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先生傳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氏、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1]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2]所居有地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千株，臺榭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耄；性嗜酒，耽琴淫詩。[3]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游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4]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明之為酒友，[5]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里間，凡觀寺邱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6]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7]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自居守洛川，韋布之家，以宴遊召者，亦時時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過，[8]必為之先拂酒罍，[9]次開篋；[10]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11]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12]合奏《霓裳羽衣》一曲。[13]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14]放情自娛，酩酊而後已。往往乘興履及鄰，杖於鄉，騎游都邑，肩舁適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15]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飲酌，盡興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間日賦詩，約千餘首；日釀酒約百斛，[16]而十年前後，賦釀者不與焉。[17]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18]不應，至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於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19]設不幸，吾好博奕，一擲萬錢，[20]傾財破產，以致於妻子凍餒，奈吾何！[21]設不幸，吾好藥，[22]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於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23]今吾幸不好彼，而自適於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於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遊醉鄉而不還也。」[24]遂率弟子入酒房，環釀甕，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於古人遠矣；而富於黔婁，[25]飽於伯夷，樂於榮啟期，[26]健於衛叔寶。[27]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捨我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吟罷自哂，揭甕撥醅，[28]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繇是得以夢身世，雲富貴，幕席天地，[29]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於時開成三年，[30]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鬚盡白，髪半禿，齒雙缺，[31]而觴詠之興猶未衰。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註釋
编辑- ↑ 《古文評註》：此是先生自謂忽忽荒忽無主之意
- ↑ 《古文評註》：洛即河南洛陽
- ↑ 《古文評註》：淫浸淫也
- ↑ 《古文評註》：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是小乘法悟我法兩空所顯真理而修者是中乘法若頓悟自心本來清淨原無煩惱此心即佛依此而修者而大乘法
- ↑ 《古文評註》：安定地名皇甫複姓明之其字也
- ↑ 《古文評註》：觀去聲
- ↑ 《古文評註》：過從也
- ↑ 《古文評註》：好去聲過平聲
- ↑ 《古文評註》：拂拭淨也罍酒樽也似壺容一斛
- ↑ 《古文評註》：怯音箱屬藏書之具
- ↑ 《古文評註》：援引也操去聲手彈也宮聲中聲也秋思琴曲名
- ↑ 《古文評註》：唐明皇酷愛法曲選部下妓女子弟三百教于梨園故云法部
- ↑ 《古文評註》：唐明皇八月望夜夢遊月宮見仙女數百歌舞於廣庭帝問此何曲名曰霓裳羽衣曲
- ↑ 《古文評註》：楊柳枝詞名白樂天寵姬善唱楊柳枝因名楊柳枝
- ↑ 《古文評註》：陶淵明謝靈運
- ↑ 《古文評註》：釀音娘去聲
- ↑ 《古文評註》：與去聲
- ↑ 《古文評註》：譏其過傷于酒
- ↑ 《古文評註》：賈音古寫偏一好
- ↑ 《古文評註》：擲音直
- ↑ 《古文評註》：寫偏好二
- ↑ 《古文評註》：藥即下鉛汞之類
- ↑ 《古文評註》：鉛聲同原黑鍚也俗作慳音非是汞音洪去聲水銀丹砂所化鍊鉛燒汞即今之鍊丹術也寫偏好三
- ↑ 《古文評註》：伯倫劉伶字牲好酒其妻諫不聽王績字無功亦嗜酒因作醉鄉記此段文字善解嘲亦善自慰
- ↑ 《古文評註》：黔婁山東青州府臨淄人守道不屈周威王師事之及卒曾西往弔見其屍覆以布被手足不盡斂曾西曰邪引其被則斂矣妻曰邪而有餘不若正而不足死而邪之非先生意也曾西曰何以為謚妻曰先生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其謚曰康可乎曾西嘆曰惟斯人也而有斯婦
- ↑ 《古文評註》：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遇於泰山問日先生何樂也曰天生萬物人為貴吾得為人一樂也男尊女卑男為貴吾得為男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未免襁褓者吾已行年九十五矣三樂也貧者士之常死者民之終居常以待終何不樂也
- ↑ 《古文評註》：衛玠字叔寶風神秀異常乘羊車入市見者以為玉人仕晉為太子洗馬其一生多病
- ↑ 《古文評註》：哂微笑也揭高舉也撥開也醅酒罈也
- ↑ 《古文評註》：幕音暮帷帳也席同蓆謂沉醉之極昏昏陶陶猶如幕蓆之障蔽不知天地為何物
- ↑ 《古文評註》：先生于唐憲宗時為翰林學士至文宗時歸林下開成文宗年號也
- ↑ 《古文評註》：禿音橐無髮也缺落也
《古文評註》：【評】
唐六如曰：達言妙論，可使醉者頓醒，愁者頓粲。
過高候曰：高致落落，亦知止，亦安份，令人可感可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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