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醉醒石
第五回
第六回 

第五回 矢熱血世勛報國 全孤祀烈婦捐軀 编辑

  情膠連理,比目□□□□□□□兒女□影曲垂□□□□□□□□□□餘又見奇貞。剩取一□□□□□□□□馨。——右調《清平樂

  明朗花東丘,夫忠婦節。至於孫氏,間關忍死,宛轉存孤,上格天□雷老默助,真古人大奇也。蓋忠臣臨難,視死如歸,一□□□,□顧甚家、甚子孫?不知天心正不絕之。□□□□□時,舉族殉義固多:若浙江按蔡使王□□□□子於同僚之妻,然後同夫自焚。蓋臣死國、妻死夫,乃天地間大道理。但祖宗之血食,不可不□□□□□於其□以留忠臣一線的。又如方正學□□□深,所以□禍取□夫妻俱死,死及十族。當蔓□□得個魏□□□□在天台作曲史,憫他忠義,□□□□□□不□多有脫的,還救全他一個幼□,□領得逃至嘉興,夏逃至松江,至今後裔終存,得歸故里。這是存祀於友朋,以存忠臣一脈的。這雖天福忠貞,亦借人力。你看那孫氏,不是郜夫人恩誼預結於平日,忠義又感發於臨時,身為軍掠,子寄漁父,兩下各有所歸,這事可以丟手,如何復自軍中逃來,復從漁家盜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蓮子同餓,不肯獨生?蓋天道忠臣有後,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東丘恩誼有以致之。不然一個女流,不讀書,不見事,曉甚麼是名分,甚麼是節義,看得存孤這樣重,一身這樣輕?

  恩深知命淺,誼重覺身輕。
  不令存孤誼,公孫獨擅名。

  這三節,也是明朝異事了。還有一個姓姚,是個世職。他始祖曾隨信國公取福建,取兩廣,歷有戰功,所以得這個興化衛指揮僉事。平日是個有些氣節,有些識見的,大凡世職中最多□人,拿定是個官,不肯讀書通文理,所以滿口鄙俗,舉止粗疏,為文官所輕。況這官又不壞,不習弓馬,不修職業,剝軍冒糧,考察時,不過捱兩板,革事不革職,仍舊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卻是個曾讀兩句,兼閒弓馬,留心職業的人。

  丙夜簡龍韜,輕弓每落雕。
  雄心時擊楫,自許霍驃姚。

  承平將官,高品學文人做作,談文作詩。他道這不是武夫勾當,不過讀些《武經》、《百將傳》,看些《通鑑》夠了,要賦詩退賊麼?下品只貪婪淫酗。他卻極愛恤軍士,少飲寡慾。娶一個武恭人,也是將官之女,卻性格溫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猶如姊妹,待奴僕猶如兒女。夫妻之間,真是魚水。十餘年來,兩邊沒一毫聲色相加。

  喁喁笑語出窗紗,筆染春山初月斜。
  調合求凰琴瑟協,如賓不啻漢梁家。

  但兩個都年已三十餘了。姚指揮不是懼怕,也只是個相愛,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與他娶妾。姚指揮道:「這是甚麼時節,說個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們武職輕渺,武職們也不知自愛,不知我管下有幾個軍,也不識得那一個是我的軍。少一個軍,我有一石糧,不去勾補。在的不肯操練,軍器硝黃,還要偷賣。說起勾補操練,遣我多事。又有那貪利不知害的縉紳富室,聽說這邊線綿紬綾,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錢,磁器玩物書籍合子錢,就有這些光棍窮民求他發本,求他照管。他就聽了打船制貨,壓制防海官兵不許攔截。不知我去得,他來得,可不是把一條路逕開與夷人麼!一日就把我這邊船裝了倭人,突入內地,變起不測,如何防備?況且有了這條路,商船來往,就有那窮民姦宄思量打劫,這便是海賊了。海上便已多事,還又地方連年少熟,官府不時追比,民不聊生,是內變也不可保。若是內外勾引應合,這沿海腹裡,都不得寧戢,豈是我武官安枕之時?說甚娶妾!」

