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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云:

    好漢從來難得飽,窮到乞兒猶未了。得錢依舊濟顛危,甘死溝渠成餓莩。

    叫化銅錢容易討,乞丐聲名難得好。誰教此輩也成名,只為衣冠人物少。

    ——右調《玉樓春》

  這首詞是說明朝正德年間,一個叫化子的好處。世上人做了叫化子,也可謂卑賤垢污不長進到極處了,為甚麼還去稱贊他?不知討飯吃的這條道路雖然可恥,也還是英雄失足的退步,好漢落魄的後門,比別的歹事不同。若把世上人的營業從末等數起,倒數轉來,也還是第三種人物。

  第一種下流之人是強盜穿窬,第二種下流之人是娼優隸卒,第三種下流之人,才算是此輩。此輩的心腸,只因不肯做強盜穿窬,不屑做娼優隸卒,所以慎交擇術,才做這件營生。

  世上有錢的人,若遇此輩,都要憐憫他一憐憫,體諒他一體諒。看見懦弱的乞兒,就把第二種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這等人若肯做娼優隸卒,那裡尋不得飯吃,討不得錢用,來做這種苦惱生涯?有所不為之人,一定是可以有為之人,焉知不是吹簫的伍相國,落魄的鄭元和?無論多寡,定要周濟幾文,切不可欺他沒有,把惡毒之言去詬詈他,把嗟蹴之食去侮慢他。」

  看見凶狠的乞兒,就把第一種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這等人若做了強盜穿窬,黑夜之中走進門來,莫說家中財物任他席捲,連我的性命也懸在他手中,豈止這一文兩文之錢,一碗半碗之飯?為甚麼不施捨他,定要逼人為盜?」人人都把這種心腸優容此輩,不但明去暗來,自身有常享之富貴,後世無乞丐之子孫;亦可使娼優漸少,賊盜漸稀;即於王者之政,亦不為無助。

  陳眉公云:「釋教一門,乃朝延家中絕大之養濟院也。使鰥寡孤獨之人悉歸於此,不致有煢民無告之優。」我又云:「卑田一院,乃朝廷家中絕大之招安寨也。使游手亡賴之人悉歸於此,不致有饑寒竊發之慮。」這兩種議論都出自己裁,不是稗官野史上面襲取將來的套話,看小說者,不得竟以小說目之。況且從來乞丐之中,儘有忠臣義士、文人墨客隱在其中,不可草草看過。至於亂離之後,鼎革之初,乞食的這條路數,竟做了忠臣的牧羊國,義士的采薇山,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網之處,凡是有家難奔、無國可歸的人,都托足於此。有心世道者,竟該用招賢納士之禮,一食三吐浦,一沐三握髮,去延攬他才是,怎麼好把殘茶剩飯去褻瀆他?我如今先請兩位教化陪客與本傳做個引子,一個是太平時節的文人墨客,一個是亂離時節的義士忠臣,說來都可以新人耳目。

  明朝弘治年間,曾有一個顯宦,忘其姓名。他因出使琉球,還朝覆命,從蘇州經過。慕虎丘山上風景之勝,特地泊了座船,備了筵席,又開一樽名酒,叫做葡萄釀,是琉球國王送他做下程的,攜到山頂之上。帶了幾個陪賓,把絨單鋪了,一邊飲酒,一邊賦詩。

  正在那邊搜索枯腸,忽然有個乞兒走上山來,立在面前討酒吃。顯宦大怒,說他阻撓筆興,攪亂吟思,可恨之極,吩咐家人驅逐他。

  他不慌不忙,回覆那顯宦道:「我只說列位老爺相公在這邊做甚麼難事,所以怪人攪擾,卻原來是做詩。做詩有甚麼難處,怕人攪擾?我自討我的飯,你自做你的詩,兩不相妨,何須發惱?」說了這兩句,只是立了不動。

  那顯宦對著家人,高聲大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如何做得好詩出來?還不快趕他去!」乞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就做不出好詩來;若還立了個正經人,連好字也寫不出了。虧那唐朝的李太白,面前坐了個皇帝,又立了個貴妃,尚且下筆如流,做出《清平調》三首,為千古之絕唱。難道從古及今,只有李太白一個,才稱得才子,列位老爺相公,還算不得詩翁麼?」顯宦聽了這些話,氣得目定口呆,要忍耐又忍耐不住,要發作又發作不得,與那幾個陪賓面面相視。

  有一個陪賓道:「他不過在說平話的口裡,聽了幾個故事來,在這邊調唇弄舌,曉得《清平調》是甚麼東西?且待我盤他一盤。」就對乞兒道:「我且問你,『清平調』還是古風,還是律詩,還是絕句?」乞兒道:「不是古風,不是律詩,也只怕不是絕句。」眾人道:「這等是甚麼詩體?」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體了,何須問得?」眾人笑了一陣,又問他道:「這三首詩是為何而作?詩裡面的意思,是說的一件甚麼東西?」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的意思了,又何須問得?」

  眾人又笑了一陣,就對他道:「何如?你的馬腳露出來了。這三首詩,是為詠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絕名。詩體尚且不知,題義全然不解,竟在這裡瞎猜。橫也是『清平調』,豎也是『清平調』,『清平調』是件甚麼東西,可是吃得的麼?」

  乞兒道:「這等說來,列位相公認錯了。這三首詩,不但不是絕句,亦且叫不得是詩,乃是三篇樂府。但凡詩詞裡面,可歌而不不唱者,謂之詩;可歌而兼可唱者,謂之樂府。若還這三首是詩,當初的題目,就該是『詠牡丹』三字,不該叫做《清平調》了。所謂調者,就是詞曲裡面越調、商調、大石調之類是也。玄宗天子出這個題目與他,原是要被之管弦,使伶工演習,見得海宴河清,朝廷無事,聖天子安坐深宮,終日看名花,親國色,宴樂清平的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調》。這三首稱府的妙處,在於文采既佳,宮商又協,所以喜動天顏,受了許多寵賜;若單單只取文采,不過是幾首詠物詩罷了,為甚麼千古相傳,以為絕調?如今列位相公,詩體也不叫做盡知,題義也不叫做甚解,虧得生在今時,做仕宦的陪賓,還可以藏拙;若還也生在唐朝,與李太白一同應制,只怕文字做來未必中式。不但賞賜輪不著,連那兩盞龍鳳燈籠還要借重尊手提了,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

  說過這些話,又拱拱手道:「乞兒粗鹵,不知忌諱,衝撞列位相公,莫怪莫怪。」眾人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把頭髮揪了過去,痛打一頓,方纔暢快。

  只因礙了主人,不好動手。

  那顯宦見他應對如流,又且說得理明義暢,知道是個文人墨士流落下來的,詞色之間,有些要優待他的意思。怎奈那些陪賓不服,不肯作興他。

  內中有一個道:「他那些話,都是別處聽來的,世上儘有談今說古,口若懸河的人,乃至提起筆來,一個字也寫不出。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若還筆下寫來的,也像口裡這等便捷,晚生們情願讓你上坐。」那顯宦就對乞兒道:「你會做詩麼?」

