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醒世恆言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作者:馮夢龍
第二十卷

  兩眼乾坤舊恨,一腔今古閒愁。隋宮吳苑舊風流,寂寞斜陽渡口。興到豪吟百首,醉余憑吊千秋。

  神仙迂怪總虛浮,只有綱常不朽。

  這首《西江月》詞,是勸人力行仁義,扶植綱常。從古以來富貴空花,榮華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名傳万古,隨你負擔小人,聞之起敬。今日且說義夫節婦:如宋弘不棄糟糠,羅敷不從使君,此一輩豈不是扶植綱常的?又如王允欲娶高門,預逐其婦;買臣室達太晚,見棄于妻,那一輩豈不是敗坏綱常的?真個是人心不同,涇渭各別。有詩為證:王允棄妻名遂損,買臣离婦志堪悲。

  夫妻本是鴛鴦鳥,一對栖時一對飛。

  話中單表宋末時,一個丈夫姓程,雙名万里,表字鵬舉,本貫彭城人氏。父親程文業,官拜尚書。万里十六歲時,椿萱俱喪,十九歲以父蔭補國子生員。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讀書,兼習弓馬。聞得元兵日盛,深以為憂,曾獻戰、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時宰,恐其治罪,棄了童仆,單身潛地走出京都。卻又不敢回鄉,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馬光祖。未到漢口,傳說元將兀良哈歹統領精兵,長驅而入,勢如破竹。程万里聞得這個消息,大吃一惊,遂不敢前行。躊躇之際,天色已晚,但見: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鳥盼歸巢。

  程万里想道:“且尋宿店,打听個實信,再作區處。”其夜,只聞得戶外行人,奔走不絕,卻都是上路逃難來的百姓,哭哭啼啼,耳不忍聞。程万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身,趁眾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忘記了包裹在客店中。來路已遠,卻又不好轉去取討,身邊又沒盤纏,腹中又餓,不免到村落中告乞一飯,又好掙扎路途。約莫走半里遠近,忽然斜插里一陣兵,直沖出來。程万里見了,飛向側邊一個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別人,乃是元朝元帥兀良哈歹部下万戶張猛的游兵。前鋒哨探,見一個漢子,面目雄壯,又無包裹,躲向樹林中而去,料道必是個細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張万戶營中。程万里稱是避兵百姓,并非細作。

  張万戶見他面貌雄壯,留為家叮程万里事出無奈,只得跟隨。每日間見元兵所過,殘滅如秋風掃葉,心中暗暗悲痛,正是:宁為太平犬,莫作离亂人。

  卻說張万戶乃興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藝精通。昔年在鄉里間豪橫,守將知得他名頭,收在部下為偏裨之職。后來元兵犯境,殺了守將,叛歸元朝。元主以其有獻城之功,封為万戶,撥在兀良哈歹部下為前部向導,屢立戰功。今番從軍日久,思想家里,寫下一封家書,把那一路擄掠下金銀財寶,裝做一車,又將擄到人口男女,分做兩處,差帳前兩個將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遠离鄉土,隨著家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興元府,到了張万戶家里,將校把家書金銀,交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見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賢慧,就各撥一個房戶居住,每日差使伏侍。將校討了回書,自向軍前回覆去了。程万里住在興元府,不覺又經年余。

  那時宋元兩朝講和,各自罷軍,壯士宁家。張万戶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見過了,合家奴仆,都來叩頭。程万里也只得隨班行禮。又過數日,張万戶把擄來的男女,揀身材雄壯的留了几個,其余都轉賣与人。張万戶喚家人來分忖道:“你等不幸生于亂离時世,遭此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亂軍之手。就是汝等,還有得遇我,所以尚在,逢著別個,死去几時了。今在此地,雖然是個异鄉,既為主仆,即如親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与你們,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帶到軍前,尋些功績,博個出身,一般富貴。若有他念,犯出事來,斷然不饒的。”家人都流淚叩頭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豈敢又生他念。”當晚張万戶就把那擄來的婦女,點了几名。夫人又各賞几件衣服。張万戶与夫人同出堂前,眾婦女跟隨在后。堂中燈燭輝煌,眾人都叉手侍立兩傍。