  時事危厝火,智人憂寢薪。
  肯溺閨中樂,忘他海上塵。

  武恭人道:「這果是國家大事,你一人憂他不來。只是你三十無子,終不然把你祖父傳來金帶,留與族人?」姚指揮道:「我你極是相愛,年尚少,安知無子?」若說娶妾,無論宜子與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縱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與你,一夫一婦,無忌無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個人,此疑獨厚,彼疑偏疏,著甚來由處兩疑之間?故不娶為是。」

  獨則無兢,兩則生猜。
  白頭罷吟,庶絕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說你的話,我自做我的事罷。」他自吩咐媒人,到處尋妾。又想道,人情沒個不愛色的,若使容貌不勝我幾分,他必還戀著我,不肯向他,畢竟要個有顏色的。有了顏色,生性不純,他這疏爽的氣質,也必定不合,還得訪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尋得雖多,中意極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訪了他性,還又與他算命,去求籤,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幾時,費了七八十兩銀子,為他尋得一個妾。

  冶色同花豔,芳心擬柳柔。
  稚年方二八,態度足風流。

  未曾進門時,武恭人已為他覓一個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潔。鋪陳什物,與自己無異。倒是姚指揮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個妻妾之分。」在親友中內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會妒忌的,專會妝體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裡哩。」到將進門,他把錦衣繡妖、翠鋇金欽去包裹將來,似個天仙一般。姚指揮道:「太豔,是個尤物了。」卻已喜在肚裡。更喜這女子是個舊家。姓曹,叫瑞貞。年紀雖小,卻舉止端重,沒嘻嚯之態在。做人極靜穆,有溫和之性。事恭人極其小心,恭人極喜他。每晚姚指揮覺道有礙,不敢遽然到房裡,恭人都自張燈送他進房,似待孩子般。早間,叫人不要驚醒他睡頭。那曹瑞貞又甚守分,姚指揮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聽曹瑞貞經次屆期,必定要推指揮,以便受胎。瑞貞稚氣,指揮武夫,到情癡處,也不免有些疏脫。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婦丫鬟,有看冷破挑撥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兩耳堅金石。
  巧言雖如簧,靜定則自失。

  姚指揮的種子丸,曹瑞貞的調經丸,常與他吃的。卻也不半年,瑞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歡喜,預為他覓奶母,料理產事。到臨月,卻喜生得一個兒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後了!」姚指揮也不勝喜歡。

  芳蘭夜入夢,生此寧馨兒。
  行見提戈印,輝煌謝氏芝。

  恭人初生望滿月,滿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氣吹他大來。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閩有蕭顯,廣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賊,或是嘯聚窮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躪中國。沿海雖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經久不修,不堪風浪。信地雖有目兵、伍長、什長,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個要地,先有衛所,所有千人,加二十個總旗,一百個小旗,十個百戶,一個正千戶,一個副千戶,一個鎮撫,不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買閒冒糧,沒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戰,也不能戰的。一衛統五所,上邊一個指揮使,兩個同知,四個金事,一個鎮撫。有一個官是一個蠹國剝軍的,都無濟於事。道是軍弱,養了軍又增餉養兵,又沒總哨備倭。把總、游擊、參將,也不能彼善於此。船中相遇,也有銃炮、火磚,見賊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燒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吶喊站立。及見賊一到岸,一個上岸,各兵就跑,將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賊,先在沿岸殺掠,漸漸看見官兵伎倆,也無所忌憚,直入內地,竟至興化。

  世界承平日,人無戰守心。
  長驅從寇盜,空自侈如林。

  姚指揮在家,見外邊兵戈日起,常時對妻道:「姚氏幸有後人了。只我一腔熱血,灑於何地?」到倭寇來,府縣官慌張,與衛官僉點軍民,分城防守,出文書求救。其時請得一個總兵,姓劉。帶領三千步兵,離城十五里駐紮。也只期把個「救兵到」三個字恐嚇倭人,使他別去。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擄掠。拿著男子引路,女人姦淫,小孩子搠在槍上,看他哭掙命為樂。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
  野哭無全家,民牧亦何為。