  乞兒道:「像李太白那樣的樂府,果然做不出,若還只要成篇,不論音律,與這幾位相公唱和起來,或者也還應會得過。」

  顯宦道:「取一幅詩箋、一副筆硯與他。」乞兒道:「這等求老爺命一個題,限一個韻。」顯宦道:「詩的題目不過是登高眺遠的意思,隨意做來就是了。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識不多幾個字,不好把險韻難你,限一個『上大人』的『上』字罷了。」

  乞兒提起筆來,先寫個『一』字,後寫個『上』字,就丟下筆來,袖手而立,卻像做不出的光景。

  那些陪賓看了,個個都掩口而笑。顯宦道:「我說你的胸中,不過一兩點墨水罷了,曉得做甚麼詩。才寫得兩個字,就住了手,世上有兩個字一首的詩麼?」乞兒道:「不瞞老爺說,乞兒的才雖然不如李太白,平日做詩的毛病卻與他一般,先有了斗酒,然後才有詩百篇。若還要我乾做,其實是做不出的。」

  顯宦道:「就賞他一碗酒。」管家斟了一大碗,放在桌上,乞兒一吸而盡,提起筆來,依舊寫個「一」字,寫個「上」字,又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大怒道:「為何又是這兩個字,寫了這兩個字又不動了?」乞兒道:「只因才多酒少,接濟下來,所以筆機乾澀,寫不成篇。求老爺再賜幾碗,還你一揮而就。」顯宦道:「這等再賞他一碗。」管家又斟一碗與他。

  他吃盡了,提起筆來,增上個「又」字,再寫「一上」二字,依舊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道:「如今還有甚麼講?」

  乞兒道:「畢竟是酒少的原故,若飲盡此壺而詩不成者,罰以金穀酒數。」顯宦對家人道:「我明曉得他是騙酒吃,就拚這一壺捨他,若還再做不出,一總與他算帳就是了。」乞兒一手舉筆,一手拿碗,叫管家不住的斟。吃了一碗,仍寫「一上」二字。那些陪賓見他寫來寫去,不過是這兩個容易字,知道是白丁無疑了,正要打點報仇,不想吃完之後,就把這幾個容易字眼湊成一句,後面又續上三句,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詩。顯宦取去一看,不覺大驚大笑,喝采起來。其詩云: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與青天傍。

    等閒回首白雲低,四海五湖同一望。

  顯宦捏了這幅詩箋,扯那幾個陪賓到背後去商議,說此人口氣極大,必非以下之人,要拉他入席同飲。那幾個陪賓眾口一詞,都說朝廷重臣與乞丐之人同坐,近於失體,旁人傳播開去,有礙官箴。顯宦躊躇了一會,掉轉身來,正要與他說話,不想他詩成之後,飄然而去,任憑呼喚,再不回頭。

  顯宦沒奈何,只得吩咐一個管家尾他下山,察其動靜。只見走到山腳之下,有三、四個絕標緻的名妓接他下船,替他除去破帽,脫去破衣,換了新巾豔服,大家笑做一團,開船飲酒而去。連岸上的人,也都拍掌,呵呵笑個不住。

  管家問道:「方纔上船去的是何等之人?為甚麼原故假裝這個模樣?」

  岸上人道:「這是本處一個解元相公,姓唐名寅,表字伯虎。字畫文章俱是當今第一,極喜詼諧玩世人,人都叫他風魔解元。起先你家老爺將要上山的時節,他的酒船泊在你們船邊,聞得你們船上開了一瓶好酒,他垂涎不過。後來見你老爺上山,他對那些名妓道:『怎麼樣生個法子,走上山去騙他幾杯,嚐一嚐滋味才好。』有個名妓道:『如今的仕宦,那個不曉得名士之中有個唐伯虎,你拚得寫個名帖走去拜他,怕他不留你坐首席?唐伯虎道:『寫晚生帖子干謁要津,是當今名士的長技,我一向恥笑他們的,此戒斷不可破。況且明明白白走去撞席,也覺得沒有波瀾。須要生個妙法,去吃了他的酒來,還不使他知道姓名,方纔有趣。』有個名妓道:『這等說,除非做齊人乞食的故事,方可必得,只怕你沒有這副臉皮。』唐伯虎道:『才人玩世,何所不可?畢吏部為酒而做賊,賊尚可做,況於乞丐乎?』隨即換了破衣破帽,扮做叫化子,走上山來騙酒吃。方纔下山的時節,我見他沉醉醺醺,想是中了他的詭計了。」管家就把做詩吃酒的話,與他說了一遍,如飛走上山去,回覆主人。

  顯宦大驚道:「原來就是唐伯虎!這樣一個大名公,竟與他當面錯過,可惜可惜!」埋怨那些陪賓道:「我原要禮貌他,都是兄們不肯,阻塞賢路,使他做了玩世不恭的畸人,使我做了賢愚不辨的俗吏。這樁奇事,將來必傳。萬一有人做起戲來,我面上這兩筆水粉,是兄們見惠的了。」把那幾個陪賓說得啞口無言,羞慚滿面。

  第二日備了一副盛禮,又攜了一樽葡萄釀,進城去訪唐伯虎。唐伯虎辭了禮物,止受名酒一樽,當面開了,與他盡歡而別。臨別之時,顯宦問他求畫。他就把昨日的故事,畫做一幅著色山水,叫做《六如山人乞食圖》。這幅名畫與這樁韻事,至今流傳,以為實跡。

  他雖然不是真正乞兒,卻也擺了一時三刻的糙碗,穿了七拼八補的衲頭,騙許多好酒吃下肚,還博個風流豪傑之名。這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了。

  那個忠臣義士,去今不遠,就出在崇禎末年。自從闖賊破了京城,大行皇帝遇變之後,凡是有些血性的男子,除死難之外,都不肯從賊。家亡國破之時,兵荒馬亂之際,料想不能豐衣足食,大半都做了乞兒。

  聞得南京立了弘光,只說是個中興之主,個個都伸開手掌,沿途抄化而來,指望輔佐明君,共討國賊。誰想來到南京,見弘光貪酒好色,政出多門,知道不能中興,大失從前之望。

  到那時節,卑田院中的隱士熬不得饑餓,出來做官的,十分之中雖有八九分,也還有一二分高人達士,堅持糙碗,硬著衲衣,寧為長久之乞兒,不圖須臾之富貴。

  所以明朝末年的叫化子,都是些有氣節、有操守的人。若還沒有氣節,沒有操守,就不能夠做官,也投在流賊之中,搶擄財物去了,那裡還來叫化?彼時魚龍混雜,好歹難分,誰知乞丐之中儘有人物。

  直到清朝定鼎,大兵南下的時節,文武百官盡皆逃竄,獨有叫化子裡面死難的最多,可惜不知姓名,難於記載。只有江寧府百川橋下投水自盡的乞兒,做一首靖難的詩,寫在橋堍之上,至今膾灸人口。其詩云:

