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女語/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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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濟南軍中鵝鸛成列 茌平道上鶯燕悲歌
编辑「話說蒲台縣縣太爺聽了放賑的老爺們一番激怒之言,不覺大怒。方要辯說明白,只見受災的百姓們,成千累萬,一齊圍立在水中,發了一片哭喊之聲,都跪在水裡頭,求縣太爺轉求放義賑的老爺,趕快放米造飯,並不敢領錢受賑。放義賑的老爺執意不肯,口裡說道:『我只有銀子,並沒有別樣。』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聲說道:『現在東關外面,已有泊定船隻,有人打聽來了,載米八萬餘擔。只求縣太爺作個保人,挽留一萬擔,我們受災各戶,情願立個限狀,只待水退以後,便賣兒鬻女,籌還此米之款。』
「放義賑的老爺一聞此信,面面相對,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這是我們借了放義賑的銀錢,私下在江南販來米糧,運到此地,販賣災戶,圖個發財地步的,如何會把(給)他們識破?』心裡就慌張了。又眼見這裡受災的百姓圍著不放,後來連蒲台縣縣太爺也無可如何,只好釋了嫌隙,一齊跑到水裡,跪著央求放義賑的老爺。眼裡只是流淚,苦苦哀告,口說:『大發慈悲,速速開放米船,以便苟延殘喘。』這些放義賑的老爺們,還說這米不是他們帶來的,是有一個商人搭伴同來做生意的。縣太爺說:『無論如何,總求諸公設法拯救。敝縣情願受了百姓限狀,再到諸公面前,立個限呈,准於年內交還本利銀兩,決不誤事。如有錯訛,情甘參處。即求從速從廉定個米價,趕快照辦。不然,飢民肇事,或一時被人搶劫,那敝縣就擔當不起了。』這一句話忽然提醒百姓。百姓們一齊發喊,立刻站起身來,一個個磨拳擦掌,要去搶劫米船。幸虧這知縣平時尚有恩愛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彈壓住了。這裡放賑的老爺乃肯將米賣出五千擔,每擔要賣銀五兩。好容易同他磋磨價錢,講定四兩銀子一擔,先立限狀,後付米糧。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講妥當。自此以後,那些放賑的老爺們就平和了許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為恐怕我們山東人惱了,要殺他的緣故。客官,你想這些放賑的老爺,這不是來救我們,反來害我們的嗎?
「可憐後來蒲台縣縣太爺終究是被他們害了,革職回去。我們山東的百姓已經恨之切齒的,只等他們再來放賑的時候,定要殺他個屍骨不存。老爺,你去北京放賑,你不要學這個壞樣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惡事。做了惡事,大家還是一個不依,那時性命可難保了。」
不磨聽了,忽喜忽怒。聽到此地,陡覺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辭去郯城,望濟南進發。一路由沂州、蒙陰、新泰、泰安等府縣走過,果然一路平安,人馬清吉。也沒看見山東省城向來所謂著名地方,惟見土階茅茨,塵沙橫飛,赤地如燒,飢民菜色,從無一耕獲之鄉。老少男女,相率跪於道旁,一見著南來過客,即相與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黃臉村童,腳踏高蹺,頭簪花朵,滿臉上堆著笑,以媚行客,卻無一個臉上沒有幾顆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勝大慟,不料昔日所謂中國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每思隨地尋訪文士,考證當日先聖先王遺蹟,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不遠,本思一覽崇朝為雨之奇景,亦因北遊之心太急,只好待諸異日。
金利這奴才是在南方生長的,偏偏不善麥食。又以逐日親見各旅店燒的是馬糞,那店中人抓糞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時時作嘔。不磨亦恐於養生之道有礙,乃命金利自調麵粉,雜以牛肉,作一大餅。馬上行程,即賴此充飢,每苦不飽。日間受了風塵鞍馬之勞,夜間又懼蠍虎蛇蠆之毒。一天天過來,便有些打熬不住。
金利那小子時時埋怨,說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為著何事,要弄掉了家產,來受這種苦楚。不磨聽了,教訓一番,又開導一番,終究也就挽回。久而久之,遂不覺其苦。
