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醒世姻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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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得英才為教育,先知羽翼斯文。

    淑陶席上可為珍,案列凌雲策,門羅立雪人。

    惟慮冥頑能敗塾,嬉游荒業離群。

    一隅徒舉枉艱辛,師勞功不倍,弟怨道非尊。

                      --右調《臨江仙》

  聖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所以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泌之洋洋,可以樂饑」、「並口而食,易衣而出,其仕進必不可苟」。我想說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得日子,所以安得貧,樂得道。但多有連那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負郭之田,半畝也沒有的,這連稀粥湯也沒得一口呷在肚裡,那討疏食簞瓢?這也只好挨到井邊一瓢飲罷了,那裡還有樂處?孔夫子在陳,剛絕得兩三日糧,那從者也都病了,連這等一個剛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脹嘴,使性傍氣,嘴舌先生。孔夫子雖然勉強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沒有甚麼樂處。倒還是後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於治生」。

  但這窮秀才有什麼治生的方法?只有一個書鋪好開:拿上幾百兩本錢,搭上一個在行的好人伙計,自己身子親到蘇杭買了書,附在船上,一路看了書來,到了地頭,又好賺得先看。沿路又不怕橫徵稅錢。到了淮上,又不怕那鈔關主事拿去攔腰截斷了平分。卻不是一股極好的生意?但裡邊又有許多不好處在內:第一件,你先沒有這幾百銀子的本錢。第二件,同窗會友,親戚相知,成幾部的要賒去;這言賒即騙,禁不起騙去不還。第三件,官府雖不叫你納稅,他卻問你要書。你有的應付得去,倒也不論甚麼本錢罷了。只怕你沒有的書,不怕你不問鄉宦家使那重價回他;又不怕你不往遠處馬頭上去買。買得回來,還不知中意不中意。這一件是秀才可以做得生意?做不得了。至於甚麼段鋪、布鋪、綢鋪、當鋪,不要說沒這許多本錢,即使有了本錢,賺來的利息還不夠與官府賠垫,這個生意又是秀才們做不得的。

  除了這個,只得去拾大糞:整擔家挑將回來,曬乾,軋成了末,七八分一石賣與人家去上地;細絲白銀、黃邊錢,弄在腰裡。且是官府離得家裡莊田甚遠,這糞且運不回去,他除了上地,難道怕他取去吃在肚裡不成?但這等好生意,裡面又有不好在裡邊:第一件,人從坑廁邊走一走過,熏得你要死不活。被窩中自己放個屁熏得還要噁心頭疼,撞見一個糞擔還要跑不及的迴避,如今自己挑了黃蔥蔥的一擔把把,這臭氣怎生受得!若象往時不用本錢,將了力氣營利,倒也不管他遺臭罷了。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鄉先生孝廉公問官討去為餬口之資的;那拾糞的必定先在那討廠的人家納了租稅,方許你在那廠裡拾曬。為甚麼用了本錢不做那乾淨營生,卻乾這惡臭的勾當?這件營運又是秀才們治不得生的。

  又想一件主意,卻只也用本錢。但凡人家有賣甚麼柳樹棗樹的,買了來,叫解匠鋸成薄板,叫木匠合了棺材,賣與小戶貧家,殯埋亡者,人說有合子利錢。那官府有死了人的,他用的都是沙板,不要這等薄皮物件,所以不用當行,也不怕他白白拿去。但這樣好生意,裡面又生出不好的來:第一件不好,一個好好的人家,乾乾淨淨的房屋,層層疊疊的都放了這等兇器,看了慘人。二件,新近又添了當行,凡是官府送那鄉宦舉人的牌扁,衙門裡邊做甚麼斷間版齙,提學按臨棚裡邊鋪的地平板,出決重囚,木驢樁橛,這都是棺材鋪裡備辦。為甚拿了本錢,當了行戶,做這樣忖害人不利市的買賣?所以這賣棺材又不是秀才治生的本等。