  張万戶一一喚來配合。眾人一齊叩首謝恩,各自領歸房戶。且說程万里配得一個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門儿,夫妻敘禮。程万里仔細看那女子,年紀到有十五六歲,生得十分美麗,不像個以下之人。怎見得?有《西江月》為證:兩道眉彎新月,一雙眼注微波。青絲七尺挽盤螺,粉臉吹彈得破。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織女停梭。

  畫堂花燭听歡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個美貌女子,心中歡喜,問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從幼在宅中長大的么?”那女子見問,沉吟未語,早落下兩行珠淚。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問道:“娘子為何掉淚?”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慶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親白忠,官為統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調遣鎮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將兀良哈歹乘虛來攻。食盡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親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帥怒我父守城抗拒,將妾一門抄戮。張万戶怜妾幼小,幸得免誅,帶歸家中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為所擄?”程万里見說亦是羈囚,触動其心,不覺也流下淚來。把自己家鄉姓名,被擄情由,細細說与。兩下凄慘一場,卻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滿。明早,起身梳洗過了,雙雙叩謝張万戶已畢,玉娘原到里邊去了。程万里感張万戶之德,一切干辦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歡。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獨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國,身為下賤,玷宗辱祖,可不忠孝兩虛!欲待乘間逃歸,又無方便,長歎一聲,潸潸淚下。正在自悲自歎之際,卻好玉娘自內而出。万里慌忙拭淚相迎,容顏慘淡,余涕尚存。玉娘是個聰明女子,見貌辨色,當下挑燈共坐,叩其不樂之故。万里是個把細的人,倉卒之間,豈肯傾心吐膽。自古道: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當下強作笑容,只答應得一句道:“沒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隱匿之情,更不去問他。直至掩戶息燈,解衣就寢之后,方才低低啟齒,款款開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勸,未敢輕談。适見郎君有不樂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瞞!”万里道:“程某并無他意,娘子不必過疑。”玉娘道:“妾觀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覓便逃歸,圖個顯祖揚宗,卻甘心在此,為人奴仆,豈能得個出頭的日子!”

  程万里見妻子說出恁般說話,老大惊訝,心中想道:“他是婦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見識,道著我的心事?況且尋常人家,夫婦分別,還要多少留戀不舍。今成親三日,恩愛方才起頭,豈有反勸我還鄉之理?只怕還是張万戶教他來試我。”便道:“豈有此理!我為亂兵所執,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釋放,留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報得,豈可為此背恩忘義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見說,嘿然無語。程万里愈疑是張万戶試他。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張万戶教他來試我,我今日偏要當面說破,固住了他的念頭,不來提防,好辦走路。”梳洗已過,請出張万戶到廳上坐下,說道:“稟老爹,夜來妻子忽勸小人逃走。小人想來,當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這般恩德,未有寸報。況且小人父母已死,親戚又無,只此便是家了,還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虛,反來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稟知老爹。”張万戶听了,心中大怒,即喚出玉娘罵道:“你這賤婢!當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帥要把你闔門盡斬,我可怜你年紀幼小,饒你性命,又恐為亂軍所殺,帶回來恩養長大,配個丈夫。你不思報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來,吊起賤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滿眼垂淚,啞口無言。眾人連忙去取索子家法,將玉娘一索捆翻。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當惡言。

  程万里在旁邊,見張万戶發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來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過來討饒。正在危急之際,恰好夫人聞得丈夫發怒,要打玉娘,急走出來救護。原來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溫柔,舉止閒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歡他的。名雖為婢,相待卻像親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個好丈夫。因見程万里人材出眾,后來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与為妻。今日見說要打他,不知因甚緣故,特地自己出來。見家人正待要動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張万戶把程万里所說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過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聰明,特揀個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當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討饒,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淚。夫人對張万戶道:“相公,玉娘年紀甚小,不知世務,一時言語差誤,可看老身份上,姑恕這次罷。”張万戶道:“既夫人討饒,且恕這賤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罰。”玉娘含淚叩謝而去。張万戶喚過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滿口稱謝,走到外邊,心中又想道:“還是做下圈套來試我!若不是,怎么這樣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剛開口討饒,便一下不打?況夫人在里面,那里曉得這般快就出來護救?且喜昨夜不曾說別的言語還好。”

  到了晚間,玉娘出來,見他雖然面帶憂容,卻沒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發是試我了。”說話越加謹慎。又過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著,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終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誠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撻!幸得夫人救免。然細觀君才貌,必為大器,為何還不早圖去計?若戀戀于此,終作人奴,亦有何望!”

