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13卷
柳色初濃,余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縠紋微皺,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斗新。万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見李后主風神体態,有蟬脫穢濁、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賞歎。后來便夢見李后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后,海內乂安,朝廷無事。
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筑囿,號壽山銀岳,命宦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勉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進,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万歲山。奇花美木,珍禽异獸,充滿其中。飛樓杰閣,雄偉瑰麗,不可胜言。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宁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云亭,說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戩、梁師成縱步游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极是造得華麗:金舖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羅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艷。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听其鳳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歎,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斷送佳人命。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夢如惊。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漸漸香消玉減。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戩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仍著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戩叩頭領命,即著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先去時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与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閒時就封閉了門。門傍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一當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貴体無事,万千之喜。
旦晚奏過官里,選日入宮,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緒,臥病兩月,才覺小可。再要于此寬住几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氏儿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應允。
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几回書。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官人,名喚于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中流將進去。后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這里韓夫人听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歎一口气,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幸,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痒,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舡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里宣取入宮。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怀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挂在心。”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气,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貴体無事。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愿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氏儿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有甚心情許下愿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圣,祈禱极靈,氏儿便對天許下愿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儿們即取香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儿韓氏,早年入宮,未蒙圣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廷頂禮酬謝。”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提。
可霎作怪,自從許下愿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胜之喜,又設酒起玻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胜如服藥万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儿怎敢負心!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四首長幡。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不消几日,繡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挂起長幡。韓夫人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游遍。
廟官獻茶。夫人分付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的事來。正是:情知語是鉤和線,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不看時万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惊不小!但見:頭裹金花帕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系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
雖然土木形骸,卻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气儿,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里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儿前程遠大,只愿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也足稱生平之愿。”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禱告甚么?”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儿并不曾說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游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題。正是: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言,心心念念,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分付侍儿們端正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儿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這般巧事!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見: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吃惊且喜。惊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万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儿展敬。”
當時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今者小神偶然閒步碧落之間,听得夫人禱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原是瑤池一會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謫下塵寰,又向皇宮內苑,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無任,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宮。若是氏儿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么富貴榮華!”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難。只恐夫人立志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
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番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祝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适間尊神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塵凡心性,是我錯用心机了!”
又想一回道:“是适間尊神丰姿態度,語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難道見了氏儿這般容貌,全不動情?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去?算來還該著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儿,也告得轉。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逢!”好生擺脫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及至天明,又睡著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來。
當日無情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若得再見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喨,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韓夫人喜不自胜,將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怀:“煩請尊神入房,氏儿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夫人手,共入蘭房。夫人起居已畢。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兩盞,看看說出衷腸話來。道不得個: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當下韓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移褻,暫息天上征輪,少敘人間恩愛。”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床,云雨綢繆。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盤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付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跨上檻窗,一聲響響喨,便無蹤影。韓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宮,只有五分病,裝做七分病,間常不甚十分歡笑。每到晚來,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來時,三杯已過,上床云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气稍涼,道君皇帝分散合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內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到于楊太尉府中。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內侍便道:“且喜娘娘貴休無事。圣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勢已痊,須早早進宮。”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內侍則個。氏儿病体只去得五分,全賴內侍轉奏,寬限進官,實為恩便。”內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個人。入宮時,只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
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題。
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圣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舍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儿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將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然去了。卻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与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穩,料然無閒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噥噥,似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躕,便對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么?”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且到晚間,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內進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他動靜,即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報。
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房內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閒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太尉听說,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說謊。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事只許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雖然如此,只是我眼見為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捱至次日晚間,太尉复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分忖道:“你兩人著一個同我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
分付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去,捏腳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一尊神道,与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只得忍气吞聲,依舊過來,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知就里:“此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污淫天眷,決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官調治。
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
夫人領命,明早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對面論心,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夫人每夜房中,卻是与何人說話,唧唧噥噥,有些風聲,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知,只不要隱瞞則個。”韓夫人听說,滿面通紅,便道:“氏儿夜間房中并沒有人說話。只氏儿与養她們閒話消遣,卻有甚人到來這里!”太尉夫人听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太尉已去請法官到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休要害怕。”說罷,太尉夫人自去。韓夫人到捏著兩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弓緊緊不离左右。卻說這里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仗劍,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但見: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彈發似流星。
當下一彈,正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后便倒,寶劍丟在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響喨,早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
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惊。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只得到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岳觀潘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一聞太尉呼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先著人引領小道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得有理。”當時,潘道士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了,看了他的气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道看來,韓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無鬼祟相侵,只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作。
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怕他識破局面,再也不來,卻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來,便是干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閒話片時則個。”
說話的,若是這廝識局知趣,見机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只是他嘗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日晚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無事,切休見責。”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為与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万馬,怎地近得我!”
