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栗齋先生文集/卷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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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编辑《周禮》,周之禮乎?曰:非也,因於殷。殷之禮乎?曰:非也,因於夏。然則夏之禮矣?曰:虞之伯夷巳典禮,夷之禮又必有所因。求其端,其天之所秩而性有之乎?人之初生也,蠢蠢蠕蠕,若不見所謂禮者,而禮之全體大用已合於中。蓋生不能無性,性不能無情,情不能無親疎厚薄貴賤,而禮從生焉。其既也,文生焉;又其既也,文盛焉;卒至於三百三千而猶莫可巳。是皆情之發有不容己者。如是說者謂周尚文,非也。周焉能尚之也?質敝而文興,欲不尚之不可得也。
今觀之《周禮》,上自王后、公孤、卿大夫、士而下及眾庻,莫非人也,而莫不有禮也。大而祭祀、朝覲、會同、賔客、軍旅、喪紀、田役、燕射、獻貢、覜聘;小而交際、辭令、送逆、進止、揖讓、登降、授受、拜答、問對,莫非事也,而莫不有禮也。近而宮寢、殿庭、國中、四郊、都鄙;遠而六服,又遠而四裔,莫非王家所治地也,而莫不有禮也。廣大如天地而無所不包,周匝如泰和元氣流行而無微不被;縱橫曲折不相參涉,如眷夏秋冬錯行而各有所歸;明著易簡如日月之縣象、造化之顯設,而人皆可知可從;大綱正於上,萬目舉於下,如乾坤定位,而山川、入物、鳥獸、草木,形形色色,各適其性,各足其分,而莫知為之者。浩乎其無畔岸,茫乎其無端緒,混乎其無滲漏,而究其所歸,不外乎立極一言,而五典之教乃為之本。其他若設官分職、叙禮治兵、明刑興事,攘攘籍籍,雜然而有事者,皆所以經綸其間以翼其至者也。
當是時也,君臣上下合為一心,王畿列國聯伙一體,中國夷狄混為一家。古人謂泰和在唐虞成周宇宙間,猗與盛哉!此孔子所以有「郁郁乎文」之嘆,而夢寐見焉,卒不得一小試,有遺憾也。
予蚤歲為博士第子,嘗剽五經之文以資進取,而不悅於《禮記》;又求之《儀禮》,亦然。於是索《周禮》誦之,見其首「維王建國」數句,六宮不易,聳然異之曰:大聖人之制作,固如是其有本乎?及省其中之所列,則見其官有定職,事有定制,不襲于古而亦不悖於古,不狥乎時而亦不逆乎時,不溺乎情而亦不拂乎情。復掩卷嘆曰:至哉文乎!體備情周,義正辭嚴,非其胸中蘊有天下古今之度者,曷足以及此?亟欲叩其門而入,而阻於舉業,未能也。
晚在林下,時與諸子姓譚禮事,慨然復有志焉。撿之舊笥,僅得漢鄭氏、元吳氏、明何氏三疏,而二疏大抵襲鄭,遂沿鄭疏求之。日復一日,漸覺有見與鄭別者。因念曰:是不可以不存。乃隨其所見,日紀之,積十有三載,遂成此編。
嗟夫!《周禮》,周公為周之書也。雖封建郡縣、井田稅畆,古今不同,而大經大法,千古一日。《周禮》不列于學官,何也?漢人之附會累之也。夫附會而為文,正猶剪裁而為華,質與色雖肖,而生理必別。《周禮》之文,流自心胸,隨物而賦,濃淡繁簡,渾然天成;附會之句,悉出模竊,不乖于體則乖于義,不乖于義則乖于情,不乖于情則乖于辭。予雖非作者,而揣摩之久,紬繹之深,遂覺此禮若自己出。外有所附,具如贅疣,一經吾目,便可指摘。如之何可以亂《周禮》?
方今聖天子在上,以禮治天下,天下方翹首盛周之治。瑤不揣僭,以是編請正于大方君予。儻因是而得使此禮煥然復明於世,則豈惟吾道之幸,而于國家之治亦未必無小補云!
世之有譜尚矣。邃古以來,世紀之法,國之譜也。嗣後列國丁口圖版,民之譜也。世紀易姓猶傳,而丁口圖版止於一代。於是知道之君子,往往立有族譜,以為一族之世紀。其法上叙得姓以來,以迄於今若干世;旁列巳身以徃,以迄於親盡若于服。𠏉立枝散,奕葉相承,而天下大夫士庶民之家,致有子子孫孫,歷數千百年不替。雖國家之興衰逓見,而彼固巋然巨藩重鎮,屹不可拔,期與天地為悠久者。此豈惟有益於某族?其於國家尚亦有賴,謂非古今一良法哉!
予氏之得姓,說者謂出少昊,邈不可考。漢秺侯日磾,以內附功得姓金氏。其後七葉為侍中,世居長安。子孫流派,海內奕布星列,難以數計。而吾休白茆一派,則自長安避黃巢亂而來。郡志載:黃巢之亂,中原衣冠多避于此。初投歙黃墩,巢滅,居白茆。歷五季迄宋,改元初,予十七世祖七府君,又由白茆遷石田,是予一族之初祖也。石田二世,盡室遷洲陽。六世,予九世祖六十府君,又自洲陽遷瑞溪。石田、洲陽、璫溪皆聯壤,在白茆酉亞十五里。據白茆譜,自梁開平至宋咸淳,科第之盛,豈惟吾宗?或各宗莫之及。由白茆遷者,不知其幾,而吾璫溪一枝,代有文流達宦,名績著業,足以婉美,見於一統志、郡縣志諸書,可徵。舊存有譜二:一出高伯祖上猶縣知縣韞一府君,一出族伯祥二府君。韞一府君前有八世祖宋進士新寧縣主簿千一府君譜,而千一府君譜序又云:即舊編補入。是千一府君前又嘗有譜,但不知其作於某也。傳世二十,歷年六伯,生{?}}娶塟,歷歷可稽,所賴者譜牒之相承而巳。
自祥二府君譜以迄于今,又百餘年,向未有譜之者。嘉靖甲寅,予自廬陵轉官歸省,以母老辭牒,得處林下。一日,族人語及譜事,予弟四川斷事璜語予曰:此事非伯氏任之不可。予素未諧譜法,因默想其義,畫為十款,謂此皆譜之不可少者。既乃索諸家譜證之,則或舉彼而遺此,或舉此而遺彼,間有一二,又諸家所不及者。予曰:此雖諸家所不及,而可以義起。乃遂以十款為定本,集予弟璜暨子姪典儀三德、司訓材、第子貟子明、應秋、應宿、子升、宗庠、應南、子雲、又靈、維藩、榜、嗣忠、嗣愷、相龍、族子第浙輩,於一經堂始事。乙卯正月,至五月而譜之大畧成,所未備者節目耳。予乃罷一經堂事,退而躬加捜討。初謂復越旬日就矣,孰意舊籍多缺,遠跡難尋,間有一疑,遂至數月不能決者;有一缺畧,數時不能補緝者。既繹之心,又詢之父老,又稽之載籍,積日靡月,今且十四閱歲矣,而是譜始克成編。噫!觀予譜者,宜有以諒予之用心矣。
昔韞一府君譜自云:經營三十年乃成。予始未之信,以今觀之,予在林下且十四年,則府君之優悠宦途,何恠乎其然也?府君之心,予諒之矣。觀予譜者,宜有以諒予之用心矣。十款之義,已具各款之引,茲不復及。然而位置先後,則亦有序。人本乎天,而地載以生之,君所當先也,故首之以著居。不有遷者,夫孰得是居而居之也?故遡遷次之。既遷而子孫生焉,上自高祖以下以至今日,旁自吾身以往以迄親盡,皆於是乎在,故序族次之。有族而後有宗,故明宗次之。族聚而宗立,賢賢之義所當急也,故徵賢次之。貴貴賢賢,其義一也,故錄仕次之。節者,女之賢者也,故紀節次之。凢此皆義之大者也。既有其大,於是祖宗有遺述焉,搜而存之,以示不忘,亦宜也,故存述次之。文翰者,述之大者也,且有先朝之宸翰、先儒之名筆在焉,所宜特加崇重,故裒翰次之。所賴以維持乎族者,俗焉。俗不美,雖有子孫千億之繁,儀文三千三百之美,皆虛焉而巳,何足以為族?故以陳俗終焉。
著居、遡遷,譜所從有也,譜之根也。序族,譜之𠏉也。明宗、徵賢、錄仕、紀節、存述、裒翰,譜之千枝萬葉也。至於陳俗,則所以斡旋乎人心,以歸於厚,譜之生生之理,而根𠏉枝葉所由以不●者也。而譜於是乎有成矣。所少者,譜之陽春耳。使復得陽春以為之噓,則是譜者,固蔽牛之材也。行將由根而𠏉,由𠏉而千杖萬葉,生生不窮,不崇朝而蔭及一族矣。孰謂吾族而非喬木之族也耶?惜乎予也,時已向秋,徒懷噓枯之私,難究三春之澤。所賴以成吾志者,旅之賢子孫也。不知吾族之賢子賢孫,其將何以布茲陽德,以噓此譜之生理於無窮,而使吾猶得躬蒙垂天之蔭,以慰此遲暮哉!