  程万里見妻子又勸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責,他豈不怕,又來說起?一定是張万戶又教他來試我念頭果然決否。”也不回言,徑自收拾而臥。

  到明早,程万里又來稟知張万戶。張万戶听了,暴躁如雷,連喊道:“這賤婢如此可恨,快拿來敲死了罷!”左右不敢怠緩,即向里邊來喚,夫人見喚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將出來。張万戶見夫人不肯放玉娘出來,轉加焦躁,卻又礙著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這賤婢已有外心,不如打發他去罷。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這賤婢哄熱,連這好人的心都要變了。”乃對程万里道:“這賤婢兩次三番誘你逃歸,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來,明早就教人引去賣了,別揀一個好的与你為妻。”程万里見說要賣他妻子,方才明白渾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兩番,下次諒必不敢。總再說,小人也斷然不听。若把他賣了,只怕人說小人薄情,做親才六日,就把妻子來賣。”張万戶道:“我做了主,誰敢說你!”道罷,徑望里邊而去。夫人見丈夫進來,怒气未息,恐還要責罰玉娘,連忙教閃過一邊,起身相迎,并不問起這事。張万戶卻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題。

  且說程万里見張万戶決意要賣,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間,玉娘出來,對丈夫哭道:“妾以君為夫,故誠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數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儀表,甘為下賤,不圖歸計為恨耳!”程万里听說,淚如雨下,道:“賢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時錯見,疑主人使汝試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賢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雖死無恨。”

  程万里見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卻又不好對他說知,含淚而寢,直哭到四更時分。玉娘見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問道:“君如此悲慟,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瞞不過,方道:“自恨不才,有負賢妻。明日主人將欲鬻汝,勢已不能挽回,故此傷痛!”

  玉娘聞言,悲泣不胜。兩個攪做一團,哽哽咽咽,卻又不敢放聲。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將所穿繡鞋一只,与丈夫換了一只舊履,道:“后日倘有見期,以此為證。万一永別,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說罷,复相抱而泣,各將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張万戶坐在中堂,教人來喚。程万里忍住眼淚,一齊來見。張万戶道:“你這賤婢!我自幼撫你成人,有甚不好,屢教丈夫背主!本該一劍斬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饒一死。你且到好處受用去罷。”叫過兩個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論身价,但要尋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舉的這賤婢便了。”玉娘要求見夫人拜別,張万戶不許。

  玉娘向張万戶拜了兩拜,起來對著丈夫道聲“保重”,含著眼淚,同兩個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無可奈何,送出大門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無非死別与生离。

  比及夫人知覺,玉娘已自出門去了。夫人曉得張万戶情性,誠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脫离虎口,到也繇他。

  且說兩個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個經紀人家,要討一婢,見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輕,連忙兌出銀子,交与張万戶家人,將玉娘領回家去不題。

  且說程万里自從妻子去后,轉思轉悔,每到晚間,走進房門,便覺慘傷,取出那兩只鞋儿,在燈前把玩一回,嗚嗚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時,方才睡臥。次后訪問得,就賣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見一面,又恐被人覷破,報与張万戶,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張万戶見他不听妻子言語,信以為實,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張万戶好不喜歡,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著,候隨老爺到邊上去有些功績回來,尋個名門美眷,也与老爺爭气。”

  光陰迅速,不覺又過年余。那時兀良哈歹在鄂州鎮守,值五十誕辰,張万戶昔日是他麾下裨將,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玉,思量要差一個能干的去賀壽,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會,脫身去罷,即來見張万戶道:“聞得老爺要送兀良爺的壽禮,尚未差人。我想眾人都有掌管,脫身不得。小人總是在家沒有甚事,到情愿任這差使。”張万戶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慣,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為在家自在慣了,怕后日隨老爺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經歷些風霜勞碌,好跟老爹上陣。”張万戶見他說得有理,并不疑慮,就依允了,寫下問候書札,上壽禮帖,又取出一張路引,以防一路盤詰。諸事停當,擇日起身。程万里打疊行李,把玉娘繡鞋,都藏好了。到臨期,張万戶把東西出來,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張進,作伴同行。又把十兩銀子与他盤纏。

