他這一番驚哄,都說這一位主母是有鬼神附著的,別人失去的東西尚且搜尋得著,何況自己的財物,有得把人竊去,落得不要欺心。所以個個改了心腸,人人換了主意,再不敢去欺騙他。

  他待下人,又能知甘識苦,有賞有罰。只因他會駕馭英雄,竟把奸黨邪人,變做忠臣義士,這一分家業那怕不中興起來?

  他以前掘著的銀子共有千金,還去一二百金之債,餘剩下來的,也不買田,也不放帳,只拿來堆積糧食。自古道:「堆金不如積穀。」當不得他賤買貴賣,日長夜大起來,不上三十年,做了桃源縣中第一個財主。

  生出來的兒子喜得肖母不肖父,沒有一毫混沌家風。顧有成時常對兒子談說舊事,說你母親是個仙女,有點鐵成金的妙術,又能做無米之炊,把他進門以後、滿月以前的話,細細說與他聽。

  那兒子不信,說他明明是個凡人,怎麼叫做仙女?那些奇巧之事,畢竟有些根據,不是憑空設出來的,就是母親面前,要窮究這些來歷。

  雲娘恐怕漏泄出來,使下人識破,依舊要欺騙他,只是不說。直到兒子長成,娶了媳婦,惟恐媳婦不會當家,要被下人欺騙,方才背了家人奴僕,把這些原委直說出來,做個防欺御騙的樣子。所以這樁妙事流傳至今,使《連城璧外集》之中,又添一段佳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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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外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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