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醒世姻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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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子佳人都十七,並蒂芙蓉,著露嬌如滴。

    相攜素手花前立,教人莫狀丹青筆。

    出水鴛鴦相比翼,玉女金童,燭影搖紅色。

    名懸金榜歡何極?相提只願偕琴瑟。

                  --右調《蝶戀花》

  古人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使其氣血充足,然後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壽。但古人生在淳龐之世,未凋未鑿之時,物誘不牽,情竇不起,這一定的婚娶之期所以行得將去。如今處在這輕儇泄越的世界,生出來的都是些刁鑽古怪的人才,這些男女,偏那愛親敬長的良知與世俱沒,偏是這些情慾之竅,十一二歲的時節,都無所不知,便要成精作怪。

  即狄希陳,母親管的也算嚴緊,年紀剛才一十六歲,見了孫蘭姬便怎麼知道就慕少艾,生出許多計策,鑽頭覓縫的私通?他母親自己往府城尋他的初念,原是乍聞了這個信,心中發恨,算計趕到下處,帶他連那妓者彩拔一頓,與他做個沒體面,使他也再不好往那妓者家去,使那妓者也便再不招他。及至過了一夜,又走了一百里路,又因丈夫再三的囑咐,那發恨的心腸十分去了七分,那疼愛他的心腸七分倒添了三分。若使走到下處,或是狄希陳桀驁不馴,或是那妓者虎背熊腰、年紀長大、噘嘴拌唇、撩牙扮齒、黃毛大腳,再若昂昂不彩,這又不免「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怎禁乍時到了,先一個狄希陳唬的鬼也相似,躲躲藏藏,先叫那做娘的可憐而不可怒;一個十六七歲的美女,嬌嬌滴滴的迎將出來,喜笑花生的連忙與他接衣裳、解眼罩、問安請坐、行禮磕頭,這一副笑臉,那嚴婆的辣手怎忍下的在他臉上?所以不惟不惡,且越可愛起來。又虧不盡適遇一個姑子來到,說:「前世已定的姻緣,割他不斷;往後將斷的姻緣,留挽不牢。」狄婆子於是把罪發惡的排遣,盡數丟開,算道:「爽利留他兩日,等我上完了廟,送他二三兩銀子,好好送他回去,帶了兒子歸家,倘或處得過激,孩子生性惱出病來,悔就晚了。」

  誰知那姑子說得一些不爽,第二日輕輕省省,不用推辭,自然走散。狄希陳饒是這等開交,還懷了一肚皮怨氣,借了哭汪為露的名頭,叫喚了個不住。這樣作業的孩子,你定要叫他三十而娶,這十四年裡頭,不知作出多少業來!這古禮怎生依的?於是他母親拿定主意,擇在十一月過聘,過年二月十六日完婚。喚了銀匠在家中打造首飾,即托薛教授買貨的家人往臨清順買尺頭等物。自己喂蠶織的絹,發與染坊染著;自己麥子磨的白面、蜂窩裡割的蜜、芝麻打的香油,叫廚子■炸喜果;到府城裡買的桂圓,羊群裡揀了兩隻牝牡大羊;鵝、鴨、雞、鴿,都是鄉中自有;喚了樂人鼓手,於十一月初十日備了一個齊整大聘。

  管家狄周、媒婆老田,押了禮送到薛家。管待了狄周、老田的酒飯,賞了每人一千錢、一匹大紅布。回了兩隻銀鑲碗、兩雙銀鑲箸、一面銀打的庚牌、四副繡枕、四雙男鞋、四雙女鞋;狄希陳的一頂儒巾、一匹青線絹、一匹藍線絹、一根儒縧、一雙皂鞋、一雙絨襪、一部《五經旁訓》、一部《四書大全》、兩封湖筆、兩匣徽墨、一對龍尾硯、幾樣果品,打發回禮來家。兩家各往各門親戚分送喜果。

  次日,薛教授親到狄家來謝,說:「費這許多厚禮,後日我與令愛過聘,怎麼照樣回得起?」狄賓梁料他要自己來謝,預先叫家中備下肴饌,留他款待。從此狄家每日料理娶親勾當,嫌那東邊一座北房低小,拆了另蓋,糊牆鋪地,極其齊整。薛家也叫匠人彩漆裝奩,打造首飾,裁制衣裳,旋刮錫器。

