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醒風流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義埋金憤志讀書 悲蕩產呼號驚宦 编辑

  大廈原非一木支,欲將獨力拄傾危。
  癡兒不了官中事,男子要為天下奇。
  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只心知。
  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

  話說梅公子獨自一個悄悄回家,一路上好不淒楚傷心。不幾日,到了家中,虛空排起孝堂,設個靈位,備些祭禮拜奠,放聲大哭道:「父親捐身為國,固已盡忠於朝廷。孩兒蒙恩撫育,未得答報於罔極。早失怙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何造物之處我太刻也!不共戴之仇,何日可報?矢青雲之志,誓不俱生。冥冥之中,當必有以佑我矣。」哭奠了一回,恰徐魁也回來了,將買棺收殮、寄柩雲水庵的事,細細述了一遍。那梅公子哀痛迫切,苦志守孝之情,不必細述。

  且說梅挺庵父子,平日不喜廣交結納,況世態炎涼,若梅挺庵衣錦榮歸,自然車馬填門。如今聞他死了,那些趨炎附勢的,誰肯來睬這個窮公子。連向日看管房產的家人,看見公子回來如此光景,也安身不牢,竟自別尋頭路去了。只有幾個道學老朋友,過來弔慰了一番。自此門庭冷落,正合了梅公子的心,正好杜門不出,潛心誦讀。向所遺薄田百畝,俱是秀水縣的水田,大熟年時,每畝不過收得五、六斗,兼連年水旱不均,錢糧也支持不來,那裡有蓄積餬口。虧了徐魁,在外做些小生意,每日趁得幾分,聊充薪水之費。梅公子只是用心讀書,那個貧字,倒也不在心上,將就挨過日子罷了。過了兩日,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忽然從天降下咸陽一炬,竟把這幾間房子,燒得乾乾淨淨。梅公子只抱得殘書數卷,此外並無一物餘剩,弄得主僕二人,走頭沒路。有一首詞,單道梅公子連遭顛沛的苦楚:

  時乖運艱,困英雄這般。總有滿腹文章翰,難醫目下饑寒。指望災星退遠,誰知火德來垣。造物生才非易,故遭如此淹蹇。
  右調《清平樂》

  話說梅公子做人,最傲氣的。看他取這個表字,便見他一生為人的秉性,雖到此地位,他豈肯去吞聲啞氣,仰面求人。主僕二人,躊躇了一回,無家可投,無路可奔。欲待要到趙汝愚處棲依,又無盤費。即去亦未知他肯留不肯留。前後思量,不覺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正在悲傷之際,一個和尚走來,一看,大驚道:「呀!原來是梅公子,大相公為何在此悲哭?」梅公子抬頭一看,認得是園覺師父。遂拭淚將被火焚得罄盡、無處棲依的話說罷又哭。園覺道:「阿彌陀佛,先老爺這樣精忠報國,不過遺得這幾間房子,相公所賴安身讀書的,今又回祿了。或佛天借此顛沛,磨勵相公的志氣。有二句話說得好:『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相公且休要悲傷,貧僧有一個計較在此,荒剎幽僻,盡可朝夕誦讀。」梅公子致謝道:「如今只剩兩個光身子,弄得一無所有,怎好白白攪擾佛家,於心何安。」園覺道:「相公說那裡話,從來天運循環轉,富貴輪流做,誰人保得無落難的日子。但恐服侍不週,相公幸勿見責。」於是園覺攜了梅公子的手,徐魁捧著書,一路閒話,同到寺中。正是:

  卻到水窮山盡處,忽現山河大地來。

  這和尚法號叫做園覺,就在西門外萬壽庵內出家,庵內只有四、五個僧人,雖出去應酬經懺,卻也多是苦修行的,不比別個寺中飲酒食肉之徒。這庵當初虧梅挺庵護法起造,園覺不忘舊德,一見梅公子落難,便慨然留在庵中,供給讀書,猶如見了親生父母一般。當今世態惡薄,忘恩負義,即至親骨肉也不肯,而況吃施主穿施主的和尚,也難得園覺這樣義氣。