  除了這幾樣,想有一件極好的生意出來。看官!你猜說這是件甚麼生意?卻是結交官府。起頭且先與他做賀序,做祭文,做四六啟;漸漸的與他賀節令,慶生辰。成了熟識,或遇觀風,或遇歲考,或遇類試,都可以仗他的力量,考在前邊,瞞了鄉人的耳目浪得虛名;或遇考童生,或遇有公事,乘機屬托,可以僥倖厚利,且可以誇耀閭裡,震壓鄉民。如此白手求財,利名兼盡,豈不美哉?卻不知這等好事之中,大有不好之處:第一件,你要「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你要結識官府,先要與那衙役貓鼠同眠,你兄我弟,支不得那相公架子,拿不出那秀才體段。要打迭一派市井的言談,熬煉一副涎皮頑鈍的嘴臉;茁實處,還要拿出錢把鈔來時常的請他吃酒吃麵。聽事吏是兄,門子是弟,禮房先生是朋友,直堂書辦是至親,皂隸快手都是相識。把這些關節打通,你才得與那官府講話。第二件,如今的官府,你若有甚麼士氣,又說有甚麼士節,你就有韓柳歐蘇的文學,蘇黃米蔡的臨池,且請你一邊去閒坐。必定有那齊人般的一副面孔,趙師擯般的一副腰骨,祝怡般的一副舌頭,婁師德的一副忍性,還得那「鐵杵磨針」的一段工夫,然後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緣法,你便濃濟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將就容納你了。既然結識了官府,你便走到衙門口傳桶邊,那些把門的皂隸,直宿的門公,倒也落得沒人攔阻,得以與那些管家相見。但這第三件,更要賠出小心,拿出和氣,費些本錢,服些低小,也不是要他在官府面前贊揚,只是求他不在官府面前謗毀。有了這三件實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貴的成仙得道之期。但神仙又有五百年一劫哩,畢竟要過了這一劫,神仙才是神仙。若這個大劫過不去,目下雖然是個神仙,犯了劫數,打在地獄天牢裡受罪,比那別的鬼魂受苦更自不同。

  看官!你再猜說是甚麼劫數?卻是要保佑祝贊得那官府功名顯達,一些也沒有跌磕。使那護法天尊成了佛祖,這演法的才得做了伽藍。若是那相處的官蹭蹬一蹭蹬,這便是孫行者隱在火燄山,大家俱著。怕的是那彈章裡面帶上一個尊名,總然不做欽犯干連,這個麟閣標名,御覽相批,傳聞天下,妙不可言。又有吃了那官虧的百姓,惱得我的仇人都來歸罪,架說報冤,這才關係著身家性命。想到這利少害多,榮輕辱重,得暫失久,這等經營又不是秀才的長策。

  夜晚尋思千條路,惟有開墾幾畝硯田,以筆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鑿的過度。雨少不怕旱乾,雨多不怕水溢,不特飽了八口之家,自己且還要心廣體胖,手舞足蹈的快活。且更度脫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見性明心。使那有利沒害的錢,據那由己不由人的勢,處那有榮無辱的尊。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尋上我的門來算計作踐,這是說不得的,卻不是我尋上他的門去求他凌辱。所以千回萬轉,總然只是一個教書,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這教書又要曉得才好。你只是自己開館,不要叫人請去。若是自己開的書堂,人家要送學生來到,好的我便收他,不好的我委曲將言辭去。我要多教幾人,就收一百個也沒人攔阻得;我若要少教幾人,就一個不收,也沒人強我收得。師弟相處得好,來者我也不拒;師弟相處不來,去者我也不追。就是十個學生去了兩個,也還有四雙;即使去了八個,也還剩一對。我慢慢的再招,自然還有來學。若是人家請去,教了一年,又不知他次年請與不請;傍年逼節被人家辭了回來,別家的館已都預先請定了人,只得在家閒坐,就要坐食一年。且是往人家去,又要與那東家相處。若是東家尊師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終,好合好散,這便叫是上等。若再得幾個好率教的學生,不枉了父兄請師的好意,不負了先生教訓的功勞,名曰師生,情同父子,這又是上上等。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輕慢師友,相待不成相待,禮文不成禮文,只那學生都是英才,這也還可曲就,此是二等。若是東家致敬盡禮,情文交至,學生卻是頑皮。「生鐵必難成金,化龍定是鰍鱔。」使了東家的學貺,不見教導的功勞。目下不見超凡,已為惶恐;後日墮為異類,尋源更是羞人;這是教劣等的學了。若是自己處館,遇有這般劣貸,好好的辭他回去,豈不妙哉?人家請去的門館,撞見此等的冤家,還有甚麼得說?你不捏了鼻子受他一年?

