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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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舊從司馬氏得文正公熙寧年辭樞筅出帥長安日手稿密疏,公尋自免,絕口不復言天下事矣。其疏不見於傳家集。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見不如呂誨,公直不如范純仁、程顥,敢言不如蘇軾、孔文仲,勇決不如範鎮。誨於安石始參政事之時,即指安石為奸邪,謂其必敗亂天下;臣以為安石止於不曉事與很愎爾,不至如誨所言。今觀安石援引親黨,磬據要津,『擠排異己,以固權寵,常自以己意陰贊陛下內出手詔以決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謗議悉歸於陛下,臣乃自知先見不如誨遠矣。純仁與顥皆與安石素厚,安石拔於庶僚之中,超處清要,純仁與顥睹安石所為,不敢顧私恩廢公議,極言其短;臣與安石南北異鄉,取舍異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屢常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輕絕而顯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負安石而負陛下,臣不如純仁與顥遠矣。臣承乏兩制,逮事三朝,與國家義則君臣,恩猶骨肉,睹安石專政,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廟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愛身,不早為陛下別白言之。軾與文仲皆疏遠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狼虎之怒,上書對策,指陳其失,隳官獲譴,無所顧慮,此臣不如軾與文仲遠矣。人情誰不貪富貴,戀俸祿,鎮睹安石營惑陛下,以佞為忠,以忠為佞,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不勝憤懣,抗章極言,因自乞致仕,甘受醜詆,杜門家居;臣顧惜祿位,為妻子計,包羞忍恥,尚居方鎮,此臣不如鎮遠矣。臣聞居其位者必憂其事,食其祿者必任其患,茍或不然,是為盜竊,臣雖無似,嘗受教於君子,不忍以身為盜竊之行。今陛下唯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臣之才識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議論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謂讒慝者也,伏望聖恩,裁處其罪。若臣罪與範鎮同,則乞依範鎮例致仕;或罪重於鎮,則或竄或誅,所不敢逃。取進止。』
司馬文正公曰:『呂獻可之先見,吾不及也。』予慮後世得其言不得其事,惑也。有公門下士諫大夫劉安世器之《書範景仁傳後》,語可信,故書於下方:『熙寧中,王介甫初參大政,神考方厲精圖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畢,日刻既晏,例隔言事官於中廡,須上入更衣復出,以次贊引。時呂獻可為御史中丞,司馬文正公為翰林學士,侍讀邇英閣,將趨經筵,相遇於庭中。文正公密問曰:『今日請見言何事邪?』獻可舉手曰:『袖中彈文,乃新參政。』文正公愕然曰:『以王介甫之文學行藝,命下之日,眾皆喜於得人,奈何遽言之。』獻可正色曰:『安石雖有時名,上意所向,然好執邪見,不通物情,輕信難回,喜人佞己,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若在侍從,猶或可容,置之宰輔,天下必受其禍。』文正公曰:『與公素為心交,茍有所懷,不敢不盡。今日之論,未見有不善之跡,似傷匆遽,或別有章疏,願先進呈,姑留是事,更加籌慮可乎?」獻可曰:「上新嗣位,富於春秋,朝夕所與謀議者,二三執政而已,茍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顧可緩邪?」語未竟,閣門吏抗聲追班,遂趨而出。文正公退自講筵,默坐玉堂,終日思之,不得其說。既而縉紳間浸有傳其章疏者,往往偶語竊議,譏其太過。未幾,聞中書置三司條例司,平日介甫之門,諂諛躁進之士悉辟召為屬吏,朝夕相與謀議,以經綸天下為己任,務變更祖宗法,斂民財以足國用,妄引用古書,蔽其誅剝之實;輔弼大臣異議不可回,臺諫從官力爭不能奪,郡縣監司奉行微忤其意,則譴詘隨之,於是百姓騷然矣。
然後前日之議者始愧仰嘆服,以為不可及,而獻可終緣茲事,出知鄧州。嗚呼!