一日,到了濟南省城,卻逢山東巡撫袁世凱大閱之期。不磨久聞人言,袁世凱是個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覺大喜,就對金利說道:「我主僕二人路上頗覺辛苦,在此養息數日,看了袁軍行軍,再往北京去何如?」金利素喜武事,一聞此信,知道又可偷懶二日,也覺暢快。主僕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軍操練行軍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著行軍觀陣之例,袖上係了紅十字的記號。主僕二人問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軍戰場進發。未到戰場之時,遇見眾將官擁著山東巡撫袁世凱,坐在馬上。身著行裝,頭戴紅頂,赫赫威風,果然是一員大將的形式。手下眾將官卻都換了行軍洋式冠服,卻沒有一個服這古時武裝的。前頭打著帥字黃旗,引著袁世凱,飛奔而去。
等到袁世凱到了操場官廳之時,那邊預備的兵將,大家望地下一齊跪倒,口稱迎接大帥,眾聲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凱下馬入座。座上公案,紅綠相間,儼然一衙門舊式。眾將官捧上冊籍圖畫。袁世凱略一展看,便命開操。眾將官嗥然哄應,各尋自己馬匹,各歸隊伍去了。袁世凱遂入內更衣,也換了短衣包頭而出。袖上雙龍金線,卻有十三道明記,映著日光,格外閃爍耀目。遂傳令請各國教習,一同策馬,往來行軍。已分為甲乙二壘,各據一方,遙遙相對。各作相持之狀。
不磨主僕遂揀了一塊最高地方,立足觀戰。遠望村民市人來觀者甚少,不覺太息中國人竟無尚武的精神。如此盛舉,竟不如看戲人多!忽見甲軍偵探來報:「乙軍遣馬兵來襲。」甲軍遂準備迎敵,分道埋伏,一齊都蹲在草地墳堆裡等候。等到敵兵馬隊來探,一時伏兵齊起,槍聲如連珠一般。甲軍的大炮接著轟發,乙軍馬兵勢不能敵,遂反面而奔。甲軍竭力窮追,剛要奪險據要的時候,又忽為敵軍兩面伏兵包抄,圍困在垓心中間。甲軍四面衝突,竟無一絲破綻可尋。兩面炮聲、槍聲,火藥氣直貫雲霄。
正在駭目驚心之時,看看甲軍支持不住。忽聞大聲發於天際,竟若山崩地裂一般,一股黑氣罩著兩軍陣前。以為甲軍此次必覆滅矣。雖明知是個假的,心裡也不覺代為著急。誰知此聲即是甲軍地雷之暗號。遠見乙軍的主將營盤旁邊,不知何時為甲軍所據。乙軍見主將營盤有失,遂解兩軍鏖戰之圍,分作前後應敵之勢。一軍面向外攻,自行斷後;一軍面向內進,回救主營。甲軍進據敵地,正欲奪取敵營,以為滅此朝食之計。不防前面敵兵回攻,立時,人馬紛亂,調運不齊,只好分作兩支,暫守歸路。那乙軍的主將見自家兵隊迴護,敵兵漸退,抖擻精神,搖動旗鼓,一齊出攻,洶湧之勢,銳不可當。當先進據敵營的兩支兵馬,深恐兵單不敵,遂各向自己軍隊奔去,合做一堆,並力抵禦。乙軍再四猛攻,竟不可破。甲軍亦連發數隊,作救應之狀。將要得手之際,忽為乙軍馬隊所衝,頃刻分為兩翼,各不相救。甲軍援兵遂揮動令旗,令各軍退據高岡,憑高望險而守。乙軍仰攻不及,反為甲軍所擊,遂大敗而回。袁世凱遂命鳴金收軍,重複到了官廳,傳令賞齎記功。諸事已畢,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時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飯。隨即打聽路程上路。豈知近日逃難官員多是由西路的多。東大道這一面,竟冷落得若無人之境,思求一飽食,亦不能得。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馬糞餑餑,遂勸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不磨也就允許。主僕二人次早望茌平進發。走不多時,頓覺與前數日所見的情形大異。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飯食亦覺周全,各店中有老米飯可買。雖是有些陳糠氣味,久食麵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飯,亦覺香氣勃勃。當時午飯打尖,飽餐一頓,主僕二人,甚覺喜悅。
晚上趕到茌平縣的時光,已是更深月黑。遠見一個旅店門口,掛著紙招。店內燈光射出,看見人影憧憧,彷彿是生意鬧忙之時。不磨遂一鞭趕至此店,告明投宿之意。店主一見不磨主僕行李,手牽馬匹,歡喜迎接,特地引到後面一間最彎最僻的房屋居住。只聽見外面男女歡笑之聲,弦歌雜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笑言出去預備飯食,即行辭出。
這裡不磨主僕二人,遂行開出鋪陳。正要施展之時,即見兩三個十七八歲油頭粉面的小姑娘,抱著紅紅綠綠的被頭,走進房來,對著不磨道:「你們鋪蓋不用打開了,咱們姐兒們來陪著睡罷。」 不磨聽了大驚,以為是念秧之流,即刻嚴詞拒絕而去。山東道上,店燈多半點的是麻油,燈光不甚明亮。此時不磨在燈光底下看過去,也看不出這些女流是個甚麼樣子。既然揮之門外,也不必去考察他的風俗,只叫金利催飯。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時,擺上滿桌酒菜,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果比泰安道上講究的好些。店主點上一枝白蠟燭過來,並在旁邊執壺相勸,老爺長老爺短的,夾七夾八的說了許多好話。
