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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居庸關劉提督奏捷報 張家口沈道台賺敵兵 编辑

  話說不磨離了東光,將到滄州之際,正是劉光才劉提督得意破敵之時。且將不磨這番到滄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劉提督守關的情節演說一番。

  說起劉提督,也算是兩江發來的一員大將了。七月二十一日,兩宮出狩,直到駐蹕太原,中國廿一行省勤王兵將,並無一人敢出兵對敵。只跟著太后、皇上,一大堆的人馬湧來湧去。江蘇巡撫鹿傳霖自請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著了聖駕。皇上一見他,便歡喜贊歎,說他是參過剛毅的好官,要他入值軍機,派他為一員軍機大臣。就將他帶來的江蘇勤王軍,交與劉光才總統,要他防守居庸關,不得擅離寸步。劉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營理事。看見這個蘇州撫台當過的差使,如今給他武官當了,便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帶領著這一群新招來的烏合之眾,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虛度了一二十天工夫,點兵紮營,忙個不了。

  一日,正當分佈之時,忽然有人報導:「前面已有一隊洋兵,打著一個鷹的旗號,吹著嗽叭,步伐整齊,一步步逼近關門。」劉提督聽了,大驚失色。將要拔隊退讓,忽然炮隊裡面在關上鎮守的兵丁,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趁這當口要去推關上大炮回來,卻忘記退出炮彈,毛手毛腳,不料誤碰關捩,轟隆一聲,儼若山崩地裂,放出一個七生的大炮。這邊劉提督大隊不知是自家營裡炮機發作,都當作洋兵攻進關來,沒死命大家一陣亂跑,一個個從人身上擠過去。頓時關上關下,逃得一個也沒有,彷彿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裡德國兵將正在揚揚得勢,誇示軍容之際,忽然青天霹靂,一彈當頭,無意中損傷了許多兵卒。以為中了誘敵之計,只好嚴兵退守。當初各國聯軍攻入北京,如入無人之境,頗有藐視中國之意。後又為議和大臣的照會所惑,不許直隸境內兵士與洋兵接戰,區別官與拳匪之分。德國兵將人人痛恨拳匪黨羽殺死他使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機會,直入內地,以圖泄忿。不料走過直隸境界,並無一兵一卒。後來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無端之禍。那時德國將官用〔望〕遠鏡遙視一周,知道這居庸關是一重險要所在,深恐再為敵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再作道理。

  這邊劉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鳴金收軍。一時潰勇逃兵,絡繹喘息而至,一個個面無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樣。到了晚上,依著總統號令,即在草地暫時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來,劉提督不見一絲動靜,不免疑心。終究他是個老軍務出身,曉得打仗的規矩,看看敵兵不來追趕,料想敵兵是未曾入關。起身收拾,摺洗已過,傳令帳下選派一人充當偵探,出營探聽軍情。叫了數聲,手下並無一人答應。後來好容易找著一個從前跟他打過長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營,充當探子,打探消息。這個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氣沖天的回到自家帳中,改扮一個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無精打采,還淌了許多眼淚,埋怨自家不該來的。走了半日,出得關門,那裡知道並無一個洋兵洋將的蹤跡。心裡好生詫異,隨意問問鄉民。卻都說道:「昨日洋兵並未進關,亦未放槍放炮。受了關上一炮之後,那些洋鬼子都嚇慌了,逃走去了。」

  這個老哨官一聽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歡喜非常,扭回頭去,更不問人,一氣跑到劉提督的行營。老哨官當初出營的時候,只道是有去無還,遲一刻好一刻;這會跑轉去,恨不得生出雙翅,瞬息飛回,早一時好一時。一進營門,不待通報,不換衣服,一直跑到劉提督面前,請了一個安,指手畫腳的放開嗓子亂說。

  劉提督起初倒嚇了一跳,後來聽得洋兵是被我們營裡放炮打回,驟然間不敢十分相信,立時立刻要查問是誰放的大炮。當下就有一位炮隊營官出面自認:「是標下看見洋兵追得太急,勢頭太凶,不待稟明大帥,猛然放了一聲大炮。幸喜邀大帥鴻福,殺退洋兵。」劉提督聽了,不覺狂喜,連說:「你真能辦事!」忙叫軍令官呈上功勞簿,把他倆功勞記上。立刻傳令拔營起身,回紮居庸關之上。一面殺豬宰羊,慶賀得勝;一面祭旗報賽,分賞將士。