  劉總兵也是個名將,但曉得倭人善戰,善伏兵,所以不敢輕進挫銳。又在野外,怕倭人劫營;餉靠城中給,怕倭人截運。發一角文書,期會以煙火為號,移兵進城,城中開門接應。差下五個健兵,藏在身邊,至城投下。不料將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敵眾,被他拿去。到營中搜出文書,問了備細,把五個殺了。那倭酋便計議賺城。在中國人向來倭營效力的,又能幹有膽會說的,選了五個,叫穿了五人號衣,頂了姓名,齎了文書,故意慌慌張張,趕到城下叫喊。先弔上文書看了,後把人弔上。各官看了文書,見說總兵進城協守,無不歡喜。

  孤城懼不支,弔伐有王師。
  禾渴方將槁,彌空雲雨垂。

  只有姚指揮道:「不可。齊總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從後掩擊;要去與劉總兵戰,怕城中發兵救援,腹背受敵。今日是個相倚之勢。若一移兵,賊無所忌。今日進城,明日就圍城,是個引賊入來。這斷不可。」武官言語,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見個會說話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單弱,正要兵來。若拒他不容,設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詞。又或糧運阻絕,誰任其咎?還放他來守城,擔子同擔一擔。」

  兵士貴犄角,唇齒不容寒。
  共向孤城守,蒼鷹折羽翰。

  姚指揮又道:「客兵強,主兵弱,強賓壓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眾官又道:「只要他協守得住,便吃些,便騷擾些,也罷。」與了回文,只待城外煙火發,城上也舉煙,相應開門。此時姚指揮,也只說個進城不宜,不料到有賺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劉總兵處不見人回,不敢輕動。倭營中早計議:先把些中國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隊在後,積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見了,也是一把火。兵到開門,進得二三百,一聲海螺響,只見前隊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殺,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蠆,見者無不驚。
  何須杵血流,唾手頹名城。

  城中鼎沸,道劉兵就是倭兵,已進城了。姚指揮在城樓上,也不及披甲,叫:「軍士快些隨我拒敵!」軍士已各跑下顧家。姚指揮拔刀當先,兩個家丁後擁。其餘相隨的,也不多幾個。沿路大呼:「軍民齊心殺賊!」望火光迎來,正遇倭兵。挺身砍撲,也砍倒一兩個。後兵不繼,竟為倭子所殺。

  怒氣死猶厲,身孤力戰難。
  橫屍報明聖,熱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聽得倭子進城,尚在將信未信,只見一個家人跑來道:「倭子進城,老爺挺身去廝殺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婦,與他同死。」倒是曹瑞貞道:「老爺此去必然盡忠,但奶奶今日還以存祀為主。」這句倒把恭人點醒了。恭人道「是,是」,連忙收拾些銀兩金珠,換了些舊布衣。瑞貞自抱兒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兩個隨指揮廝殺。來報信的,恭人叫探指揮信,又去了。只與得幾個家人媳婦丫鬟,隨人捱出城。兩個丫鬟已不見了。擠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難民。有窮的沒有甚東西的,故意喊一聲「倭子來了」,一陣跑,一陣搶,把個奶子與個家人媳婦背的衣包搶去。家人媳婦也混失了。

