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序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序
作者:胡适

  郭紹虞先生編著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其上卷起自古代,下至北宋,已近三十萬字。此書有幾種長處:第一,作者搜集材料最辛勤;這一千多年中,關於文學批評的議論,都保存在這書裡,可省去後來治此學者無窮的精力。讀者的見解也許不一定和郭君完全一致,但無論何人都不能不寶貴這一巨冊的文學批評史料。第二,郭君的論斷未必處處都使讀者滿意,但他確能抓住幾個大潮流的意義,使人明瞭這一千多年的中國文學理論演變的痕跡。他把中國文學批評史分作三個大時期:隋以前為文學觀念演變期,隋唐至北宋為文學觀念復古期,南宋以至現代為文學批評完成期。這三個階段的名稱,我個人感覺的不很滿意,因為從歷史家的眼光看來,從古至今,都只是一個不斷的文學觀念演變時期;所謂“復古”期,不過是演變的一種;至於“完成”,更無此日;南宋至今,何嘗有個完成的文學觀念?然而我們若撇開了這三個分期的名稱,平心細讀郭君的敘述,還可以承認他的錯誤不過是名詞上的錯誤,他確已看出了中國文學觀念到隋唐以後經過一個激烈的大變化,這個大變化在形式上是復古,在意義上其實是革新。從隋唐到北宋的文學運動是一種“文藝復興”,是一個“再生”時代,是一個托古而革命的階段。這時期的文學批評只是那個文學運動的自覺的理論,所以也不免顯出一點復古的色彩。用這種眼光來看此書,我們還可以承認郭君的判斷在實質上是有見地的。我們讀此書的第五第六兩篇,可以明白那個時代的“古文運動”不是偶然的,不是韓愈、柳宗元等兩三個人偶然倡出來的,乃是一個經過長期醞釀,並且有許多才智之士努力參加的大運動;不是盲目的;乃是有許多自覺的理論作基本的革新運動。所以此書的最大功用在於輔助文學史,在於使人格外明瞭文學變遷的理論的背景。

  此書也有一些可議之處。如本書第二篇論古代文學觀念,即使我們感覺不少的失望。最不能使人滿意的是把“神”“氣”等等後起的觀念牽入古代文學見解裡去。如《孟子》說“浩然之氣”一章與文學有何關係?如《繫辭傳》說“知幾其神乎”,與文章又有何關係?如《莊子》說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與文章又有何關係?千百年後儘管有人濫用“神”“氣”等字來論文章,那都是“後話”,不可用來曲說古史;正如後世妄人也有用陰陽奇正來論文的,然而《老子》論奇正,古書論陰陽,豈是為論文而發的嗎?

  又如第二篇中引《禮記·表記》中孔子語“情欲信,辭欲巧”,因說孔子“尚文之意固顯然可見了”(頁三)。孔子明明說"辭,達而已矣”。郭君不引此語,卻引那不可深信的《表記》以助成孔子尚文之說,未免被主觀的見解影響到材料的去取了。

  又如《墨家的文學觀》一章(頁二八——三三),割裂三表的論證法,說前兩表為“學術的散文之二種”,而第三表為“尚用的文學觀”,也很牽強。墨家注重論辯方法,故古代議論辯證的文體起於《墨子·非攻》、《非命》、《明鬼》、《尚同》諸篇。三表法(《非命》與《明鬼》篇)與《小取》篇,多是講辯證方法的;《大取》篇所謂“辭以類行”之說,在《小取》篇中發揮最詳盡。凡“效、辟、侔、援、推”諸法,都只是“以類取,以類予”,都只是“辭以類行”。論辯文重在推理,而推理方法的要旨都在此諸法之中。試看《墨子》書中最謹嚴又最痛快的一篇論辯文,《非攻上》,其層次條理都只是“辟”、“侔”、“援”諸法的應用而已。因此可知此種辯證之論正是古代哲人對文學理論的重要貢獻,不應當忽視的。

  郭君屢次要我寫一篇序。我在假期中讀完此書,勉強寫了這篇短序,一半是要介紹這部很重要的材料書,一半是想指出一兩點疑義,供作者與讀者的參考。

  廿三,二,十七夜

  (收入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

【編者按】此文上有胡適批語“此序寫成後,我寫信與作者,能不用最好。他回信贊成不用,而將序末二段收入自序中。此文作廢。適之廿三,二,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