  接連又忙了數日,不見一個洋兵窺探,以為這些洋兵真的被他們打敗的了。且說這日犒賞已畢,又請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個報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報捷。奏折上說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計防禦;洋兵如何敗逃,奴才如何追殺。說得一個天花亂墜,好不威武,好不體面!那個炮隊裡營官、偵探的哨官,亦替他說了許多好話,隨折保奏兩人一個副將銜,一個遇缺即補的游擊。

  看官記著,這回就是劉提督上邀兩宮知遇的張本,後來還想放提督做實缺呢。都是後話不提。

  且說這次德國兵丁受了意外之禍,更加忿怒,節外生枝,在北方橫七豎八,吵得個直隸、山西、山東一帶人民雞犬不寧。後來幸虧得一位被剛毅參革發充的道員,會說德國話,勸了他幾次。那德國兵官見他話說得有理,只好讓他占些便宜,退兵而去。

  說起這位道員,並不是別人,就是在南邊大大有名的,一個出洋學生,姓沈名敦和,別號仲禮。記得那年剛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財的時候,說他私賣吳淞口炮台,罪大惡極,奏請革職拿問。後來議罪遣戍張家口之外。沈道台自從到了戍所之後,抑鬱牢騷。想到中國國家政治,不由得悲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習氣,終日咬文嚼字,吟詠起來,排遣這無聊愁悶。自此以後,那沈道員遂時時作詩,作詩之外,又學作文。埋頭髮憤,大有進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詩詞,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員正在作詩,也無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聽見外邊人聲鼎沸,德國軍樂之聲,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練自強軍一般。遂不問情由,三腳兩步跨出門外,探聽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驚駭:「怎麼這裡也有德國陸軍!」想了一會兒,想不出道理。只見亂民逃勇,如海水一般,紛紛逃出張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為中國已經滅亡,德軍進至內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勸他快跟著一班逃難的逃走。但是他平時尚有八九分見識,不肯隨聲附和。反而立定腳跟,等到德國兵官騎馬的走到面前之時,打著德國言語,高聲朗問。那德國兵官自從破了北京,走過直隸全境,從未聽見一個中國人會說德國話。聽了這裡有一位會說德國話的,便另眼看待。立時下馬,握手為禮,笑問緣由。

  沈道台通過姓名,又將他自己得罪緣故,約略說了一番。那德國兵官一聽是沈道台從前曾到過德國的,又聽說是被拳匪頭目剛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請他到行營裡面細細敘談。德國兵官又將攻破北京,兩宮西走的話,告訴沈道台。沈道台稱謝他相告之意,辭別而回。再回到寓處一看,已是人影全無,都從後面逃走得一個淨光。沈道台思量打點川費,暫時逃往別處避禍。

  計較已定,將要出門,忽見剛才說話的那個兵官,也跟蹤而至,開口便邀沈道台到張家口關上作個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隨同出門。不料走上關口,那些逃兵亂民,以及守關將士,更不見一個影子,但見德國國旗,飄颺空際。沈道台一見,便知此關已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動了愛國之念,滴下幾點淚來。此時身子又為眾兵所擁,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著膽子,抵配一死。頓時放開腳步,比那些練過的兵將,反強壯了好些,走得更快。德國兵官遂邀他進了行營,帶他去見德國統帥。統帥一見,歡喜非常,親自出門迎接。入廳握手,相與為禮,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問他得罪之故。又告訴他兩宮現住西安,和議已經開議,並無敵兵侵犯,要他寬心。沈道台此時方知兩宮已往陝西之信,謝了又謝,立時起身相辭。

