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醒世恆言
第八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作者:馮夢龍
第九卷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注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听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儿女。儿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儿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舖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艷麗,意態妖嬈,非常標致。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体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并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儿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与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几時,待小儿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儿与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儿一般看待,決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家,并不計論。万望親家曲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与儿完親,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体。只因執意不從,到后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儿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恒,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儿,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儿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儿女,方在襁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气,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儿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閒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几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儿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張六嫂覆了劉公。劉公備了八盒羹果禮物并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之后,出汗虛了,變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与媽媽商量道:“孩儿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儿,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凶,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儿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儿無事,不消說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分付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儿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擇吉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并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万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极是刁鑽,專一要打听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与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听見女婿病凶,恐防誤了女儿,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后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這兩個儿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儿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家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總是儿女年紀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那里肯听,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适來言語細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听見養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与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后日受气。”說還未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劉老爹。”養娘深深道個万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里面坐。”一齊進了大門,到客堂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待我教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劉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學于媽媽。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來探看孩儿,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家婦女吃點心。”慧娘答應自去。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与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几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于,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万難,方才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儿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坏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家干系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适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言罷。事体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邊。又道:“我房里腌腌臢臢,到在新房里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標致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与主母。孫寡婦听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儿。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与儿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結?”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后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儿,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听?”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么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后來被人曉得,教孩儿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儿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么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計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与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里,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机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与女儿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儿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儿。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儿,那极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儿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儿,可成模樣么?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儿,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箔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里,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听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只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与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不題孫寡婦。

  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道:“我有道理.教女儿賠拜便了。”即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后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并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儿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儿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与儿正是—對儿。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于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為婦。”這里玉郎方在贊羡,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他標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題二人彼此欣羡。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与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与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劉公道:“只伯不穩便,由他自睡罷。”劉媽媽不听,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著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儿,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致,不想天与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坏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過,后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計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鉤!”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儿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火結著一個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儿,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儿到會耍人。”兩個閒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即道:“姑娘先請。”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恁樣占先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怀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舖儿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儿,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儿,睡在里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鑽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舖的裴家。”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几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惱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气惱時,你今夜心里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儿,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儿了,又有甚惱!”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儿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儿,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酥,下体卻也穿著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對小乳,丰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只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嫂嫂長似我,怎么乳儿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認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儿吐到玉郎口里,被玉郎含住,著實咂吮。咂得慧娘遍体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玉即見他情動,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么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慧娘雙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羅皂。”玉郎捧過面來,親個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個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只見一條玉莖鐵硬的挺著。吃了—惊,縮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著嫂嫂來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問怎的?”一頭即便騰身上去,將手啟他雙股。慧娘雙手推開半邊道:“你若不說真話,我便叫喊起來,教你了不得。”玉郎道了急,連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說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聞得你哥哥病勢沉重,未知怎地。我母親不舍得姐姐出門,又恐誤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妝嫁來,等你哥哥病好,然后送姐姐過門。不想天付良緣,到与娘子成了夫婦,此情只許你我曉得,不可泄漏!”說罷,又翻上身來。慧娘初時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惊又喜,半推半就道:“原來你們恁樣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雙手緊緊抱住,即便恣意風流:

  一個是青年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儿,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到成就了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衣周],便試發了夫妻恩愛。一個說,前生有分,不須月老冰人,一個道,异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

  云雨已畢,緊緊偎抱而睡。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舖上,眼也不合。听著他們初時說話笑耍.次后只听得床棱搖戛,气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尋他,他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里相見,劉媽媽道:“儿,環子也忘戴了?”養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環眼生了瘡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元來如此。”玉郎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慧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看看過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到是養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啟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養娘道;‘也說得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儿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怀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細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儿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閒話,張六嫂將孫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誰想劉媽媽真個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象得他意!我千難万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進房里,沖破二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這夜,惊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致,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扎起來,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面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后,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听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帘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璞道;“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個万福。劉媽媽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又見玉郎背立,便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么到背轉身子?”走向前,扯近儿子身邊,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個對儿。”劉璞見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劉媽媽道:“儿去睡了罷,不要難為身子。”原叫丫鬟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晚上對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攛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歸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么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顏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与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娘向后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后,女儿終日行坐不离。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后生家貪眠懶惰,几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与儿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听得里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儿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惱,權且耐住。便掀門帘進來,門卻閉著。叫道:”決些開門!”二人听見是媽媽聲音,拭干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惊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后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里,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几時,有甚恩愛割舍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儿,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儿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儿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儿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听罷,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儿,須与他干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赶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赶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后也赶將來,丫鬟亦跟在后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适在后邊來,听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听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儿,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离了劉家,帶跌奔回家里。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孫寡婦見儿子回來,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么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惊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后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万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赶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里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什么樣人,敢來弄空頭,坏我女儿!今日与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里見個影儿。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丑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怜念孩儿,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儿!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么?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儿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儿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儿,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体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怜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听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儿聲音,又听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帘,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气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后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難為,—肚子气,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后,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儿應該与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怀。劉公也在气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奔到房中報与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儿子來勸,因惜他病体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其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里.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听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与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与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与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丑事報与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听見媳婦做下丑事,如何不气!一徑赶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干推万阻,道女儿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坏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儿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异!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里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個是老亡八。女儿現做著恁樣丑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赶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儿与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為甚赶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里邊劉媽媽与劉璞听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与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么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坏了門風,受這樣惡气!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气?”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老亡八,縱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將起來。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儿先上來說。”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儿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儿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儿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极了,來爺爺台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么說?”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儿珠姨為婦,女儿便許裴九的儿子。向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儿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儿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与媳婦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儿,卻將儿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奸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气忿不過,与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喬太守見說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女妝,自然有异。難道你認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万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儿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孫潤還在你家么?”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听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艷麗非常。暗暗欣羡道:“好兩對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儿?”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儿終身,故把儿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儿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儿于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儿有此丑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儿。”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听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听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怨。”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与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离,賤妾即當自盡。決無顏苟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怜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与孫潤為妻、全其体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儿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坏我家婚姻。今原歸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气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儿豈可与他為妾?”喬太守初時只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么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于,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應。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么?”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儿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儿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儿。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儿,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儿,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之不若与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与眾人听了。眾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挂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家完親之后,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与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丑,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后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并于劉氏。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后戒。詩云:

  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為買鄉鄰。

  又有—詩,單夸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丑,喬公不枉叫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