  時光易過,轉眼就是明年。霎時交了二月初十日,狄婆子自去上頭,先送了兩隻活雞、兩尾鮮魚、一方豬肉、一方羊肉、四盤果子、兩尊酒。薛家叫了廚子,置酒相候。狄婆子吃過茶,坐了一會,到了吉時,請素姐出去,穿著大紅裝花吉服、官綠裝花繡裙,環佩七事,恍如仙女臨凡。見了婆婆的禮,面向東南,朝了喜神的方位,坐在一隻水桶上面。狄婆子把他臉上十字繳了兩錢,上了■髻,戴了排環首飾,又與婆婆四雙八拜行禮。

  狄婆子看了他那模樣,好不溫柔雅致、嬌媚妖嬈,心中暗自歡喜,想道:「這媳婦的標緻不在孫蘭姬之下,這陳兒的野心定是束縛住了。只是李姑子說這媳婦要改變心腸,夫婦不睦,忤逆公婆,這話我確然信他不過。那裡有這等的美人會這等的歪憋?」薛婆子慇懃讓酒,他那心裡且碌碌動尋思這個。薛婆子道:「親家,我見你那意思倒不是怪我,一象心中有甚麼事的一般。」狄婆子笑道:「親家,你怎麼就看出我來?我心中實是想著件事來。」薛婆子道:「親家想甚麼事?對著我說說。」狄婆子道:「對著親家說不得的事。」薛婆子取笑道:「說不得的事,情管就不是好事。親家且吃酒,有事黑夜做就是了,不消預先的想。」

  兩親家笑了一會,狄婆子要請小親家婆相會。薛婆子說:「他看著人做菜待親家哩。等親家臨行,叫他出來相見。」薛家叫了兩個女瞎子,一個謝先,一個張先,各人唱了幾套喜曲。狄婆子吃過了湯飯,賞賜兩個女先並廚子一應下人。

  薛婆子說:「閨女有幾件不堪的妝奩,有張粗造的牀,十五日先送到府上。」狄婆子道:「那日有幾位客下顧?好伺候。」薛婆子道:「這裡別再沒有門親戚,又不好單著,只是裡頭央連親家婆,合我是兩個;外頭也只得央連親家公,同他爹也是兩個。」狄婆子說:「哥哥們閒著做甚麼?不叫他同去走走?二位大哥哥叫他外邊隨著二位親家翁,三哥叫他跟著親家在後頭。一個姐姐的大喜,都叫他們頑糙子去。」

  薛如兼光著個頭,站站著往前,戴著頂方巾,穿了一領紫花布道袍,出來見他丈母。狄婆子甚是喜悅,拜匣內預備的一方月白絲綢汗巾,一個灑線合包,內中盛著五錢銀子,送與薛如兼做拜見。薛婆子道:「你專常的見,專常的叫你娘費禮,這遭不收罷。」薛如兼也沒虛讓一讓,沉沉的接將過來,放在袖內,朝上又與丈母作了兩揖。他娘笑道:「好脫氣的小廝,你倒忒也不做假哩!」狄婆子說:「是別人麼?作假!」薛婆子送出狄婆子回來,素姐又與他爹娘合他生母從頭行禮。薛婆子說:「再待四五日就往人家去,回來就是客了。」

  倏忽又是十五,狄家門上結了彩,裡外擺下酒席。外頭請了相棟宇、相於廷合狄婆子的妹夫崔近塘四個相陪,裡邊請的相棟宇婆子、崔近塘婆子。外頭叫的是四個小唱,裡頭叫的還是張先、謝先。完備,伺候鋪牀。

  這薛家也從清早門上吊了彩,擺設妝奩,雖也不十分齊整,但是那老教官的力量,也就叫是「竭力無餘」的了。將近傍午,叫了許多人,抬了桌子,前邊鼓樂引導。家人薛三省、薛三槐壓禮。老田夾著一匹紅布,吃的憨憨的跟著送到狄宅。狄家也照依款待,照禮單點查了一應奩具,收到房中,賞賜了來人。

  連舉人娘子合薛婆子兩頂轎子先到,狄婆子迎到裡面,見過禮,讓過了茶。狄希陳出來見丈母,巧姐出來見婆婆,又都見了連親家母,相婆子崔婆子都相見過了。薛婆子合連婆子都往狄希陳屋裡與他鋪牀擺設。外邊薛教授、連春元、薛如卞、薛如兼四位已到,狄賓梁領著狄希陳,同著相棟宇父子、崔近塘,迎接進去,安坐獻茶,遞酒赴度。鼓樂和鳴,歌謳迭唱;觥籌交錯,肴饌豐腴。雖是新親,都原舊友,開懷暢樂,盡興而歸。

