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鄰女語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美人擁兵豪僕丑妝官樣架 壯士贈馬書生神勇俗人驚 编辑

  話說老尼與曇花,在房中演說洪楊亂時南京情形。正說得悽慘無聊,忽聽得曇花「啊呀」了一聲。不磨不覺大驚,以為又有甚麼游勇在這院中放火之事。凝神靜氣再往下一聽。那裡知道他是說:「天已亮了,他們客人今早要上路程,我們還只顧說話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飯去了。」

  聽得老尼罵道:「天亮就天亮,甚麼事這樣大驚小怪,阿呀阿呀的亂叫!要是把(給)別人家聽得,又不知甚麼大事。你這個脾氣,這麼大的年紀,還是不改。我看你愈長愈小了。」不磨聽了,也覺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筆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寫了一封告諭金融的家信。又寫一封致黃中杰的稱謝之信,並將昨日昨夜所聞所見情形,詳述一遍。無非要他轉告南方親友,知道他們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寫完,金利已早將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進房來,聽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臉,就去用飯。

  飯未畢,老尼空相已早踱進不磨這裡來了,坐著主位,對著不磨說道:「施主,多有簡慢了。自此以後,施主在路上,就沒有這樣大米飯吃了,是要吃麵食了。施主多用點兒。這裡離王家營,雖是沒有多遠的路程,但是這一路搶劫頻仍,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緊要緊!我聽得這一路的逃勇,要是沒有穿的、吃的、用的,他們起初由山西直隸來的,個個帶著有騾馬駱駝,就是這麼沿路便宜亂賣。還有軟弱年輕,不願隨著大隊去姦淫擄掠,也有將自己軍裝賣了,當盤纏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營,要是買到了這個,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防身。昨日聽得施主說,是要走東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雖是比東大道遠一點兒,卻熱鬧的好多。東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極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這種辛苦。我勸施主還是改走西大道為是。西大道近來雖有游勇、逃官出沒其間,諒他耳目眾多,有各省營務處保護,當無妨礙。老衲前時至保定募化,也曾走過這條道兒。風景也好,也繁華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時吃飯剛完。便叫金利收去趕急用飽,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師指引,感激不盡。我的原意要走東大道,卻是為著要去經歷一番。一則可以知道北方民間疾苦;二則要到山東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凱操練的兵勇成效。我還要插入天津,察看亂後情形到底是個甚麼樣子,可以長長我的見識。我也顧不得辛苦,圖不得安逸。我這一點點年紀,要不是自己去磨礪,還有何人鼓舞呢?大師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卻不改初意了,大師休得見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強留一日二日的,做這虛人情。施主今日主僕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沒有車輛,卻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隨身行李,不過三個皮包。我主僕二人步行,也可到得北京。我到了路上,再去設法罷。」說罷,就在皮包內取出銀元錢十番,面交老尼作為謝禮。老尼再四推辭,抵死不受。還是曇花送茶進來,見此情形,對老尼說道:「大爺用錢,向來不是那小家的樣子。師父要是不受,他猜著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這裡,代他供養銀河宮裡這位天孫娘娘罷。大爺還沒有娶親,也應該在乞巧仙姑前燒燒香,求他覓一個天仙似的太太。」說得大家一笑而罷。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兩封,托他轉送郵局。空相答應了。又稱謝一番,不磨遂與金利拿了行李,告辭起身。

  老尼又說了這一帶路上情景如何,風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說明一切響馬忌諱。遂與曇花送出門外,分袂而去。

  這裡不磨與金利兩個少年主僕,都是初次上山東陸路,不但不覺其苦,這裡望望,那裡看看,倒好像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們的玩意兒,說說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著方才老尼說的走去,果然不見一車半輛。只見那游勇潰兵,如排山倒海而來。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槍的背槍,抬缸灶的抬缸灶,卻不見有騎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頭漲,那腦子裡面彷彿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裡想道:「這不是中國的兵麼?怎麼打起仗來,便跑得一個也沒有,難道沒有去打仗不成?怎麼打了敗仗下來,還是一個沒有帶傷的,跑得這麼樣快、這麼樣多?這就令人難解了!」