    三百餘年養士朝,一聞國難盡皆逃。

    綱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

  這豈不是乞丐裡面的忠臣義士?話體煩絮,且把正事說來。

  明朝正德年間,山東路上有個知書識字的乞兒,混名叫做「窮不怕」。為人極其古怪,忽而姓張,忽而姓李,沒有一定的姓氏。今日在東,明日在西,沒有一定的住居。有時戴方巾,穿綢絹,做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有時蓬頭赤腳,連破衣破帽都沒有,做叫化裡面第一個窮人。

  為甚麼沒有定姓?他原是個舊家子弟,只因為人輕財重義,把金銀視為糞土,朋友當做性命;又喜替人抱不平,鄉里之中有大冤大屈的事,本人懦弱不能告理,他就挺身出頭,代他伸訴。不上幾場官司,幾年揮霍,就把數千金產業費得罄盡,弄得倉無一粒,囊無半文。

  平昔受恩的朋友,見他窮了,分文不肯借貸;連自家的妻子,沒穿少吃,饑寒不過,也逼他做起朱買臣來。

  他因看破世情,毫無眷戀,竟把妻孥棄了,飄然出門,隨他嫁也得,守也得,只攜一根棒,一隻碗,做個不驕妻妾的齊人,在外面乞食。

  知道自己不長進,玷辱祖宗,怕人知道姓氏,說他是某人之子,某人之孫,要把「叫化」二字封贈先人,所以不肯說出直言,忽而姓張,忽而姓李。

  為甚麼沒有定居?他道:「叫化」兩個字,也是隨人解說得的,若還只顧口腹,不惜廉恥,把幾十個「老爺」、「奶奶」換他一文低錢,叫了又叫,化了又化,這就是叫喚之「叫」、募化之「化」了;若還做得清高,計得廉介,在乞息裡面行些道義出來,使人見了,個個思忖道:「乞丐之人尚且如此,豈可人而如乞丐乎?」這等做來,就是勸教之「教」、變化之「化」了。

  每一分人家,終身只討他一次。這一次又只討他一文,在我不傷其廉,在人不傷其惠。當初做官的裡面,有個」一錢太守」。做太守的人,每一個百姓取他一文錢,尚且不叫做貪墨,何況於乞丐之人?若還守定在一處,討過的人家終日去討,不但惹人憎嫌,取人唾罵,就是自己心上也覺得不安;不如週遊列國,傳食四方,使我的教化大行於天下,天下好施喜捨的人,要見我第二面也不能夠,就像天上的神龍一般,使人見首而見不尾,何等清高,何等廉介!他立定了這個主意,所以今日在東,明日在西,再不曾在一個地方住上一年半載。

  為何忽然財主,又忽然做了窮人?只因他天性慷慨,最惡的是慳吝之人。古語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他就做了叫化子,依舊還輕財重義。自己要別人施捨,討來的錢鈔又要施捨別人。

  財主人家見他討飯討得清高,做人做得硬掙,又且通今識古,會做幾首粗淺詩詞,都不把他做乞兒看待。見他走進門來,不是親手遞茶,就是喚人送飯;不是解開串頭揀一大錢,就是攤開銀包拈一小塊,都不消他開口,輸心樂意的施捨他。

  所以他的錢財,極來得容易,一日到晚,定有幾百個絕大的銅錢,幾十塊極碎的銀子。若肯攢積起來,不但不消叫化,還可以恢復舊業,做個中興財主。

  怎奈他舊性不改,竟像銀子錢財上面有刀鋒劍芒,要割人手掌的一般,有了幾分,定要散去,決不肯留在身邊過夜。看見同伴之中,有時運不濟,叫化不來的,論分論錢周濟他;有病倒在牀,不能出去叫化的,論年論月供給他。這或者是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意思,也還罷了。

  有時討到窮苦人家,見他家中糧絕,灶上煙消,死者無棺,病者少藥,就不覺動起惻隱心來。豈但不要他施捨,還向舊薄包裡傾出冷飯,倒送於施主充饑;破布袋中摸出金錢,反施與檀那作福。

  所以叫化得來的時節,三五日不做好漢,買些衣服,穿著起來,就是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撒漫去了的時節,一兩日沒人接濟,衣裳賣盡,出身露體,就是叫化裡面第一個窮人。

  人見他窮到叫化的地步,還不回頭,叫做窮不怕。叫到後來,凡是北京、河南、山東、山西的人,沒有一個不知其名,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人人都望他上門,要看是怎生一面孔,做人這等異樣。

  一日討到山西太原府,也是他運限不利,劫數難逃,名士的遭際忽然偃蹇起來。初到地方叫化,只有一個好善的妓婦,留他吃了頓飽飯,出門的時節還約他再來走走。窮不怕是討過一次不討第二次的,怎麼還肯再去。那曉得除了這個信女,再沒有第二個善男。討了四五日,低錢不見一文。在人家門首立上幾個時辰,討不得關碗冷粥,一塊鍋巴。臨捨他的時節,還要罵上幾聲,把飯食丟在地下,等他自拾;再沒有和顏悅色,在手裡遞與他的。

  窮不怕是有俠骨的人,寧可忍饑受餓,使性出門,不肯受那嗟蹴之食。一連餓了幾日,不覺眼中發花,耳內蟬鳴,一張沒倚靠的肚皮,吸到背脊上去,看看要做伯夷、叔齊了。

  自己宿在冷廟之中,反覆思量道:「我往常的叫化時運,是從來少有的,為甚麼沒原故倒起運來?雖然說是叫化的人,就活到一百歲少不得是餓死,只是我這叫化子比別人不同,多活一年,還替世上的人多做一年好事。難道不老不病,就是這等死了不成?」想過一會,忽然醒悟轉來道:「是了。往常人肯施捨,一來是重我的人品,二來是慕我的名聲,所以一見了面,就相待如賓,錢財飯食,不求而至。我如今初到地方,又不曾有人替我先容,說有個輕財重義的窮不怕,要到這邊來行道,大家作興他一作興;我又不曾自己稱名道姓,說我就是遠近知名的窮不怕,初到這邊來餬口,求列位看顧一看顧。他知道我是何人,肯破格相待我?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做毛遂自薦了。把近來做名士的訣竅也要試驗出來,使他知道我,在盛名之下,才好尊敬我。」算計定了,就買一張大綿紙,褙做幾層,做一首七言四句的詩,寫在上面,就如星相醫卜的招牌一般,捏在手裡,走到人家去叫化。其詩云:

    仗義疏財窮不怕,自書名號肩頭掛。

    別人施我我施人,叫化之中行教化。

  拿這張招牌,熬著餓肚,到街上去東走西撞。只說窮不怕三個字是棵搖錢樹,街上人見了,只恨相見之晚,豈有當面錯過,竟不延納之理?誰想天下之事儘有出之意外的。未掛招牌之先,銀子銅錢雖然討不著,還有些殘茶剩飯與他看看,做個望梅止渴,畫餅充饑;自掛招牌之後,冷粥要留來養貓,鍋巴要拿去喂狗,沒得與他見面。