不磨虛與委蛇,正在不耐煩之時,忽然又走進來幾個粉頭,抱著琵琶、二胡,走近不磨飯桌前面點點頭,就笑著拉起弦子,放開嗓子,咿咿啞啞唱出些山東不像山東,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腦筋脹裂,幾欲暈去,忙叫店主代為止住。豈知這幾個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錢。不磨說:「好,好!你要錢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賞幾個,你快走,快走吧!」這幾個女子見不磨開口,聽了聲氣,知是南方來的老爺們。又涎皮涎臉的,對著自傢伙裡說道:「他們南邊的老爺們,不歡喜聽咱們的北調,咱們姐兒們就來唱一個南邊曲子罷。」又拉起弦子,彈起琵琶,不由分說,就唱出一隻「十八摸」來。你推我摸,做出一番淫聲浪態。不磨大怒,對著店主大為訓斥。這幾個女子知是沒趣,重複止住,討了賞錢,低頭喪氣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鄰客,豁拳喝酒之聲,通宵達旦。兼且隔壁房間,半夜裡又來了幾個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這邊聽得明白,又不覺好笑,又不覺好氣。只聽見隔壁房間有一個年輕人酒醉的聲音,打著官話說道:「我的小乖乖,你再唱一個小調兒,咱們再賞你四百大錢。」一個女子答道:「大爺,你不用胡鬧。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個人,難道就把我們姊妹當作畜牲嗎?怎麼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啞了,還是一個不肯罷休!你花了這四百大錢,到底要怎樣肉痛,要怎樣肉麻呀?」那一個年輕醉漢不覺大怒,敲台拍桌子亂罵,又啪啪的打了這女子兩下。頓時女子發出一種悲啼之聲。
忽聽店主跑進來,埋怨這妓女幾句,又忙說道:「這位大爺要你唱個小調,自然格外要加賞錢的。你恁的惱了大爺,叫大爺動氣?你快快的招賠個不是,唱個小調罷。要是給你的老鴇知道了,你可又要吃虧了。」那年輕醉漢忽又插嘴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幾個好好小調,大爺還有加賞你四百大錢呢。」那店主忙又去陪禮拍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漢不發一語。只聽見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帶淚唱道:
勸諸君莫罵,勸諸君莫罵,我從前也是個清白好人家。只因為父兄貪戀繁華,熱心科甲,拋棄了耕鋤禾稼。泉石煙霞,專務那些不成氣的狀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裝腔做勢,擺盡斯文架。誰知道頂兒紅,翎兒花,還是個孽錢孽債,帶不到黃泉下。只留得嬌妻愛女,作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罵。更不知誰是有情人,打破這重苦海,拔出我火裡蓮花!
那個醉漢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麼東西,只拍手叫道:「好呀,好呀!這才是你做姐兒本分。你說的誰是有情人,咱們不是有情人麼?要不是有情的,誰肯到你名下花錢!你再唱一隻小調,咱們明日再重重賞你。你看可好麼?」只聽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聲,重複和弦唱道:
戎馬匆匆,戎馬匆匆,旌旗閃爍龍蛇動。大家翹首望天公,問道:天呀,你怎的,還是這般懵懂?萬民嗟怨,杼柚空空,風塵鞅掌,奔走西東。更不見誰是赤龍種,只聽說風潮處處洶。但任著這般老邁龍鍾,顛倒播弄,弄得這乾坤黑暗,日月昏矇!更有一般無識小兒童,癡人呆漢同說夢,披髮徜徉類病瘋。只可憐蒼生路路窮,哭不盡的唐衢慟,眼見著這山河血染紅!
不磨聽了,不覺大異。不料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這般見識,明早倒要訪問一聲。再往下聽,隔壁醉漢的聲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聽唱歌的女子喃喃咒罵道:「這無恥的畜牲,想必是躺屍了!咱們出去睡罷,犯不著拿身子去陪這下流種子。橫豎今夜這場打是挨不過的。」霎時,振衣出戶,聲息俱無。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水退以後,便賣兒鬻女,償還米款。可知山東連年災患,家無蓋藏矣。
蒲台縣一語,激動百姓,幾釀大亂。是警放賑人,不是鼓亂民,讀者勿疑。
吃馬糞餑餑。北方之民情可慘。
演說行軍,儼然如畫。恐演時不及此景耳。
茌平縣風景,慘況耳。作者勿以繁華視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馬不以人。應上回送馬人語。
酒醉漢,豈獨一隔壁人。中國人那一個不是醉漢!
兩曲往復纏綿,煞有深意。惜未見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鄰女,又一鄰女。此回結局,又一寫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