  想著未畢,又見來了一大隊兵勇,穿著總統江蘇全省勤王親兵隊號褂,簇擁著無數坐二轎的、坐四轎的、坐八轎的官轎,匆匆而來。不磨不覺大驚,以為江蘇勤王兵打了敗仗,救護著主帥、將官、營官、哨官,死命望南邊逃來。那裡曉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轎的,都是一個個美貌妖嬈,香氣噴溢,彷彿上海灘上的女倌人一樣;坐四轎的,不是雛鬟鴉婢,即是半老徐娘,個個在轎子裡嬉皮著臉,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轎的,倒是一班尖頭小耳,俗氣滿面的男子漢,好像是二太爺、三小子的模樣。不磨甚為詫異。仔細打聽,果然是江蘇、浙江、湖南三省大員,在京裡逃出來的官眷。坐八轎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轎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頭、老媽子;坐二轎的,果是唱戲所說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這幾位姨太太的老爺,在河南邊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統領借來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國要打敗仗了!這一隊一隊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駕,倒來這裡替這些尚書、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鏢。怪不得蘇州城裡這些人家,都裝扮著他的女兒像狐狸精似的,要賣把(給)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來有如此這般的威風。又怨不得中國人不想幹那些實在正經生業,都想去做勇爺,個個去捐官,原來倚仗這有權有勢的親戚,又怎麼不要得電報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說了。他們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爺、三小子,都是這樣坐起轎子來,還要呼么喝六的。我們今天不在地下去爬,還是站著走路,也就萬幸了。」

  一路想得個好笑,不覺已行至王家營地方。左右打聽不出那家有車輛騾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亂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關著門,沒有一個敢出來做生意。好容易打聽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個響馬出身,專門收賣騾馬。認得這班來來往往的游勇,招攬他們做個窩家。有時坐地分贓,有時周貧濟急,做天下不要本錢的買賣。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許多恩惠,也不去攻訐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個接待過路英雄的小山寨。這是這金利小廝不知那裡去打聽出來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趕到熊家去買騾馬。

  果然進了熊家大門之後,看見一個高長大漢,滿面黑麻,雙眉似劍,插入鬢毛,眼光帶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馬褂,鈕釦是沒有一個扣著。腰間纏著一匹大黃湖縐,頭上纏著一條方格苗布,歪紐著一個三寸來高的英雄結。右手拿著兩個大鐵蛋,的溜溜的亂滾。口裡銜著一支京八寸潮煙袋,吐出那一種悶人的煙味,也不曉得吃煙的是怎樣受得。腳上穿著抓地虎靴子,蹺著腿,坐在一個馬墩上。儼然戲台上扮出來的那些強盜樣子一樣。見不磨進來,並不起身,先開口問不磨道:「你這個小孩子,來乾甚麼?」金利怒氣沖沖對他說道:「來買馬的。」那大漢道:「你來遲了。我的馬,今天早上把(給)山東販子賣把(給)他們營裡了。你這點點年紀,買馬乾嗎?」不磨說:「去上長路的。」那大漢道:「你望那裡去?」不磨說:「我到北京去。」那大漢一驚,又問道:「你去乾嗎?你不怕死嗎?」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不來了。」那大漢愈覺驚惶,色頗不豫,又說道:「倒看你不出,這個小蠻子,倒比他當兵的做將官的強多了。你到裡面來坐一會兒,我看看有什麼人送馬來賣的沒有。」

  不磨、金利也無懼色,跟著大漢,就進入內堂。望後一看,後面是一溜大廠子,兩旁的馬房、馬槽不知其數。後門頭,彷彿已有許多嘈雜的人聲。那大漢便跑過去,開了後門。已有好幾起逃兵潰勇,等候他來買馬。見他開了後門,一擁而進。那大漢指著這個說十兩,那個說二十兩,買了好幾十匹。一霎時間,都一個個牽進槽來,分給銀兩而去。那大漢便請不磨到槽上挑馬,任不磨自揀。不磨自小嬌生慣養,雖曾習過體操,那裡認得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識得馬的優劣,與不磨看來看去,沒有合意的。看得這些馬更覺可憐。雖說這些馬是逃兵潰勇盜賣出來的,看看個個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裡能夠出兵對敵。這多是統領營官七折八扣買了來充數的,不料今日又落在這裡。不磨歎了一聲,將要別去。

  忽然金利說道:「那---那---那---那不是兩匹好馬嗎?」不磨依著所指的看去,果見最後一間馬槽上吊著一匹白毛黃撙,高大倍於尋常;一匹紅花棗騮,骨格極是神駿。四隻馬耳豎立如箭,鼻息直噴,聲如洪鐘。惟覺得毛片蒙茸,長幾二寸,不甚光潤。不磨進去看畢,對著金利道:「這種馬毛倒不常見,倒像一個大哈叭狗兒。想必是沒有喂甚麼料,以致馬瘦毛長,弄得這個可憐的樣子。」金利道:「大爺不要小看他。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獅;這俗名叫梅花赤雁。這兩個馬雖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腳力。大爺不信,一問賣馬的,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問那大漢道:「你這兩匹馬賣多少錢?」那大漢走來一看,道:「這兩匹馬是我的坐騎,不賣的。」金利道:「你不賣,放在這一堆兒幹什麼?」那大漢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說道:「我就賣把(給)你,你也騎他不了。」金利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不用胡說!不要說我主人是練過外國體操,有頭等飛躍本領,就是我這個下等奴才,也要比你強一千倍、二千倍的呢!」那大漢大怒,向著不磨兩主僕說道:「你不要拿了學過外國洋操的本領嚇我。我看那些打了敗仗的兵勇,那一個不是練過體操、洋操的嗎(呢)?他那種無用,比一個老鼠還不如。我看見好些武備學堂裡學生,騎著一隻狗樣的老馬,他還栽下筋頭,跌傷了手,跌傷了腳。你不用誇口,說你是學過外國體操的,只要你騎得這兩匹馬,我賭一東道,我連鞍轡都送把(給)你。你們要是騎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門去。」