  窮不怕立得腿酸,叫得口渴,還討一頓棍子打了出來。

  一個太原城裡,不知幾十萬人家,不約而同,都是如此,竟像寫了合同議約,要餓死他的一般。不知是甚麼原故?他只得歎口氣道:「道之不行也歟,命也。窮不怕其如命何!」回到冷廟之中,丟了招牌,也不求生,也不尋死,只是仰天僵臥,做個束手待斃而已。

  可憐他是餓壞的人,那裡經得再餓?只消一日一夜,沒有水漿下肚,就覺四肢冰冷,目定口張,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看官,你說窮不怕的教化處處大行,獨有太原行不去;別處的人都喜施捨,獨有太原不喜施捨,這是甚麼原故?要曉得太原人,也是極慕他的,只因終日放在口裡,說來說去,看見乞兒上門,就呵叱他道:「你不曉得叫化裡面有個窮不怕麼?一分人家只討一次,到第二次就請他也不來了,這才是個好花子。你為何不學他一學,三日兩頭只管上門來惹厭,我們就有錢也不捨你,要留在這邊,等那窮不怕。」人人都是這等說。

  傳播開去,就有個遠方乞兒,要射起利來,竟假冒窮不怕之名,先到太原來行道。太原人都把他面龐舉止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把銀錢送他,飯食請他,那個乞兒倒撰了一注大錢而去。臨去的時節,又對眾人道:「我窮不怕是一匹好馬,再不吃回頭草的。如今擾過一次,以後再不來了。只恐怕有無恥之徒,等我去後,歇上一年半載,假冒我的賤名來攪擾地方,不但費了施主的錢鈔,又且壞了不肖的名聲。列位緊記此言,切不可被人欺騙。」所以太原之人,一來錯認了前人之貌,二來誤聽了先入之言,起先既把假的當做真的,如今自然把真的當做假的了。所以一見了他,就像仇人一般,半個銅錢不肯輕捨,連那一塊鍋巴,半碗冷粥,勉強丟擲與他,還像違了聖旨的一般,怎麼肯歡歡喜喜的出手?窮不怕只因名高致累,弄到生計索然,又沒人對他說,他那裡得知?彼時餓到九死一生之際。本處的地方總甲,往常巴不得死了乞丐,好往各家科斂銀錢,多少買幾個蘆席捲了死人,抬去埋了,餘剩下來的,好拿去買酒肉吃。此時見窮不怕渾身冰冷,料想沒有生機,就不等他斷氣,先到各家科斂。

  偶然斂到一個娼婦人家,那個娼婦姓劉,是太原城中第一個名妓,正接著一個財主嫖客,與他對坐下棋。聽見說死了乞兒,就把棋子丟下了,連忙問道:「那叫化子是那裡人?可曉得他的名字?」地方道:「是山東路上來的,混名叫做窮不怕。」妓婦大驚道:「這是一尊活菩薩,為甚麼沒病沒痛,就會死了?」地方道:「是沒人施捨,餓死了的。」妓婦連聲歎息,說:「這個乞兒,本處的人不曉得他的來歷,我當初在山東居住,他也在山東叫化,只有我認得他,這個才是真正窮不怕,以前來的那一個是冒名的。」嫖客道:「乞丐的人,有甚麼好處,別人冒起名來?」妓婦把他生平善行,對嫖客述了一遍。

  嫖客道:「這只怕是傳聞的話,乞丐裡面那有這等好人?」

  妓婦道:「耳聞是虛,眼見是實,他的好處我不但眼見,還親自受他恩惠過的。不瞞相公說,我十二三歲的時節,家裡徹窮,母親死了三日,不能備辦棺衾。他叫化叫到我家來,我對他痛哭道:『母親的屍骸暴露,尚且不能收殮,那有銅錢打發你?

  他起先不信,及至領他看過屍首,他就動了惻隱之心,取出一包銀子,雖然不上一兩,倒有七、八百塊,都是叫化來的,又湊上幾百銅錢,送與我家父親,措辦棺木。我家正在危急之際,顧不得羞恥,只得受了他的。若不是他周濟,母親的骸骨幾乎不能收殮,他竟是我的恩人。前日走進門來,我便認得他,他還認不得我。只留他吃得一頓飯,約他改日再來,要對他說出原情,重重的報他一報他。那裡曉得幾日不見,就餓死了,豈不可憐。」說完,不覺淚下起來。

  嫖客道:「他既然助你葬親,我如今也替你還他一口棺木,再做些好事超度他超度,也就可以報得他了。」妓婦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嫖客就吩咐家人,取五兩銀子,交與地方總甲備辦棺衾,待收殮之後,再叫和尚超度他。妓婦恐怕地方總甲侵漁入己,叫家人跟去,面同收殮。

  誰想買了棺木抬到廟中,把死人一看,還是不曾絕命的。

  家人討些熱湯灌了幾口,就漸漸有些生氣,再把粥湯灌灌,不覺對人說起話來,說:「我是餓死的人,一個銅錢、半碗冷飯,尚且沒人施捨,這口棺木是從那裡來的?滿城的財主都要罷我於死地,列位是何等之人,又為何肯來救我?」地方與家人把妓婦感他昔日之恩,嫖客助他棺衾之費的話,說了一遍。窮不怕大驚道:「難道如今世上還有個知恩報德的人不成?這是樁奇事了。這等看來,不但我乞丐之中有人物,連娼優隸卒之中也有人物了。」驚喜了一會,就勉強掙扎起來,買些點心吃吃,央家人扶了,走去拜謝恩人。妓婦見他活了,不勝之喜,連忙取飯食款待他。

  嫖客問他道:「你往常窮不怕,如今窮怕了麼?」他點點頭道:「窮怕了。」嫖客道:「你以後有了錢財,還敢浪用麼?」

  他搖搖頭道:「再不敢浪用了。」嫖客對妓婦道:「他大難不死,又能悔過,將來必有好處。你當初既受過他的恩惠,如今又沒有親人,何不與他結為兄妹。留在家中,把些閒飯養他,一來報恩,二來積德,何等不妙?」妓婦道:「我也正要如此。」就在嫖客面前,對天拜了幾拜。從此以後,妓婦呼他為兄,他呼妓婦為妹,兩個相處得極好。

  過了三、五日,窮不怕有些厭煩起來,自己思量道:「我當初破家之後,只因不屑做娼優隸卒,所以出來叫化。如今爭了十年餓氣,又從新跟了妓女,做起烏龜親眷來,圖哺啜而喪聲名,豈不是為小而失大?」就托故辭了妓婦與嫖客,要往別處走走。嫖客留他不住,只得吩咐了道:「你這等一個人,為甚麼好事不做,只想去叫化?你看從來叫化裡面,那一個是有收成的?我如今贈你五十兩銀子,你拿去做本錢,尋些生意做做,節不可再去叫化了。」說完,就吩咐家人開開皮匣,取出一錠大元寶,親手交付與他。