我見齋曹先生之為新昌也,甫三載,即以風憲員缺被命以入。今制,凢兩京缺風憲官,則於外補七品衘中取之,然必治行優異,屢登當道之薦剡者,始得與是選。先生為新昌,立教有約,敷政有規,禮賢典學,節用省費,鋤強剔蠹,凢理所當為與職所得為者,鑿鑿然著之實政,不溺於情,不撓於勢,政成化行,聲名籍甚,考必稱最。其得與是選也,固宜。
雖然,此特一邑耳。由一邑以上,其所治益大,則其所以治之者益重以難。今茲之入也,非諫即臺耳。臺諫,古師氏、保氏之職,掌諫王惡,掌以媺詔王,掌詔王以國中失之事者也。是故,君德之未脩,吾責也,吾不得不言也;朝政之有闕,吾責也,吾不得不言也;庻官之或瘝,民生之未利,邊境之弗寧,吾責也,吾不得不言也。吾言之而君從焉,幸矣;不幸而君不能從,吾不能已也。吾不已而君從焉,幸矣;不幸而君固不從,吾不能已也。於是而牽裾、折檻、碎首階陛之事繼焉,吾所當然也,吾烏得而避也?又於是而挫辱甘焉,黜罰貶謫甘焉,吾所當然也,吾烏得而避也?嘻,難矣!
先生將以其治新昌者治之乎?則其道必至是而後盡。夫苟易乎新昌之心,則又何取於先生?而茲行祗為先生辱耳。先生勉之哉!古之賢大夫,三命滋益恭。先生之官,正古之三命,果能持以益恭之心而不懈其初,則安知天下之不為新昌乎?而先生當日之寵命,必又有大於是者。先生勉之哉!
先生,饒產也,僥之郡憐徽為同土;先生官新昌,予會稽為同屬;先生之召也,予視篆為同事。先生行,予惡容以無言?然予所言者,天下事也。先生不以天下私其身,而予敢私先生哉?是為序。
諸福之在天下,必相依以立,而天之錫福,每若有靳焉,何也?福也者,天之垂澤,所以崇德以示勸。德不足當天心,而欲享其澤,不可得矣。故幸而一得焉,且足以為難,而况并其所依者而駢集於一身,叢見於一家,日優優焉駸入單厚戩穀之域,而莫知為之者?此非其所積之厚,而天心之仁愛注於是焉者乎?
吾邑上溪口直軒汪翁,以是月廿六日壽百歲。翁家素殷富,子昱以貢授饒州郡博,封戶部廣西司主事;孫三次垍,以進士授戶部廣西司主事;曾孫十,玄孫予。惟《洪範》五福言壽與富,而未嘗及男子;至華封之祝,始及男子,然猶曰多而已;至《假樂》之頌,始并其多與賢而兩及之。誠以諸福之在天下,非一人所得專,而天之所與,每每足於此而缺於彼,用其一而惜其二。壽而富,已足為幸矣,敢望其多男子乎?多男子幸矣,敢望其多而賢乎?壽富而多男子且賢,此天下之完福,而《洪範》、《華封》、《假樂》諸君子所共惜而不輕與者也。又敢望其所謂壽者必百歲乎?其多也,必羅子孫曾玄五世於膝下無恙乎?其賢也,必以貢舉、以進士舉,秀出於士林而班序於天朝,不徒為不家食者乎?若是者,是又兼乎《華封》、《洪範》、《假樂》諸君子所頌者而上之。豈惟今之世鮮其人,雖歷數十世而得一人焉,且足為異也;豈惟此地鮮其人,雖合數十郡得一人焉,且足為異也。孰謂吾邑而有若翁者乎?此豈惟一邑之光,實一郡之光,國家天下之光。
惜乎予也,言而不足傳,無以繼《洪範》、《華封》、《假樂》之音,以鳴我翁之盛,以信諸天下後世。然予嘗登堂拜翁,辱交翁子若孫,予族孫松又通家於翁為子姓,將以是日稱翁觴焉。予欲無一言以頌翁,其將能耶?而又焉知予言之足傳不足傳也?夫予言雖不足傳,而厚蓄者廣發,以翁之盛,要有不賴於人言而後顯者,則雖不有予言且傳,而况乎又有言也?則其信諸天下後世也奚疑?予方幸翁之有以傳予言,而樂與翁言之,而又焉知予言之足傳不足傳也。
嘉靖庚戌春二月,予奉檄之任廬陵。廬陵附吉安郡郭,理刑忠齋王翁時綜郡事,百度敘飭,庶獄帷平。越二月,省撫東沙張公至,按牘錄囚,囚凢數百人,分隊而入,伏階下。翁側立,俛首傾聽以俟訊。囚有怙終者,翁鴈鶩行以進,呼其人,陳其坐狀,指摘其是非曲直,若數一二,辨黑白無�聲,無雷同之詞。囚稽首服辜,母問�不�,咸自以不冤。於是張公器翁能,薦於朝。
又四月,几山曹省巡至,乃覆訊,視昔加詳焉。翁辨對如前,於是曹公又器翁能,屬以閱視南贑諸郡庫獄,凢八越月不得解。今其薦剡雖未下,不卜其誰某,計不能遺翁也。
夫以吉安之刑難天下,故郡設理刑二以別於他郡。然予之至也,翁同官栗亭劉公出治吉水,翁不惟獨綜郡事,又獨理郡刑,宜翁之不能詳慎也。而翁乃若此,果以何道而能然?粵稽諸古,儒與吏一道。舜之時,道在皐陶,故以皐陶明刑而刑明。後世儒不通吏,逐使一切刑獄之事假手刀筆,而使之得以遂其移情合法之私,刑罰不中,無足恠者。
予聞翁素名知道,其為治也以儒飾吏,以道求法。夫儒之道廣矣大矣,以是餙吏,何吏不文?以是求法,何法不當?執此以往,優於天下,而況一郡乎?方今聖天子在上,萬機之暇尤留神獄訟,而翁適以是月某日報初考之政於朝。微二公之薦,吾恐吉之民且不得借寇矣,而況有一公之諤諤乎?是行也,吾茲為天下賀,而猶不能不致恨於吉氏之不得有翁也。不惟為吉民致恨,而猶自恨予輩之不得有翁而失茲典刑也。噫!翁能忘情於吉民與吉之為予軰者哉?