  且說園覺攜了梅公子的手,同至庵中,開了一間小房,卻也精潔幽雅,盡可娛目。中間掛一幅觀音大士像,一盞禪燈,一爐好香。側裡設一張竹榻,掛一條梅花紙帳。庭子內栽著些野草閒花。梅公子進去一看,卻悲中帶喜,感謝道:「多蒙師父厚德,好一個潔淨所在,正可讀書。」園覺道:「相公你只管用心誦讀,以圖大事。每日粗茶淡飯,貧僧自當支持送進,不必分心過慮。」梅公子再三感激致謝,園覺自出去料理不題。

  話說徐魁,見主人有了安身處,便覺放心,將書放在桌上,復身再到回祿處看看,或有燒剩的傢伙木料,拾些來做柴燒也是好的。走不多幾步,正撞著了趙汝愚的家人周成。問道:「周阿叔,你從那裡來?」周成驚喜道:「正好,我特來尋你們相公,老爺差我送書問候。方纔到府上,看見被火燒得可憐。問近側人家,多不知相公下落,正在此憂悶,無處尋訪,不意撞著老哥,快些領我去。你們相公的命運,為何這樣不濟?」徐魁道:「周阿叔,不要說起,我們相公是一個嬌養書生,怎受得這般狼狽,叫我有力沒用處,幸虧這裡師父救星。」未及說完,早到書房門首。梅公子見了周成,不覺悲喜交集。悲的比往日見時,榮辱大不相同,喜的今遭患難,幸有故人相訪。急問道:「你家老爺可得知我家老爺的事麼?」周成道:「怎麼不知,半路上就聞得凶信。老爺一時悲憤,兼冒風寒,至今調理未愈。料相公必定回家,不能自來弔奠,特遣小人聊具奠儀,致書問候。不意相公房子又被火焚,遭此折挫。我今回去,若老爺得知,自然更增悲痛。」

  說罷,解開行李,將書信並奠儀一封,雙手奉上。梅公子接了,拭淚說道:「何必歎要你們老爺費心。今日晚了,你且住在此,待我寫了回書,明早打發你去罷。」徐魁引周成到外安宿不題。

  卻說梅公子拆開來書,看了傷悼他父親盡忠罹禍,次及安慰勉勵發憤讀書的話。又流了許多眼淚。躊躇道:「這個奠儀,論起理上不該受他的,但我今正在難中,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寫了回書,明早對周成道:「你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當自保重貴體,不可因我過傷。」周成應諾。梅公子與他勞金一兩,再三不肯收,竟攜了行李而去。

  不一日,到了家中,將梅公子房屋被焚、避難庵內,撞見徐魁引見的話述了。趙汝愚驚愕道:「你何不請梅相公到我家裡來讀書?」周成道:「小人也曾這樣說,梅相公不肯,道庵內清淨適意,權且安身,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罷。」趙汝愚嗟歎不已。拆開回書看道:

    不肖年姪梅幹稽顙拜復老年伯大人尊前:言念樽酒徘徊,河梁分袂。欽年伯心托煙霞之芳蹤,堅貞高韻,痛先人身經世網之多愆,橫罹奇冤。我生不辰,零丁孤苦。晨坐忽感,則爪指亂爬,夜寢偶及,則涕泗被面。俯仰之際,哀憤俱生。猶以為數椽茅屋,百畝荒田,聊棲遲以樂饑,對遺書於手澤,孰知修補未遑,一炬遽燼。控首蒼蒼,何其酷耶!猿嘯未聞而腸枯寸寸,禽聲幾聽而淚進雙雙。喪家何投,窮途莫訴。幸遇萬壽庵僧,見此狼狽,頓起隱痛,暫托棲依。不禁搔首青天,未知何日得酬夙願也!承寵照拂,並賜奠儀,斗膽收領,感愧交集,援筆酸辛,臨夙嗚咽。