  程万里見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煩惱,欲要再稟,恐張万戶疑惑,且待臨時,又作區處。當了拜別張万戶,把東西裝上生口,离了興元,望鄂州而來。一路自有館驛支討口糧,并無擔閣。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個飯店寓下。來日清早,二人繼了書札禮物,到帥府衙門挂號伺候。那兀良元帥是節鎮重臣,故此各處差人來上壽的,不計其數,衙門前好不熱鬧。

  三通畫角,兀良元帥開門升帳。許多將官僚屬,參見已過,然后中軍官引各處差人進見,呈上書札禮物。兀良元帥一一看了,把禮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書。眾人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程万里送禮已過,思量要走,怎奈張進同行同臥,難好脫身,心中無計可施。也是他時運已到,天使其然。那張進因在路上鞍馬勞倦,卻又受了些風寒,在飯店上生起病來。

  程万里心中歡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卻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須要來去明白。”原向帥府候了回書,到寓所看張進時,人事不省,毫無知覺。自己即便寫下一封書信,一齊放入張進包裹中收好。先前這十兩盤纏銀子,張進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穩住張進的心,卻總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齊買人事送人。今日張進病倒,程万里取了這十兩銀子,連路引舖陳打做一包,收拾完備,卻叫過主人家來分忖道:“我二人乃興元張万戶老爹特差來与兀良爺上壽,還要到山東史丞相處公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動不得。若等他病好時,恐怕誤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調養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來,与他一齊起身。”即取出五錢銀子遞与道:“這薄禮權表微忱,勞主人家用心看顧,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時還有重謝。”主人家不知是計,收了銀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牽挂。但長官須要作速就來便好。”程万里道:“這個自然。”又討些飯來吃飽,背上包裹,對主人家叫聲暫別,大踏步而走。正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离了鄂州,望著建康而來。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盤詰,并無阻滯。此時淮東地方,已盡數屬了胡元,万里感傷不已。

  一徑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臨安。舊時在朝宰執,都另換了一班人物。訪得現任樞密副使周翰,是父親的門生,就館于其家。正值度宗收錄先朝舊臣子孫,全虧周翰提摯,程万里亦得補福建福清縣尉。尋了個家人,取名程惠,擇日上任。不在話下。

  且說張進在飯店中,病了數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見了程万里,問主人家道:“程長官怎么不見?”主人家道:“程長官十日前說還要往山東史丞相處公干,因長官有恙,他獨自去了,轉來同長官回去。”張進大惊道:“何嘗又有山東公干!被這賊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問道:“長官一同來的,他怎又逃去?”張進把當初擄他情由細說,主人懊悔不迭。

  張進恐怕連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開包裹看時,卻留下一封書信,并兀良元帥回書一封,路引盤纏,盡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張進道:“這賊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卻一心戀著南邊。怪道連妻子也不要!”又將息了數日,方才行走得動,便去稟知兀良元帥,另自打發盤纏路引,一面行文挨獲程万里。那張進到店中算還了飯錢,作別起身。星夜赶回家,參見張万戶,把兀良元帥回書呈上看過,又將程万里逃歸之事稟知。張万戶將他遺書拆開看時,上寫道:門下賤役程万里,奉書恩主老爺台下:万里向蒙不殺之恩,收為廝養,委以腹心,人非草木,豈不知感。但聞越鳥南栖,狐死首丘,万里親戚墳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稟知恩相,乞假歸省,誠恐不許,以此斗膽輒行。在恩相幕從如云,豈少一走卒?放某還鄉如放一鴿耳。大恩未報,刻刻于怀。銜環結草,生死不負。

  張万戶看罷,頓足道:“我被這賊用計瞞過,吃他逃了!

  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來張万戶貪婪太過,被人參劾,全家抄沒,夫妻雙雙气死。此是后話不題。

  且說程万里自從到任以來,日夜想念玉娘恩義,不肯再娶。但南北分爭,無由訪覓。時光迅速,歲月如流,不覺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閩中安撫使之職。那時宋朝气數已盡,被元世祖直搗江南,如入無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廣東崖山海島中駐蹕。止有八閩全省,未經兵火。然亦彈丸之地,料難抵敵。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議將圖籍版輿,上表亦歸元主。元主將合省官俱加三級。程万里升為陝西行省參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興元乃是所屬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將了向日所贈繡鞋,并自己這只鞋儿,前來訪問妻子消息,不題。