邑大夫霽川宋侯為邑之數月,樹坊於譙棲之南,榜曰「近民」人或語予曰:「民可近乎?」予曰:「然。民可近,不可下。語有之矣,民固可近也。」曰:「然則獨邑之職然乎?」予曰:「不然。謂邑之職為近民,語其官也,非語其政也。語其政,則自天子以下,皆當近民者,國家所恃以為命脉者也。為民上而不能近民,則上下判隔,是猶人之一身,艮止於限,而列夤薰心之病具至之矣。是以古之王者,有外朝以詢萬民,近也,而斯民之公論於是乎得以上聞矣;有時巡以省民隱,近也,而斯民之下情於是乎得以上達矣;有省耕省歛以施民惠,近也,而斯民艱難困苦之狀於是乎得以上逮矣。夫如是而後,上下之情合;上下之情合,而後上下之勢一,而天下治。夫莫隔者,上下之勢聯情以一勢,而使天下順治,非近民其將能乎?」
曰:「然則侯之政近乎?」予曰:「近矣。內而戢其吏胥,使不得多事以擾;外而遏其寇盜,使不得嘯聚以虐;中而平其訟獄,使不得逞其喜鬬之性以蕩其家。是雖不置身隴畆肝陌之間,而民情合矣。」問者因唯唯而退。
予時方憂居,不敢與外事。適侯以被召北上,子姓痒生三德等蒙侯之知遇甚深,強予一言。予曰:「近民,侯政之大者也。是行也,不為臺則為諫。臺諫,古司諫之職,掌紏萬民之德。使侯持是政以往,其何所失矣?」遂述是說以授之。
族子三德,智先質敏而行脩,困於藝𨵾,俛奉權詔,入貲為藩府監儀,將以是月某日入京。子姓同業者若干人,繪圖為別,歌詠之以相其行,請予題其端。余與智先有一日之與,是行也,人或訾智先,余獨以為滎,因題曰「作賓王家」,而繹其義以告。
夫今之所謂王,非古之王也。古之王以稱天子,自秦以皇帝稱天子,而後以分藩之君為王,位在五爵之上。爰及我朝,又加重焉,非帝冑分藩者不得稱王。譙則王之爵,其尊哉!王之爵尊,則為王之臣者,可以例升古之王者賔臣。後世尊君卑臣,乃臣臣。今之廷省諸臣皆臣也,獨藩室之臣有賔道焉。葢今之制,帝冑之藩不寄以民事,故為之臣者,惟以愨愿恭審翼王于度為盡職,無獄訟之聽,無案贖之閱,無錢稅之徵,無使臣出入之送逆,無督巡宣使監司諸上官之按視紏察。入其堂,據案而指揮,惟其所欲,無不如意,坐享水陸之賫,遂以養其私。至于為之王者,亦惟以禮相遇,而挫折屈辱不加焉。然則名為臣而實賔也。雖其職不外遷,無大廷台輔之望,然能隨分而盡道,是即一台輔也,安得以其不外遷而左之?
典儀之官,所職者禮事,在藩室諸職中尤清以簡。智先之五世祖貞一府君,嘗為是官於楚府。智先之於是官也,何有?但禮有本有文,典儀之名,不知者以為典司儀文擯相之事,而不知王有不率禮者,責又誰歸?方今天子以禮御諸藩,而諸藩亦皆恪守此禮以自效,君臣上下師師以度。智先入官,其必兢兢焉以禮自範,朝夕與王相淬礪,使其不懈益虔。慎母謂爾官之左也,有怠心焉,吾謂子有餘榮矣,智先勉之;慎母謂爾職之易稱也,有忽心焉,吾謂子有餘責矣,智先慎之。
餞紹興蘇太府便道西歸叙〈代會稽張石洲大尹作〉
编辑我雙柏蘇翁之為紹興也,鋤奸剔蠹,起敝振頹,排群論,違俗好,冐時諱,毅然以古道敷時政,治化以行,民用丕變。觀風者僉謂純古之治行當復見。乃明年,翁適以左遷去,百姓洶洶,將借寇闕下。人或以語翁,翁曰:「此非善為予者矣。君子之一身,未仕則屬之親,既仕則屬之君。屬之親,吾焉敢以身許人?屬之君,吾焉敢自主其身?人亦焉得為吾主吾身哉?予性素質戇,不能為突梯滑稽脂韋之態,是以所至率多忤物。故予前日嘗從臺史斥為縣矣,由縣而州,由州而部,由部而又三遷得今官。奔趍唯諾之勞,挫折屈抑之辱,飽歷而備嘗矣。如是而猶不能克以有今遷,則今又可復借乎?借於今,適以釀其奪於後也。今日之遷,予所甘心,其又奚借以重予罪?」于是飭僕夫,治行李,即日戒行,不少留滯。
人曰:「翁其有道哉!治不違古,行不通性,屈伸不違時,進退不違分。鵷鸞之伏,棲霞餐露,彼豈肯仰嚇於腐鼠之失得哉?」于是相與咏其事以聞。其屬吏會稽縣尹張某某曰:「有道之不容於天下,自古然矣,毋恠乎翁之去也。然予聞至治之世,公道暫蝕而復明。方今聖天子求賢如渴,網羅密睿,下及田雀,顧肯使瑞世之珍安於枳棘,久於野食哉?爾輩其試聽焉。旬月之間,復聞有高岡之鳴,而天下爭快覩者,必翁也巳。」
嘉靖癸丑冬十月十有四日,宜城新齋孫翁壽七袠。厥嗣永豐縣尹兩山先生以不得稱觴膝下為歉,索諸縉紳能言者言翁壽,將屇期馳歸以獻,而猥及於予。予未有以應也。乃者,庠生廬陵宋子克承受知先生,而義先生之為首,為詩一章以倡,繼之者若干章。宋子裒為冊,取狄梁公故事,題其端曰「望雲祝頌」,而謁予為序。
予惟梁公以不得侍親而寄意於雲,先生以不得侍親而寄意於言,其情同;梁公與先生俱有官守,其迹同。但雲之為物,不可為常;言則實而有據,間有能幾道者,則又可愛可傳,誦於一時,流於天下後世,而可托以不朽。然則先生之所寄,視梁公不其優與?雖然,猶有說焉。人子之於親也,一體而分。夫曰分,則有不得以時親者,而况有官守乎?曰一體,則能以父母之心為心者,孝也。夫父母之心,何心也?惟欲其子之富且貴也,惟欲其子之立身行道,揚名後世,以顯父母也。為人子者,苟能承父母之志,發科躋仕以邁其迹;其居官也,又能體父母之心以及其治之人,妻子以待百姓,奴僕以馭吏胥,家事以處官事。苟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苟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則雖不在父母之側,而父母之心固樂也。如其不能承志,而廁迹於俗夫村豎之列,則雖瞿瞿然日侍杖屨,朝隨父母以出,暮隨父母以入,搔其痛癢,嘗其甘旨,苟有賢父母,其不歉然而飲恨者幾希矣。
先生以進士為永豐,予聞其在永豐也,省里甲之支費,革糧役之供奉,拔獄訟之淹滯,鋤奸剔蠹,興學禮賢,永豐之人德之若真父母,然而尸祝之,則所以德翁者可知矣。然則先生將以一邑之人心壽翁,而何假乎一身之在側哉?將以道傍之口碑為翁頌,而何假乎言哉?雖予之鄙言,不敢自謂不幾於道,且將賴先生與翁為不朽,而敢謂能與翁先生為不朽哉?予,先生鄉人,又同官於吉,予不識翁,識先生矣。以先生徵翁,翁之壽其尚未艾哉!