  狄員外的兒子狄希陳起先都是附在人家學堂裡讀書,從八歲上學,讀到這一年,長成十二歲,長長大大,標標緻致的一個好學生,凡百事情,無般不識的伶俐;只到了這「詩云」「子曰」,就如糨糊一般。從八歲到十二歲,首尾五年,自「趙錢孫李」讀起,倒也讀到那「則亦無有乎爾」。卻是讀過的書,一句也背不出;讀過的字,一畫也寫不來。一來也是先生不好,書不管你背與不背,判了一個號帖,就完了一日的工夫。三日判上個「溫」字,並完了三日的工夫。砌了一本仿,叫大學生起個影格,丟把與你,憑他倒下畫,豎下畫。沒人指教寫,便胡涂亂抹,完了三四十張的紙。你要他把那寫過的字認得一個,也是不能的。若說甚對課調平仄、講故事、讀古文,這是不用提起的了。這一年十二月十五,早早的放了年下的學,回到家中,叫人捍炮仗,買鬼臉,尋琉璃喇叭,踢天弄井,無所不至。

  狄員外自己原不大識字,凡是甚麼禮柬請帖與人通問的套語,都是央一個秀才趙鶴鬆代筆。因年節要與薛教授家素姐追節,備了衣服花粉、果品腥肴,停停噹噹的只等趙鶴鬆寫帖,卻好趙鶴鬆搖會去了,不在家裡。狄員外正在極躁,只見狄希陳戴了一個回回鼻子,拿了一根木斲的關刀,趕了一隻鹿尾的黃狗,吆天喝地的跑將過來。狄員外倒也不曾理論。倒是狄希陳的母親看見,說道:「陳兒,過來!你讀了五年之書,一年認十個字,你也該認得五十個字了。頭長身大的學生,戴著回回鼻跳搭,極的個老子象猴似的!這帖子你不該寫麼?」狄希陳也不答應他娘,狐哨了一聲,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陣的去了。直等趙鶴鬆回來,方才寫了帖子,日西時分才打發送了禮去。

  薛家收了,回了枕頂、男女鞋腳。回來到了燈下,狄員外娘子又指著狄希陳說道:「這們大小,讀了五六年書,一個送禮的帖子還叫個老子求面下情的央及人寫,你也知道個羞麼?」狄希陳雌牙裂嘴,把兩隻手望著他娘舞哩。被他娘變了臉,一手扯將過來,胳膊上扭了兩把,他就撇著嘴待哭。他娘說:「好小廝!你仔敢哭,我就一頓結果了你!你好好的拿那讀過的書來認字我看!」他還不動。他娘在胳膊上又是兩把。狄員外說:「你還不快著取書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來,你是知道的,我還敢扯哩?說我不管教你,只怕連我還打,沒個人拉他哩!」

  狄希陳才敦蹄刷腳的取了才讀的一本下《孟子》來。他娘掀開一張,指著一個一個的叫他認。他指著那書道:「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轉字。」他娘劈脖根一巴掌。狄希陳說:「怎麼呀?我認字罷,你又打我呀?」他娘說:「好小廝!我起你的皮!你哄你那傻爹罷了,你連我這不戴帽兒的漢子也哄起來了!誰家這聖人爺的書上也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轉』來?」狄員外道:「這是怎麼說?我倒還沒有聽出來哩。」他媽說:「了不的!了不的!這是你尋的好先生,教的好孩子!沒天理的男盜女娼!萬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雜種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誤得這們樣的!罷,罷!我這飯吃不成,寧可省下來請個先生家教他!你明日就去合他丈人商議,另請一個有些天理吃人飯的秀才,我寧可三茶六飯服事他!」

