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醒風流
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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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收寶劍天緣成就 再花燭欽賜團圓 编辑

  花發今朝,月圓這宵,等待那一夕團圓,一平白地兩邊懊惱。向燈前分曉,向燈前分曉。怎恁業緣湊巧,怕人知道,恐傷貞操。鴛鴦兒東復西,雲和雨還正早。
  右調《桂枝香》

  話說閨英小姐從義父之命,配與梅丞相入贅東牀。原來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個,時刻不離。小姐配了個貴婿,好不歡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結親時,一面服侍小姐,一面觀看新郎,暗自驚異;忙了半晌,待花燭合巹過了,梅丞相外廳赴席。小姐獨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爺最是面熟的。」小姐道:「你那裡見來,有話便說不妨。」奶娘笑道:「只是不好對小姐說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養娘,恩同母女,有什麼隱諱。」奶娘道:「那梅老爺麼…」又帶笑住了口。小姐驚駭道:「為甚欲言不言,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爺是個假的?趙老爺素行端方,這節事尤為慎重,難道為我終身大事,反草率起來?決無此理。」奶娘道:「梅老爺的容貌好像我家一個人。這人住在我家幾年,難說小姐不認得。」小姐越發怪道:「說話不明,有如昏鏡。當初父親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門牆者不計其數,我株守閨中,那裡認得一個。不如直捷說明了罷。」奶娘道:「梅老爺是個貴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小姐道:「他不在此,誰責備你。」奶娘道:「梅老爺好似當初在我家管園,先老爺最喜歡的木榮。」小姐道:「豈有此理。那木榮就是趙老爺家義男,雖住我家二、三年,我並不曾認得。如今的梅老爺,父親官居國子祭酒,抗顏盡忠而死,是個公子而居相位,天下盡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說。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

  又有一個使女,本來是趙家的,在小姐背後接口道:「產前日也有人說曾在奶奶家管過園的,以後並無人敢說。今夜奶奶與老媽媽爭是論非,小賤人所以說起,奶奶萬勿見怪。」小姐將信將疑,躊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賤,忽然征寇有功,因貴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與他向為主僕,主僕而為夫婦,這個名分怎可壞得。義父為何一時草草起來,我豈可不問個明白。」一面躊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來夫婦首人倫,若個人倫最可論。
  當初相親不相見,今朝相見不相親。

  此時趙汝愚正在外廳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閒話。等得趙汝愚進來相見了,趙汝愚道:「女兒,今夜完修終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謂天生佳配,我亦不負令尊所托矣,為何不到房中去,卻在這裡?」小姐道:「爹爹,孩兒有言奉告。從來婚姻大事,名教攸關,必先正名,然後言順。苟有瑕疵被人談論,便是終身之辱。」趙汝愚吃驚道:「這梅傲雪係忠烈名冑,朝野欽仰。況且勳勞著於社櫻,現授補袞之職,與我世誼而結為姻契,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顧瑕疵可論麼?」小姐道:「請問爹爹,那梅生還是姓梅,還是姓木?」趙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與你說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榮之稱,不過暫時避禍,更名托跡。今日冤白仇雪,如浮雲之過太虛,依舊光天化日。更有什麼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態。」小姐道:「非女兒拘執腐見,實係犯嫌瀆禮。當初避禍我家三載,從未差遣,先君諒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隨即打發開去,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舉,今日締合為姻,則不白之污,百喙莫辯矣。故敢叩請嚴命,不道有如許隱情曲折,在梅生是個權變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趙汝愚道:「更有一說,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納為東牀,人之多言誠可畏也。今梅年姪建功賜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兒又顯親揚名,更見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況我忝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麼瑕疵可論?切勿作此過慮,耽誤良辰。」說罷,吩咐:「奶娘、丫環們,快些服侍小姐回房。」口口入又再三來勸慰。

  小姐不敢十分執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個正人君子,畢竟以禮自持的。」一頭沉吟,一邊奶娘、丫環們,一齊擁進房來。梅丞相看見金裝三裹一個美麗新人,輕移蓮步簇擁進來,恭敬迎接。又見奶娘隨著,驚問道:「呀!婆子你幾時來的?不料老夫人過世了,我還失禮,你家小姐好麼?如今在那裡?」奶娘笑一聲,把手一指道:「這不是小姐。」梅丞相定睛一看,神色驚持。忙把身子閃開,朝上作揖道:「啊喲!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圖一報,感刻五內。小姐請便,小生告退了。」說罷,往外就走,一逕到外書房歇宿。小姐暗喜其為人端重,見色不迷,必是個正人君子。正是:

  世間誰不愛佳人,為愛佳人漫結姻。
  勸君莫作風流事,醒得風流是正人。

  早有丫環報知趙汝愚,趙汝愚大驚道:「原來兩個人性情一樣,這等堅貞。我想他二人才品非常,彼此寧不愛慕,因我向來朦朧,未曾說明就裡。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調,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為君子,淑女所以為淑女。我不免再費唇舌,勸諭他一番。」躊躇間早到書房,只見梅丞相獨自端坐。一見趙汝愚進來,忙起身迎接道:「蒙大人不棄寒微,謬以令愛許托絲蘿。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說明,不然幾為瀆禮罪人,空費大人一番盛情,情願認個逆命之罪罷。」趙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舉,當初樂天之遺命。後又遭叔不良,親母云亡,孤女無依,我既受其拜承其托,自當撫字婚配,所以認為己女,願諧姻契。又有孟兄為之執柯,名正言順,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處?若說詢明情節而後相安,則可,若以為瀆禮,拒而不納,此失之矯情,豈大丈夫之所為?」梅丞相道:「若論馮小姐這樣閨中窈窕,才德並美,雖寤寐求之猶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賜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矯情。但當初在馮小姐家,處於患難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繼又救馮小姐之患難,則出自無心之義俠。今若配合,則前事皆屬有私,故小姪今日寧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將往日被畏天逐出,與孟兄復遊維揚,怎生見遇程公子搶劫馮小姐,因而救護,落後自己蒙召,小姐隱避的事,備細說了一遍。

  趙汝愚聽了愈加歡喜道:「原來道旁冷眼熱心救援,就是賢婿的義舉。若然,真個經權盡變,恩義兼絕,今日之事豈非天作之合。」梅丞相道:「大人若始初即以小姐拜繼情由,賜教明白,則晚姪之從違早決,何待合巹之後,更瀆臺命。況馮畏天與程松父子設有微言,則大人與小姐便無以自祥矣。」

  那時已交五鼓,趙汝愚見梅丞相堅執不從,諒一時不能勸轉,只口吩咐童子們服侍梅老爺權臥書房。說罷進去,一夜不得安寢。想來想去沒個法處:「天下少年兒女,巴不得個成對,偏這兩個作怪,費盡我老人家的神思。」與老夫人商量終無定計。落後想道:「有了。我明日也不與他私費唇舌,一個是義士,一個是貞女,俱為名教增光,綱常生色,莫若奏與聖上,欽賜結縭,豈不勝於私說萬倍,且使天下後世,盡知風流中有名教樂地。」於是就打點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將軍來賀,梅丞相將夜來馮小姐的情節說了。孟將軍大為錯愕道:「這怎使得?趙老先生雖朦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連我蒔日明明是為私搶劫,今日假公執柯,這個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義不亂,這纔是個正人君子,深為敬服。」說話間,趙汝愚出來相見過,略敘了幾句,就將奏明聖上的意思說了。孟將軍拍掌大贊道:「這等妙極!趙老先生上了疏,學生也要上一疏,辯明心跡。」於是趙汝愚先將疏稿寫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書趙某謹奏,為義士俠女懇恩賜配以正人倫以彰風化事:竊以家庭小節,非聖神之視聽,兒女下倩,豈上帝之鑒臨。誠以內外正位,易昭定國之基,關雎好逑,詩著王風之首。如右丞相梅幹,閨閣學士馮英,振綱常於顛波,持名教於流離。未有若是之義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馮英以父母雙亡,孤弱無賴,彼既拜臣為義父,臣當視彼如親女。臣詢得梅幹,少年才俊,中饋空虛,雖曾假易木姓,前去暫隱馮園,不過一時之權術,無傷千古之大經。臣所以嘉其才德,聯為伉儷。孰知梅幹不知趙本是馮。馮英不知梅即是木。結縭以前,兩下模糊,合巹之後,互相驚駭。玉白無玷,冰潔不渝。臣有心締好,無計撮合。伏乞聖明神斷,別嫌釋疑,使兩人婚配,則萬姓儀型風化正人倫洽矣。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趙汝愚上疏,接著孟將軍又是一疏,大都說江都縣前救援出自無心,前後始末,並屬隔天之意。

  聖上看了二疏,龍顏大喜。即敕旨下來道:

    朕聞綱常為國家本務,夫婦乃人生大倫。馮英一閨中弱質,抱博通之學,其經緯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貞操,閨中奇女子也。梅幹才兼文武,功著社稷,無心仗義於陌路,避嫌全德於坐懷,天下奇男也。二姓締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義舉,今日正合好逑。各賜黃金百兩,綵緞百端,仍著孟奇贊禮結婚,以為名教光榮。欽此。

  趙汝愚、孟將軍、梅丞相、閨英女學士,齊來接旨謝恩。趙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須要慎重其事。」於是速喚紮彩匠,大廳上結成五色彩樓,中間供著敕命。一路掛彩,二門大門俱結起脊彩色牌坊。有欽賜團圓四個金字。往來觀看的人,挨挨擠擠,傳揚開去,賀者填門,饋者如市。

