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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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賢如孟子,其可議,有或非或疑或辯或黜者,何也?予不敢知。具列其說於下方,學者其折衷之。後漢王充有《刺孟》,近代何涉有《刪孟》,文繁不錄。

王充《刺孟》出《論衡》,韓退之贊其『閉門潛思,《論衡》以修』矣。則退之於孟子《醇乎醇》之論,亦或不然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鬥約而無解。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講猶瞀儒,唯唯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遊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右《荀卿,非十二子》)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曰:孟子稱所願學者孔子,然則君子之行孰先於孔子?孔子歷聘七十餘國,皆以道不合而去,豈非非其君不事乎?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豈非非其友不友乎?陽虎得政於魯,孔子不肯仕,豈非不立於惡人之朝乎?陽虎得政於之臣,豈非不羞汙君乎?為委吏,為乘田,豈非不卑小官乎?舉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豈非遺佚而不怨乎?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豈非厄窮而不憫乎?居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豈非由由與之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遁世無悶,非不恭也。茍無失其中,雖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疑『陳仲子避兄離母』,曰:仲子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蓋謂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蓋謂不以其道取於人而成之也。仲子蓋嘗諫其兄矣,而兄不用也。仲子之志,以為吾既知其不義矣,然且食而居之,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居於於陵,於陵之室與粟,身織屨、妻辟糸盧而得之也,非不義也。豈當更問其築與種之者誰邪?以所食之鶃鶃,兄所受之饋也,故哇之。

豈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邪?君子之責人,當探其情,仲子之避兄離母,豈所願邪?若仲子者,誠非中行,亦狷者有所不為也。孟子過之,何其甚歟?疑『孟子將朝王』,曰:孔子,聖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駕而行。過位,色勃如也,足ㄟ如也;過虛位且不敢不恭,況召之有不信而他適乎?孟子學孔子者也,其道豈異乎?夫君臣之義,人之大倫也,孟子之德,孰與周公?其齒之長,孰與周公之於成王?成王幼,周公負之以朝諸侯,及長而歸政,北面稽首畏事之,與事文、武無異也。豈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齒,可慢彼哉!

疑『孟子謂氐{圭黽},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己無官守,無言責,進退可以有餘裕』。曰:孟子居齊,齊王師之。夫師者,導人以善而救其惡者也。豈得謂之『無官守、無言責』乎?若謂之為貧而仕邪,則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仰食於齊,非抱關擊柝之比也。《詩》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夫賢者所為,百世之法也。余懼後之人挾其有以驕其君,無所事而貪祿位者,皆援孟子以自況,故不得不疑。

疑『沈同問伐燕』,曰:孟子知燕之可伐,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齊無仁政,伐燕非其任也。使齊之君不謀於孟子,孟子勿預知可也。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勸王伐燕,孟子之言尚有懷而未盡者,安得不告王而正之乎?夫軍旅者,大事也,民之死生,國之存亡皆系焉。茍動不得其宜,則民殘而國危,仁者何忍坐視其繆妄乎?疑『父子之間不責善』,曰:《經》云『當不義,則子不可不爭於父』。

《傳》云『愛子教之以義方』。孟子云:『父子之間不責善。』不責善,是不諫不教也,而可乎?疑『性猶湍水』,曰:告子云:『性之無分於善不善,猶水之無分於東西。』

此告子之言失也。水之無分於東西,謂平地也。使其地東高而西下,西高而東下,豈決導所能致乎?性之無分於善不善,謂中人也。瞽叟生舜,舜生商均,豈陶染所能變乎?孟子云人無有不善,此孟子之言失也。丹朱、商均自幼及長,日所見者堯、舜也,不能移其惡,豈人之性無有不善乎?疑『生之謂性』,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告子當應之云:『色則同矣,性則殊也。』羽性輕,雪性弱,玉性堅,而告於亦皆然之,此所以來犬牛人之難也。孟子亦可謂以辯勝人矣。