  狄員外說:「自家的孩子不出氣,你只抱怨先生。你不信,另尋一個也不怎麼的,脫不了那年發水,神靈說他有個成都府經歷的造化哩。隨他去做成都府經歷罷。」他娘道:「你說的通是屁話!好叫你教孩子!成都府經歷可也要認的個字,沒的就不標個票子?他聽見你這話,他還想待讀書哩?我不管!另請了好先生,他不用心讀書,我只合你算帳!你要明日不合他丈人去說,我就自己合他丈母去說!只怕他丈人聽說這們個杭杭子,只怕還退親哩!」狄希陳說:「罷,退親才好哩!我還不待要那小薛妮子呢!住房子的小菊姐,不標緻呀?」他媽說:「好!好!好長進的話!你爹信了那神靈的話,只怕還哄殺你不償命哩!」亂哄一後晌。

  睡到次日清早,狄員外娘子催著狄員外起來,梳了頭,去拜薛教授,商量又另請先生。薛教授說:「這是極該。就是俺薛如卞,過了年也是十一了,通也不成個讀書。小冬哥也過了年九歲,也是該讀書的時候。不然,我請個先生教女婿合兩個兒罷。」狄員外道:「親家說那裡話。親家被那年水沖了,還不大方便。親家只替我留心髹訪個好學問的,咱請了他來家,管他的飯,束脩厚著些兒,只圖他用心教孩子們。薛大哥合女婿都請過去讀書,都是我照管,親家別要費事。」

  薛教授說:「要不我合親傢伙著也罷。只是書房我可沒有,只得獨累親家。」狄員外道:「書房不打緊,咱新要的楊春那地舖子,咱家有見成的木頭乾草,蓋上兩三座房,是都不打緊的事。到其間,還有個妻姪,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個在一堆讀書。」薛教授說:「我合親家都察聽著。」留狄員外吃早飯,沒坐來了。

  有一個程樂宇,名字叫是程英才,是個增廣生員,原在水寨唐家教了二年學,年終辭了來家,嫌水寨離的家遠,要就近尋一個館。狄員外與薛教授商議要請他教書。狄員外說:「程樂宇為人,合他相處了這些年,倒也沒有見他有甚麼難相處的事。每次也都考在前頭。」薛教授說:「為人既好相處,又沒考不去,這就好。咱也還得個人先通一通兒,講講束脩,講妥了,咱可去拜他。」狄員外道:「親家說的是。我就教人合他說。」

  狄員外使了一個投犁的沈木匠,是程樂宇的親戚,央他去說:「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個學生,管先生的飯,一年二十四兩束脩,三十驢柴火,四季節禮在外,厚薄憑人送罷。」沈木匠一一的說了。程樂宇一些也沒有爭論,慨然允了。沈木匠回了狄員外的話。狄員外說:「既是請先生,還得旋蓋書房哩,就仗賴沈把總你來拾掇拾掇罷。這頭年裡也還有十來日的工夫,你先來收拾著木料,咱擦過節去就動土。趕過了燈節,好教學生上學。」沈木匠應承去了。與薛教授商議,擇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了狄員外的妻弟相朝號棟宇,備了三個眷生全帖,一個公請啟,同到程樂宇家拜過,遞了請啟。程樂宇也即日都回拜了。狄員外看著沈木匠刷括梁棟戶闥門窗。轉眼到了正月初三吉日,興功修蓋。有錢的大家凡百方便,不足二十日蓋完了書房。

  那年立的春早,天又暖和,連牆都泥得乾淨。選了正月二十六日入學的吉日,請程樂宇到館。三個東家領了四個學生:狄希陳學問不濟,序齒他卻是個學長;第二是相棟宇的兒子相於廷;第三是薛如卞;第四是薛如兼。送了贄禮,每個三星。拜了四拜。三個東家遞了酒,坐了一會,別了回家。