大阪在新安為交獻首地,不獨婺源。其地發自芙蓉峰,芙蓉,婺之鎮山也,胎靈孕秀,氣象萬千。中瀉一脉,幻一山如屏,屏下又一小山如釜,於是敷為平野,廣輪皆數千百武。東峰當其前,屏山障其背,陰巖、石耳二山峙其左右,鱅溪之水橫出其前,環遶如帶。舊為荊榛所蕪,人呼為荊洲,牧童樵豎日織其間。唐間,汪氏祖小五公者始胥宇焉。由唐而宋而元,代有達賢潛德;爰及國朝,文物尤盛:發跡甲科者十有三人,發解試者倍之,發貢例雜途者又再三倍之,在庠膠者以百計,待試庠校外者以數百計,侈然敵一大縣。而吾先師感莪先生實生其間。先生賔吾家塾者四十餘年,子尚甫繼五十年,今其孫杲又繼之,忠厚一脉,三世相承。然自先生以上數世皆未仕,豈其地之靈獨不靈光生家耶?抑別有說也?
夫地信未嘗無靈,但其靈不能擇人而鍾,顧在人有以承之,而忠厚一脉則其承之之基也。先生世忠厚而靈不鍾者,未定之天也。然亦安知天不將益大其所承而厚鍾之耶?蓄不久則其發也不烈,承不大則其受也不厚。雷八月收聲,而再歲二月始發,故其發噉天撼地而震驚百里;霧霾在天地間氤氳瀰漫,何厚何薄?然注於草則一滴,注於花木之葉則滴而欲流,至於七丈之盤則其注也滴而流,流而溢,可吸可飲,可掬可挹,可以浮翩,可以負芥。此非霧霾有異也,承之者異也。然則自今其將受此地之靈而流溢之矣!
先生厭世已久,而尚甫以是月二十八日壽七十。族人知尚甫者謂予為三世通家,宜有言。尚甫號荊洲,蓋拳拳不忘此地之舊。而予意此地若有負吾尚甫者,故為之測其理之必然者先焉。然壽與富貴功名皆地靈所毓,而壽於五福為先,故古之有道之士往往會精聚神,息氣以養壽,而脕屣於功名富貴,芝山四老是其一也。帷彼鄙人則嘖嘖於冠冕紳黻以為多耳。尚甫言簡而履實,貌恭而氣夷,類古之有道者。予懼其�予為鄙人也。
小舟林子為尉會稽者五年,又前尉海陽二年,先後凢七年,始得遷今官以去。今官,尉之遷次也,但雷於中土為遠,所又為閑署,尉之年資深者多不遷,而林子遷之,人皆為林子持不平,而林子亦若有不豫色。夫官,朝廷官也,豈容有所擇選於其間?而林子若此,悮矣。雖然,吾猶為林子幸之也。
會稽屬紹興,紹興隸浙,浙,天下劇藩也;紹興,浙劇郡也;會稽附紹興郭,又劇縣也。尉之官,主於紏察一切寇竊攘閗非法及役諸上官之事,其為職又瑣以難。而林子且七年矣,則其所以經事乎兩院、兩司、郡邑之長貳者凡幾人,而林子當必得其懽心,然後有以至今日。林子豈盡能得其懽心耶?其所以承委乎督視、磨勘、撿踏、稽察、監守、偵邏者凢幾事,而林子當必不辱其命,然後有以至今日。林子豈盡能不辱命耶?日與所轄諸奸徒相較論,其所以遇乎偽而莫辨、悍而難治、噬膚噬脂、茫然莫知措手者凢幾人幾事,而林子當必中其肯綮、服其心,然後有以至今日。林子豈盡能中而服之耶?
今之世,朝廷有便宜之詔,競進雜途,歲以千計,當轄者常陰為乘除。若林子之官,不二年、三年輙索之瘢而刋落之。林子居之凢七午,又得遷今官以去,才疑不至是也,不可謂非幸矣。夫雷屬廣,廣之俗視浙為厚,所轄軍軍之從命視民為速。廣之上官猶浙之上官也,林子既得意於神矣,獨不能得意於廣乎?然則林子異日之轉遷,揆之今日而可卜矣。吾惟恐林子不以治會稽者治雷耳,他非所慮也。天地之數,小屈而大伸,惟有道者為能知之而不失其正。林子,莆人也,莆最多縉紳,而林子亦與聞道。予故聞之以是說,林子不吾信,茲之歸,請與貴鄉諸士夫質之。
予家素能蚕,苦無桑。嘉靖庚戌春,之任盧陵,邸後有桑數株,因取以蠶,屬下螺川驛驛丞胡綿。浙人也,以浙蚕方獻予,按方治之,得繭如卵。越明年,中堂宋十洲先生至,予以告,先生又治之,復然。於是先生命錄綿方,刻布之,復取穉桑數百株,樹於便民倉後,欣然有課桑之志焉。
乃者,先生以遷去,正治裝,土人劉承四者,學綿而精其業,嘗取綿本,附以古方數條,并蚕器圖為書以進。先生受觀之曰:「是可見蚕學之大成矣。」予不得以迫辭,乃躬訂重刻之。語予曰:「此予二人之志也,子盍弁一言於首?」
予惟民生之所資者二:衣與食也。而蚕乃衣之源,蓋衣之出不止於蚕,而蚕乃其大者,收效於一月之間,而獲利於數倍之外。孟子論王道而首以樹桑為言,蓋此意也。然今之天下不皆蚕者,何也?以其土之於桑有宜有不宜也,風氣之於蚕有宜有不宜也。土不宜桑,不可以為蠶;風氣不宜蚕,不可以為蚕。故其利獨歸於浙人。
夫江與浙,鄰省也,而江為中土,廬陵又江之中土。此其土宜桑不宜桑耶?此其土之風氣宜蚕不宜蚕耶?謂其不宜桑,則予之邸舍有舊植也,便民倉有新植也,皆欎然葱菁,可採以飼也,安得謂之不宜桑?謂之不宜桑者,不桑者也。謂其不宜蚕,則予與先生嘗治之官舍也,劉承四嘗治之民舍也,皆繹成繭,可繅以織也,安得謂之不宜蚕?謂之不宜蚕者,不蚕者也。
土宜桑矣,風氣宜蚕矣,如是而土之民卒無一人蚕者,以其未得蚕之利也。未得蚕之利,以其不知蚕之方也。不知其方,未得其利,則其不為蚕也亦宜。是書之刻,葢示之以方也。得其方而猶不能緣是以開衣帛之源,而布褐甘焉,是守祖父之遺券而荒其菑畬於弗播弗獲也,此之謂惰民。惰民,天所窮也,其誰能亨之?爾民慎毋自流於惰民以負此方也!爾民慎毋自流於惰民以負此方也!