  且說娶玉娘那人,是市上開酒店的顧大郎,家中頗有几貫錢鈔。夫妻兩口,年紀將近四十,并無男女。渾家和氏,每勸丈夫討個丫頭伏侍,生育男女。顧大郎初時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渾家叮囑牙婆尋覓,聞得張万戶家發出個女子,一力攛掇討回家去。渾家見玉娘人物美麗,性格溫存,心下歡喜,就房中側邊打個舖儿,到晚間又准備些夜飯,擺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為不知,坐在廚下。和氏自家走來道:“夜飯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請,婢子有在這里。”和氏道:“我們是小戶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許多規矩。止要勤儉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稱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賤之人,倘有不到處,得免嗔責足矣,豈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慮!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輩,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為官人中年無子,故此勸他取個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來同坐吃杯合歡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舉,非不感激。但生來命薄,為夫所棄,誓不再适。倘必欲見辱,有死而已!”

  和氏見說,心中不悅道:“你既自愿為婢,只怕吃不得這樣苦哩。”玉娘道:“但憑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憑責罰。”

  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隨至房中。他夫妻對坐而飲,玉娘在旁篩酒,和氏故意難為他。直飲至夜半,顧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脫,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過家火,向廚中吃些夜飯,自來舖上和衣而睡。明早起來,和氏限他一日紡績。玉娘頭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稱奇,又限他夜中趲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辭,直紡到曉。

  一連數日如此,毫無厭倦之意。顧大郎見他不肯向前,日夜紡績,只道渾家妒忌,心中不樂,又不好說得,几番背他渾家与玉娘調戲。玉娘嚴聲厲色。顧大郎懼怕渾家知得笑話,不敢則聲。過了數日,忍耐不過,一日對渾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紡績,卻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過。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喬,恁般推阻,為此我故意要難他轉來。你如何反為好成歉?”顧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紡績,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這有何難!”

  到晚間,玉娘交過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連做了這几時,今晚且將息一晚,明日做罷。”玉娘也十數夜未睡,覺道甚勞倦,甚合其意,吃過夜飯,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頭便睡著了。顧大郎悄悄的到他舖上,輕輕揭開被,挨進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卻原來和衣而臥。顧大郎即便与他解脫衣裳。那衣帶都是死結,如何扯拽得開。顧大郎性急,把他亂扯。才扯斷得一條帶子,玉娘在睡夢中惊醒,連忙跳起,被顧大郎雙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亂喊殺人,顧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沒用,不怕你不從我!”和氏在床,假做睡著,聲也不則。玉娘摔脫不得,心生一計,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尋一條死路。張万戶夫人平昔极愛我的,曉得我死了,料然決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時破家蕩產,連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顧大郎見說,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曉。和氏見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強,反認為義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間只是和衣而臥,日夜辛勤紡織。

  約有一年,玉娘估計積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將來交与顧大郎夫婦,求為尼姑。和氏見他誠懇,更不強留,把他這些布匹,盡施与為出家之費,又備了些素禮,夫婦兩人,同送到城南曇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聰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經典諷誦得爛熟。只是心中記挂著丈夫,不知可能勾脫身走逃。將那兩只鞋子,做個囊儿盛了,藏于貼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觀玩,對著流淚。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歡喜,早晚誦經祈保。又感顧大郎夫婦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來聞知張万戶全家抄沒,夫婦俱喪。玉娘想念夫人幼年養育之恩,大哭一場,禮忏追荐,詩云:數載難忘養育恩,看經禮忏荐夫人。

  為人若肯存忠厚,雖不關親也是親。

  且說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興元城中,尋個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訪到顧大郎家里。那時顧大郎夫婦,年近七旬,須鬢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齋念佛,人都稱他為顧道人。程惠走至門前,見老人家正在那里掃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問一句說話。”顧老還了禮,見不是本外鄉音,便道:“客官可是要問路徑么?”程惠道:“不是。要問昔年張万戶家出來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顧老道:“客官,你是那里來的?問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親戚,幼年离亂時失散,如今特來尋訪。”顧老道:“不要說起!當初我因無子,要娶他做個通房。不想自到家來,從不曾解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執意不從。見他立性貞烈,不敢相犯,到認做義女,与老荊就如嫡親母子。且是勤儉紡織,有時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將做成布匹,抵償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強留,就將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費用。又備些素禮,送他到南城曇花庵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跡不曾出那庵門。我老夫婦到時常走去看看他,也當做親人一般。又聞得老尼說,至今未嘗解衣寢臥,不知他為甚緣故。這几時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親,徑到那里去會便了,路也不甚遠。見時,到与老夫代言一聲。”

