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鄰女語
第十二回
全書完 

第十二回 權臣構禍殺三忠 罪魁偷生難一死 编辑

  話說各國聯軍自辦山西鄭道台之後,又在北京爭辦罪魁徐承煜、啟秀二人。議和大臣李鴻章無可奈何,只得順從各國公使之請,一連打了無數電報到西安行在,爭論此事。朝廷無奈,只得允從。

  原來這徐承煜就是大學士徐桐之子。徐桐本是個窮翰林出身,又是個極勢利極熱中的人,做官做了二三十年,不得一個好差使。他這一口怨氣,無處發洩,積之愈久,發之愈烈。遂將這股毒氣,一一移到同寅身上。久思借此報復,一消胸頭之恨。恰好那年朝廷冊立大阿哥的時候,要想選兩個八十歲老臣作為師傅,遂選了一個崇綺,一個徐桐。崇綺是個承恩公,本來是穆宗毅皇后生身之父,為人老態龍鍾,雖沒有什麼學問,卻是和氣可接。只有徐桐這老兒,年紀雖活到八十歲,一味意氣用事,倒像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動不動與人生氣,又歡喜在人面前說小話。他想一個人孤立無助,與其援引門生故舊,受他們他日反噬,不若提拔自己兒子,作一根深蒂固之人。遂用嚴嵩遺策,想了法子,一連把他兒子徐承煜升到刑部侍郎。他的兒子既然升到刑部侍郎,兩父子就在朝中橫行霸道,肆無忌憚。庚子五月間,拳匪初起,與剛毅定了一條密計,在朝中說了些激烈話,激動朝廷,要想借此大殺朝臣,以為箝口地步。他平生看見辦洋務的官員,升官發財極其容易,比他們做翰林的大佔便宜,最為心中所不喜。庚子五月中,拳匪入京,太常寺卿袁昶袁大人首先上奏,請飭地方官剿辦。此奏一上,朝廷一無成見,只惱了徐老頭兒和剛毅兩個。

  當時朝廷接著此奏,便問軍機大臣,此事如何辦理。剛毅在朝堂之上,怒氣勃勃,大聲說道:「這義和團是奴才奉旨去請來的,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有人敢說剿滅,即是妖言惑眾。可即將他拿下,斬首號令!」這一語果然激動朝廷之怒,立將袁大人拿交刑部。次日,朝廷又集三公九卿會議此事。徐老頭兒又在班中厲聲說道:「自從康、梁講什麼洋務西學,人心只知向著外國人。義和團是扶清滅洋的,袁昶這賊敢說剿辦,已是罪該萬死,還有什麼議頭?趕快殺了就完了!」朝廷果然允奏。

  只可憐的當今光緒皇帝,知道無故誅戮大臣,必有大禍在後。一眼看見曾經出使過的許景澄許侍郎,便傳旨宣上殿去。皇帝一手拉著他,話亦說不出來,那兩隻眼睛眼淚只是直流,有如斷線珍珠,落得滿身皆濕。徐老頭兒見了這個情形,不由得心中大怒,又厲聲說道:「這是個什麼樣子!狐媚惑上,罪亦當死。一並與袁昶拿交刑部議罪!」大家議論紛紛。徐老頭兒又厲聲奏道:「這兩個罪人,情真罪實,還要什麼部議。只叫臣的兒子刑部侍郎徐承煜拿去斬了便罷。」剛毅也出班奏道:「遲便有人講情,不如趁早殺了的好!」端王出班奏道:「方今用兵時節,不殺大臣不足立威。殺了便足鎮壓這些心中不服的人了。」徐承煜看見端王如此說法,就算領旨。自己派為監斬大臣,忙即起身,趕到刑部傳齊劊子手,把許大人、袁大人押到菜市口。

  許大人對徐承煜說:「我是身受殊恩的大臣,今日國事敗壞,不能補救,死了便卸了我的責任,倒也乾淨。只是我身邊尚有一個大學堂存款摺子,現存在道勝銀行,實銀四十萬兩。煩你代奏,不可便宜了外人。」說著,便將摺子送交徐承煜。徐承煜接著,便佯笑說道:「四十萬銀子,也賣不掉一個漢奸名字。不要囉唣了,趕快走你的路!」說罷,便吩咐斬訖。

  這裡袁昶袁大人走上問道:「我犯了什麼大罪,今日要上菜市口?」徐承煜鼻子裡哼了一聲,笑道:「我不曉得。我是奉了旨意殺你的。」袁大人道:「這麼,你拿出上諭我看,好曉得我自家的罪名。」徐承煜大聲說道:「現在殺個把人,還要什麼憑據不成?我是奉面諭殺的,沒有什麼硃諭。你此時把我怎樣?你同我趕快滾出去死!」袁昶大罵道:「朝中有了你們這班奸黨,由著你們橫行。我在地下等著你算賬就是!」