  窮不怕再三推辭,推辭不脫,只得受了。妓婦又吩咐他道:「你是個慷慨的人,有的這注銀子,少不得看見窮人又要施捨;捨去之後,少不得又像前日的故事。只怕餓死在別處,沒有第二個灌粥湯、捨棺木的人了。我如今把個戒指送你,你戴在手上,但凡要用銀子的時節,就想著我的話,急急要止住了,不可再照以前撒漫。」說完,就退下一個金戒指,替他戴在手上。

  窮不怕千恩萬謝,拜別出門。心上思量道:「有了這五十兩銀子,自然該做生意了,難道還好叫化不成?只是一件,我自有生以來,不曾做過生意,不知那一樁買賣做得。萬一做折了本,依舊叫化;不如把銀子藏在身邊,再叫化幾時,看世上的生意是那一樁最穩,學些本事在肚裡,然後去做,也不為遲。」算計定了,就離了太原地方,到北京保定府高陽縣去行道。也虧他善聽忠言,不違諫諍,把妓婦叮囑的話緊緊記在心頭,半個低錢不敢浪用,准准熬了一個月。

  到一月之後,又是他月建不利,劫數難逃。每日清晨起來,到街上叫化,只見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跪在一個鄉宦人家門首,不住的磕頭。磕一個頭,叫一聲道:「天官老爺,還了我的人罷!」一連磕上幾百個頭,方纔走了開去。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冤家湊巧,窮不怕不去,他再不來;他若不來,窮不怕也不去,竟像約定的一般,日日在他門首撞著。

  一連遇見十幾次,窮不怕惻隱之心又有些動彈起來。

  待他轉去的時節,跟住了他,走到個僻靜去處,叫住了問道:「老奶奶,你為甚麼事跪在人家門首磕頭?有甚麼苦情,對我說一說看。」那婦人正在悲苦之際,聽見後面有人叫喚,巴不得立住了告訴一番,等人替他區處;及至回轉頭來,看見是個叫化子,那裡有口對他說話?啐了一聲,往前竟走。

  窮不怕不好再問,只得跟他回去,看他住在那裡,再做計較。跟了許多路,跟到個冷落鄉村,那婦人走進一間草屋,就把門栓上,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隔壁有個婦人勸他道:「周大娘,不要哭,你家大姐是取不轉來的了,落得省些腳步,以後不消去罷。」那婦人道:「我銀子又措辦不來,勢力又敵他不過,難道把個活剝剝的女兒坑死在他家裡不成?少不得日日去磕頭,若討得女兒入來,當做求他;討不得人來,當做咒他。看他怎麼樣發落我?」窮不怕未問之先,見他終日磕頭禮拜,還怕是解不開的冤結;及至跟到門前,聽見說出」銀子」二字,心上就寬了一半,腰間那個元寶竟像要動起來的一般。就把婦人的門敲幾下道:「周大娘,送女兒的來了,快些開門。」那婦人聽見這一句,又驚又喜,只說果然是鄉宦的管家送女兒上門,連那隔壁的婦人也替他歡喜不過,大家走出來迎接。誰想開門一看,就是那個不識高低、好管閒事的叫化子。

  婦人又啐一聲道:「孽冤魂,窮餓鬼,為甚麼不去討你的澇飯,只管跟住我歪纏?我的女兒在那裡?為甚麼敲門打戶,騙起人來?」窮不怕道:「大娘不要發惱,我這個叫化子比別的叫化子不同,是替人分得憂、挑得擔的,我見你日日在人家門首磕頭,畢竟在甚麼冤枉之事,所以跟住了問你。誰想你並不回言,我只得隨你回來,察其動靜。方纔聽見這位大娘勸你,你說勢力又敵他不過,銀子又設處不來。這等說,若有了銀子,就可以取得人出了。請問你的令愛還是賣與他的,當與他的?請說一說,我替你區處。」那婦人笑一笑道:「好大力量,好大面皮,高陽城不知多少財主,多少貴人,我個個都告訴過了,不曾見有一毫用處。你一個討飯吃的人,自己性命養不活,要替人處起事來,可不是多勞的氣力?」窮不怕道:「這等說起來,大娘見左了。如今世上那有個財主肯替人出銀子、貴人肯替人講公道的?若要出銀子、講公道,除非是貧窮下賤之人裡面,或者還有幾個。我這叫化的人,只因窮到極處,賤到極處,不想做財主,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代些銀子,講些公道。你但說來,只要銀子取得人出,還你一個令愛就是了,何須管我叫化不叫化。」那婦人還不肯信,只說是油嘴花子,要騙他茶飯吃的,隨他盤問,再不開口。

  隔壁的婦人道:「周大娘,你也忒煞執意,他雖是叫化的人,也難為他一片好意,便對他說說也不妨事,難道費你甚麼本錢?」那婦人卻不得鄰舍體面,只得告訴他道:「我這個女兒,今年十六歲了。三年之前,我丈夫去世,沒有一個倚靠的人,地方上有幾個光棍,見我女兒生得眉清目秀,就起不良之心,沒原沒故生出詭計來,說我丈夫在日曾把女兒許他,要白白領去做媳婦。見我不肯,竟要告起狀來。方纔那個鄉宦不知從那裡知道,就教管家來對我說道:『我家老爺聞得地方光棍要白占你女兒,十分不服,要替你出頭。你若肯假寫一張賣契,只說賣與我家老爺,他們自然斷了妄想。若再來與你講話,待我老爺拿個帖子送到縣裡去,怕不打斷他狗筋。待事平之後,歇上一年半載,把女兒交付還你,尋好人家做親就是。』我聽了這些話,只說果然是好意,就央人寫了一張賣契,填了三十兩虛價,連女兒送到他家。還磕了許多頭,謝他的恩德。自從送去之後,地方上的光棍就果然斷了妄想,不敢再提前事。如今過了三年,是非也息了,女兒也大了,我要領他回來,招個女婿養老。誰想那鄉宦又起不良之心,要收我女兒做校我知道落了圈套,跳不出來,只得依從了他。又誰想那鄉宦的夫人,是高陽城裡第一個妒婦,聽見丈夫要收我女兒,就把我女兒百般磨滅,做定了規矩,每日要打一百皮鞭,副我去領,及至我走去領,那鄉宦又留住不發,說:『你若要領去,須照賣契上的銀子,一本一利,還得清清楚楚,我這裡方纔發人;若少一釐,不要癡想。』我如今要贖,又沒有這注銀子;若還不贖,女兒又吃打不過,只得日日去磕頭,指望他過意不去,或者把女兒還我也不可知。誰想哀告了幾十天,頭也磕過上萬,他全然不理。昨日女兒寄信出來,說他的皮鞭也打過上萬了,渾身的肌肉沒有一寸不紫,沒有一寸不爛,再經不得打了。贖與不贖,教我寄個回信與他。贖得成,再熬幾頓;贖不成,待他好尋死。你說這樣的事,教我苦不苦,急不急?」說完,又放聲大哭起來。