  忙亂了五、六日,定選吉辰。梅丞相戴著長翅烏紗,插金花蟒袍玉帶,粉底天青靴。小姐戴著九鳳銜珠瓔珞冠髻,大紅繡補霞披,起花金帶百花官景湘裙,罩著金鳳頭鞋。各務正在打扮,只見徐指揮那邊著人送禮,先是十二名女樂,宮裝豔服進入大廳。對趙汝愚磕頭道:「徐老爺差來服侍梅老爺花燭夜宴的。」還有緞疋花燈,羹果酒盒之類,不消說得。早已是黃昏時分,正交吉辰。趙汝愚喚家人收拾點燈,只見孟將軍、徐指揮俱是公服,來到大廳。趙汝愚面上的親戚俱已齊集,那些家人忙亂服侍。敕旨前高燭掛梁,明角燈兩傍上下,一路甬道至大門,齊齊點著百花宮燈,真個光華耀目。大廳中間鋪著一對團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樂三通,細樂二通,然後兩位新貴人出來。先拜了聖旨,轉身拜了天地,再夫婦交拜。梅丞相請趙汝愚坐正位受拜。趙汝愚道:「今日是聖思為重,老夫豈可受拜。」因行個小禮,各位俱在小廳候宴。

  只見十二名女樂吹動細樂,迎接兩位貴人進房,花燭宴飲。那時洞房中怎生模樣,真個好富貴也:

  曲曲幽幽,重門繡戶,層層折折,畫檻雕欄。隱隱約約,珠簾掩映芙蓉帳,燦燦熒熒,繡幔參差孔雀屏。只見紅噴噴獸爐火樹來奪目,香馥馥鴨鼎青雲漸染衣,明晃晃花燈龍鳳鬥雕樑,簇鮮鮮錦被鴛鴦棲綠綺。聲細細歌喉宛轉,端的是十二女優按古調,俏盈盈嫩指輕柔,卻不道二人梅香遞玉杯。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餚。真個是賽過蓬萊閬苑,那裡還有此福地洞天。

  花燭口口,趙汝愚著人請丞相外廳赴席。一路仍前侍女執燈,細樂迎出。只見大廳排著筵席,孟將軍、徐指揮、趙汝愚並那些親戚等,濟濟候著。梅丞相到來,一一施禮畢,丞相坐了專席,餘各依次坐定,作樂歌唱暢飲。當時有人贊他道:

  塞上功名馬上收,歸來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顧深如海,父節清嚴冷似秋。
  俠義萍蹤成頃蓋,才華間范永綢繆。
  看來絕世風流樣,莫把風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門上傳進一個黃袱包,緊緊包好,外面有護國大將軍孟封條印信,說孟老爺那邊送來的。梅丞相忙開看時,卻是將軍印綬,辭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書一封,是辭別趙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趙汝愚、梅丞相深加歎異道:「天下有這樣高人。」只是梅丞相失此良友,殊切懷思,不在話下。

  忽一日梅丞相與小姐閒思往事,說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狀貌,夫婦間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這不消愁煩。」丞相把他供狀一節事,說與小姐聽了,道他怎樣乖巧,做個有功之人,敢不抬舉他。說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兒得老爺、小姐抬舉到這地位,真個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隨著小姐,許久不曾見見女兒的面了。」正說話間,只見外邊傳進,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為甚。只見趙汝愚已在大廳會話,卻是極盛的一副禮物來迎請張太太的。趙汝愚道:「你走錯了,我家那裡有什麼張太太。」丞相道:「可有柬帖兒麼?」那人在身邊搜出一封書來,卻是待月請母親的,就是奶娘。丫環婦女忙進去通報,喜得奶娘滿面添花。丞相進來忙對家人婦女們道:「即今通不許叫奶娘,就叫張太太。」一面趙汝愚吩咐支值酒飯,安頓程家來使,一面小姐收拾張太太起身。原來待月做了管家主母,千倉萬箱,俱在掌握,來接母親去奉養天年的。忙忙亂亂,張太太拜別出門。只見前呼後擁喝道而來,卻是江南巡按馬有德,復命來拜。

  趙汝愚、梅丞相接見施禮,彼此敘話休題。馬有德備述途遇孟宗政。送還兩口寶劍,問其所以,無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寶劍纔得歸我,不隔兩天,又遇著昔年贈劍的老人,雲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劍留此無益,仍舊索去。大家驚異道:「事豈偶然。」因此趙公也告老歸園。

  徐魁後來生子連登科第,豈不是忠義之報。梅丞相生三子俱顯貴,將一子承嗣馮樂天一脈。後來梅丞相也便高隱學道,子孫富貴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場。

  富貴皆由天定,姻緣不許人謀。佳人才子自相逑,堪笑狂徒希媾。
  盛德終成繁衍,奸雄自絕箕裘。請君只看《醒風流》,妄想消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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