  程惠得了實信,別了顧老,問曇花庵一路而來。不多時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進了庵門,轉過左邊,便是三間佛堂。見堂中坐著個尼姑誦經,年紀雖是中年,人物到還十分整齊。程惠想道:“是了。”且不進去相間,就在門檻上坐著,袖中取出這兩只鞋來細玩,自言自語道:“這兩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誦經的尼姑,卻正是玉娘。他一心對在經上,忽聞得有人說話,方才抬起頭來。見一人坐在門檻上,手中玩弄兩只鞋子,看來与自己所藏無二,那人卻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連忙收掩經卷,立起身向前問訊。程惠把鞋放在檻上,急忙還禮。尼姑問道:“檀越,借鞋履一觀。”程惠拾起遞与,尼姑看了,道:“檀越,這鞋是那里來的?”程惠道:“是主人差來尋訪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

  何處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貫彭城人氏,今現任陝西參政。”尼姑听說,即向身邊囊中取出兩只鞋來,恰好正是兩對。尼姑眼中流淚不止。

  程惠見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來尋訪主母。适才問了顧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見。”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這等大官?”程惠把歷官閩中,并歸元升任至此,說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尋見主母,即迎到任所相會。望主母收拾行裝,小人好去雇倩車輛。”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畢矣,豈別有他想。你將此鞋歸見相公夫人,為吾致意,須做好官,勿負朝廷,勿虐民下。

  我出家二十余年,無心塵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義,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辭。”尼姑不听,望里邊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終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將了兩雙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連夜回到陝西衙門,見過主人,將鞋履呈上,細述顧老言語,并玉娘認鞋,不肯同來之事。程參政听了,甚是傷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剩那省官与程參政昔年同在閩中為官,有僚友之誼,見了來文,甚以為奇,即行檄仰興元府官吏,具禮迎請。興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備衣服禮物,香車細輦,笙肅鼓樂,又取兩個丫鬟伏侍,同了僚屬,親到曇花庵來禮請。

  那時滿城人家盡皆曉得,當做一件新聞,扶老挈幼,爭來觀看。

  且說太守同僚屬到了庵前下馬,約退從人,徑進庵中。老尼出來迎接。太守与老尼說知來意,要請程夫人上車。老尼進去報知。玉娘見太守与眾官來請,料難推托,只得出來相見。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陝西程參政之命,特著下官等具禮迎請夫人上車,往陝西相會。左輿已備,望夫人易換袍服,即便登輿。”教丫鬟將禮物服飾呈上。玉娘不敢固辭,教老尼收了,謝過眾官,即將一半禮物送与老尼為終老之資,余一半囑托地方官員將張万戶夫妻以禮改葬,報其養育之恩。又起七晝夜道場,追荐白氏一門老校好事已畢,丫鬟將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別,出庵上車。

  府縣官俱隨于后。玉娘又分忖:還要到市中去拜別顧老夫妻。

  路上鼓樂喧闐,直到顧家門首下車。顧老夫婦出來,相迎慶喜。玉娘到里邊拜別,又將禮物贈与顧老夫婦,謝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淚收下,送至門前,不忍分別。

  玉娘亦覺慘然,含淚登車。各官直送至十里長亭而別。太守又委僚屬李克复,率領步兵三百,防護車輿。一路經過地方,官員知得,都來迎送饋禮。直至陝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屬,准備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參政也親自出城遠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簫振地,百姓們都滿街結彩,香花燈燭相迎,直至衙門后堂私衙門口下車。程參政分付僚屬明日相見,把門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見,拜了四雙八拜,起來相抱而哭。各把別后之事,細說一遍。說罷,又哭。然后奴仆都來叩見。安排慶喜筵席。直飲至二更,方才就寢。可怜成親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猶如一夢。次日,程參政升堂,僚屬俱來送禮慶賀。程參政設席款待,大吹大擂,一連開宴三日。各處屬下曉得,都遣人稱賀,自不必說。

  且說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欽服。因自己年長,料難生育,廣置姬妾。程參政連得二子,自己直加銜平章,封唐國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為顯官。后人有詩為證:六日夫妻廿載別,剛腸一樣堅如鐵。

  分鞋今日再成雙,留与千秋作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