  亂離起姦宄,流劫遍道途。
  僅免一身死,遑復顧金珠。

  曹瑞貞鞋弓襪小行步不前,況又抱著兒子,越走不上。這時候那裡去作嬌,叫轎叫生口?恭人只得自與奶子,攙著他走。不一里,當先又來了一陣倭子,把人亂趕,卻不殺人,不擄婦女,只搶包裹。乃是地方無賴假裝了搶劫人行李,故此不擄人,不殺人。不知道,那個不逃不躲?武恭人帶來行李,這番搶盡。人已趕盡,只留個瑞貞與孩子三個了。武恭人道:「這個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尋個自盡,與老爺同死倒好。」瑞貞道:「奶奶,婢子也非貪生。但這點是老爺骨血,姚氏絕續所係。奶奶平日愛惜婢子,也為這點骨血。到如今若老爺死節,這小兒關係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強偷生,只為活得一時,還可管他一時,總為存孤。」不謂裙釵女,能存程杵心。嚶嚶淒語處,清淚幾沾襟。兩個又捱著走。不多路,只聽一聲喊,趕出幾個人來,卻是官兵攔住去路。見他兩人行李雖無,卻有顏色,道:「不要別處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賊,到我們營中去快活去罷!」把他兩個推著叫走。曹瑞貞道:「你們是官兵,怎敢如此無狀!這是姚爺奶奶。」官兵道:「甚麼姚爺奶奶!我們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營中盡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無禮,刀在這裡,不學砍你這一個人。」便拔出刀來。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婦,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來。只見曹瑞貞從從容容的道:「你們不消性急得,這位是位夫人,他斷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隨你去。」眾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個道:「只怕他隨我們去快活得緊,趕他回不回哩。」又一個道:「這個兒年紀小,人兒好,說話也軟款,等他隨我們罷。要那老貨做甚麼!」

  軍中無阿蒙,紀律渺如風。
  戰怯惟工掠,糾糾虎豹雄。

  只見這些軍士,把武恭人推上幾推道:「去,去!饒你這老貨!」那曹瑞貞道:「我還要與奶奶說幾句話。」向前把這懷中孩子,遞與恭人道:「這骨血交與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斷不辱身負老爺,負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無益。小子無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兩下各灑了幾點眼淚,恭人一步一回顧的去了。

  此別豈生離,還恐成死訣。
  灑淚著草間,點點盡為血。

  瑞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眾兵士見他年少標緻,也愛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會,恭人約莫走也有三五里遠,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趕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罷」,來催瑞貞。瑞貞道:「去那裡去?」眾兵道:「隨我們營裡去。」瑞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這裡。」眾人道:「你說的,放他去,你跟我們。仔麼變卦,性命不是當耍的!」瑞貞道:「你道我戀性命麼?我只不欲三個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個向前道:「不要胡說,快走!」那瑞貞倒剔雙眉,豎著眼道:「朝廷養你,要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護,反在此擄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斷不從你!」眾人做好做歹的道:「這等道學話,沒人聽你。去是決要去的。」便來推扯。那瑞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賊!焉有命官之妾,隨你奴賊走麼!」

  殉節乃吾分,狂夫毋妄圖。
  拚此血一腔,化碧濺長途。

  這乾兵,戀著他的色,只要迫脅他,從沒個殺他之意,卻當不得他千賊萬賊,罵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連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個陡起凶心,劈頭上一刀,可憐瑞貞竟罵賊而死。

  玉骨不受涴,寧向秦柱碎。
  身碎名則完,千秋有餘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廂走,只得向人問路,尋個沒倭子沒兵處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還老實,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週歲,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邊金珠,向人家老嫗,或是小孩子,換些飯,自嚼了喂他。還藏些救他路上饑。在路紛紛的聽得人說個不知兵不知倭子,殺了一個女人,極標緻,小腳,上穿甚麼,下穿甚麼。恭人曉得是瑞貞了。滿眼垂淚道:「罷!你真不負我夫婦。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卻把這孩子丟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說不得,瑞貞道的活一時,管你一時。」抱不得許多,把來拴在背上行走,沒個行李,背了個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沒個人看想他。