  送了客去,狄家又送催妝食盒一盤、粉一盤、面一盤、豬肉一盤、簪髻蓋袱;一套過門的禮衣,先送到薛宅,看就十六日卯時過門。狄家的「娶女客」是相棟宇的婆子;四對燈籠、二個披紅童子、十二名鼓手、十二名樂人,都伺候臨時聽用;紮刮了齊整喜轎,結彩掛紅,極其鮮豔;與狄希陳做的青線絹圓領、藍線絹襯擺,打的銀花、買的紅■,備了鞍馬,打點親迎。

  卻說十五日晚上,薛教授夫婦從狄家鋪牀回來,叫人置了一桌酒,要合家大小同女兒團坐一會,說起狄賓梁良善務本,象那還楊春的銀,送汪為露的助喪,種種的好事,這都是人所難能的,「狄親家婆雖是有些辣躁,卻是個正經的婦人,不是那等沒道理的歪憋。女婿雖是氣宇殊欠沉潛,文理也大欠通順,但也年紀還小,盡有變化的時候。狄親家房中又沒有七大八小,膝下又沒有三窩兩塊,只有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家年紀也都是望七的時候,你過門去,第一要夫妻和睦,這便叫是孝順。你小兩口兒和和氣氣的似兄妹一般,那翁姑看了,自是喜歡。每日早起,光梳頭、淨洗面,催著女婿早往書房讀書,使那父母寬心,便是做媳婦的孝順。雖是公婆在上,百凡的也該替公婆照管。小姑的衣裳鞋腳,婆婆有了年紀,你都該照管他的。況且又是你的弟婦,不是別人,你大他小,千萬不要合他合氣。翁婆有甚言語,務要順受,不可當面使性,背後嘓噥,這都是極罪過的事。

  「女婿叫是夫主,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女人的終身倚靠。做丈夫的十分寵愛,那做女人的拿出十分的敬重;兩好相合,這等夫妻便是終身到老,再沒有那參商的事體。我與母親便是樣子。若是恃了丈夫的恩愛,依了自己的心性,逞了自己的驕嗔,那男子的性格有甚麼正經,變了臉就沒有體面,一連幾次,把心漸漸的就冷了,就是丈夫外邊有些胡做,這是做男子的常事。只怕夫妻的情義不深,若夫妻的情義既深,憑他有甚麼外遇,被他搖奪不去的。

  「往往男子們有那棄妻寵妾的,也都是那做女人們的量窄心偏激出來的,豈是那做男人的沒個良心?豈不知有個嫡庶無奈的做大的容不得人,終日裡把那妾來打罵,再也沒個休止。就是那不相干的鄰捨家聽了也是厭煩,何況是他妾,難道沒些疼愛?況且又不光止打罵那妾,畢竟也還把自己丈夫牽扯在裡頭;也還不止於牽扯丈夫,還要把那家中使數的人都說他欺心、膽大、抱粗腿、慣炎涼。滿河的魚,一網打盡,家反宅亂。既是象了兇神,漢子自然迴避,大的屋裡沒了投奔,自然投奔到小的屋裡去了。大的見他往小的屋裡去了,越發的日遠日疏;小的見他不往大的屋裡去,越發日親日近。那做丈夫的先時還是賭氣,中間也還自己不安,後來老羞變成了怒,習為當得的一般。若做大老婆的再往前趕,越發成了寇仇。