  窮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請問這位令愛,要吃得多少銀子,才贖得出?」婦人道:「他講過了,照原契上一本一利。我當初並不曾得他一釐,只是不合寫了這張虛契。如今若要取贖,須得三十兩本錢,三十兩利錢,共成六十兩交送進去,方纔領得出來。如今莫說六十,就是六兩、六錢,也沒有打樁,教我怎麼處?」窮不怕道:「他說這些,難道就要這些不成?」婦人道:「他明是愛我女兒,捨不得發還,知道我沒有銀子,故此把這難題難我。我就有了六十兩送去,還怕他不肯,又要把別話支吾;若還少了一兩、五錢,不能足數,他一發卻之有名,自然贖不出了。」窮不怕道:「就要這些,也不是甚麼難事,我現有一個元寶在此,就少十兩也容易湊。只是一件,這個元寶是一個大恩人送與我活命的,我要都送與你,就是從井救人,萬一叫化不來,依舊餓死,就負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實對你說,這六十兩之中,我只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個法子出來,還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兒進門。」婦人道:「生個甚麼法子?」窮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只怕沒有個倡首的人。我如今助你三十兩,那三十兩也要想一個人助你,就不能夠。若還一兩二兩,三錢五錢,不拘多寡,湊集起來。

  料想也還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緣一般,做起一本冊子來,待我把你自家口氣,做篇告助的引子,寫在前面。開關一名是我寫起,人見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兩,難道那些有體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幾兩?一個不成,你到各家去寫一寫,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數了。」婦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還做得來。只是你這樣窮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窮不怕道:「我的銀子是送人送得慣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設法起來就是。」就先摸幾個銅錢,走去買了一個毛邊帖子,他的筆硯是時常帶在身邊的,取將出來,替他寫個引子道:告助孀婦周門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賣與鄉宦某老爺為婢,得身價銀三十兩是實。今因氏老無兒,桑榆莫靠。蒙某老爺垂憐孤寡,恩許備價贖回,贅婿養老。可憐赤貧嫠婦,囊無半文,本利不貲,何從措辦?謹此奉告四方義士,三黨懿親,各發婆心,共垂佛手,或損半縑之費,或損一飯之資,割少成多,共襄義舉。子母全歸之日,即是娘兒永聚之期。

  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請列大名於左。

  寫完,高聲朗誦一遍,與婦人聽了。然後提起筆來,大書一行字道:海內知名乞兒窮不怕,義助贖女銀叁拾兩。

  寫完之後,又押了一個花字,遞與婦人。婦人接便接了,心上還有些疑惑,說他是個叫化之人,那有這注大銀子,恐怕是脫空扯謊的話,口裡便歡喜,面龐舉動之間,不大十分踴躍。

  窮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個破布袋裡摸出那錠元寶,放在婦人面前道:「大娘不要疑心,這件東西不是銅傾錫鑄的,鄉宦人家用得慣,拿去他自然認得。只是鑿他開來要費許氣力,不如就交與你,你明日告助來的銀子,還我二十兩,這個元寶就不消動得,囫囫圇圇送去就是了。」婦人看了這件東西,方纔手舞足蹈起來,千「恩主」、萬「好人」稱謝個不了。連隔壁的婦人,也朝他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窮不怕把元寶交付與他,自己依舊去叫化。

  婦人拿了這個帖子,到那些財主親眷人家,凡是與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戶去走一次。只說有了大頭腦,不怕沒有小幫助,難道一縣的財主,抵不得一個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誰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起先只說把「叫化」二字,塞住眾人的口,自家說得有理,使他回不出來。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肯說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誰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說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來。俗語二句道得好:無錢買茄子,只把老來推。

  眾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慳的。若沒有前面這行大字,還不便直捷回他,只好說待別人寫了,再來見我,做個緩兵之計。

  只因有了窮不怕這個尊名,寫在緣簿之首,眾人見了,就不約而同,都把窮不怕三個字當了回帖,說:「你把叫化子寫在前面,教我們寫在後面,明明說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

  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銀子助你?叫化子寫三十兩,我們除非寫三百兩才是,若還寫二十九兩,也是張不如叫化的供狀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這個叫化檀越,只消再尋一位叫化施主寫了第二行,就贖得女兒出了,何須要求眾人?」還有幾個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親戚,銀子便沒得周濟他,偏會責人以大義,說:「做寡婦的人,還該理烈些,不該容閒雜不食之人在家走動。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兩銀子,只怕來歷也有些不明。他與你是那一門親眷,為甚麼沒原沒故,肯把這注銀子助你?只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婦人被他說得滿面羞慚,無言可對。回到家中,悶悶的坐了凡日,料想女兒贖不成,要等窮不怕來把元寶交還他去。

  到第五、六日,窮不怕走進門來,問那三十兩銀子有了不曾。婦人三把眼淚,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場,然後回覆。

  窮不怕不等說完,就截住道:「這等說,多分是沒有了。也罷,一客何勞二主,這樁好於,待我一個叫化子做完了罷。那個元寶是五十兩,我這幾日又討了幾串銅錢,都換做銀子在這裡,算來也有八、九兩,還不能夠足數。我手上有個金戒指,是個結義的妹子送與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沒乾,一發放在裡面,湊成足數罷了。」說完,就把銀子取出來,戒指勒下來,一總交付明白,催他去贖女兒,自己別了出門,約到明日來賀喜。

  婦人拿了這注財物,走到鄉宦門首,那些管家只說他要進去撒賴,不肯放他入門。婦人將元寶、金銀把與他看,說:「為贖女而來。」家人信了,方纔放他進去。

  婦人見過鄉宦,磕了幾個頭,就取出身價,擺在他面前,求他稱兑。那鄉宦把元寶、戒指仔細一看,問他是那裡來的,婦人就說:「是財主乞兒贈我的。」鄉宦躊躇了一回,吩咐他道:「我今日有事,沒工夫兑銀子,收在這邊,明日來兑。」

  婦人不敢違拗,只得應聲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窮不怕走到婦人家裡,問他女兒贖出不曾,婦人把鄉宦事忙、約了今日的話說了一遍。窮不怕正要出門,不想有幾個健漢,如狼似虎擁進門來,取一條鐵鏈,把他鎖在一頭,把婦人鎖在一頭,容分說,牽了出去。

  窮不怕問是甚麼原故,眾人不應;婦人問是甚麼情由,眾人也不理。一直帶到高陽縣前,關一間空屋裡面。窮不怕與婦人兩個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說出鎖拿之故。

  那些健漢道:「打劫錢糧的事發了,難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還要問我不成?」窮不怕與婦人面面相視,不知那裡說起。再問幾句,那些健漢就擎起鐵尺,要打下來。