韓夫人愈加欽敬,歡好倍常。
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知。潘道士稟知太尉,低低分付一個養娘,教他只以服事為名,先去偷了彈弓,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只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分忖道:“若是你們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么?”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
少不得也中他一彈。”卻說養娘先去,以服事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与韓夫人交杯換盞,不堤防他偷了彈弓,藏過一壁廂。這里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便是。”
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
卻說潘道士掀開帘子,縱目一觀,見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匹頭匹腦,一徑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彈弓時,再也不見,只叫得一聲“中計”!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后腿,卻打落一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喨,依然向万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件物事來,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只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覆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是個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勞吾師,且自請回。我這里別有措置,自行体訪。”當下酬謝了潘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里,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終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即今著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体訪下落,正法施行。”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干辦火速去請開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与太尉齊聲說道:“帝輦之下,怎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當。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說,嚇得面色如土,連忙答道:“這事都在下官身上。”領了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与你三日限,要捉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我。休要大惊小怪,仔細体察,重重有賞;不然,罪責不校”說罷,退廳。王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里,喚集許多做公人,歎了一口气,只見:眉頭搭上雙□鎖,腹內新添万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极有机變。
不知替王觀察捉了几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极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再也不來答扰,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不在意,便向怀中取出那皮靴向卓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世上有這等糊涂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么?”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不采,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涂。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听便罷,听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于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里撰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气,撞著這沒頭腦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
當下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听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气。料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番來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止無過皮儿染皂的,線儿扣縫的,藍布吊里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儿,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指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里面時,卻是藍布托里。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儿,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万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里拾金寶的一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舖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惊了他。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
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里,番轉了面皮,一索捆番。“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這靴儿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番,告觀察:“這靴儿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舖時,或是官員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辦來定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條紙條儿,字號与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儿來看,便知端的。”
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与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儿与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人,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里。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紙條儿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惊,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干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儿親自与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惊。“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分忖道:“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閒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記著!”任一郎答應道:“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儿簿子,一徑打轎到楊太尉府中來。正直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覆,出廳相見。
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太尉便引至西偏小書院里,屏去人從,止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中伺候。大尹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极矣,必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干礙体面,取怪不便;欲待閣起不題,奈事非同小可,曾經過兩次法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涂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倘圣上發怒,罪責非校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觀察、冉貴自去。也叫人看轎,著人將靴儿簿子,藏在身邊,同大尹徑奔一處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徑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覆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院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這賊已有主名了,卻是干礙太師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卻如何護短得?”
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惊恐。”太師道:“你且說是誰?直恁地疑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
太師即時將從人赶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簿呈上与太師檢看過了,便道:“此事須太師爺自家主裁,卻不干外人之事。”
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寫著府中張干辦定做,并非謊言。”太師道:“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交納過了,与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各自派一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逐月繳清報數,并不紊亂。待我吊查底簿,便見明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靴的養娘,喚他出來。
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几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龜山先生,与太師极相厚的,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開整。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用扇四柄,送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師送与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謝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師府中之事!适間言語沖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人且去,休說与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題。
太師即差干辦火速去取楊知縣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到太師跟前。茶湯已畢,太師道:“知縣為民父母,卻恁地這般做作;這是迷天之罪。”將上項事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极是盻蠁有靈,便許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禮。后來好了,到廟中燒香,卻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只腳下烏靴綻了,不甚相稱。下官即將這靴舍与二郎神供養去訖。只此是真實語。知縣生平不欺暗室,既讀孔、孟之書,怎敢行盜跖之事。望太師詳察。”太師從來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怎肯胡做。听了這篇言語,便道;“我也曉得你的名聲。只是要你來時問個根由,他們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別了知縣自去,分付休對外人泄漏。知縣作別自去。正是:日前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惊。
太師便請過楊太尉、滕大尹過來,說開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楊知縣事,還著開封府用心搜捉便了。”當下大尹做聲不得,仍舊領了靴儿,作別回府,喚過王觀察來分忖道:“始初有些影響,如今都成畫餅。你還領這靴去,寬限五日,務要捉得賊人回話。”當下王觀察領這差使,好生愁悶,便到使臣房里,對冉貴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來。既是太師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護,就了其事。卻如何從新又要這個人來,卻不道是生菜舖中沒買他處!