先生名登,定興人,由進士,今陞兵部職方司主事。嘗課民植松,行之巳有次業,今又有是刻,皆首務也。噫!可以觀先生之政矣。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夫以文會而曰輔仁,何也?仁者,心之德,文之所從出也。君子以文會,豈徒欲其文之美哉?正欲其因文見道,以輔成此仁。仁成,則不期文而自文矣。此善會文者也。
吾鄉在邑西偏,而吾村與石田、板橋皆連壤。十餘年來,斯文不振,說者謂缺一文會。于是,汪子某倡三材之同業者若干人,共為一會,而約之以規:月有課,季有試,會有常時,膳有常供,乖約有常罰,登之籍以明有守。而問名于予,予名之曰「輔仁」。
嗟夫!仁、文之判也久矣。文之會,孰知有輔仁者哉?古者習射上功,此會之所從來。然古以射,而後世以文。射以觀德,是故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不變,移之郊;不變,移之遂。要其歸於有聰。文則飾文辭以干進耳,即使藻麗如班、揚,掇高第,登榮秩,於身心何益?於天下國家何禆?諸君當是時而能以文為會,以振起一鄉斯文,甚盛舉也。但不知諸君之志,將似飾文辭干進巳乎?抑猶有大者乎?
人生天地間,所恃以成此人者,意誠、心正、身脩,而其端發于格致。不格致,固無以成誠意、正心、脩身之功;然格致而不歸于誠意、正心、脩身,則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不將荒於空寂,蔽於隱恠乎?文會者,格致之實也;輔仁者,誠意、正心、脩身之事也。此大學之教也。
諸君行有家國天下之責,今日之會,乃其始事。使其所志者不在於仁,則他日所就必不能止於仁。發端有機而歸宿無地,吾恐終身事業,卒非純心所發,而何以上追臯、夔、𢍆、稷、伊、傅、周、召之盛?請就諸君質之。
贈郡別駕梓州丁翁擢守大理序〈代內弟汪鍊溪舉〉
编辑《魯論》記夫子答群弟子問政者六,答子張者二。群弟子皆救其短,獨子張再問,乃一言政體。是豈聖門之政不先體哉?蓋人之問政而驟語之以其體,中人以下將何所執以從事?而吾雖有言,實無益於彼之用。故夫子先以補偏救獘之方,俟其人湔去其短,而後以大者言之。蓋聖門立教先後之序如是。
子張初問而示以「擇美惡」,亦其短也;再問則進於是矣,故以「行之以忠」告之。無上事而曰「行之」,其之要有所指。蓋人能尊美屏惡,而又行以忠,則美在其中,而綱紀文章皆由是暢,而政成矣。此之謂政體。所謂「忠」,乃實心也。為政而能以實心,則雖殺人亦義也,而况非殺人也!
吾郡貳守梓州丁翁,由進士再陟而貳吾郡,又六年始遷守大理以去。大理屬雲南為邊郡,人咸謂公不能脂韋媕婀致然。予曰:「不然。」翁之政一出於實心。以實心為政,譬之以核投地,勾萌甲坼,以至生根、生𠏉、生枝葉,豈一朝夕所能致?比其成材,則棟楹也。翁在郡為貳,貳之職主清戎,何以展翁能?既而視篆各屬,而兩駐吾休。休之俗憤嚚而又重以賄撓,當權為常。翁鎮之以靜,主之以公,持之以介,而民皆懾息以退。然不數月而翁去。及翁再至,民咸樂翁之為,而翁又亟去。翁雖有是心而未得洽於民。
今翁之為大理也,大理正南徼,其民皆椎魯渾朴,不若徽之嚚;民之俗皆勒作業,相友信,不若徽之漓。守之職得以兼摠庻務,可有為,不若貳之拘。翁以實心布實政,而民又以實德承之。是謂以水投水,不和而合;以氣承雲,不勻而同。弛張進退,將惟吾之所為而無有於乖。何感而不應?何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底績於期月之間,而蜚聲於萬里之外。吾恐大理之不足久稽翁也。
方今聖天子在上,留心緣邊諸郡,聰明所注,遠而益彰。今日之遷,安知非我翁秉鈞持衡之一階乎?予在庠嘗一辱翁試,翁許予以決科。是秋,予領鄉薦,不可不謂之知己。翁是行,予豈容以無言?然予所言,公也,不敢為翁私。人能以實心為政,何適而不可?即使翁為蠻陌,而蠻陌之邦行矣,况大理乎!他日聞有式南邦以揚申伯之烈者,必翁也。予又將執管遡南風以頌。
近世士大夫能言者諱言壽。夫壽者,人之所深願而不可必得者,何負於人而諱之?是非諱壽也,諱德也。言壽必及德,壽而不德,徒壽也,徙壽不足言也;言壽不及德,徒言也,徒言不足壽也。壽而德者寡矣,夫安得而不諱?
予諸姪少尹梅軒翁以是月念二日壽八十。族子諸生材謂予軰諸斯文當有言,請於予,又懼予之諱言也,指作翁號說。嗟夫!世所以諱言者,果謂翁軰壽乎?翁之生雖未得大行其道於天下,使天下知有翁,然予輩與族人而猶有不知翁者乎?
予嘗騐翁之立心於予軰諸斯文。予少時,謂予能繼翁志,即勸予就學,凢有知必誨予,有可為必為予盡力。行則先期促治行,候餞祖,歸則郊迎,就家居勞問。試臺府,比南都,貢上春官,則燃薰龥天曰:「天乎!庻其使斯人得志以勸進我後人乎?」如是者,雖屢次不倦。然不獨予也,其視後予二三子,亦莫不然。人之情於同類必多忌,其甚也,且有操戈以入室者矣。其孰有如我翁者?使翁得推此心於天下,安知其不能視天下如一家乎?
又嘗騐翁之行事於予族。予之族指繁而心乖,每有公業,多為人所蚕食而莫之誰何。公有識即以為巳責,看犯之者輙以身先之,或議於鄉,或辨於縣令刺史之庭,皆翁自紓其籌畫,料其事機,以預處其勝負,有不計一切怨譸禍患而為之者。故終翁之身,族之祖遺祠祀、墓祭、香燈等業,俱復其常。然不獨予族也,即鄰里有不平,公亦為之匍匐。人之常情於事之不切巳者,多畏怯退縮,莫之肯前,其甚也,且有倒兵以自伐者矣。其孰有如我翁者?使翁得推是心於天下,安知其不能以天下為巳任乎?