疑『齊宣王問卿』,曰:《禮》『君不與同姓同車,與異姓同車』,嫌其逼也。為卿者,無貴戚異姓同姓皆人臣也。人臣之義,諫於君而不聽,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若之何其以貴戚之故,敢易位而處也。孟子之言過矣。君有大過無若紂,紂之卿士莫若王子比干、箕子、微子之親且貴也。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商有三仁焉。夫以紂之過大,而三子之賢,猶且不敢易位也,況過不及紂而賢不及三子者乎?必也後世有貴戚之臣,諫其君而不聽,遂廢而代之,曰:『吾用孟子之言也,非篡也,義也。』其可乎?或曰:孟子之志,欲以懼齊王也。是又不然。齊王若聞孟子之言而懼,然則將愈忌惡其貴戚,聞諫而誅之;貴戚聞孟子之言,又將起而蹈之,則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驕君之非,而適足以為篡亂之資也。其可乎?疑『所就三,所去三』。曰: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為禮貌與飲食也。伊尹去湯就桀,桀豈能迎之以禮哉?孔子棲棲遑遑周遊天下,佛兮召,欲往,公山弗擾召,欲往,彼豈為禮貌與飲食哉?急於行道也。今孟子之言曰:『雖未行其言也,迎之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是為禮貌而仕也。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君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是為飲食而仕也。必如是,是不免於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也,古君子之仕者,殆不如此。

疑『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曰:所謂性之者,天予之也;身之者,親行之也;假之者,外有之而內實亡也。堯、舜、湯、武之於仁義也,皆性得而身行之也。五霸則強焉而已矣。夫仁者,所以治國家而服諸侯也。皇帝王霸皆用之,顧其所以殊者,大小高下遠近多寡之間耳。假者,文具而實不從之謂也。文具而實不從,其國家且不可保,況能霸乎?雖久假而不歸,猶非其有也。

疑『瞽叟殺人』,曰:《虞書》稱舜之德曰:『父頑,母囂,象傲。克諧以孝,乂,不格奸。』所貴於舜者,為其能以孝和諧其親,使之進,進以善自治而不至於惡也。如是,則舜為子,瞽叟不殺人矣。若不能止其未然,使至於殺人,執於有司,乃棄天下,竊之以逃,狂夫且猶不為,而謂舜為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叟既執於臯陶矣,舜惡得而竊之?雖負而逃於海濱,臯陶猶可執也。若曰臯陶外雖執之以正其法,而內實縱之以予舜,是君臣相與為偽,以欺天下也,惡得為舜與臯陶哉!又舜既為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雖欲遵海濱而處,民豈聽之哉?是臯陶之執瞽叟,得法而亡舜也,所亡益多矣。故曰:是特委巷之言,非孟子之言也。(右司馬文正公《疑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必有所試。』其於顏淵,試之也熟而觀之也審矣。蓋嘗默而察之,閱三月之久,而其顛沛造次,無一不出於仁者,是以知其終身弗叛也。君子之觀人也,必於其所慮焉觀之,此其所慮者容有偽也,雖終身不得其真,故三月之久,必有備慮之所不及者。偽之與真無以異,而君子賤之何也?有利害臨之則敗也。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安知其非有也?』假之與性,其本亦異矣,豈論其歸與不歸哉?使孔子觀之,不終日而決,不待三月也,何不知之有?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誌者無求無作,誌於心而已,孟子所謂心勿忘。據者可求可作之謂也。依者未嘗須臾離,而遊者出入可也。君子誌於道,則物莫能留;而遊於藝,則道德有自生矣。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孟子較禮食之輕重,禮重而食輕,則去食;食重而禮輕,則去禮。惟色亦然。而孔子去食存信,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不復較其重輕何也?曰『禮信之於食色,如五穀之不殺人。』今有問者曰:吾恐五穀殺人,欲禁之如何?必答曰:吾寧食五穀而死,不禁也。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論也。今答曰:擇其殺人者禁之,其不殺人者勿禁也,五穀安有殺人者哉?此孟子禮食輕重之論也。禮所以使人得妻也,廢禮而得妻者皆是,緣禮而不得其妻者,天下未嘗有也。信所以使人得食也,棄信而得食者皆是,緣信而不得食者,天下未嘗有也。今立法不從天下之所同,而從其所未嘗有以開去取之門,使人以為禮有時而可去也,則將各以其私意權之,其輕重豈復有定物?由孟子之說,則禮廢無日矣。或曰:舜不告而娶,則以禮則不得妻也。曰:此孟子之所傳,古無是說也。凡舜之事,塗廩浚井,不告而娶,皆齊魯間野人之語,考之於《書》,舜之事父母,蓋焉,不至於奸,無是說也。使不幸而有之,則非人理之所期矣。自舜已來,如瞽叟者,蓋亦有之,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故曰:緣禮而不得其妻者,天下無有也。或曰:嫂叔不親授,禮也。嫂溺而不援,曰禮不親授,可乎?是禮有時而去取也。曰嫂叔不親授,禮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禮也。何去取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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