我想起來,既是楊知縣舍与二郎神,只怕真個是神道一時風流興發也不見得。怎生地討個證据回覆大尹?”冉貴道:“觀察不說,我也曉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師、楊知縣事。
若說二郎神所為,難道神道做這寺虧心行當不成?一定是廟中左近妖人所為。還到廟前廟后,打探些風聲出來。捉得著,觀察休歡喜;捉不著,觀察也休煩惱。”觀察道:“說得是。”
即便將靴儿与冉貴收了。
冉貴卻裝了一條雜貨擔儿,手執著一個玲瓏璫琅的東西,叫做個惊閨,一路搖著,徑奔二郎神廟中來。歇了擔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鑒察,早早保佑冉貴捉了楊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罷,連討了三個簽,都是上上大吉。冉貴謝了出門,挑上擔儿,廟前廟后,轉了一遭,兩只眼東觀西望,再也不閉。看看走至一處,獨扇門儿,門傍卻是半窗,門上挂一頂半新半舊斑竹帘儿,半開半掩,只听得叫聲:“貨賣過來!”冉貴听得叫,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后生婦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個人有甚事?”婦人道:“你是收買雜貨的,卻有一件東西在此,胡亂賣几文与小廝買嘴吃。
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貴道:“告小娘子,小人這個擔儿,有名的叫做百納倉,無有不收的。你且把出來看。”婦人便叫小廝拖出來与公公看。當下小廝拖出什么東西來?正是: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庄周未可知。
當下拖出來的,卻正是一只四縫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來的一般無二。冉貴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對的東西,不值甚錢。小娘子實要許多?只是不要把話來說遠了。”婦人道:“胡亂賣几文与小廝們買嘴吃,只憑你說罷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貴便去便袋里摸一貫半錢來,便交与婦人道:“只恁地肯賣便收去了。不肯時,勉強不得。正是一物不成,兩物見在。”婦人說:“甚么大事,再添些罷。”
冉貴道:“添不得。”挑了擔儿就走。小廝就哭起來,婦人只得又叫回冉貴來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緊。”冉貴又去摸出二十文錢來道:“罷,罷,貴了,貴了!”取了靴儿,往擔內一丟,挑了便走,心中暗喜:“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聲張,還要細訪這婦人來歷,方才有下手處。”是晚,將擔子寄与天津橋一個相識人家,轉到使臣房里。王觀察來問時,只說還沒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飯,再到天津橋相識人家,取了擔子,依先挑到那婦人門首。只見他門儿鎖著,那婦人不在家里了。冉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歇了擔子,捱門儿看去。只見一個老漢坐著個矮凳儿,在門首將稻草打繩。冉貴陪個小心,問道:“伯伯,借問一聲。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了?”
老漢住了手,抬頭看了冉貴一看,便道:“你問他怎么!”冉貴道:“小子是賣雜貨的。昨日將錢換那小娘子舊靴一只,一時間看不仔細,換得虧本了,特地尋他退還討錢。”老漢道:“勸你吃虧些罷!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廟里廟官孫神通的親表子。那孫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這舊靴一定是神道替下來,孫神通把与表子換些錢買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廟官結識,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緣故,有兩三個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漸漸來往了。你若与他倒錢,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對孤老說了,就把妖術禁你,你卻奈何他不得!”冉貴道:“原來恁地,多謝伯伯指教。”
冉貴別了老漢,复身挑了擔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來。王觀察迎著問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貴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來我看。”王觀察將靴取出。
冉貴將自己換來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觀察忙問道:“你這靴那里來的?”冉貴不慌不忙,數一數二,細細分剖出來:“我說不干神道之事,眼見得是孫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須疑!”王觀察歡喜的沒入腳處,連忙燒了利市,執杯謝了冉貴:“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風聲,那廝走了,不是耍處?”
冉貴道:“有何難哉!明日備了三牲禮物,只說去賽神還愿。
到了廟中,廟主自然出來迎接。那時擲盞為號,即便捉了,不費一些气力。”觀察道:“言之有理。也還該稟知大尹,方去捉人。”當下王觀察稟過大尹,大尹也喜道:“這是你們的勾當。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聞得妖人善能隱形遁法,可帶些法物去,卻是豬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
王觀察領命,便去備了法物。過了一夜,明晨早到廟中,暗地著人帶了四般法物,遠遠伺候,捉了人時,便前來接應。
分付已了,王觀察卻和冉貴換了衣服,眾人簇擁將來,到殿上拈香。廟官孫神通出來接見。宣讀疏文夫至四五句,冉貴在傍斟酒,把酒盞望下一擲,眾人一齊動手,捉了廟官。正是:渾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頭一淋。廟官知道如此作用,隨你潑天的神通,再也動彈不得。一步一棍,打到開封府中來。
府尹听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廳,大怒喝道:“叵耐這廝!
帝輦之下,輒敢大膽,興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有何理說!”當下孫神通初時抵賴,后來加起刑法來,料道脫身不得,只得從前一一招了,招稱:“自小在江湖上學得妖法,后在二郎廟出家,用錢夤緣作了廟官。為因當日在廟中听見韓夫人禱告,要嫁得個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樣。不合輒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樣,淫污天眷,騙得玉帶一條。只此是實。”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獄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須要請旨定奪。當下疊成文案,先去稟明了楊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師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圣旨下來:“這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准律凌遲處死,妻子沒入官。追出原騙玉帶,尚未出笏,仍歸內府。韓夫人不合輒起邪心,永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為婚。”當下韓氏好一場惶恐,卻也了卻想思債,得遂平生之愿。后來嫁得一個在京開官店的遠方客人,說過不帶回去的。那客人兩頭往來,盡老百年而終。這是后話。開封府就取出廟官孫神通來,當堂讀了明斷,貼起一片蘆席,明寫犯由,判了一個剮字,推出市心,加刑示眾。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當日看的真是挨肩疊背。監斬官讀了犯由,劊子叫起惡殺都來,一齊動手,剮了孫神通,好場熱鬧。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
自古奸淫應橫死,神通縱有不相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