  先生上了公座,與他們上書。狄希陳讀的還是《下孟》。相於廷讀的是《小雅》。薛如卞讀的是《國風》。薛如兼讀的是《孝經》。別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陳一個字也不認得,把著口教,他眼又不看著字,兩隻手在袖子裡不知舞旋的是甚麼,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頭的一般。先生教,他口裡捱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聲。先生沒奈何的把那四五行書分為兩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對牛彈琴的一般;後又分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裡有一點記性!先生口裡教他的書,他卻說:「先生,先生,你看兩個雀子打仗!」先生說:「呃!你管讀那書,看甚麼雀子?」又待不多一會,又說:「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去哩!」先生說:「這教著你書,這樣胡說!」一句書教了百把遍,方才會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會了第二句,叫那帶了前頭那一句讀,誰知前頭那句已是忘了!提與他前頭那句,第二句又不記的。先生說:「我使的慌了,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還惺還惺再教!」

  卻好放吃晌飯,狄希陳回去對著狄員外道:「這先生合我有仇。別的學生教一兩遍,就教他上了位坐著自家讀,偏只把我別在桌頭子上站著,只是教站的腿肚子生疼,沒等人說句話就嗔。我待還跟著汪先生去讀書哩。」狄員外說:「快悄悄兒的!叫你娘聽見,扭二十把下不來哩!」相於廷說:「四五行書,先生總教了他夠三十遍,他一句也念不上來;又分成兩節兒教他,又念不上來;又分了四節子,他只是看雀子;又待去看門口吹打的。先生吆喝了兩句。」狄員外說:「你三個叫先生教了幾遍就會了?」相於廷說:「我合薛如卞沒教,只正了正字。薛如兼教了三遍,就自家念上來了。」狄員外說:「這先生同不的汪先生,利害多著哩。你還象在汪先生手裡撒津。別說先生打你,只怕你娘那沒牙虎兒難受。」狄希陳說:「打呀!怎麼井合河裡有蓋子麼,廚屋裡不是刀?咱家沒放著繩麼?另托生托生才新鮮哩。」狄員外長吁了兩口氣。

  他娘從廚屋裡看著人送了先生的飯,來打發狄希陳合相於廷吃了飯,兩個往學裡去了。先生又直著脖子教了半日,那裡教得會一句。將又天晚上來,只得放學;排了班,先生要出對子,對完了,才許作一個揖回去。先生問說:「你一向都對的是幾個字的?」相於廷合薛如卞說:「對四個字的。」薛如兼不言語。狄希陳說:「汪先生手裡從來沒對對子。」先生把相於廷合薛如卞出了一個四字課:「穿花蛺蝶」。相於廷對了個「激水蛟龍」,薛如卞對了「點水蜻蜓」。先生都喜,說:「對的極好!」又出了一個兩字:「薄霧。」薛如兼對了「輕風」。狄希陳等了半日,對了個「稠粥」,先生替他改了「長虹」。作揖辭了回去。

  狄希陳到了家裡,跳天唆地,抱怨先生瑣啐,要辭了先生。次早,睡了不肯起來,把被來蒙了頭,推說身直有病,口裡唧唧噥噥的叫喚。狄員外慌做一團,他母親摸得他身上涼涼爽爽的,又不發熱,罵道:「不長進的孽種!不流水起來往學裡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著光腚上打頓鞋底給你!」

  狄希陳使性謗氣,一頓穿了襖褲,係上襪子,也只說他穿完衣服,要往書房裡去。他原來怕他娘當真揭被去打,所以穿上衣裳。穿了衣裳,仍自蓋了被子睡覺,說肚子太陽腰腿一齊都疼起來。又是他娘走去揭過被,拿了他的一隻鞋,掀開他的綿襖,脊樑上兩鞋底,打得殺狠地動的叫喚。狄員外說:「你打他怎麼?只怕他真個是害那裡疼可哩。」他娘拿著鞋底,望著狄員外肩膀上結實實的打了一下,罵道:「我把你這個老虔婆,我就合你對了!你待幾日,我也氣得過。剛才昨日上了學,今日就妝病,守著你兩個舅子,又是妹夫,學給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惱不死麼!」

  狄員外左哄右哄,哄的穿上道袍子,叫了狄周送到他書房裡去。別人拿上書去,湯湯的背了,號上書,正了字,好不省事。只是這個「成都府經歷老官」,從此以後,先生在外邊費嘴,他令尊令堂在家裡磨牙。若不會讀書,也不會頑,這也還叫人可憐而不可怒,恰又亙古以來的奇怪頑皮之事都是他乾將出來。