  這位德國統帥不待說完,即要央求他去採買軍糧。沈道台立意不肯,說道:「我是一個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們強買民間米糧,送進營來,愈顯得我是一個漢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領之禍。務請另派別人。」德國統帥不由分說,強來相求,說是:「你替我代了這個勞,將來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對德國統帥說道:「此地民貧地瘠,平時貿易絕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裡去設法。但是貴國兵初到此間,未免令民間驚惶失措。不如請你發號施令,暫且移兵下關,擇地安營,我好找地方官去說話。並且將貴國兵將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隨時供應,並不絲毫騷擾地面。我勸地方官按日餽送軍糧,也不要貴國絲毫破費。貴統帥意下如何?」

  德國統帥一聽大喜,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我自從到中國來,從未聽見這麼樣一個能說話的人。你能辦得事,說得話,反把你降罰在這裡,怪不得你們中國要亂了!你趕快出去對他們地方官說,快把東西辦了來才好。」沈道台又領著統帥走到簷外,用手指著關下一塊平陽地面,說道:「這是這裡都統練兵的校場。要是貴國統帥兵將駐紮此地,房屋既是現成,轉運又極靈便。」德國統帥身上摸出一個千里鏡,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塊好地,比關上寬敞了好些,連說:「好!好!好!」立時吹起洋叫,傳命掌號,在練兵場安營立帳,又分派十人在關上看守國旗。沈道台乃向統帥借了馬匹,下關而去。豈料德國統帥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個馬兵,隨同前往。這裡德國全軍遂在關下校場安營,守待地方官餽送軍糧不提。

  且說沈道台帶了十個德國馬兵,先到都統衙門。內外一看,誰知堂堂鎮守衙門,也無一兵一卒,連那位都統大人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幸喜軍儲在僻暗地方,封鎖依然無恙。十個德國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會這些。

  沈道台閱視一周,重複帶了十個德國馬兵,走到德全縣縣衙門。這德全縣知縣是個科甲出身,最無膽識。聽見一個中國人,帶了十個外國馬兵闖進衙門,嚇得滿身發抖,一語俱無。後來想到是個中國人,大約無妨,硬著頭皮,大膽請進花廳相見,問明來意。沈道台告知籌糧送敵,暫保平安,只要他隨時供給,可保他滿門不死。那知縣聽說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滿口應承。抵樁白做了這任知縣,開了縣裡常平倉,盡情讓洋兵來取。心上還想:「這時候我進了貢,將來外國人倘若得了大清國的江山,我還是一個開國元勳呢!」馬上應諾,更無阻礙。沈道台說:「既承老兄應允,這是滿城百姓之福了。但須立一個印單,認明每日供給多少,我好用一個緩兵之計。」這知縣發急道:「我這缺是個簡缺,那裡每日可以供應得起?只好盡此職守,常平倉裡東西,讓他拿去就是。」沈道台說:「老兄說的真可發笑,他用強力來奪,你好不由他拿麼?你還要同百姓家去商議商議,捐助捐助。不要等他們洋兵拿刀擱在脖子上再拿出來,那就晚了。」知縣道:「這時候大家都逃走了,我從何處找人去說?還得列位再到宣化府府太尊那裡,去商量商量。」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辭別了德全知縣,一路帶了十個德國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個科甲出身的頑固黨,一見沈道台帶了洋兵進門,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撥了他,要斷送自己性命,只好勉強出來應酬。沈道台說明來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應允。一時說:「我兄弟是一個做清官的,沒有錢。」一時又說:「我也不忍拿了中國糧食送與鬼子去吃。」

  沈道台聽了這番議論,明知事不投機,只好一揖而去。這個知府也是個小膽兒,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來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豈知沈道台更無下落可尋,酒席也沒處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辭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無別法可籌。將要走回張家口市口之時,忽然遇著一個乞丐,大驚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著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劉光才之戰,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實歟!
  居庸關打著旗號吹著喇叭而來者,洋兵之游騎也。數游騎而令中國兵將駭亂如是,豈不可歎!
  沈仲禮此次誘敵,頗得用兵之法。
  德國統帥所言中國未有一個能說話的,一句罵盡中國官場。
  「科甲出身,最無膽識」八字,罵盡中國讀書人。
  中國官善於發抖。一種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縣知縣想做開國元勳。中國官那一個不存此意?
  仲禮說洋兵用強力來奪,一篇婉諷之詞,可驚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舊黨之怪相,如見其肺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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