  窮不怕與婦人兩個不敢開口,只得兢兢業業,抖做一團縮在屋角頭,等候發落。

  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只因那一日鄉紳看了元寶,心上動疑,說從來只有官府的錢糧,方纔傾做元寶,隨你財主家銀子,也不過是五兩一錠,十兩一錠。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強盜打劫,這件東西從那裡來?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裡面,一發情弊顯然了。況且元寶上面兩邊都有小字,鄉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濟,不曾戴得眼鏡,看來不大分明,所以打發婦人回去,一來要細看元寶,二來要根究來歷。及至婦人去後,拿到日頭底下,戴了眼鏡,仔細一看,一邊是解戶的名字,一邊是銀匠的名字。

  原來這解戶與銀匠就是高陽縣的人,半年之前,高陽縣解一項錢糧進京,路上遇著響馬,乾淨打劫了去。累那解戶轉來傾家蕩產,從新賠出銀子傾做元寶,解進京去,方纔保得身家性命。這樁大事是通縣皆知的,鄉宦豈不聞得?如今看了這兩行小字,不覺大驚大笑起來。隨即打轎去拜知縣,把替他訪著強盜,拿住真贓的話,說了一遍。就把元寶取出來,付與知縣親驗。知縣看了,千稱萬謝,送了鄉紳回去,就傳捕快頭目進衙門吩咐,叫他用心捉獲,不可疏虞,所以窮不怕與婦人受了這場橫禍。

  等到知縣升堂,捕快帶了進去,少不得知縣先審婦人,問他這注贓物是那裡來的?婦人少不得說出真情,推到窮不怕身上。窮不怕不等知縣拷問,就說「元寶、金銀都是乞兒送與他的,要審來歷,只問乞兒,不干這婦人之事。」知縣道:「這等你把打劫錢糧的情節,從直招來,省得我動刑具。」

  窮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兒並不曾打劫甚麼錢糧。這個元寶,是太原城裡一個嫖客捨與乞兒的。這個戒指,也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送與乞兒的。這些散碎銀子,是乞兒叫化了銅錢,在本處兑換來的。有憑有據,並沒有來歷不明事,求老爺鑒察。」知縣見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吩咐禁子:「快夾起來!」窮不怕平日雖然打過幾場官司,都是從旁公舉、代眾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風,看別人打板子、夾夾棍的,何曾受過這般刑罰?夾了一夾棍,沒有話招。

  知縣又付禁子:「重重的敲!」連敲上幾百棍,窮不怕熬煉不過,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還死得遲,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亂說道:「不消再夾,待小的說出來就是。這項錢糧,是我在某處路上打劫來的,只為好嫖好賭,都用盡了,只留得這錠元寶,贓真事實,死罪無辭。」知縣道:「打劫錢糧,決不是你一人,定有幾個伙伴;頓寄贓物,決不在這一處,定有幾個窩家。速速招來,不然我還要夾!」窮不怕道:「小的氣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強盜,再不用幫手,都是一個人打劫;到一處地方,只以乞丐為名,日走街坊,夜宿廟宇,再沒有一個窩家。」知縣道:「你方纔說,那個元寶是嫖客捨你的,那個戒指是妓婦送你的,這等看來,那嫖客就是伙伴,妓婦就是窩家了,為甚麼不招?」窮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話,其實不曾遇著甚麼嫖客,相處甚麼妓婦,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爺鑒察。」知縣道:「盜情之事,不是一次審得出的,且把婦人討保,強盜送監,待改日再審。」隨即吩咐刑房出幾張告示,張掛四門道:高陽縣正堂示:照得本縣於本年某月解某項錢糧進京,途中被劫,致累本縣捐俸賠償,緝訪多時,人贓未獲。忽今天網不疏,大盜窮不怕挾帶原贓,潛入本境,幸某鄉紳訪確密首,本縣緝獲審明。大盜窮不怕已定罪監候,俟申詳處決。但本縣所失錢糧甚多,今止獲元寶一錠;強盜黨羽甚眾,今止獲窮不怕一人。盜首既至,黨羽心隨。除一面差捕緝拿外,仍著地方鄉保,挨戶嚴查,但有面生可疑之人,來歷不明之物,即行密報,以便拘提;如有容隱縱等情,事發一體連坐。各保身家,毋貽後悔。特示。

  告示掛了一月,不見有人出首賊黨,緝獲餘贓。

  忽然一日,窮不怕正在監中吃牢飯,外面有個差人,捏了一張朱票進來,要提他出去。

  窮不怕見了朱票,嚇得三魂入地七魄昇天,只說要提他處決,眼淚汪汪,跟了差人出去。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抬起頭來,只見上面坐了三個官府,都是認不得的。兩邊廳柱上鎖了兩個犯人。

  仔細一看,誰想左邊一個就是本縣的知縣,前日他夾棍、定他死罪的人;右邊一個就是本處的鄉紳,前日替他作對、首他到官的人。連那無辜的受累的婦人,也提來跪在下面;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跪在婦人旁邊,頭不梳,臉不洗,面上有許多血印,卻像打傷的一般。

  窮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婦人的女兒,但不知提在一處做甚麼,上面坐的三位是甚麼官府,難道三官大帝忽顯神通,知道我這樁事情係冤枉,青天白日現出真形,來替人伸冤雪枉不成?只見跪了一會,右邊一個官府把知縣、鄉紳與下面一干人犯的名子唱了一遍,連人連卷交付與左邊兩個。左邊兩個收了文卷,就吩咐跟隨的人押解起身。自己也上了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帶往那裡去。

  及至走了三日,窮不怕細問解人,方纔說出原故:原來是聖上知道高陽縣裡有這樁大冤大枉的事,特差兩個校尉來捉知縣、鄉紳,並提一干人犯,帶到京中,要親自發落的。那唱名點解官府,是本處按院,聖旨著他協拿的。

  窮不怕知道原由,卻像死了幾七從新活轉來的一般,那裡喜歡得了!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宮,何從知道外面的事?就是有人傳說進去,也只該發與本處撫按從新審鞫,超豁我的死罪罷了。為甚麼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審起事來?一路猜疑到京,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啟奏皇上說:「高陽一起人犯提解到了。」皇上果然坐殿,親自研審。先把知縣叫上去,問他:「這個乞兒怎見得是強盜?這個元寶怎見得是真贓?為甚麼不審的確,就把無辜之人定了死罪?」知縣說:「本犯手裡現有劫去的元寶可憑,元寶上面現有解戶、銀匠的姓名可據。況且審鞫之時,本犯親口供招,說打劫糧銀是實,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無辜?」皇上又叫鄉宦上去,問他:「為甚麼一毫身價不付,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響沒有,要陷害無罪良民?