夫君于之生斯世,得行其道於天下與不得行其道,此非人力所能伙。但不得行其道,則當以誘引後進以紹續斯文為第一義,其次莫若隨分致力以庇其家族,以求少盡我所以生於斯世之意。予雖不能頓忘乎天下,然於啟後進、庇家族之誼,已不能無愧于翁。又見人情日薄,而繼予后者或又愧於予也。方企慕翁為吾族第一等人,而敢為今日之壽少乎?因遂以是為翁壽,使後之入皆知翁為人,而有志者或因是而加勉焉,則為幸多矣。然予已不能躬自勉以無愧於前人,而乃欲望後之人能自勉以不愧於予,其將能乎?予因言翁之壽而深有感于斯。
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史以紀事,故凢事之關國家者,無問大小微顯美惡,皆得書;至於臣下,則惟擇其善可為法、惡可懲者書之,以垂勸戒,而等軰諸臣皆不書。譜以叙族人,凢人之出吾族者,自始祖以下,隨其尊卑貴賤、知愚生存�徒,皆以次書而不遺。若夫事,惟祠墓祭祀乃得書。蓋譜之體與史不同,譜以叙族為主。故近世之譜,往往不敢及外事。予以譜不及外事,則與天府之名籍何異?而奚取於譜?故予家之譜,每遇一族事,則示之義,而要其終之恪不恪,以明有守,不計其體之合與否。
萬曆甲申冬,予九旬初度,邑邵君汝義借其弟大尹君汝和、姪待封君汝思,並以故知聮轡蓬蓽,留連數日。間嘗索予譜一覽,予語以予譜之義,僉曰:「是足為譜法。」越明年秋仲,汝和乃集邵氏譜稿二冊,遣使幣請予敘其首。
按稿,邵氏先出睦州,唐封烏龍王仁祥後。王廿三世孫文肇,以明經宋授歙州教官,子孫因留居吾休南門,三轉而之務東,乃世居焉,故標曰「務東邵氏」。文肇之孫韶,以進士歷官大理評事,嘗脩譜;韶七世孫悅績焉;世孫伯華、世孫兆壽又續焉。汝和之譜,繼兆壽譜為之,分為七款:遡源、繫世、保塋、錄仕、表節、述文翰、陳風俗。有生必有自,生豈可忘所自?故遡源先之。譜為叙族作,而昭穆豈容以無次?故世繫次焉。塋者,祖宗體魄所藏,譜之故孰有重於此者?故保塋次焉。男子而有爵,女子而有節,皆一族之望,所當存之以示勸,故錄仕、表節次焉。屢朝之宸翰,儒先之鴻筆,乃文獻之徵,所當輯之以貽世範,故述文翰次焉。風俗者,人情習尚所由,習於厚則貽祚長,習於薄則貽祚淺,其所關於一族者甚大,故以陳風俗終焉。
源則水之源也,世繫源之流泒也,先塋眾流所從發之脉也,仕節、文翰流中之遊鯉、流面之荷芰鷗鴛以華此流者也,風俗又所以澄治乎流,而使其不肴於污、不阻於坎、不激於石,底於海而後已者也。七者一缺焉,不惟不足以為族,而亦非所以為譜。作者之用心,良苦哉!然則為邵氏後者宜如何?諺曰:「居之百歲,樹之以德。」《詩》曰:「毋念爾祖,聿脩厥德。」邵氏之先之樹德也遠矣,為子孫者必以德承德,而後為能念。蓋能脩其德,則其施之宗祖也,自無不愛且敬,而源不足遡,塋不待保矣;其施之宗族也,自無不和且親,世不待繫而不亂矣;男子而有德,則爵為外物;女子而有德,則節乃餘事;身有其德,文繡不願,而文翰胡為也;世濟其德,淳古可復,而近俗何足鄙也。一德立而萬善從,不必事事步步趨趨,而七者無不具舉。此譜于是乎有成矣。
能如是,則上有以承列祖而使之猶一堂,下有以聮群族而使之猶一人,內有以齊億萬人而使之猶一心。和德汪濊,淳風沕穆,而四鄰望之,罔不靡然歸崇而耻格恐後,謂之曰「右族」,信無有出其右者。苟無其德,而徒挾其財力之富、衣冠之盛,訑訑然號之人曰:「吾右族!吾右族!」吾不知之矣。
我國家設官分職,立之守令以分理郡邑,監司臨之,紏其治守,稽其功緒,歲定其總核之章以掛吏部,以詔廢置。其考上者,不一再歲輙得徵入為臺、為諫,不亦不失為部寺。守令之所賴於監司重矣。
乃嘉靖丙申秋,休寧邑大夫進賢傅君以賢能見褒於代巡侍御莆田宋公。時君為休甫數月,士大夫咸幸君之遇,播之歌詩以頌其事。庠生金子一鎔、邵子齡軰次為冊,題曰「鳴琴早譽」,蓋異之也,屬予叙之。
予惟天下之事,為之固在人,而遇則有非偶然者。君之為休也,則誠賢矣,能矣,足以得民而治之矣。然其始之為之也,夫亦自盡其心焉耳,敢謂其必有遇如今日乎?又敢謂其必有遇如今日之易易乎?蓋守令之臧否定於監司,而監司之定臧否實稽諸民。子產為政已一年,輿人曰:「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君之政誠善矣,誠足以得民矣,使不遇乎民,安知無輿人之謗乎?齊大夫之守即墨也,毀言日至,及齊王使人視之,田野辟,人民給,然後始辨而白之。君之政誠善矣,劺足以獲上矣,使不遇乎上,又安敢必其有今日之褒?
于語曰:「居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君之心固不以上之獲不獲為憂喜,而民之得而治、不可得而治繫焉,顧可以弗念乎?嫌於獲上而弗以自念者,私也;自信其治之足以獲上而不知其遇者,昧也;知而弗自幸者,妄也;幸而弗自勉者,怠也;勉於幸而弗克自勵�成厥終者,弱也。予職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於二生之請也,嘉君之政,榮君之褒,幸君之遇,而大有望於君也,因承之以規。
朝覲之禮,昉于虞庭之肆覲,而虞以五載。夏商之禮無可考,周大計群吏,雖三年而其時畿外屬候國,候國之計必俟天子十二年巡狩乃行。秦變封建為郡縣,而漢以下有考課而無常時。至我太祖有天下,始定為內官六年考察,外官三年朝覲,而誅賞黜陟于是乎行。
萬曆乙酉,適當外官三年之期,而我邑大夫江夏丁侯遵制以行。侯為休甫二載,予不入城邑者久矣,既未得面聆侯教,在林下又日與田農山叟話桑麻而不及城邑事。茲欲一言以贈侯,而何以為言?
予聞侯之始至也,首以戒贓濫自誓,而著有誓言。予曰:「戒贓濫,廉矣。廉,立職之本也。周以六計蔽群吏,善、能、敬、正、法、辨,而皆冠以廉。蓋吏而能廉,則六者有一焉,亦足以為治,不必求其全;不能廉,則具有六計,亦虗文耳矣。侯而能戒贓濫,無餘治矣。」
休之弊,民頑而好嚚,所難聽者訟也。侯治休以聽訟為急,凢民有造辭,先閟其辭而使其情之不露;既而兩造具,以次登於牌以聽。聽之,日出其先辭以觀其所舉,叅以後辭以察其情於差。兩造之情得,則以己見判其是非為案,而勝者負者皆不得復有言。然則侯雖未能使民無訟,亦庻幾乎不得盡其辭,比迹漢之襲、黃軰哉!
休之士氣似振而未振。侯始至,作興士氣,先令合學諸生月兩會,侯親為品題。會有日給分之俸餘,季考有常犒賞,侯倍犒賞之數以示崇重。時學官頹壞,侯又新宣聖殿,新明倫堂,兩廡外門皆恢弘其規制,以斡旋一時觀聽。於時,諸士子咸翕翕有軒翔意氣。是歲,捷應天試者果七人,而數倍于前。
夫有司者,以作興斯文為首務,以理民訟為當務,以廉為本務。國家三年蔽群吏,莫先此三者。是行也,侯考必上上,持是考以誅賞,侯不為諫即為臺。林之邑宜不得復淹侯矣,予不能不為休民惜也。雖然,予所惜者私也。天豈獨為休民生一侯哉?天生侯,必將有以大其受,而使沛其澤于天下。吾惟懼侯不以治休者治臺諫耳。侯能以治吾休者治臺諫,則所摶擊者必贓濫而百官以治,所禁毖天下者必毋恃頑鬬訟以蠹聖世而萬民以順,所植而立者必大經,所闡而明者必正道。斯文不喪,而萬世之太乎以開,其為國家之利甚大,而侯亦無愧一生矣。此臺此諫,何莫而非侯漸逵之階?異日進台輔,坐廟堂,與天子都俞吁咈以議國是,以造民福,以壽國家之命脉於干萬年,皆侯之有也。侯無讓!