  看罷,也掉了幾點淚,以後時常遣人問候,周給些盤費,不在話下。

  卻說梅公子正在難中,只得受了趙汝愚送來的奠儀,約有二十兩之數,卻是雪中送炭,不比錦上添花。便把一半送與園覺,又將四、五兩來,主僕二人做了些衣服。所餘的銀子,付徐魁做些生意,以助燈火之費。又虧趙汝愚不時差人周濟,因此安心發憤讀書,晝夜不徹。讀一回,忽然思量著父親死得慘傷,又哭一回。書聲的悲切,與哭聲的悽慘,連庵內僧人,朝夕聽了,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淚。自此夜夜早起,埋頭苦讀。住了一年有餘,連庵內佛殿僧房,未嘗走遍。原來這庵內僧人雖少,房子卻甚是寬澗進深,後面還有許多空房關閉著。

  梅公子一日偶然閒步到後邊,靜悄悄獨自一個,口內吟著古詩二句道:「『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住下有年餘,並不知後面有這樣清靜所在。」步了一回,見有幾間房都是關鎖的。只見東首一帶小廊,隨廊轉折,有小門虛掩著。梅公子推門步進,乃是三間小坐,木几竹榻,不甚修飾,自然雅淡,庭樹松翳,青草滿階。正在盤桓,見一對白蝴蝶,蹁躚而來,隨風墜落草內,良久不見飛起。梅公子恐受草內蟲傷,動個愛物的念頭,撥草尋覓,但見一塊方磚浮動。梅公子道:「奇怪,難道鑽入這磚底下去不成?」隨即揭起方磚一看,老大吃了一驚,卻是白爍爍光耀耀的一罈元寶。大喜道:「皇天憐我窮困已極,冥冥賜我的。」立起身來,作一轉念道:「這銀埋在此處,畢竟是園覺的私蓄。士君子當見利思義,豈可妄動貪心。況古來懸頭刺股,映雪囊螢,那一個古人,不從逆境裡磨煉出來的功名。倘日後奮翮青雲,安往而不得富貴。若圖目下之富厚,豈不礙日後之功名。遂決意不動,將方磚仍舊蓋上,復取些泥來踏得結實埋好,攜上了門,歸到自己房內。仔細想,那財是養命之源,卻是禍身之根。遂援筆作《銀賦》一篇,以矢志云:

  屬西方之庚辛,合艮水以立名。德怨相半,貧富不均。造物賴以運轉,人民藉以滋生。窮酸賤士,驟得之而矜誇,浪遊子弟,輕視之而揮霍。披霜戴月,履危涉險,逐蠅頭之微利,探虎穴以何辭。一錢逼死英雄,幾文頓起饑色。有君而名之曰富,受奸惡之謀忌,來勢利之逢迎;無君則目之曰貧,親朋常恐其玷辱,神鬼猶弄其衰運。居官由此分貪廉,為臣由此辨忠佞。婦人為你而敗節,丈夫為你而喪行。吁嗟哉!世境代謝,天道何常。歎石崇兮安在,懷夷齊兮流芳。總銅山與銀壙,亦夕露而朝霜。是以達人神悟,哲人智藏。齊萬化於渺渺,等千慮於茫茫。感富厚之易盡,奮夙願而難忘。願堅志以自立,聊苦守以徜徉。

  自此甘守貧苦,勵志發憤,並不提起此事。一夜讀到二、三更時候,閒步庭中。此時正是深秋天氣,月色倍加皎潔,不覺詩興勃然,隨口拈七言律詩一首云:

  絳河清淺鬱難開,誰遣冰輪素影來,
  南北關山同顯晦,古今登眺幾悲哀。
  無人肯解劉琨淚,有容徒稱庾亮才。
  獨惜石頭江上月,年年空照雨花臺。

  吟畢,佇立了一回,只聽得秋聲四起,蕭瑟驚人,觸著悲憤,不覺大呼一聲,星斗撼動,響應數里。歸到房中,放聲大慟一場,和衣而寢。只因這大呼一聲,有分教,梅公子恰如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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