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龍君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瓊州薩摩島,在南海中,島民數百家,皆鮫人蛋戶之流。秦氏有好女,年三十尚守雌,人有聘為婦者,合巹夕,輒有金甲神以利錐擊其腦曰:「牧豬奴,敢犯神媼!」新郎顱墳起如盎魄,搔亂若癡,無已,仍送之歸。以故雖處子,人預以搔呼之。搔綠鬢雲垂,冰肌雪豔,觀者忘其為海濱產。一日,漂衣水次,有紫衣少年鼓楫來,青矑凝注,細意殷勤曰:「好女郎,惜不寡而寡也。」媼投杵含怒去。島民交詈日:「個男兒不怕死,其忉利天王子耶!」少年艤舟登岸,揖而訊其事,慨然曰:「某正鰥也,虛空之厲,何怯於衷。」自篷底取肴酒來,曰:「乞執柯,先享是。」又袖中摸金珠出曰:「許委禽,再享是。」民曰:「可耳,可耳!」奔告于媼之父母。見其裙屐翩翩,年尚少於媼,意頗愛憐,惟礙神警。因邀之至家,拜手稽首,執禮甚恭,自陳:「赤道以南人,鄧姓名無耳,行四,四郎從人呼也。幼失怙恃,海嘯卷所居,馮夷指引,許詣中區,求凰朝雉之歌,乞恕孟浪也。」二老曰:「嘻,桑榆暮矣,既乏佳兒,理招半子,然神明之責,前車之鑒,不能不惴惴耳。」

  四郎搖手,頗自詡。島民相攸者利其酬,又試其勇,所以慫惥之良殷。二老云:「果爾,身亦何樂有無夫之愛女。」翌,果下玉鏡臺,甥館既成,盛服入贅,蘭苕翡翠,無此新鮮,民睹玉潤既豔且危。及夜午,銀釭背照,互解羅襦,竟無恙也。

  伉儷甚篤,郎不呼妻而曰姊,媼不呼夫而曰弟,綠窗靜對,毫不異人。惟暇則繞室行不定,登山哭失聲。媼詢云何,則書空咄咄者。又夜坐不呼舉燭,午炊不倩采薪,吐口中大赤珠,懸室則明,燔物則爇,人以為海客伎倆已耳。

  由是運舶載珍奇,與碧眼賈交易,家遂康。彌年,二老先後逝,郎哀毀盡禮。服除,媼生子,墮地啼隆隆如蒲牢。郎舉之曰:「𧕏也,棄之!」袖出短劍,削其一耳曰:「此割所以志也。」活瘞海岸上。媼悲啼,覺腹猶震動,須臾又生一子,則默無聲息。郎抱出浴於海,始加文褓,擲媼懷,灑涕曰:「是方姊之兒也,好乳哺,勿戚戚,僕請從此去。幸勉加餐飯,勿苦念槁砧,傷神魂也。」

  因而泣下。詢何往?曰:「僕父生時任俠充捕,有吳公子為𧕏,主命往緝,為其所賺,傷目死,母哀痛以身殉,吳且圖僕,賴鮑姑挈之走漢皋,始偷生。今有子矣,行當窮黃泉碧落,不復仇,誓不還也。」媼泣曰:「妾誠不敢以私情損大義,乞弟命兒名而後去。」曰:「兒誕合年月日時皆辰,可名曰辰仲。」言畢,整衣拜別,攜短劍,遽刺來時舶,飄然去矣。然從此室無燈則闇,釜無炬則冰,蓋珠亦隨身寶也。

  先是十年前,閩郡某鄉有槐井,里居民亦類薩摩之繁,里之眢井上生老槐,根輪囷蓋井口,腹空虛,露巨穴。夏日田家夜坐納涼,見燈光如百十琉璃球,蛇行魚貫自穴出,冉冉上矗漾銀漢,移時始墮,如水銀瀉,如瀑布垂,其聲颯然,仍投入穴。見者屢矣。