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唯孔子乃能識之,雖子貢之智有所不知也。方介甫自小官以至禁從,其學行名聲暴著於天下,士大夫識與不識,皆謂介甫不用則已,用之則必能興起太平。獻可獨不以為然。已而考其行事,卒如所料。非明智不惑,出於世俗之表,何以臻此?《易》曰:「知幾其神矣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獻可有焉。文正公退居洛陽,每論當世人物,必曰:「呂獻可之先見,範景仁之勇決,皆予所不及也。予心誠服之。」故作《景仁傳》。蓋景仁之勇決,得文正之傳而後明。獻可埋文,雖亦成於公手,然止載其平生大節,而自相論難之語不欲詳著,獻可先見,世莫有知者。予嘗從學於文正公,親聞其說,懼賢者正論遠識,遂將淪沒而無傳,故書蜀公之傳,以貽樂善之君子云。』
紹聖以來,權臣挾繼述神宗為變者,必先挾王荊公。蔡氏至以荊公為聖人。
天下正論一貶荊公,則曰:『非貶荊公也,詆神宗也,不忠於繼述也。』正論盡廢,鉤黨牢不可解,仁人君子知必為異日之禍,其烈不可向,無計策以救。陳瓘瑩中流涕以問諫大夫劉安世器之曰:『叵奈何?』器之親受司馬文正公之學,膽智絕人,曰:『不自神宗,不自荊公不可救。』故瑩中反疏蔡氏所出荊公《日錄》語中詆神宗事,曰《尊堯集》云。意上心不平於荊公,則蔡氏可伐,正論可出,鉤黨可解,異日之禍可救也,瑩中坐以流竄抵死。正論卒不出,鉤黨卒不解,異日之禍卒不可救者,天也。予讀其書而悲之,尚慮後世或不達瑩中本趣,但以為辟荊公之詆神宗者,故具言之。《尊堯集》文繁不著,著其序曰:『臣聞先王所謂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矣。此安石之精義也。有《三經》焉,有《字說》焉,有《日錄》焉,皆性命之理也。蔡卞、蹇序辰、鄧洵武等用心純一,主行其教,所謂大有為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謂繼述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謂一道德者,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其所謂同風俗者,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
不習性命之理謂之流俗,黜流俗則竄其人,怒曲學則火其書,故自卞等用事以來,其所謂國是者皆出性命之理,不可得而動搖也。臣昨在諫省所上章疏,嘗以安石比於伊尹,伊尹,聖人也,而臣乃以安石比之者,臣於此時猶蔽於國是故也。又臣所上章疏,謂安石為神考之師也;神考,堯舜也。任用安石,止於九年而已矣。
初任後棄,何嘗終以安石為是乎?而臣乃以安石為神考之師者,臣於此進猶蔽於國是故也。臣昨者以言取禍,幾至誅殛,賴陛下委曲保全,賜臣余命,臣感激流涕,念念循省,得改過之義焉。蓋臣之所當改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孔子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又曰:「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性命之理,其有易此乎?臣伏見治平年中,安石唱道之言曰:「道隆而德駿者,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叠為賓主。」自安石唱此說以來,幾五十年矣,國是淵源,蓋兆於此。