  「所以那會做女人的,拿出那道理來束縛那丈夫,那丈夫自然心服;若倚了潑悍,那丈夫豈是不會潑悍的麼?你還不曉的那林大舅就是你娘的弟,娶了你後來這個妗母,拿著當天神一般敬重。怕這個妗母說,那怕你外婆,只好生氣罷了,也形容不出那些小收心的形狀。如此待了這們幾年,你妗母陪嫁的一個丫頭,叫是小荷香,你大舅就合他偷上了。待了幾時,你大妗子打聽出來,其實與他做了妾也可,或是嫁了他出去也可,又不與他,又不嫁他,無休無歇的對了他打那丫頭,打得手酸了口罵,罵一聲『臭窠子』,就帶上一聲『賊忘八』!致的你大舅賠禮告饒,燒香設誓。甚麼是肯罷兵!象酗酒的凶徒一般,越扶越醉。你外婆勸勸,連把外婆也頂撞起來。叫你大舅指著頂撞婆婆為名說:『罷!罷!為甚麼因這丫頭致得你衝撞娘?我尋個人來把丫頭賞了他去,省得你這們作鬧!』誰知他另收拾了一所房子,裡頭收拾的齊齊整整,買了的丫頭小廝,家人媳婦,調了個灣子,把小荷香弄到那裡,上上頭,徹底換了綢帛。鄉里的米麵柴火只往那裡供備,通不往家中送;家中的器皿什物陸續往那頭搬運,成幾日不來到家。你妗子合他嚷,他說:『你不許我要丫頭罷了,沒的也不許我嫖麼?』家裡人都曉的,只為他性氣不好,沒一個人敢合他說。後來人都知道他另有個家,那親戚朋友們都往那裡尋他,通也沒人再往這裡傍影。你大妗子的兄弟叫你大舅大酒大肉的只給他一條腿,不合你妗子一條腿。

  「後來你妗子自己打聽出來,趕到那裡,你大舅把小荷香藏在一邊,說:『我實是怕你,我情願打光棍躲出你來了!為娘在上,收拾了這個去處,還沒完哩;等收拾完了,請娘來這裡住,離了你的眼,省的受你的氣,被你頂觸。我可也再不尋甚麼老婆,你只當是死了漢子的寡婦,我只當是沒有你的一般!咱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你妗母說:『咱為甚麼?我只是為這丫頭報氣他不過;既是丫頭沒在這裡,咱還是咱,咱同的世人麼?』你大舅說:「喲,這話麼!說那世人,你比仇人還狠哩!請!請!你愛這個去處,我同娘還往那裡住去。』你妗母說:『你不家去罷了,好似我不放娘來的一般。』你大舅說:『我待怎麼?要是光我,可我死活受你的。我全是為只有一個娘,怕被你氣殺了,叫娘躲了你出來。你不放?你不放,咱同著官兒講,看誰是誰不是!』他可其自數黃道黑道的哭。叫那鄰捨家聽了,把他那哭的話採將出來,編了一個《黃鶯兒》:

    好個狠天殺!數強人,不似他!狼心狗肺真忘八!為著那歪辣,棄了俺結髮!你當初說的是甚麼話?惱殺咱將頭砍掉,碗口大巴拉!

  「你大舅憑他哭,只不理他。他待了會子,又只得往那頭去了。後來他越發紅了眼,到如今合你妗母如世人一般!可也有報應,寵的那小荷香上頭鋪臉,叫他象降賊的一般,打了牙,肚裡咽。」

  薛婆子說:「這天夠老昝晚的了,叫閨女睡會子好起來,改日說罷。」打發素姐睡了。

  一家子俱還沒睡覺,各自忙亂,只見素姐從睡夢中高聲怪叫,唬得薛婆子流水跑進去。他跳起來,只往他娘的懷裡鑽,只說是:「唬殺我了!」怪哭的不止。他娘說:「我兒,你是怎麼?你是做夢哩,你醒醒兒就好了。」醒了一大會子,才說的出話來。

  他娘說:「我兒,你夢見什麼來?唬的我這們著。」素姐說:「我夢見一個人,象兇神似的,一隻手提著個心,一隻手拿著把刀,望著我說:『你明日待往他家去呀,用不著這好心了,還換給你這心去。』把我胸膛割開,換了我的心去了。」薛婆子說:「夢凶是吉,好夢。我兒,別害怕!」亂轟著,也就雞叫,人便都沒睡覺,替他梳頭插戴、穿衣裳,伺候待女婿的酒席,又伺候娶女客的茶飯,又請連春元的夫人來做「送女客」。

  百凡事務,足足忙到五更。只見外邊鼓樂到門,薛教授即忙戴了二尺高夠傴頭的紗帽,穿了粉紅色編裂縫的一領屯絹圓領、一條骨鑲的玳瑁帶、水耳皂靴,出去大門外接了女婿到家。

  酒過五巡,肴陳三道,吉辰已到,請催新人上輿。狄希陳簪花掛紅,乘馬前導,素姐彩轎緊隨,連夫人合相棟宇娘子二轎隨後;薛如卞、薛如兼都公服乘馬,送他姐姐。

  新人到門,狄家門上掛彩、地下鋪氈。新人到了香案前面,狄婆子用箸揭挑了蓋頭。那六親八眷,左右對門,來了多少婦人觀看。只見素姐:

    柳葉眉彎彎兩道,杏子眼炯炯雙眸。適短適長體段,不肥不瘦身材。彩羅袱下,煙籠一朵芙蓉;錦繡裙邊,地湧兩勾蓮瓣。若使雄風不露,爭誇洛浦明妃;如能英氣終藏,盡道河洲淑女。

  那賓相在旁贊著禮,狄希陳與素姐拜了天地,牽了紅,引進洞房。賓相贊教坐牀合巹,又贊狄希陳拜牀公牀母。素姐看那賓相:

    年紀五十之上,短短的豎著幾莖黃鬚;身軀六尺之間,粗粗的張著一雙黑手。老人巾插戴絨花,外郎袍拖懸紅布。把賊眼上下偷瞧,用狗口高低喝唱。才子閨房之內,原不應非族相參;士女臥室之中,豈可叫野人輕到?

  素姐看了這個形狀,厭的一肚悶氣,只是不好說得。只見那賓相手裡拿了個盒底,裡面盛了五穀、栗子、棗兒、荔枝、圓眼,口裡念道:

    陰陽肇位,二儀開天地之機;內外乘時,兩姓啟夫妻之義。鳳凰且協於雌雄,麒麟占吉於牝牡。茲者:狄郎鳳卜,得淑女於河洲;薛姐鶯詹,配才人於璧府。慶天緣之湊合,喜月老之奇逢。夫婦登牀,賓相撒帳。

  將手連果子帶五穀抓了滿滿的一把往東一撒,說道:

    撒帳東,新人齊捧合歡鐘。才子佳人乘酒力,大家今夜好降龍。

念畢,又抓了果子五穀往南一撒,說道:

    撒帳南,從今翠被不生寒。春羅幾點桃花雨,攜向燈前仔細看。

念畢,又將果子五穀居中撒,說道:

    撒帳中,管教新婦腳朝空。含苞未慣風和雨,且到巫山第一峰。

念畢,又將五穀果子往西一撒,念道:

    撒帳西,窈窈淑女出香閨。廝守萬年諧白髮,狼行狽負不相離。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北一撒,念道:

    撒帳北,名花自是開金穀。賓人休得枉垂涎,刺蝟想吃天鵝肉。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上撒,念道:

    撒帳上,新人莫得妝模樣。晚間上得合歡牀,老僧就把鐘來撞。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下撒,念道:

    撒帳下,新人整頓鮫綃帕。須臾待得雨雲收,武陵一樹桃花謝。

  那賓相這些撒帳詩,狄希陳那裡懂得,倒也憑他胡念罷了。只是那相於廷聽了,掩了嘴只是笑。薛如卞聽了,氣得那臉上紅了白,白了紅的,只是不好當面發作,勉強的含忍。

  原來素姐雖不認的字,那詩中義理到也解得出來,心中甚是惱悶,聽他念到「撒帳北」那詩底下那兩句,甚是不平,就要思量發作起來,趕他出去;又想道:「既是撒到北了,這也就是完事,可以不言。」誰知他又撒帳上下的不了,愈覺取笑起來。素姐怕他還有甚麼念將出來,再忍不住,將薛三省娘子跋地瞅了一眼罵道:「你們耳躲不聾,任憑叫這個野牛在我房裡胡說白道的,是何道理!替我掐了那野牛的脖子,攆他出去!」薛三省媳婦道:「好姐姐,你從幾時來家裡要句高聲言語也沒有,如今做新媳婦,是怎麼來這們等的?」

  那賓相也甚沒意思,丟下盒底,往外就飛跑,說道:「好!俺媽!我賓相做到老了,沒見這們一位烈燥的性子!』薛如卞說:「你別要多話!你那些詩,這也是在新人面前說的麼?我慢慢的合你算帳!」賓相說:「好薛相公!我說咱是讀書人家,敢把那陳年古代的舊話來搪塞不成?我費了二三日的整工夫,從新都編了新詩來這裡撒帳,好圖個主顧,誰知倒惹出不是來了。薛相公,你這眼下不娶連小姐哩?我可也再不另做新詩,我只念那舊的就是。--再不,薛相公,你就自己做。」

