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醒風流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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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詢根由隱情直訴 避嫌疑著意嚴防 编辑

  綠梧軒,閒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煙翠。山帶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不管人憔悴。黯銷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難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右調《蘇幕遮》

  話說馮樂天有一個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個兒子,只是有些呆氣,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個吃白食、管閒事的生員。昔日樂天做官時,儼然是一個公弟二爺,書帖往來,包攬詞訟,好不熱鬧。那些府縣,雖厭他歪纏,只因假著樂天圖書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後漸漸的衙門情熟,廣交結納。此時樂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著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來尋他,包訟處和,俱少他不得。樂天再三勸阻道:「吾弟身列儒林,係名教中人,當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謬登仕宦,除了年節慶賀,從不肯輕易趨揖公庭。總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隱忍丟開,不去計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隨之。有利而無害者惟書。當杜門高堂,謝絕閒事,娛情詩酒間。盡可悠優取樂。何苦日與奸胥滑吏,趨走險道。竊謂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懷,要是這樣忙碌碌,巴不得個焚香煮茗,論道講學,受一刻的清福。只因這些人敲門打戶,應接不暇。或倚強欺弱,恃富欺貧。我那時不知不覺動了個惻隱之心,只得與他伸冤理枉,排難解紛,保全兩造的身家。處得事體停妥,那杯酒須些小事,即受他酬勞的幾兩銀子,也是理上應該的,不為罪過。據我看起來,誦經把素,是後世邈茫的事,抑強扶弱,倒是現在的功德。」樂天聽了他這一番花言巧語,不好與他爭論是非,只得點頭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馮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裡暗喜樂天並無子嗣,只得一個女兒,少不得要嫁出的。時常對樂天說,要把憨哥過門立嗣。樂天巴不得姪兒長進,撫養讀書,接續宗祧。看見是個呆子,豈肯眼前增一個厭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膽,私心算計道:「馮氏族中,只有我們父子二人,田園房產,日後總是我們的,誰敢動得一毫,何必過門繼嗣纔為的當。」故此後來把立嗣一說也不提起,只等樂天去世就一鼓而擒。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癡人自有癡福,泥神自有瓦屋。

  且說樂天因暮年無子,轉著後事,未免唏噓慨歎。一日對著夫人道:「我與你年俱六旬,孤力無助,只有一個兄弟,又是謀為不軌,品行欠端,後日必遭奇禍。指望姪兒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個蠢然無知的廢物。便是閨英女兒,頗覺靈敏出眾,才識超群,又是一個株守閨中的女子。造物之顛顛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說不出。我今意欲擇一佳婿,以完女兒終身,我與你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但少年子弟,不失於粗俗,便失於輕佻。要個才德兼優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見,又是一樁難事。莫若使女兒,親自出個限韻詩題,索人酬和,播揚出去,那才學淺陋的自然不敢前來呈醜,必有英才佳士踴躍獻長。倘文口選中,待我再親自面試。若果然內外如一者,取為東牀,庶不誤女兒終身,而爾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語。那時閨英侍坐,立起身來從容答道:「雙親膝下無人,孩兒終鮮兄弟,正可權做個不出門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終身,固孩兒之素願也。婚姻大事,數由前定,豈容人揀擇得的。況閨中題詠,事屬不經。倘俚詞鄙句,播揚開去,那些膏粱子弟,輕佻惡少,視為奇貨,或冒名借色,或倚勢強求,種種惡態,不可盡述。那時父親卻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擇配本懷,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煩惱。」樂天點頭道:「孩兒之言,深為有理,只是我此一舉,亦出於不得已。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汝今年已及笄,不為早矣。」閨英接口道:「孩兒粗知禮義,父親只管放心過去,自然有個天數,何必作此多方憂慮。」馮公夫婦俱贊歎不已。於是把擇婿的念頭,且歇息了。外人並不知閨英小姐具這般才貌,即有求親的來,馮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題。