臣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定則不可改也,天子南面,公侯北面,其可改乎?今安石性命之理,乃有北面之禮焉。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則人臣南面以當其禮,臣於性命之理,安得而不疑也。傳曰,君之所以不臣者二:當其為祭主則弗臣,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師無北面,則是弗臣之禮也,豈有天子而可使北面者乎?漢顯宗之於桓榮,所以事之者,可謂至矣,而所施之禮不過坐東向而已。乃以君而朝臣,以父而拜子,則是齊東野人之語,龐勛無父之禮,以此為教,豈不亂名分乎?亂名分之教,豈可學乎?臣既誤學乎教,豈可以不悔乎?《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臣於既往之誤,豈敢祗悔而不改乎?臣昔以安石為神考之師,是臣重安石而輕神考也;臣昔以安石比伊尹之聖,是臣戴安石而誑陛下也。
臣為陛下耳目之官,而妄進輕許之言,臣之罪惡如丘山矣。臣若不洗心自新,痛絕王氏,則何以明改過之心乎?臣所著《尊堯集》者,為欲明改過之心而已矣。
莊周曰:「明此以南向,堯之為君;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莊周之道虛誕無實,不可以治天下,然於名分之際,不敢不嚴也。飛蜂走蟻,猶識上下,豈可以人臣自聖,而至於缺名分哉!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安石北面之言可謂之順乎?崇此不順之教,則所述熙豐之事,何日而成乎?廢大法而立私門,啟攘奪而生後患,可為寒心,孰大於此,臣請序而言之。昔紹聖史官蔡卞專用王安石《日錄》,以修神考《實錄》,薄神考而厚安石,尊私史而壓宗廟。臣居諫省,請改裕陵《實錄》,及在都司,進《日錄辨》,當是之時,臣於《日錄》,未見全帙,知其為私史而已,未知其為增史也。自去闕以來,尋訪此書,偶得全編,遂復周覽,竄身雖遠,不廢討論。路過長沙,曾留轉藏之語;待盡合浦,又著垂絕之文。考詆誣譏玩之詞,見蔡卞增偽之意,尚謂安石趣錄,皆可憑據,卞之所增,乃是誣偽,當是之時,臣於《日錄》考之未熟,知其為增史而已,未知其為悖史也。蓋由臣智識昏鈍,覺悟不早,追思諫省奏章,乃至合浦舊述,語乖正理,隨俗妄談,既輕神考,又誑陛下,若它時後日,陛下以此怒臣,臣將何以自救,敢不悔乎?《日錄》云「卿,朕師臣也」,乃安石矯造之言。
又云「督責朕有為」,豈神考親發之訓。既托訓以自譽,又托訓以輕君。輕君則訕侮譏薄,欲棄名分;自譽則驕蹇陵犯,前無祖宗。其語實繁,聊舉一二。《日錄》云:「朕自覺材極凡庸,恐不足與有為,恐古之賢君皆須天資英邁。」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云:「朕頑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聞道德之說,心稍開悟。」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云:「卿初任講筵,勸朕以講學為先,朕意未知以此為急。」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云:「卿莫只是為在位久,度朕終不足與有為,故欲去。」此非托訓以輕君乎?又云:「所以為君臣者,形而已矣,形故不足累卿。」此非托訓以輕君乎?訕侮譏薄,欲棄名分,可以略見於此矣。《日錄》又云:「王安石造理深,能見得眾人所不能見。」此托訓以自譽也。又云:「如王安石不是智識高遠精密,不易抵當流俗,天生明俊之才,可以庇覆生民。」此托訓以自譽也。又云:「卿無利欲,無適莫,非獨朕知卿,人亦盡知,若余人安可保?」此托訓以自譽也。又云:「卿才德過於人望,朕知卿了得事有餘。」此托訓以自譽也。驕蹇陵犯,前無祖宗,可以略見於此矣。聖主以奉先為孝,群臣以承上為忠,明知其誣,誰敢核實,則可以抵塞眾口,可以熒惑聖聰,誑脅之術,莫甚於此。始則留身乞批,以脅制於同列;終則著書矯訓,以傳述於後人。
誣脅臣鄰,何足縷道;上幹君父,可不辨乎?自到闕以來,至為參政之始,不錄經筵之款奏,但書七對之遊辭。載神考降問之咨詢,無一問仰及於三代。言神考但慕蜀魏,謂厥身不異臯伊。仍於供職之初辰,首論理財之不可,恐宣利而壞俗,陳孟子之恥言。凡它人極論之辭,掠為己說;彼所獻管商之術,歸過先猷。書神考之謙辭,則曰:「以朕比文王,豈不為天下後世笑」!論太祖之征伐,則曰:「江南李氏何嘗理曲。」恣揮躁悖之筆,盡為烈考之詞,矯訓誣天,孰甚於此。