  這個乞兒與你有甚麼冤仇,定要置他於死地?」鄉宦道:「明中赤契,買人為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贓實犯,首他到官,怎敢羅織無辜?犯臣為他打劫錢糧,害民誤國,從朝廷百姓起見,故此從公出首,其實與他沒有私仇。」皇上又叫婦人上去,問他:「這個乞兒為甚麼原故,就肯助你一個元寶,莫非與他有甚麼私情,故此這等相厚麼?」婦人道:「犯婦只因女兒被占,終日跪在鄉宦門前磕頭,他出來叫化,日日撞著,動了惻隱之心。起先還只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養命,恐怕餓死了,辜負救他之人;後來見滿城財主分文不肯幫助,他看不過,方纔做了暢漢,一分不留。犯婦守寡多年,並無失節之事。就要失節,為甚麼不相處一個好人,卻與叫化子通起奸來?」皇上審完了眾人,方纔叫到窮不怕。窮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頭。

  皇上問他道:「窮不怕,你這個元寶與那個戒指,委實是打劫來的,還是別人與你的?照直說來,不可迴護。」窮不怕道:「萬歲爺在上,窮不怕雖是個乞兒,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氣節的人,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那元寶,其實是太原城裡一個嫖客,見乞兒做人疏財仗義,幾乎餓死,贈與乞兒做本錢的,那個戒指,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曾受過乞兒的恩惠,見嫖客贈了這注銀子,恐怕乞兒留不住,又要送與別人,故此把乞兒帶在手上,戒浪用的。有根有據,並非來歷不明,求萬歲爺超豁。」皇上道:「這等說來,你雖不曾打劫,或者是那個嫖客打劫來的也不可知。知縣夾你的時節,你為甚麼砂招出他來?招出他來,就脫了你的死罪了。」窮不怕道:「那個嫖客生得方面大耳,著實有些福相,決非盜賊之徒,怎好冤民作賊?就作他是打劫來的,他好意把錢財贈我,我不將恩報也罷了,怎好扳出他來,教他替我問罪?所以寧可自己死,決不扳扯別人。」皇上道:「這等說,你果然是個好漢,怪不得道路之人個個稱贊你。這等那個嫖客你如今若遇著了他,可還認得麼?」窮不怕道:「他是乞兒一個大恩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夢之中,卻像立在面前的一般,恨不得買塊沉香,刻他一個相貌,終日燒香禮拜的人,怎麼會忘記。」

  皇上道:「你方纔說他生得方面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與寡人面貌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相一相看。」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把皇上的面貌仔細一相,不覺大驚小怪,伸頭縮頸,心上有話,不敢說出口來。皇上道:「看你這個光景,莫非寡人的面貌,與他有些相似麼?」窮不怕把舌頭拳在口裡,試了幾試,方纔答應道:「是,他的面孔果然與龍顏相似。」皇上笑一笑道:「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勢宦處死在獄中,不得到這邊來了。老實對你說,那贈你元寶的嫖客,就是寡人。寡人只為要訪民間利弊,所以私行出宮。偶然游到太原,在妓女劉氏家中住了幾日,只不好說出姓名。連妓女劉氏也只說我是遠方客人,不知就是當今正德皇帝。那日無心之中,不曾檢點,贈你那個元寶,後來思想起來,著實替你害怕,豈有叫化之人帶了元寶,不弄出事來之理?及至後來游至高陽,看見張張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來。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細細訪在肚裡,然後進京。

  進京之後,就差人來救你。你如今冤也伸了,禍也脫了,窮不怕的好處,天下都知道了,勸你以後這樣險事少要去做,留條性命,吃幾年飽飯罷。」說了這幾句,就把知縣、鄉宦一齊叫上去發落。對知縣道:「虧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一些吏弊也不諳。他若果然是個強盜,本處打劫的銀子還該運到別處去,怎麼肯把別處打劫的贓物反帶到本處來?你說元寶上面有名字可據,這等你劫去之後,從新解的的元寶,難道是沒有名字的麼?寡人發到各處去用,難道也是打劫來的不成?

  就說事有可疑,也該明察暗訪,待千真萬確之後,才動刑具,才定死罪,也不為遲。為甚麼不管好歹,就動夾棍?不問虛實,就正典刑?問人他一個死罪也罷了,還把夾棍套在腳上,叫他扳害良民。還虧他果然仗義,不肯招出送元寶的人來;若還招出姓名,說了窩處,連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即此一事糊塗,不知你往日做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說完,發與錦衣衛,重打四十棍,削職為民,以為不公不明之戒。

  又對鄉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過官府,管過百姓,為甚麼占人子女,又要冤害良民?居鄉如此,平日做官可知。你的罪重似縣官,沒有多話吩咐你。」發與刑部,立刻梟斬,為行勢虐民之戒。

  這些人犯個個都發落去了,只有婦人的女兒跪在金鑾殿下,不曾叫得著。皇上抬頭看見,就叫宣那女子上來。這個女兒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婦磨滅壞了,所以蓬頭垢面,不似人形;如今離了妒婦,十幾日不吃皮鞭,面上血痕消了,就有些紅裡透白起來,走到皇上面前,儘有一種嫣然之致。

  皇上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就對窮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沒有妻子,看這女子儘有福相,你當初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還教他嫁那一個?就是寡人做媒,成就你這樁好事。」說了這一句,就教他夫婦兩個在金鑾殿上拜堂。

  拜完之後,又對窮不怕道:「你這樣好人,莫說乞丐之中沒有第二個,就是衣冠裡面也尋不出來。寡人眼見這些好處,豈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吩咐吏部,教他補你一個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強如在乞丐裡面仗義疏財。」

  窮不怕叩頭道:「萬歲在上,別的賞賜臣民只管謝恩,惟有這樁事不敢奉詔。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麼好賜與乞丐之人?

  臣叫化十年,足跡遍於天下,誰人不知窮不怕是個有名的乞兒!一旦頂冠束帶,立於縉紳之間,使人見了,視冠裳為穢器,等俸一祿於殘羹,不說叫化之中賢愚不等,只說朝廷之上貴賤不分。萬一賢人君子都掛冠逃遁起來,萬歲的天下與誰人共理?難道叫臣領些叫化子來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這一樁事斷斷不敢奉詔。」皇上見他說得理正,雖然不好相強,心上畢竟丟他不下,躊躇了一會,又對他道:「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處,我如今別有個賞賜到你。那妓女劉氏已隨寡人入宮,現拜貴妃之職。你當初曾與他結為姊妹,我就把你賜姓為劉,使異姓聯為同族,封你做個皇親國戚何如?」窮不怕想了一會,方纔答應道:「皇親國戚雖然榮貴,還有官無職,與臨民治國的不同。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親』,就下賤些也無礙,這等說臣就要奉詔了。」當日謝了皇恩,回到寓處與周氏成親。

  滿朝文武見他封了一皇親,那一個不來慶賀?後來皇上的寵眷日隆,賞甚厚,又賜他一個宅子,住在皇城裡面,榮華富貴,享用不了。

  起先窮不怕,後富貴太過,倒有些怕起來。只恐命輕福薄,承載不起,要生出意外之災,惹出非常之禍,所以見人一味謙虛,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稱他為「老先生」,他稱別人,不論尊卑,一概「老爺」到底,自己稱為「小人」。

  自做皇親之後,還時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訪民間利弊。凡有興利除害之事,就入宮去說,勸皇上做。後來生了三子,都為顯官。自己活到八十八歲,才終天年。

  這是從來叫化之中第一個異人,第一件奇事。看官們看了,都要借他來警策一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迴護,說乞丐之人我不屑學他,反去做乞丐不為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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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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