  一時將兩位大臣斬訖,徐承煜便得意揚揚回報他老子徐桐,然後再到朝中復旨。後來朝中又殺了徐用儀、聯元、立山。他父子愈加膽大,無惡不作。

  此時端王急急要他兒子做皇帝,叫剛毅帶了拳匪,把皇城裡面正陽門燒掉。又放出手段,無法無天,到處亂搶亂劫。口裡胡說亂道,說是「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殺了一龍二虎百羊頭。」一龍就指當今皇帝;二虎就指李鴻章、劉坤一;百羊頭就指東交民巷各國公使參贊隨員。就是這麼發狂發顛的胡攪亂攪。搶了大學士孫家鼐一家,又去搶各官各商家。搶來的東西,就在前門大街,明目張膽擺著叫賣。有人買去,又被義和團搶回再賣。一連亂了一個月。亂到七月裡,又在城外村子,捉了一村大小二百四十口,硬指是教民,不論乳臭小兒,龍鍾老婦,一齊在菜市口殺了。殺得菜市口一直望順治門大街,都是無罪的死屍。

  剛剛殺了未到十日,洋兵已經攻破京城,兩宮出狩。此時徐老頭兒打聽到這個消息,一想無法,只好叫了兒子徐承煜商議。徐承煜說道:「我們平日最恨是洋人。洋文洋話一些兒也不懂得。這個時候,洋兵既然打了勝仗,自然是天意已有所屬,我輩焉敢逆天行事?若是降順了他們,當不失我富貴。不如我父子俱降了罷。」徐老頭兒說:「我們言語不通,就要降他,也無一個標識,還不是一陣亂殺,送了性命,豈不冤枉!」徐承煜道:「不知今日破京城的洋兵,究竟是那一國。若是日本,是同中國一樣,寫著孔夫子的字,那就有法可想了。只要照明朝諸大老寫『大清國順民』的法子,寫一個『大日本順民』旗子,插在門外,那日本兵看了,便可無事。」徐老頭兒喜道:「此計甚妙!橫豎清朝的官,我沒享著他的福。我活了八九十歲,還是一個協辦大學士,中間又耽擱我好多年。你快快去照辦,保全我這條老命罷。」徐承煜道:「要是日本國,可就有用。要不是日本國,遇著英國、法國、德國,他不認得我們中國的字,還是一個白白裡,這卻如何是好?」徐老頭兒道:「你又來了!你怎麼樣也會說這糊塗話?他們外國那有這許多國名,還不是康有為在日本,變了法子多立名目,想出來騙我們的。你看古書上那有什麼英吉利、法蘭西等名字?」徐承煜恍然大悟,遂尋出一條黃布,寫了順民旗子,插在門外,安心等著日本皇帝進京,拿他宣召,做一位開國元勳。

  豈知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只得出門探聽消息。走到半路,看見一個紅呢大車,也插著「日本國順民」旗子,迎面走來。心裡詫異,想道:「他怎麼也會知道這個法門?」及至車子走至面前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意氣相投的啟侍郎啟秀。啟秀一見,便下車,慌慌張張屏氣低聲說道:「外國人在那裡拿我們呢。我方才在那桐那裡聽見來的。他叫我回去打點打點。我聽見這個消息,只好借了他的車趕快回去收拾,再作別計。」徐承煜說道:「我降了他,怎麼又要拿我?」啟秀道:「你真是一個癡子!於今權在人家手裡,他要殺就殺,要剮就剮。你又是仇人多的人,怎麼說無人拿你?」徐承煜聽畢,頓時面如土色。各自分頭匆匆而去。

  一直走到家中,見了徐老頭兒,便放聲大哭,將方才啟秀言語說了一遍。徐老頭兒說:「照這樣看來,我這老命不牢了。」徐承煜道:「正是。我正想與你老人家商議。你老人家今年活到八十三歲,橫豎活不了幾年就要死的。不如你老人家尋個短見,我將一切罪惡都推到你老人家身上,說你老人家畏罪自盡。留了我這些小輩,與你老人家承宗接嗣。你老人家日後又做了一個殉國忠臣,豈不是兩全其美!」徐老頭兒聽了,大怒道:「怎麼你不想做忠臣,倒要我做忠臣!我活到八十三歲,還怕不會死?怎麼你要我尋短見?我養了你這個畜牲,你不想你這個身子是那裡來的,侍郎是那裡來的,怎麼口口聲聲逼我去尋死?」徐承煜說道:「你老人家不要說這些話了。我要不是這個刑部侍郎,今日外國人也不要拿我了。你老人家不肯自己去死,難道想送把(給)外國人去殺麼?」徐老頭兒一想不錯,頓時淚流滿面,抱著徐承煜哭了一頓,便說:「也罷,我就尋個自盡。」頓時在樑上掛了繩子,套了一個圈套,叫兒子徐承煜拿他抱了上去,自己伸著頸脖了,套在圈套之內。終究是做過大學士的人,居然慷慨赴義,就是這麼一繩子嗚呼弔死了。