  村自是雞種絕,人亦多病腦裂死,金知井底物為厲,然究莫得其主名。新秋來一叟一嫗,均斑白,一童亦倜儻,與村人問訊,自願捕妖物。問物何名?曰:「吳公子也。請自鄰村購家禽百頭為餌。」叟嫗各負長劍,兒戴巨石,上有字若蚓,伏草際,無聲息。伺兩夕,光現,啖雞有聲,噴羽如飛雪,飲血若奔泉。腹果,蜿蜒將反,兒已投石阻穴若泥封。物躍起,挾黑霧遁,叟嫗並出大呼,化神龍。龍與之戰,物吐霧,龍吐珠,攻擊有聲。兒亦化小虯助戰,物敗北。追之是地也,距魯之某郡三千餘里。郡城敵樓改儲火藥庫,是日咸見風霆吼震,屋瓦皆飛,陰雲忽燃,濕焰作炬,有黑物長五丈餘者鑽入庫,一龍繼至,怒吐火苗如金蛇者,亦射入庫,藥轟起,力掀山嶽,響徹重泉,龍目當其鋒,盲且痛,爪擲街皮石出三十里外,創衄之血成小河,哀號之呼達遠墅。一龍挾黑雲如幕如甑者三四墮,始捧創龍騰起,而黑物早潛出,似逐空中小虯子,宛有女道士挾虯子逸,物始反翔。是異也,由閩至魯,直頃刻也。

  吳公子者,蜈蚣也。受創之龍,四郎父也。救創龍者,四郎母也。虯者,四郎也。女道士,鮑姑也。四郎之與媼別,即圖報是仇也。槐井里人,當夜仍見燈光宛轉進穴去,若無事者然,始知非常物,神龍且不勝,田畯又奚圖?遂一同徙樂土,里為墟矣。十餘年有褐衣人,狀極猙獰,往告里人曰:「我吳公子也,潛槐井久矣,近有獨耳兒掘地海之水灌我,兒狡繪不成禽,水洶湧不易遏,老夫蔔鶯遷,汝輩可珠還也。」臨去,又太息云:「老夫無他過,惟曾浴天河數次,為河鼓所劾,終恐為若輩算。然吾計殺鄧龍君夫婦,死已晚矣。」

  言已不見。媼自四郎出,兒漸成童,師教之讀,極慧。夏日浴於海不返,媼哭之慟。明日,含笑捧兩石板而歸。怒詢何往?曰:「兒浴,忽有巨爪搏兒入水底。審之,童也,左缺一耳,貌與兒同,呼兒曰弟。引至一大山石洞中,榻上跌坐一把劍。少年童跪白三四語,兒亦跪,童命兒呼之為父。父云:『此汝兄,曾相識乎』?兒云:『嘗聞母述兄生時,即刖耳瘞,今尚在乎』?曰:『渠,龍也,故賺之來。汝,人也,故留之哺。吾與汝兄同煉劍丸於此,將為汝祖父母報仇。仇往依海州朱道人,汝兄化作樵者往說。道人下逐客令,仇窮促,秋日將甘心於汝母子,故招汝來,與以符籙自衛。屆時,我與汝兄來援』。言已,命兄負兒瞑目行,甫啟眸,則已在家門首。」呈符,則亦石上刊篆若蚓者,分佩之。

  月餘,東鄰來一荷鋤嗇夫,問何能?曰:「能墾畝,且開渠,一人之力,日可百餘丈。」西鄰來一籠雞牧豎,問何能?曰:「善豢雞,一雞兩卵,一卵四雛,雛再卵,卵再雛,一本萬殊矣。」島人俱笑其妄,然言辭豪邁,辰仲樂與之遊。因登堂拜媼,嗇呼曰「姊」,牧呼曰「娘。」