  襤褸同行乞,嗟嗟失路人。
  風霜枯綠鬢,無復舊精神。

  東撞西撞,混了幾日,天不絕人,忽然撞到一個村裡。只見竹屋中一個婦人,恰似他家人姚鯨妻子。待去認時,那婦人已趕出來道:「這不是我奶奶麼!」兩下相對痛哭。

  貧賤一身輕,安往不貧賤。
  富貴今何如,相看淚如線。

  姚鯨婦人道:「且喜奶奶與公子平安,老爺委是戰死了。」武恭人卻又哭丈夫起來。恭人知指揮拒戰,雖料他必死,還在疑信之間。這信卻是真了,那得不哭。因問這信從何得來。道:「姚鯨家來時,奶奶叫探老爺消息,去時老爺已死。姚鯢、姚豹因救老爺也重傷身死。他回覆奶奶時,奶奶已出門了。沿途趕來,恰遇著我。教我暫到娘家、他自來尋奶奶,要收葬老爺去了。」又問:「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們營中,我誓死不從。他見勢不好,把兒子交與我,自願隨去饒我,我因得放。後聞得一個婦人罵賊被殺,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約是死了。」姚鯨媳婦接了小主,道:「還剩得這條金帶。」正說,一個女人出來,是姚鯨媳婦母親,邀了進去。

  昔來處華屋,今日寄茅簷。
  惹起滄桑恨,愁眉蹙兩尖。

  他家中無甚人,一個六七十老子,自別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鯨妻挑些野菜,買壇村酒,祭奠指揮與曹瑞貞。且喜姚鯨妻雖在草莽,不失主僕之禮。又過了幾日,卻是姚鯨來,見了妻子道:「一路尋奶奶不著,倒見小奶奶屍首。說道是兵要擄他,不從,還罵他,被殺。我已與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爺署縣官已經殯殮。正來此同你回城。聞得奶奶已在此間,小主也在,這還是姚門之幸。」

  大樹將軍殞,猶看萌櫱生。
  宗祊喜有屬,天不負忠貞。

  進門,叩了奶奶的頭。次早收拾回家。路經曹瑞貞墳,又痛哭一場,道他舍死全主,卻又捨身全節。到家且喜房屋倖存,傢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揮殯所,哭了指揮。到家甚是淒楚不堪。

  蛛網封簷四壁空,虛窗寂寂起悲風。
  閒階盡日人蹤絕,風雨連朝生短蓬。

  姚恭人當日逃難,匆匆的身邊藏帶數百金,金珠真寶。遇著兵時,只要擄他去,卻不曾搜他的,於路又不曾用得,帶回。殘破城市,誰人還要金寶?著姚鯨往別府縣,兑換得些銀兩,去將曹瑞貞另行棺殮。與姚指揮棺木,移到祖墳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鯨,將姚指揮拒戰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並曹瑞貞死節情由,具呈府縣,要行轉申題請。凡一應孝子順孫,義夫節婦,用幾兩銀子,可以朦朧假得。獨有死忠死節,是假不得的,卻也是掩不得的。實實一個將官,死在戰場上。實實一個女人,殺死在路上。這是甚麼緣故?姚指揮是不消說得的了。曹瑞貞,縣官怕劉總兵體面上不好看,著裡遞做遇倭罵賊,不屈死節。道兵與倭原不差一線,累累結勘相同。撫按會題,下部議:姚指揮升指揮使,建祠春秋祭祀,還升蔭一級。曹瑞貞建坊旌表,贈孺人,從祭。奉聖旨俱允行。姚指揮子優給,武恭人還為他盡心撫惜,大來從師授學,到十六歲,起文入京,蔭指揮同知。把那武恭人為姚指揮畜妾,後來間關背負,這段光景,才結得。小指揮也問安侍膳,養志承歡,無所不至。武恭人壽至八十而終。

  中心淡無營,猜忌了不擾。
  福壽具康寧,良為碩人報。

  這節事,姚指揮事,足與花將軍比。若說他失城,花將軍也不曾守得太平。孫氏存孤的事,卻是武恭人做,艱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勝。郜夫人事,是曹瑞貞做,其死同;瑞貞又多得一個委曲以全主母。這兩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則姚氏嗣絕;若不能背負喂養於亂離之中,則姚氏嗣亦終絕。是恭人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為無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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