  徐承煜大喜,忙叫用人等到處報喪,一面趕辦後事。豈知徐老頭兒尚未入棺,日本兵官早已帶著許多兵士到來拿徐承煜,一拉拉到一個公所所在。啟秀啟大人早在那裡了。徐承煜一見,便驚問道:「你不是曉得信息最早的,怎麼也會在這裡?」啟秀道:「我叫你逃走,怎麼你也會把(給)人捉到?」徐承煜道:「我是放不過我八十三歲的老人家。」啟秀道:「我是捨不得七十歲的老母。」徐承煜道:「我的老人家今日死了,尚未入殮呢。」啟秀道:「我的老母昨日看見我被洋兵捉來,怕也要嚇死在那裡了。」正說之間,忽見洋兵帶了啟秀家人走進房來。家人一見啟秀,便抱頭痛哭,說是老太太昨日看見老爺被洋兵捉來,頓時痰厥,不省人事,今早五更,已是咽氣死了。啟秀聽罷,不由傷心痛哭。徐承煜在一旁陪著乾哭,哭他老子。哭到自家,傷心起來,也真真的滴了幾點眼淚。

  日本兵官聽得哭的不像樣子,跑進房來。問其情由,卻是一個哭娘,一個哭老子。以為他們兩個是清朝大官,還有一二分像人,即在身上取出鉛筆,寫了一個紙條,擲與徐承煜、啟秀看道:

  二公既遭大故,許各放回料理喪事。事畢仍來歸禁,聽候聯軍政府查辦。

  歸禁,聽候聯軍政府查辦。徐承煜、啟秀兩人看了,忙即收淚叩謝,便叫下人備車回去。豈知兩人出了洋兵營盤,並不走回家中,兩人就在車裡商議妥當,一直跑到賢良寺議和大臣李中堂那裡哭求講情。

  李中堂見了,笑了一笑,便問道:「二公是朝廷大臣,受了這樣大辱,打定什麼主意沒有?」徐、啟同聲回道:「只求中堂代為講情,饒恕我兩人一死。」李傅相又笑了一笑道:「二公暫且回家,聽候我的消息罷了。」徐承煜、啟秀二人叩謝辭出,各回家中殯殮父母。未及旬日,又被洋兵捉回,原地留禁。二人重複見面,說了一回家事,想想李中堂說的「聽我消息」四字,大約是無妨礙,安心等著和議告成,放他們出去。

  有天,前次放他二人的那位日本兵官,又走進房來,顏色不善,身上又拿出鉛筆紙張,寫了一條,遞與二人。二人接了一看,是:

  二公既出,即是絕好機會。堂堂亞洲大臣,豈竟一無人心,甘心喪失國體?

  徐、啟看罷,甚為慚愧。徐承煜借了日本兵官鉛筆,答寫道:

  李鴻章已許救我二人,要我二人靜候消息。

  日本兵官接了一看,笑著學中國京話說道:「你等消息,你等消息。」一面說,一面即走出房門,將房門鎖好去了。

  啟秀看看不妙,即走到後面一間小房子,將自己戴孝的白腰帶解下,鎖在窗格上面,意圖一個自盡。那知啟秀身體肥重,竟將窗格墜斷。徐承煜聽得聲響,見是如此,忙來解救。當對啟秀說道:「你也太性急了,怎麼要自己尋死?看你方面大耳,後福方長,為何不忍耐一時之辱,竟自去尋短見?」啟秀不答,只是連聲稱是。

  又過了好些日子。一日,又見前次那個日本兵官走進房來,打著中國官話說道:「李鴻章的消息到了,請你二位出去。」二人聽見,不勝之喜。正是:

  亂離情景原無主,生死關頭勿啟疑。

  要知徐、啟二人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窮翰林出身,便是極勢利、極熱中的小人。窮翰林聽者。徐桐恐貽後患,不肯提拔故舊門生,獨知鍾愛其子,豈知子即制其死命者!
  想做開國元勳,豈僅徐桐、徐承煜兩個?
  徐相惟恐性命不保,卒至性命不保,反做出一篇丑歷史。
  徐相父子詬誶之詞,絕妙一篇官場行述。
  徐、啟二人忽然念記父母,也是天良發現之時,也是遮飾之語。
  李鴻章答徐、啟二人之語,足見胸中自有主章。

 第十一回 ↑返回頂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