  再表梅公子,自到園內,暗喜藏身得所,又感馮公加意看顧。清晨起來,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讀書,夜間每讀到更盡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話說馮公的書房,與梅公子的房相隔不遠。梅公子初時誦讀,留心收斂,不敢高聲。以後漸漸慣了,讀到忘懷處,便高聲朗誦起來。一夜馮公睡醒,忽聽得書聲朗朗,驚駭道:「怪哉,此處何得有書聲入耳?」仔細聽時,愈覺聲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聽時,那書聲竟從木榮房裡來的,不勝駭異。遂緩緩啟扉,一路步到木榮房邊。但見月明如水,樹影橫空,吟唔之聲與風聲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宛如孤鶴唳空,幽閨泣婦,書聲中又帶有淒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個接續書香的子嗣,不意木榮倒具此一種志氣。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並不像個下人的行止。由今看來,莫不是去國懷仇,含冤隱跡的奇士?然我與趙連襟,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即有親友隱情,也該與我說明,何必如此喬裝,連我也瞞著?」挨至明日,梅公子並不知夜間被馮公窺聽讀書。那馮公存心要稽查他的來歷,朝晨看他揩臺抹凳,服侍件件停當。馮公著意看他,愈覺有一種俊雅藹藹吉士的氣象。暗想道:「我若平常這樣問他,決不肯實說真情。待我生個計較,探其口氣,看他如何?」

  待得飯後,馮公獨坐書齋,梅公子走來侍立在傍。樂天道:「木榮你曾吃飯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發你原到趙老爺那邊去罷!」梅公子吃了一驚,跪下說道:「啟老爺,倘小的有冒犯差失處,情願受責。蒙老爺大恩抬舉,正當服役左右,老爺何出此言?」馮公扶起說道:「不是有甚麼過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樁禍事,關係非淺,在我這裡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瞞我。」

  卻說馮公原不知情,故意設此恐嚇之計試他,不覺果然觸著真情,梅公子嚇得面如土色。撲簌簌掉下淚來道:「求老爺救小的則個。」馮公道:「你有甚事?細訴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來,事到其間,不得不實訴真情。四顧無人,把書房門拽上,將父親盡忠而死,又被回祿,虧萬壽庵園覺僧收留讀書,拒見程松起禍,又虧徐魁代往,趙汝愚教他隱姓埋名,投這裡藏身的情由,細細說罷。放聲大哭道:「我以為棲身得所,不料被誰覷破,又有什麼禍事,今番必死無疑。」馮公聽到此處,呆了半晌。肅然起敬道:「原來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趙連襟何必瞞我,深為可笑。」梅公子道:「這是趙年伯救小姪之熱腸,只得假裝托跡,但老爺剛纔所說禍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樂天帶笑說道:「只因賢姪瞞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設此恐嚇之言,果然不出我料。」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一般,一個驚心塊不知撇向東洋大海去了。樂天道:「從今後只好照舊行藏,我自暗加優待,連老荊不必與他說明。賢姪自去安心讀書,以俟際遇。」梅公子再三致謝感激。馮公看見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為女兒姻事,無處覓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個東牀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閨英面前,並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說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膽讀書。每每觸景傷情,便有題詠志感。光陰迅速,不覺又是臘盡春來時候。一夜讀到更深,漸覺身上寒冷異常。紙窗有淅瀝之聲,推窗一看,卻是落了一園大雪。遂援筆作一首《雪月讀書賦》云:

    擁書萬卷,奚假刻雉百城,聽漏三更,堪讀化蝴一枕。風蕭瑟兮,漸敲竹而成聲,氣凜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無月而盡白,萬樹非花而皆春。懷昔見睨之刺,遜古映讀之勤。若夫紅爐添獸,煖閣盈樽,藏嬌金屋,擁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窮秋夜檠。至於山陰夜棹,鶴氅遊行,寒江獨釣,羔裘自溫,又何知乎戍遣疆場,吞雪北塵。唯有空閨夢杳,屈指墮針,孤燈光映,薰爐香燼。人孰無情,誰能堪此。嗟乎!賦未口兮想瑤池,志未酬兮望瓊圃,遠近瀰漫兮知人事之蹉跎,憂樂宵壤兮歎缺陷之何多,剔銀燈兮意如何,向冰壺兮怎奈何。

  再說閨英小姐,雖是一個女子,卻有儒家之氣、林下之風,兼且秉性端方,持躬嚴飭,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樓。連自家園內,一年難得一次進去遊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園內年餘,從未曾識面。那小姐有個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邊要養老送終的。那乳娘生一個女兒,帶來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喚待月,年紀與小姐相彷彿,頗有幾分姿色,粗通文墨,為人最伶俐乖巧。看見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幾分中意,巴不得老爺、奶奶出個旨意,與他配做夫婦。時常到園裡來採折花枝,對了梅公子帶著笑容,問長問短。那知梅公子是個見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見了他來,倒迴避不睬。