古者列國之詩,多出於里巷狂童鄙女騁懷之作。其所引之辭,如「乃如」「只且」「也且」之類,皆當時俚語,無所前述者。使後人為之,則甚可笑。但其風韻灑灑,瀉自胷腑,而可以叶之律呂,故夫子刪詩,復有取焉。而後世藝圃辭林,往往摘其緒餘,飾之撰次,以為高古。然則辭何足以累詩?顧所為詩何如耳。
予族第原一,樸茂而知義,少與予善。邇年又共朝夕以老,竟不知其能詩。一日,予治譜成,索族人能詩者,人登一二首。適有以原一詩一章來者,予覽之曰:「佳哉!是何几席之旁有遺珠也。」乃急以入譜,而就原一扣其稿。原一以無辭,予不解所謂。今年正月,原一卒,而予亦失予室,相去僅十一日。予方以禮治喪事,而原一子吉始自雲間奔喪回。予欲啓之以是禮,而悲戚方殷,末及也。既聞吉治喪,一以予家為准。予家所為者,吉必為之;予所不為者,吉決不沿舊習以為,至有一家非之而不顧者。予喜曰:「明道先生家治喪不用浮屠,在洛一二人家化之。洛之大視吾璫溪百倍,而予之不肖,焉敢望明道?明道倡洛以禮,而洛之化者止一二家。敢謂予甫倡即有吉耶?吉固有志,而鄙俗一變之漸,此其會也。」予於是屬意於吉。
乃者,吉手詩一冊示予,謂予曰:「此予父手著也。」予曰:「予孰從得之?」吉曰:「吾父素性不存稿,偶有作,隨所有楮登之,或掩諸籍中,或即頓之几,多為人所廢。予卒喪,念及父手澤,悉索素所覽書,繙閱之,得此數首,皆出掌楮,因錄為冊,懼其終於廢也。欲刻諸梓,以貽我後人,不知其不可也。」予受觀之,辭若未緻,而氣骨遒古,類漢人柏梁之作。內《悼內》一首,室家情好,婉轉悲切,若有為予發者。予不覺三復久之,因命吉曰:「子此舉,孝子之情也。孝子之於親也,謦欬言動且刻之心,矧其撰著乎?汝父之詩,辭木而意藻,若其人然。第為之詩,可以觀覩。是詩當必有得汝父之情狀於言外者矣,是足以壽汝父於不朽者。是詩也,天下之人孰無孝予慈孫之心?而孰能人人有父能詩如子,而得以伸其情?第為之詩,可以興覩。是詩當必有思致力於其父而無從者矣,是啓天下孝子之情者。是詩也,汝是舉豈徒能存汝父,實有禆於名教。」吉起避席曰:「有是哉!請書其言為此冊先。」即為之。原一名天二,號雙林。雙林,原一祖藏所在,不忘孝也。吉是舉,要有所啓云。
人有言:「士脩於家而壞於天子之庭。」然乎?曰:「未也。學與仕一道,脩非脩藝文也,脩身也。人能脩其身,則家國天下一以貫之矣,而謂其有壞乎?彼有壞焉者,必非能脩者也。」
人又有言:「大夫士忠於國而貳於其鄉。」然乎?曰:「未也。處與出一心,忠非忠職業也,忠心也。人能忠於心,則鄉黨之忠特其餘耳,而謂其有貳乎?彼有貳焉者,必非能忠者也。」
然則何以有是言?世衰道微,學不求心,仕不求道。凢言學者,皆以脩藝文為學,而無養心養德之資,故其仕而壞於天子之庭者容有之矣。是非其仕之壞也,學之壞也。使其果能以樂堯舜之道為學,則自求堯舜君民之不暇,而暇于壞乎哉?凢言仕者,皆以勤職業為忠,而無忠君愛國之心,故其居鄉也而貳於其鄉容有之矣。是非其居鄉貳也,居國貳也。使其果能推赤心以愛國,則其居鄉也必有甚焉者矣,而忍於貳乎哉?
是故,觀人之學則可以知其仕。學不本於身心,而謂其不壞於天子之庭者,否也。觀人之居鄉則可以驗其忠。居鄉而貳,而謂其居國之能盡心者,否也。
吾休上溪口雲岳汪翁,由進士歷戶部主事、員外郎中,擢僉閩藩憲,所在有聲。家居三十年,足跡絕不入城邑,不惟無干謁之私,即郡縣大夫求一見而不可得,或虛禮禮賔席以迓,而翁竟不赴。休之俗好嚚而凟賄以求濟,至傾家不悔。故休之士大夫雖賢者不免乹沒其間,翁獨挺疾風之勁而一介無所污。故予以此為翁之大節,將以是而信翁之居國與學。
翁此月七日七十初度,族人石田汪某某請予一言為稱觴之獻。予遂以此言先焉。然非予一人之言也,鄉人之公言也。予聀賤且辱,無鄉人之嫌,而於翁竊有慕焉。若以為妬婦之口,則非知予者也。
人之情,苟有所適,率多採其所適者以自私,以究其情。而世之味物者不察,往往別求一義以為美,而不知義則高而與其人畧不相涉,是所謂「蒙羔以豹,豹其依於羔」乎?余甚厭之。
松澗余族子偉,號偉,生長璫溪里,厄於火,移處里之壽安橋東,依澗負山。山上古松數百章,偉暇日渡澗登山,憩於松陰之下,俯美潺湲,仰觀蒼翠,縻日移時,遂視松與澗若一德侶仁鄰,依依不忍離者,因以是號,期終身焉,而忘其故居之為華也。鄉人善偉者,多以詩歌頌偉,積而成秩,持以示予,丐余弁一言於首。
予觀其咏松也,多以操;咏澗也,多以清。以是咏松與澗,非不確然有據,但於備松澗之義未協。偉固非不操不清者,至其以是號,則惟寄其所適,而不在於清與操。即其居不隣松澗,而偉又自有適;即松之性非操,澗之質非清,而偉亦未嘗不適松與澗也。使其所適者在松澗,而其所以適者又在清與操,則情有所著,而不足以言忘。其知偉也淺矣。
偉少嘗折肱,知醫,因醫而求之儒,知詩,因儒而通藝,知奕律之醫。惟就其所知者治之則已,而所不知者則任之也。故雖嘗收有奇効,而偉不役情於精。偉之詩,遇有感則隨其所能,口占數句以自娛;遇有倡則和,雖時有佳句,而偉不取必於工。偉之奕,止於守邊隅,營作罣目,無大闔闢,然值有敵手,則索與對局,比著自朝達暮,雖時已當飱,而偉猶據枰戀戀不欲釋去,至有踐更以縻偉而偉不知者。其好之如是,而偉竟不介意於勝費而求其巧。鄉人以積著為犂耕,偉未四十即謝江湖,瀟然林野,今且白首,與冠裳者遊不羨其高,與臺輿末流雜處不厭其卑,口不出雌黃,目不露青白,逌然於漭曠之野,蕩然於無何有之鄉,茫然於無識無知,羲黃無懷葛天之世,若與化人居,與梦華胥者遊,顓蒙淡泊,抱朴含真。偉之松,蓋植於方壺員喬之顛,而掠於扶桑之外;偉之澗,分流於天潢星漢之泒,而洩於歸墟之末。夫豈人所得而賞其操,挹其清哉?