  正說著,只見狄希陳坐完了帳,出來陪他舅子。那賓相吃完酒飯未去,仍把剛才那些話又對了狄希陳辨白。相於廷笑,薛如卞惱,狄賓梁合薛如兼不理論。狄希陳說:「這也罷了。你那詩上倒也都是些實話,沒傷犯著什麼,怎麼該計較?」相於廷聽了,笑的前仰後合;薛如卞氣的把狄希陳看了兩眼。狄賓梁封了五錢銀子,送的賓相去了,方才遞酒行禮,讓如卞兄弟上坐。家中也擺上酒款待連春元夫人。

  薛家隨即送了早飯來到,要就著連夫人在此就充了一次送飯的女客。連夫人叫人把那送來的飯,一桌擺在新人房內,一桌送到上房與公婆同用。連夫人叫人請狄希陳進房吃飯,彼此認生,俱不肯吃。連夫人又再三讓他,他只是不用。素姐說:「他吃的那成!這飯難道臭了?叫人收了去罷!」連夫人笑說:「你先不吃,怎麼請狄姐夫吃哩?我回去,薛親家自己來送晌飯,您就吃了。」一邊辭了回去。

  狄婆子再三謝他有勞,送了上轎回來。薛家兩個舅子也起席回去,進房來辭素姐,說道:「姐姐,俺兩個家去罷。」素姐說:「沒的你也嫁了他罷?不回去!」雌的薛如卞兄弟兩個一頭灰,往外跑。狄賓梁趕著每位送了一柄真金蜀扇、一枚桂花香牌、一個月白秋羅汗巾、一個白玉巾結,送出大門;看上了馬回家,收拾叫狄希陳去薛家謝親,一對果盒,用彩樓罩著,一副桌面、五方定肉,用食盒抬了,先用鼓樂導引,後面狄希陳衣巾乘馬,送到丈人家裡。薛教授仍舊穿了那套行頭,接進客舍。

  狄希陳見過了禮,拜了祖先,上席飲酒。薛夫人一邊自己押了食盒來與女兒送午飯,相見了狄婆子,吃完茶,進到女兒房內,悄悄的說道:「你家中的那溫克都往那裡去了?誰家一個沒折至的新媳婦就開口罵人,雌答女婿?這是你爹那半夜教道你的?快別如此!看婆婆女婿說什麼!」素姐說:「狗!他家有『長鍋』呼吃了我罷!我不知怎麼,由不的我只是生氣哩!」薛夫人道:「謅孩子!那裡的氣?快別要胡說!後晌女婿進屋裡來,順條順理的,頭上抹下,要取吉利。」素姐說:「後晌我老早的關了門,不叫進房裡來!他要敲門打戶的,惹的我不耐煩了,我開了門,爽俐打幾下子給他!」薛夫人道:「胡說的甚麼!看人聽見!快來吃飯罷。」他守著他娘吃了兩個饅頭、一碗大米水飯。

  薛夫人還沒回去,狄希陳已是謝過了親回家。回送了一匹紅段、一對銀花、一頂方巾、一件銀紅巴家絹道袍、一雙氈鞋、一雙綾襪、一部《文章正宗》、一部《漢書》、兩封湖筆、兩匣徽墨、一對歙硯、兩副枕頂、男鞋兩雙、婦鞋兩雙,將這些回禮收到家中。狄婆子再三謝了薛夫人的重禮,狄希陳也到房裡見了丈母,說了幾句閒話,辭別家去。

  不多一時,又早黃昏時候,差了薛三省娘子送的晚飯,讓著狄希陳吃了兩個火燒、一碗水飯,摸摸了造子出去了。薛三省娘子讓素姐吃飯。素姐說:「我黑了不吃飯,你明早煮兩個雞子我吃罷。」薛三省娘子又悄悄對他說道:「娘叫我悄悄的對姐姐說,叫你後晌和姐夫好好的睡覺,別要扭手扭腳的!頭一日,取個和美的意思。你要聽說,咱娘明日早來替你送飯,要姐姐不聽說,明日咱娘也不來了,三日可也不來接你。」素姐說:「喲!我是鼓樓上小雀?唬殺了我?」薛三省娘子說:「我是正經話,姐姐,你別當頑耍的。俺待家裡去哩。」素姐說:「你去罷,叫娘來看我。」

  那狄希陳眼巴巴的看那天,只願黑了,好洞房花燭夜,巫峽雨雲期。但不知佳期果如願否?只看下回分解,再看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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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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