祖宗之威靈如在,聖主之繼述日新,若不辨托訓之誣,何以解天下之怒!而況托訓之外,肆詆尤多:神考小心慎微,彼則曰「好察細務」;神考畏天省事,彼則曰「畏慎過當」;神考欲除苛細之法,彼則曰「元首叢脞」;神考欲寬疑似之獄,彼則曰「陛下含糊」;神考禮貌勛賢,彼則曰「含容奸慝」;神考嘉納忠直,彼則曰「不懲小人」。又謂「奸罔之徒,陛下能誅殺否?」比忠良於元濟,責神考為憲宗;謂不可以罷兵,當必勝而後已。神考守祖宗不殺之戒,以天地好生為心,厭棄其言,眷待浸薄,先逐鄧綰,次出安石,至於熙寧之末,而安石前日之所怒者復見收矣。至於元豐之末,司馬光等前日之所言者復見思矣。卞等不遵神考末命,但務圖已之私;以繼紹安石為心,以必行誅殺為事。請於哲宗,而哲宗不許;請於陛下,而陛下拒之。人心歸仁,天助有德,遂使奸謀內潰,逆黨自彰。卞既不敢居金陵,人亦不復聖安石,悔從王氏,豈獨臣哉?朝廷搢紳,協心享上;庠序義士,理所同然;科舉藝能,孰肯遽陳其所蘊?有用之士,亦將先忍而後為。
變王氏誣君之習,合《春秋》尊王之義。濟濟多士,何患無人!又況安石所施,其事既往,若不自述於文字,後人安知其用心?著為此書,天使之也。且安石著書之意,豈是便欲施行?卞所安排,非無次序,自謂舉無遺策,何乃急於流傳,宣示遠近,不太速乎?然則流傳之速,天促之也。天之右序我宋而不助王氏,亦可知也。如臣昔者,妄推安石謂之聖人,如視蟻垤以為泰山,如指蹄涔以為大海。
易言無責,鬼得而誅,駟不可追,<齒甚>舌何補?聖人,人倫之至也,傲上亂倫,豈聖人乎?聖人,百世之師也,教人誣偽,豈聖人乎?孔子,集大成也,尚以不居為謙;光武,有天下者也,猶下禁言之詔。豈可身處北面人臣之位,而甘受子亻驕僭之名乎?{萬}出《安石畫像贊》曰:「列聖垂教,參差不齊,集厥大成,光乎仲尼。」蔡卞大書之,刊於石,與{萬}所撰諸書經義並行於世。臣昔以答義應舉,析字談經,方務趣時,何敢立異?改過自新,請自今始。於是取安石《日錄》編類得六十五段,厘為八門:一曰聖訓,二曰論道,三曰獻替,四曰理財,五曰邊機,六曰論兵,七曰處己,八曰寓盲。事為之論,又於逐門總而說之,凡為論四十有九篇,合二門為一卷,並序共為五卷。臣以憂患之余,精力困耗,披文索義,十不得一;加以海隅衰陋,人無賜書,神考御集,無由恭閱;又《日錄》與禦批《日曆》、《時政記》抵牾同異,無文可考,欲校不得,但專據私書,略分真偽,不能盡究底蘊,亦可以窺其大概矣。凡臣之所論,以紹述宗廟為本,以辯明聖訓為先,蓋所述在彼則宗廟不尊,誣語未判則真訓不白,何以光揚神考有為之心,何以將順陛下述事之志?凡今之士,學古入官,身雖未試於朝廷,心亦不忘於獻畝,戴天履地,寧忍同誣,日拙心勞,徒唱爾偽,犯古今之公議,極典籍之所非,陰奉寂言,顯違格訓。安石欲置四輔,神考以為不可,神考欲建都省,安石以為不可,然今則四輔成矣,都省毀矣,道路為之流涕,聖哲能不痛心!人皆獨非於蔡京,安知謀發於蔡卞?至於宿衛之法,亦敢更張;變亂舊規,創立三衛。用私史包藏之計,據新經穿鑿之文;以畏憚不改為非,以果斷變易為是。按書定計,以使其兄當面贊成;退而竊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豈測其用心?事過而窺,縱跡方露;賫咨痛恨,雖悔何追?在私家可足備論,於國事豈宜如此?謂塘濼未必有補,可以決水為田;謂河北要省民徭,可以減州為縣。
至於言江南利害,則曰州縣可析;論兵民將領,則曰獎拔豪傑。四海本是一家,何為分彼分此?大法無過宿衛,安得率爾動搖。棄舊圖新,厥意何在?昔元祐更張之始,方安石身沒之初;眾皆獨罪於惠卿,或以安石為樸野;優加贈典,欲鎮浮薄;司馬光簡尺具存,呂惠卿責詞猶在。深懲在列,曲恕元臺。凡同時論之人,無一人指點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幹裕陵。致卞以窺伺為心,包藏而待;潤色誣史,增汙忠賢。凡慍懟曾布之言,與怒詈惠卿之語,例皆刊削,意在牢籠。欲使共述私書,將欲濟其大欲。布等在其術內,卞計無一不行。