  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了晌覺,約摸先生睡濃的時候,他把那染指甲的鳳仙花敲了一塊,加了些白礬,恐那敲濕的鳳仙花冷,驚醒了,卻又在日色裡曬溫了,輕輕的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結實。先生睡起一大覺來,那花已蔭得乾燥,弔在一邊,連先生曉也不曉得,只是染得一個血紅的鼻子。先生照鏡,見好好的把個鼻子嗟了,悶悶可可的不快活。那曉得是他弄的神通。

  茅坑邊一根樹橛,先生每日板了那根樹橛,去坑岸上撅了屁股解手。他看在肚裡。一日,他卻起了個早走到書房,拿了刀把那樹橛著根的所在周圍削得細細的,止剩了小指粗的個蒂絲,仍舊把土遮了。先生吃過了早飯,仍舊又上坑解手,三不知把那樹橛一扳,腦栽蔥跌得四馬攢蹄,仰在那茅坑裡面,自己又掙不起來,小學生又沒本事拉他,只得跑去狄家叫了兩個覓漢,不顧齷齪,拉了出來。脫了一身衣裳,借了狄員外上下衣巾鞋襪,走了家去,把那糞浸透的衣裳足足在河裡泡洗了三日,這臭氣那裡洗得他去。看那樹橛,卻是被人削細了那根腳。追究起來再沒有別人,單單的就是狄希陳一個,告訴了狄員外。只得再三與先生賠禮,將那借穿的一櫳衣裳賠了先生。

  一日,有一個朋友來尋程樂宇說話,程樂宇同他出去。狄希陳見先生去了,爬在院子裡一株大槐樹上頑耍。忽然先生走了回來,熱得通身的汗,解了衣服,叫學生掇了一把椅子,放在樹下乘涼。他見先生坐在樹下,又不敢走得下來,急了尿,從樹上呼呼的溺了下來。先生伸了頭,正在那裡打盹,可可的灌了先生一口,淋得先生醒來,喚下來打了十來板子。

  一日,放了晚學,走到那山溪裡邊洗澡,遠遠看見程樂宇走到,他把河底裡的沙泥帶頭帶臉塗抹得遍身都是。程樂宇乍然看見,也還吃了一驚,仔細認得是人,又細看方知就是狄希陳,問說:「你洗澡便了,卻為何滿身都塗抹了泥沙?」他說:「我若不塗了臉面,恐怕水裡鑽出龜鱉來,要認得我哩!」程樂宇適然撞見薛教授,正立在門前,告訟這事,又是可惱,又是可笑。

  一日裡,見先生坐在那裡看書,他不好睡覺,妝瞭解手,摘了出恭牌,走到茅廁裡面,把茅廁門裡邊閂了,在門底鋪了自己一條夏布裙子,頭垫了門枕,在那裡「夢見周公」。先生覺得肚中微痛,有個解手之情,拿了茅紙走到那邊推門,那門裡邊是閂的,只道有學生解手。走得回來,肚內漸疼得緊,又走了去,依舊不曾開門,只得又走回來。等了又一大會,茅廁門仍舊不開,查係誰個在內,人人不少,單只不見了一個狄希陳。先生之肚又愈疼難忍,覺得那把把已鑽出屁眼來的一般,叫人去推那廁門,他也妝起肚疼,不肯拔了閂關,且把那肩頭抗得那門樊噲也撞不進去。人說:「先生要進去出恭,你可開了門。」他說:「哄我開了門,好教先生打我!」程樂宇說:「你快開了門,我不打你。」他說:「果真不打我?先生,你發個誓,我才開門。」先生又不肯說誓,他又不肯開門,間不容髮的時候,只聽得先生褲內澎的一聲響亮,稠稠的一脬大屎盡撒在那腰褲襠之內。極得那先生跺了跺腳,自己咒罵道:「教這樣書的人比那忘八還是不如!」相於廷只得回去與他姑娘說了,拿了狄員外的一腰洗白夏褲,又叫狄周來伺候先生洗刮換上。薛如卞口號一首詩道:

    孔門三千徒弟,誰如狄姓希陳?染鼻溺尿拔橛,專一侮弄西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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