  媼怒嗇之儇,而怪牧之親。嗇云:「某年與媼埓,理以女兄事媼。」牧云:「兒自幼依父以活,不得不弟仲而母媼也。且孤寡可憐,仇家視同機上肉,多聯假姻婭,不亦善乎?」媼唯唯,惟含怒以謝。翌午,嗇牧沽桑落與仲飲,仲因時寄感,扣缶作歌曰:

    秋氣烈,秋聲悲。仇未復,父不歸。

    天閣無路兮,呼將伯而莫余違。

    恐覆巢無完卵兮,身有翼而不飛。

  歌畢汍瀾。媼聞之益灑涕曰:「懵懵哉,兒也!娘心若割,尚肆新聲耶?」嗇牧亦投袂而起,和以鮑姑所制《刺促行》,歌曰:

    天有道,地有竅。鬼車啼,仇將到。

  歌已,一莽道士闖焉在門。媼挾仲逸,從窗隙窺,道士巨目鬥月,痀背彎弓,唇邊露雙牙若鉗,遍休排小劍如蓖,厲聲呼曰:「取鄧氏母子,餘速走避,毋櫻劍鋒也。」嗇牧含笑詢與鄧氏何隙,而虐其煢獨?道士語塞,問嗇伊誰?嗇仰天大哭,繼而大笑,曰:「嘻,適從何來,遽集於此?實告爾,僕即鄧氏遺孤四郎也。」道士怒吼,劍未及出,四郎已揮鋤成劍丸,擲空際。鬥未決,化牧之辰伯急取籠中雞,拍羽咒曰:

「喌喌喌,星乎星,速飛鳴,毋消停,助吾父,誅蟲精。」

  雞應聲騰入碧雲,引吭一號,雝雝喈喈,可裂金石,旋側翅下擊鑿道士頂。四郎呼「著著」,辰伯呼「者者。」霹靂忽烈而真形現,毒軀僵,乃一極大蜈蚣,如魯人所見者。雲中伸無數雞爪,爭裂蟲革,搜取其珠,不可以數計。餘革紛紛棄地下,陰霾遽掃,六合泰如。

  母子奔出叩拜,仰視空中,雞大如九苞鳳,刷羽整修翮。四郎金冠繡服,旁立負劍之童子則辰伯,為辰仲所識,而母不識者。含淚珍重,叱雲遽升。母子既慶大仇之能雪,又悔嗇牧之幻,而迷於物色也。其蟲皮黑於漆,粗於甕,爪鉤棘若鐵,骨節中尚有小珠零星。乃收珠而焚革。郡牧古春月因薩摩為其所轄,遣使索珠,靳不與,銜之。

  會明年夏赤早,石爍沙煎,苗如黃髮,迎蛇師,搓鮮答,諷木郎,禱雨之術窮。牧告民曰:「汝曹知前代有曝巫與羌者乎?」乃飛符縛媼仲至,置露頂曬烈日中。島民聚百人,焚香哭於牧署之門曰:「使君虐神媼,恐貽吾小民憂。」牧軒渠曰:「世人咸知愛妻子,惟龍君亦然。渠若救糟糠,吾得因之賺雨澤,是誠為汝曹乞命,豈得已哉!」揮手使去。

  媼仲長號數聲,赤雲團團縷縷自日邊下,嘻咄之鳥隨有千羽,哄然碎至,有紅絲一線,縛母子入雲去。再視媼居,則數椽煨燼,而珠終不可得云。至今,海濱尚有祀神煨燼求雨澤者。

  懊儂氏曰:龍,神物也。芒兮笏兮,無堅不摧。彼蠢蠢一蟲,競賺之使喪明而殞軀、而失偶,何其奇哉?孝子如我四郎,亦復匿跡銷聲者廿餘年,而恨始泄,何其難哉?古春月,鄙且毒,虐四郎妻子如兒戲。曩使勃然一怒,官閣遭焚,額爛頭焦,亦可褫貪殘之魄。胡計不出此,僅僅乎紅雲一朵,天外飛來,尋故劍以騰霄,攫明珠而入掌,亦何其懦哉?噫!此其所以為龍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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