良由議贈之初,不稽其弊;若使早崇名分,何至橫流?司馬光誤國之罪,可勝言哉!臣聞熙寧之初,論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隱者,呂誨一人而已;熙寧之末,論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隱者,惠卿一人而已。呂誨之言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視樸野,中藏巧詐,驕蹇傲上,陰賊害物。」呂惠卿之言曰:「安石盡棄素學,而隆尚縱橫之末數,以為奇術。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很,方命矯令,罔上要君,凡此數惡,莫不備具。雖古之失誌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日聞望,一旦埽地,不知安石何苦而為此也。謀身如此,以之謀國,必無遠圖,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安石之罪固未易言。」又曰:「平日以何如人遇安石,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不意窘急,乃至如此。」又曰:「君臣防閑,豈可為安石而廢哉!」又曰:「臣之所論,皆中其肺肝之隱。」臣某竊謂:元祐臣僚,於呂誨之言則譽之太過,於惠卿之言則毀之太過。此二臣者趣向雖異,至於論安石之罪,獻忠於神考,則其言一也。豈可專譽誨而毀惠卿乎?偏毀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熾也。元祐之偏,可不鑒哉!臣竊以天下譬如一舟,舟平則安,偏則危,臣之以言取禍,初緣此語。
然臣自視此語,猶野人之視芹也,切於愛君,又欲以獻。前日之欲殺臣者,必亦瞋目矣。然臣之肝腦,本是報國之物。臣若愛吝此物,則陛下不得聞安石之罪矣;陛下不得聞安石之罪,則人之利害咸在矣。為我宋之臣豈得不思乎?乃者天子幸學,拜謁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躋此逆像,卞唱之也。輔臣縱逆而養交,禮官舞禮而行諂。僭自內始,達於四方,萬國寒心,外夷非笑。冕夷俟,載籍所無,屨加於冠,何以示訓?自有中國以來,五品不遜,未有此比。然則觀此一像,而八十卷之大概,可以未讀而知矣。蔡氏、鄧氏、薛氏皆立安石之像,祠於家廟,朝拜安石而頌曰:「聖矣,聖矣!」暮拜安石而頌曰:「聖矣,聖矣!」國學,風化之首也,豈三家之家廟乎?故曰:廢大法而立私門,啟攘奪而生後患,可為寒心,莫大於此。尊君愛國之士,孰敢以此為是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極天下之非,而可以謂之國是乎?嗚呼,講先王之道,而以弗百姓為先;論周公之功,而以僭天子為禮。弗民歲久,蠹國日深,僭語為胎,遂產逆像;以非為是,態度日移,廢道任情,今甚於昔。昔者,初立國是,使惇行之;惇既竄逐,移是於布;布又竄逐,移是於京。三是皆發於卞謀,三臣同歸乎誤國。然則果國是乎?果卞是乎?若以卞是為是,則操心頗僻,賦性奸回,如鄧綰者,不當逐也;若以卞是為是,則以塗炭必敗之語詆誣神考,如常立者,不當竄也。神考逐綰,可以見悔用安石之心;哲宗竄立,可以見斥絕安石之意。兩朝威斷,天下皆以為至明;陛下光揚,亦以去卞為急務。埽除舊穢,允協人心,布澤日新,上合天意。
樂於將順,搢紳所聞,夢闕馳誠,名限疏遠。彼元祐、元符之籍,雖漸絕弛,而人尚未見用;應詔上書之罪,雖已釋放,而士猶在沮辱。沮辱者不可復問,未用者當自退藏,其餘雖在朝廷,或非言路,明哲之士,又務保身,縱有強聒之流,且無私史之隙。唯臣因論私史,禍隙至深,得存余命,全由獨斷。臣之所以報國者,敢不勉乎!兼臣年老病多,決知處世難久,與其賫誌於沒後,孰若取義於生前。義在殺身,誌惟尊主,故臣所著《日錄辯》,名之曰《四明尊堯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