  不磨聽他一激,這一番嘲笑的話,只好按著怒氣,對他說道:「這也難怪你瞧他那些練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別人家東西的。你只說你馬要賣多少銀兩,我若騎得下,我買了去就是,說甚麼送不送。只要你看見我降得下這兩隻劣馬,你不翻悔,讓我買了去,就算是好漢;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你看好麼?」那大漢道:「你不要管這些。你騎得上,我說送你就送你。」金利說:「你快---你趕快---拿鞍轡配上!」

  果然那大漢氣忿忿的,自己跑到裡面房間,取出兩副極鮮明富麗的鞍轡,向著金利道:「你看可好?」金利笑道:「好好,多謝,多謝!」那大漢愈加氣憤,走進馬房,拉出兩隻怪馬,配上鞍子,扣上肚帶。將要上嚼口時光,那兩隻馬都昂起頭來,發起長嘶,如龍吟虎嘯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羈勒。那一隻紅花棗騮,昂頭更高,腳下抓地起塵,頃刻瞇目不能見人。那大漢用力下勒,那裡能動他分毫。還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幫著上了韁繩,牽出後門。

  金利就先騎這紅花棗騮。那紅花棗騮向來有一種劣病,人要去騎他,他要試試人的手段。他豎起前腳,人立而行,俗語說的馬掛牌就是。人要沒本領,從馬背一直滾了下來,弄得不好,還要送命。金利素能相馬,知道昂頭極高的,是有這種劣性,上馬時候早已防備。不待他開步,就是狠命的在馬耳上一鞭。那馬果然護痛,一直望空地奔跑。跑了好幾個圈了,然後下馬。

  不磨接著就上那匹白毛黃撙,只提防出毛病,卻忘了帶鞭子。不料這白馬又是一樣性格,他會起旋風,騎馬的人偶不經心,便頭昏眼花,栽下馬來。不磨無法,只好用力勒著韁繩,兩腿用著全力這麼死命一夾,那馬便受不起不磨勇力,只好捨命狂奔。這個馬,馬力來得洶湧,斷難跑個圈子就可以了事。不磨縱轡直行,頓覺兩耳風聲,如雷霆震蕩,身子便輕如蝴蝶,栩栩欲仙,不覺大快。再回頭看時,不見金利半個影子。約在二三十里外,方回勒馬頭,那馬還有不盡他力氣樣子。再放韁奔回,覺瞥眼已到上馬之地,人馬俱無喘息不安之狀。

  不磨下得馬來,問大漢道:「何如?」那大漢道:「這真真奇了,你們兩個年紀輕輕的,都有這號本領!好了,好了,我也不乾這江湖上的買賣了,我說送你,我是送定了的。你卻須留個名兒姓兒,也好要朋友們留心一二。你卻要看我薄面,要是遇著我的朋友,也要抬抬手兒,留碗飯給他們吃吧。我且問你:你們爺兒們有這好本領,不去統兵接仗,倒讓了那班鴉片煙兒做統領、做營官,是何道理?」

  不磨說:「我要是去做統領、做營官,我就沒有這個工夫來練習了。」那大漢道:「是了,是了。想你沒有去做官,空著身子練本事;做了官,就要去戴著帽子,穿著褂子,去當那上司的太太、姨太太差事,沒有工夫去學習了。」不磨道:「正是,正是。壯士高姓大名,我也要銘諸心版。將來若有借助之處,還求借助一二。」那大漢道:「你也不用糊塗了。我看你這號人才,還沒人來用你。你卻想用我,你不用癡想罷,你快去干你心願事去就是。你也不用擔心,心裡以為受了我這一份大禮,過意不去。我這裡要三千五千的倒還有,你如果要用,我倒可以幫助你。我送你的馬,是甘肅兵丁青海帶回的。我出門去做那買賣,百不失一,一夜可在三百里外打個來回,再沒有疑心到我身上。我於今送了與你,我也可以借此收收我的野心。你去吧,去吧!天不早了,我也去睡中覺了。」說罷,就要關門樣子。不磨道:「且慢,且慢,我還有事呢。」

  要知不磨還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返回頂部 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