  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園裡來折取臘梅花,打從梅公子房門首經過,只見房門還掩著,故意咳嗽一聲道:「木榮哥,為何這時候還睡著,莫非昨夜做了什麼好夢麼?老爺在那裡叫哩,快些起來。」說完不見則聲,輕輕把門一推,竟自虛掩上的,纔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便挨身進去,但見滿案書籍,驚喜道:「原來在這裡讀書,我說道原像個俊俏書生。」將書來翻翻弄弄,只見一本書內,一幅紙上,有小小草字,像個做的什麼草稿一般。揭開一看,寫雪夜讀書賦。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後面去,連忙袖了,仍舊替他拽上房門。一頭走,心裡想道:「我若送與小姐看了,只怕頓起憐才之念,不無酬和。那時還要央求我,做個傳書遞簡的妙人哩。」復轉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見了此紙,惱起我來,被他搶白幾句怎麼處?呸!又不是情書,我扯一個謊,只說木榮房門首拾的,難道就打我不成?」低了頭只管思想,不照顧地上,卻被樹根絆了一跌。爬起來,啐了兩啐道:「冤家未曾動頭,先為他吃這一跌。」於是忙忙採了些花回到房中。小姐正在那裡梳頭。問道:「待月,你到園中採花,可曾看見老爺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爺與木榮哥,清早不知在書房內說些什麼,好不密切得緊哩。也怪不得老爺這般喜,時常在奶奶面前稱贊他,果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歡讀書,又會吟詩作賦。」小姐道:「你那裡知道他會吟詩作賦?」待月道:「剛纔園內去採花,打從他門首經過,只見窗櫺地下有一張字紙兒,拾起來看,是一篇雪夜讀書賦,畢竟是木榮做的。」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摸出鋪在桌上。小姐正在看時,待月道:「賦之好歹我也不曉得,只這一筆字兒,半真半草,玲瓏秀麗,真要令人愛殺哩。」小姐道:「丫頭家,曉得什麼,便胡亂認定是他做的。」待月道:「老爺字跡寫得蒼古,不是這樣的。園中除了木榮,還有那個?故此稀罕拾來與小姐看。不要說小姐不信,連我也不肯信。這木榮倒是才貌兩全哩。」小姐道:「女子寫字做詩也不為奇。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這樣稱贊他?」待月在背後把嘴一歪,做個鬼臉。帶笑說道:「老爺為了小姐,要擇一個才貌兼全的,至今難得,小姐倒看得這樣輕忽。」小姐登時變了臉,罵道:「小賤人,誰許你輕嘴弄舌,這樣無禮,該打幾個巴掌。」一頭罵,一頭把紙兒扯得粉碎。待月驚慌,遠遠走開去了。

  且說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初春時候。園中梅花早已舒放,真個幽姿綽約,素色參差,所以林和靖的詩,至今膾炙人口: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東風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話說閨英小姐,素性最愛的是梅、菊二種,為其欺霜傲雪,雅淡堅貞也。一日同著乳娘,帶了待月同到園中看梅。此時梅公子正叉著手倚著梅樹,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個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腸迴九轉,悲憤交集。只聽得背後有笑語聲,回頭一看,知是小姐出來遊玩,連忙避在假山背後去了。小姐問道:「這是誰人?」待月明明見是木榮,故意調戲道:「莫不是偷花的?這人不老辣,偷花不為賊,走過來向小姐磕個頭兒,何必這樣慌慌張張躲避了。」小姐把眼一斜,待月還不覺小姐怒意。自走到假山邊一張,笑嘻嘻說道:「我只道是誰,原來就是老爺最心愛的。」正要說完,看見小姐把臉一變,連忙住了口。小姐略玩賞了一回,即轉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罵道:「沒廉恥的小賤人,自古道『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況瓜田李下,更當正經端重,那裡學來這般弄嘴弄舌。」剛要打時,只見一個小丫環走來說道:「奶奶叫我來請小姐說話,就要去的。」閨英小姐平日最孝順的,說是母親叫喚,只得放了待月,連忙到夫人房內來。未知有何話說,再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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