余與偉不同調,非深知偉者。予不知醫,不善詩,不喜奕,年高於偉而日孜孜從事殘篇爛簡之末,如不及者。雖與偉同蔭此松,同玩此澗,而余未免為松澗所染,局蹴清操間。予以是叙偉,偉母曰:「此徒以目皮□括我也。」
儒與吏一道也。三代以前,有吏而無儒,而儒在吏中,何也?學至而君求之,位不稱其德,君察而登之,吏之用舍進退一準於儒。是故即吏而儒見焉。舜舉禹治水而水治,舉皐陶明刑而刑明,舉伯夷而禮,夔典樂而禮樂明備,伊舉於湯而開殷,召舉於文而造周,皆儒之功也。後世岐儒吏為二,謂之儒而或不達於吏治,謂之吏而或不根於儒術,豈其道端使然哉?世教不明,而人各狥其資以有事,士以章句為性命,吏以簿書為職業,其流之弊遂至於儒吏不相通,而上無善治,下無真儒,其所由來遠矣。
全椒傅巖王君,少有文名。予嘗識君薦書中,遣孫國子生維藩不遠千里從君遊。君後知臨漳,不一載卒於官。予方悼君之未究所施,而君嗣子某乃緘君是冊,介幣丐予序其端。其曰「三臺」者,臨漳跡也。予閱前二冊,乃君酬應上官僚友之作;末一冊,始述君治漳之蹟。不知者咸謂君能以儒飾吏,予曰:「不然。以儒飾吏,此正末世岐吏於儒之弊。君之為儒也,有文燁然,究之的然其有物,扣之可作金石聲,吾信其可達於政。君之政,予雖未躬覩其盛,然觀是冊而可以知其張弛作為之槩。其酬應諸篇,不但其辭義之高,而獲上信友之義見焉,於治民乎何有?其竟案諸條,不惟刀筆之銳,而燁奸之智、得情之哀宛然可掬。其木隸之設,雖非時王之制,然能行之以威,持之以信,使斯民視之如人隸而有憚心,則不役而令行,不敲朴呌囂而事集,是亦聖人神道設教之一義。使其由是而之焉,龔、黃、卓、魯之治豈足多哉?」
嗟夫!三代之治不見於天下,以天下無真儒也。而今天下之為儒者又下矣,幸而有如君者,予意其必有所展以復三代之治,以徵儒之真,且為吾道立一赤幟也。而今乃若此,是豈君之不幸,亦世道之不幸,抑亦吾道之一大不幸也。反覆斯冊,良足悲嘆!
地理之學有三到:一曰心到,二曰目到,三曰足到。皆為相地者言。天下萬事本於心,而況地之學?後人以心為權衡,而古經未有載,使心有不到,何以盡俯察之力而知其為地?故心到為大。然地之所在有龍、有 、有沙、水,各有明徵,非目覽其槩,心何所運其神?故目到次之。然目雖能視,心雖能察,而地常毓於山溪襲畆奧坳之間,而人所不見,故又必足先到。足到雖最下,而實心目之階梯也。其義起於《詩》『聿來胥宇』之句,而定之《方中》示其詳:曰「升」、曰「降」,非足到乎?曰「望」、曰「觀」,非目到乎? 歸於「秉心之塞淵」,信乎地之理微而奧,非塞淵之心不足以究之也。
吾休鴈塘吳子樂山,以地術鳴一時,嘗著有地書一冊,命曰《三到心法》,而請予叙一言。夫曰『心法』,必其義得於心,而非徙到之所能與。予雖不知地,然嘗味乎其言,姑揣予之得於地者以闡其義。
予蚤歲不言地,中年後見先祖喪在淺土,不能塟,而先君亦老甚,徬徨予不能坐視,因索看家藏《玉髓經》,期一得以為助。朝夕披閱,甫一載而知其義;既知其義,復尾時師入山以騐其作為。如是者若干年,而後此心始若有見。初得上呈地,予曰:「此經中夫穴也。」急邀樂山視之,而樂山大以為佳,遂涓日遷先祖塟。得佳土,自喜益索諸家書博之。諸家雖皆不言理,而其所擬議塟法,非深地理者不能越。十餘年得環田地,則予見又決。眾皆欲阡塟右 以乘旺氣,予堅執中 穴,鑿之前後左右皆青石,而中 乃土且佳,又涓日阡塟先君。予時年九十一矣,自揣晚學地,得塟祖父二穴,良足自慰。此後雖倦於登山,而此經日在目前,龍、穴、沙、水四法日往來予懷,所見益覺超詣,與時師別。有時師以為佳者,予曰不佳,卒之不佳者是;有時師以為不佳者,予曰佳,卒之佳者是。同予行者竟莫知所謂,非惟同行莫知所謂,雖予亦自不知其所謂。此所謂幾也,所謂天之幾也。天不可以人為,幾不可以矯強致。意予之借力於足者勒,借力於心目者熟,熟與勤相遭,而此理自迸於心而幾生,此之謂心法。
古之入有登龍而知其作穴不作穴者,有入水口而知其作穴美不美者,皆足未到而心目之間已有真知,謂非其精之會,心中有全地而觸處皆見邪?樂山作是書,豈徒示人以相地之方?必有以會其精於三到之外,而指其法以示八。蓋人能會其精,則足之所到,目與心之所到,自有以植其幾,而心法於是乎存。心得其法,則心之所運無窮,而到與不到非所論也。
南京都督前府諸軍事新寧伯譚公,以諸從事薦,移檄吾休,禮聘鴈塘吳子濟本仁,職其府教事。本仁之承聘入京也,不見諸從事,不謁譚相,先偕其姪公式過余南雍之館,長揖而言曰:「子嘗知吾是行乎?」予曰:「然。」「然則子何以教我?」予曰:「不然。子是行將以教人,而顧於人求教耶?」
本仁曰:「古者天子選士,必先世家。其士庻人子弟之賢者,雖未嘗不叅用之,然其始也養之鄉校,其賢也然後選而升之司徒,其不賢者不與是列焉。可徒又選其賢者而後升之學,始得比齒於世家子弟,其不賢者不與是列焉。升於司徒者,不過為鄉遂之官,而一時朝延之職皆出於學。然則當時為公卿大夫者,大抵皆世家子第。今者國家用入,惟賢是取,不問其類。世祿之家多倚籍父祖餘休,安享厚祿,驕夸逸豫,孰肯從事於文學?百六十年積習成風,夫豈一時所能更化者哉?余用是懼,敢不請教。」
余曰:「人之論篇子第者,我知之矣。不求自立而徒仰前人之休,非志士也;不知先事而坐享國家之養,非純臣也;有武備而不知文事,非全材也;墮於頹肌柔質曼膚而不能自克,非剛德也;狃於毬馬、弋獵、遊冶、博奕、歌唱之習,而不求自樹,非能子也。子之所主者,譚伯也。余聞譚伯賢也,譚伯賢則知其子弟賢也。子為師,子覽也。譚伯以賢舉子,子以賢帥其賢子弟,以賢其父兄之賢。安知不有超異特達之士出譚氏之族者乎?昔者康王以殷士難化,作《畢命》委諸畢公以成厥終,其言曰:『公其維時成周,建無窮之基。』信斯言也,子是行,余將為國家萬年慶矣。」